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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出牢笼
1934年10月上旬出版的《新生》周刊,登出代江西裕民银行招考20名练习生的广告,我想这次一定要去应试。不过招考要求,文化程度为“初中毕业或同等学力”。上次生活书店招考都是“初中程度”没有“毕业”两字,这使我有点畏缩不前。但想想我读的函授学校是初中三年级程度,今年已毕业,因此我在自荐书上应该写明。10月中旬我写好应考信,附了照片及10分邮票寄出。这次应考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横竖于我并无损失。我在自荐书里最后写道: “在这失业像波涛一般的社会,中学以上的青年卷入这波涛者,如恒河沙数;故对贵社之招考,不敢存分毫的奢望。惟窃念虽未进过贵族之学府,却受过几年商业之训练和上海市商会商业职业学校通问班初中三年级课文的补习,虽不能并驾齐驱,却想追随其后,此乃无希望中求希望也。” 10月20号,我接到了新生周刊社来信,我侥幸被选入参加考试,定于10月21日上午8时至福州路复兴里生活书店(世界书局)隔壁楼上报到应试,随带笔砚算盘等物。这封信是店门口卖小菜的陆阿毛递进来的,他问我啥地方来的,我很高兴老实告诉了他。不知怎么很快就传到外面去了,下午裁缝店里女人问我:明朝阿是到银行里去做啦?我连忙解释,没有这事,是去考,好比买航空奖券,中头奖要碰额角头! 21日早晨7点,我带上算盘砚台笔墨,乘无轨电车到福州路复兴里生活书店楼上新生周刊社,已经有许多应考的先到了,围着一堆人,按照名字发领考试题目。好的位置都被人占了,自己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了,三个统长的编辑室坐满了人,每个编辑室有四五十人,我一看心里冷了半截,这么多人考还有什么希望。我找不到位置,只能坐在台子横头,四周全是玻璃书橱,堆满了精装书籍,我心里想,这工作多好啊! 考试题目第一道是国文:“试述银行与工商业之关系”,整个考场浸沉在寂静的空气中,只有一个“托托”的皮鞋声,在光亮的地板上来回,我眼睛偷偷地一瞟,是个穿着西装的长个子,啊,是杜先生。对面百货商店放着广东乐曲《小桃红》,安静的气氛中更显得乐曲的动听。我对着题目仔细想了一会,这题目正和不久前看过的《申报》上章乃器的文章有些类似,也谈到银行的作用。我首先阐述了工商业为什么要依靠银行,银行为什么要支持工商业,两者的相互关系,以及银行支持工商业发展经济的好处,工商业得到银行资金活动,使资金发挥作用。等我交卷,周围的人已经在“嘀嘀嗒嗒”打算盘了。 第二道题目就是珠算,1、纵横加,2、三四位减,3、三四位乘除,4、活期存款利率计算,5、定期存款复利计算,6、国币折合金镑。考试题的油印技术不高,有些数字糊涂不请,我的答题肯定有错。而四五六题我没学过,人家都交卷了我还是做不出,心想不会就不会吧。 第三道常识题,我个个都做了出来很快就交了卷。第四题是英文测试,中文单字翻英文,英文翻译中文,还有填充、问答题。我不懂英文就老老实实写上告诉他们。当我最后交卷的时候室内只有五六个人了,他们都露出羡慕的眼神,其实我心里有数。我没有好好正规学过英文,料到不会被录取了,因此交了白卷了事。 我到另一室等待口试,轮到我,一位先生(我猜是艾寒松先生)拿着我的照片和我的自荐书以及考卷,核对面貌后问我: “你是胡守礼吗?” “是的!” “你做过烟纸店吗?” “是的。” “怎样从烟纸店出来的呢?” “因为烟纸店和茶叶店是一个老板,他把我调到茶叶店去的。” “那么茶叶店不也蛮好的?” “不,茶叶店很小,每天只有四五元生意,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身体被束缚,更学不到什么本事,这样下去前途没有希望。” “待遇怎么样?” “四块钱一个月。” “但是到江西去待遇也是不大的。” “没有关系,因为我的目的,不在待遇多少,而在将来的希望,在茶叶店实在没有出路,我愿意到江西去!” “家庭经济负担怎么样?” “父母都健康,能够干活,现在不需要我负担。” “好,我们审查后合格的话再写信通知。” 