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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学徒生活
(1926~1931) 初涉上海 我在一九二六年岁次丙寅正月二十日,由堂表兄施世镳君带领,从马渚上火车动身去上海。母亲东家是后堰头丁家,离火车站只有里把路,我的行李一个铺盖一只箱子都放在母亲那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学生意,几家亲戚都送了许多茶食点心。在马渚吃过午饭,父母亲陪我到火车站,堂表兄已在车站等候。不久从百官开出的晌午车进站,我和堂表兄上车放行李,找到座位。母亲流着泪同父亲不停地嘱咐我,要当心冷暖,要多穿衣裳,在店里要勤力,不要到外头去戏 。讲不完的话,句句都是含着父母对儿子的不放心。在家里我究竟还是个孩子。 火车蠕蠕启动,我离开了父母,离开了生长的地方,眼前掠过了铁路两边熟悉的村庄:大施巷、大城王、梅山殿、梁巷。九功寺胡家、我读书的学校,还有我出生的胡家村庄,北面是施家漕头,我们的家——祠堂,想着祖母一定倚闾而望。我心里默默地祈祷,保佑祖母的风烛残年身体康健,此去一定要争一口气,三年后满了师再回来。 我在前面几次说到沪杭甬铁路,它比我的年纪大,我每天看到火车从宁波到百官,又从百官开向宁波,这是甬曹段。我家搬到漕头之后,每天上学放学还要跨越铁路两次,但我只看到火车跑,这还是第一次坐火车,觉得特别新鲜。这段宁波到百官全程只有80公里,一天来回对开三次,早车、晏车(晌午)、夜车。宁绍几县的人都坐火车到宁波,再乘船到上海。而从上海回乡的人,也是从宁波坐火车转赴各县。我们乡下到上海的人很多,大家都说上海好,但究竟啥样子不清楚,这次我可以看到这个花花世界了。所以离家时我没有哭哭啼啼,很高兴。 20小时的旅程火车进了宁波车站,我在表兄的指挥下下火车,请脚夫挑着行李,在人群中往江边码头走,路上人很多,挑担的大声叫嚷,黄包车叮叮当当,闹哄哄乱糟糟。我虽然好奇,但表兄关照不好东张西望,要紧跟。看挑行李的走到了码头,看到江边的庞然大物,原来就是大轮船。船上的茶房马上前来接去,在统舱里给我们安排了一席之地。此时离开船尚早,我坐在行李边上又不敢走开。我们睡的地方就在炉子间旁边,夜里睡的暖烘烘的。我们的船是招商局的“江天轮”,一夜船费包括酒钱(小费),只要四五角。 下午四点钟开船,我规规矩矩坐在席上看着行李,只听外面码头上和船上拉着绳索和人们的叫喊声音。不久船动了向前行进,看到岸上的房子、人正向后退去,江面上风也大起来了,远处有树。船上旅客安排着铺位,有小孩哭的,有老人叫的,许多人都讲宁波话。大约七八点钟船到了镇海,一阵骚动,嘈杂的人声、船碰撞码头的声音,镇海上来很多人。离开镇海出甬江,就驶向大海了。这时船上的门窗都关得密密的,耳朵里是轰隆隆的机器声,船外是海浪拍打船头的冲击声。有人已经熟睡,鼾声如雷;有人在那里喝老酒讲空话;卖小吃的来了,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叫喊。突然听到唱小曲的声音,原来是卖唱的。我看着听着这些新鲜事,终于也慢慢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惊醒了,船颠簸得很厉害,外面风浪很大,海浪打着船头哗——哗——响着,有的人在呕吐。我幸未晕船,但醒了后再也睡不着了。很长很长时间,风息了,浪也小了,一切恢复平静。船上打开了小窗板,望出去水天相连,烟雾茫茫,慢慢地见远处水天之间有了一条线,隐隐约约看清楚,线上有树有房子,天已经亮了,船要进吴淞口了。茶房在叫“起来啦!”表兄告诉我,进了吴淞口就快到上海了。船舱里又是一阵骚动,大家忙着整理东西,茶房也忙着收被头卷席子。不久船靠拢码头了,我等着表兄发号施令,听表兄摆布。 我们上了码头,叫了一辆黄包车,拉我们要去的地方。表兄关照,到了店里不好老三老四,不要多说话,我都一一答应。我上码头已经有点昏头昏脑,搞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码头是什么地方,沿途的印象,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 学生意的那家店,招牌是“瑞成钢铁机器号”,地址在静安寺路,静安寺隔壁“泰利巷”第一条弄堂石库门房子,进门就是工场,有十几个工人在做工,再进去是客堂,后面是厨房兼炉子间,隔壁也是工场间、煤间,