我匆匆下楼出了生活书店,踏上四马路,心里一阵轻松,没有高兴,也没有懊恼,衡量自己,确实不够。本来我就是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理,事不经过不知难,经过这次考试增长了知识,为今后的努力有更明确的方向,以后不但英文要学,珠算也要好好学。 我回到曹家渡,先到三角场慕良兄店里,还了笔墨算盘,谈了考试情况。我说考试并不难,问题在于相应的程度。我说原以为考试可怕,主考的人也一定很威严,但是生活书店的人给我的印象是和善热情,如考第一道国文题时,主考就对众人说,今天时间没有限制的,你们慢慢做好了。亲切的关照使我消除了紧张心理。 慕良兄也鼓励我,考不好没有关系,再去应考。当时《申报》的《业余周刊》登载“申报流通图书馆”招考练习生的启事,他叫我再去考,至多一个不取,也没什么关系。我在他鼓励下也决定写自荐书应试。但是10月25日父亲来到上海,陪着父亲走了几家亲戚,把写自荐书的事忘了。 1934年10月28日,接到《新生》周刊的来信,千不料万不料,我这样的水平竟然被录取!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一遍两遍重复看了几遍,我真的被录取了,我欢喜得像范进中举一样要发狂了。如运动员夺得锦标,如学生成绩名列前茅,我真的如科举夺魁般高兴!我想我一定超过一般人的高兴,因为我的环境,9年来我忍受精神折磨,熬着肉体摧残,为的是今天要争这口气,今天我可算扬眉吐气,是我生命史上的光荣一页。 文炳看到这封信,分享着这份喜悦,他祝贺我也勉励我,佳言恳切。他说,不要忘记老朋友啊,到了江西时常通讯。我说这个自然。他还说:“不要自满,一切依旧,外面少去玩,习尚切忌奢华,对同事宁可自己吃点亏。”我诚恳地接受他老朋友的赠言。张慕良也非常高兴,是他一再支持我鼓励我,帮助我跳出火坑,现在我真得要飞出牢笼了,要远走高飞了!至于何时动身赴赣则“另行通知”。 几天后又接《新生》周刊的信,通知11月4日在大陆商场三楼,“中华国货产销合作社”,由杜重远先生召集考取江西的练习生谈话。我心里撞得小鹿似的,想“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吧?” 这天上午8点我就到了大陆商场,上电梯寻到326号“中华国货产销合作社”,一间屋子里已经排好了座椅,会议座上铺着白台布,已有人坐着。人们陆续到来,有面熟的,但互相也没有打招呼。10点钟有个高大个子穿着西装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进来,呵,杜重远先生,我心里高兴地呼叫起来。杜先生手里拿着个人的自荐书和考卷,挨次点名指着就坐,计到十七人,有五人是在校高中学生,其余都已在不同职业岗位上了。 杜先生开始讲话: “诸位到江西去,是我负责考取的,那么诸位就代表我,代表了《新生》周刊。诸位到江西去,工作做得很有成绩,一切都比江西方面好,那么我个人也很有面子,《新生》周刊也有荣誉,而且也能在今后为更多的青年找到一条出路。因为今后江西方面还需要人,可以继续一批两批十批地介绍过去。倘使你们去,一点没有成绩,被他们退了回来,那一切都完了,别人也不再相信我杜重远,许多找出路的青年也没有希望了。这一点我提出来,诸位特别加以注意。 “诸位都是贫苦青年,我经常接到许多青年来信,诉说经济的压迫,失学的痛苦,我们中国的希望也正在这一点上,因为有这样的青年,他才能奋斗,才能上进。还要拼命求学;有钱的他不想读书了,每天玩玩跳舞场,跑跑电影院,花天酒地,花着老子剥削来的金钱,这种青年是没有希望的。你们虽然苦,可是比起西北的老百姓,那就好多了。他们吃的是树皮草根,穿的是破麻袋,住的是地洞。我们吃有白米饭,穿的有整齐的衣服,住的有很好的房子。这样比起来一点不能算苦。 “还有一点你们要注意,就是自己有饭吃的时候,要想到别人也有饭吃,假如自己有了饭吃,不顾别人饿肚子,试想这个饭吃的长久吗?现在中国只有少数人有饭吃,大多数人饿着肚子,这问题涉及政治问题,讲起来一天也讲不完。但是诸位要明白这个道理,向着这方面努力,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我不久也要到江西去,在江西我要办一个瓷厂,上海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与诸位在江西也可以时常见面。” 最后杜先生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家表达了急切赴赣工作的愿望,希望江西方面的银行准备再快一点,大家好早日启程。会后大家互相留了通讯地址,以便联系。 11月8日,圣约翰大学附中的国文老师朱先生来买茶叶,他每次来总要和我谈谈。他同情我的处境,很关心我在函授学校读书的情况和成绩。我曾经把自己的作文给他看,他看了说,现在学堂里高中学生程度也不过如是,有的还要差。现在学校里的学生,多数读书不过是个名,为一张文凭,爹娘拿出几百一年的学费,我们教书的看了也是作孽啊!他对我说,凡是一个好学的人,大多出身贫困的,因为他为生活需要,读书比在学校里还要用功。他要我多读科学书籍以及外国书。 这天,他知道我已经被银行练习生所录取后,他很高兴祝贺我,嘱我“不要以此自满,依旧要努力上进”,“倘若自我满足,那时落后的起点”,“须知别的要知足,惟学问是没有止境的”。朱先生说:“你到江西去,我以‘不要自满’四个字送你,希望你‘长程无疆’!”他把通讯地址写给我,要我到江西后和他通讯。以后我一直践约与朱先生通讯,直到抗战爆发。朱先生要是健在,现在也九十多岁了。 章文炳约我。临走前一定要到上海痛痛快快玩一次。在“增裕新”我们两人也算知己的了,现在我要走了,一方面惜别,一方面也是一次机会。11月1日我们冒雨去上海,先看了一场电影,再到照相馆拍照留念,逛了商店,本来要看威士顿马戏团的表演,可惜当天没有演出,只能看看笼子里的老虎大象黑熊,还有几条狗。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俩合拍的照片请子宽去上海时取回,文炳在照片上题词: 结朋意存互助, 异姓亦如手足, 交友贵能患难, 遇急可胜同袍。 我在给他的照片上也写了几句: 身离影相叙, 千里共一处, 临别情依依, 留此赴前途。 写于离沪去赣前夕一九三四、十一、五 当时的“增裕新”已经和当初有了变化。老板金屋藏娇之后,每天老早就溜了,有时夜饭也不吃,瘫痪的老板娘也住到新房子里去了,小开朱润荪更忙着自己的事。“增裕新”的伙计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解放”,同事之间也开始有说有笑,一扫原来冷冷冰冰的气氛,相互间感情也融洽了。过中秋节那天多买的酒还留着,大家说要吃掉它,一天晚上大家买了十几只烤麻雀,买了牛肉、虾米和五香豆,打烊之后就喝起酒来。这在“增裕新”真是破天荒的,吃饭的时候,因为老板不在,大家也热闹得要多吃一碗。我要走了,大家珍惜友情更是热闹。11月3日,大家又凑钱为我买了大闸蟹,打烊之后大家有说有笑开始大吃。我们伙计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的,没有谁剥削谁的关系,造成同事间隔阂冷淡都是朱鹤云一手造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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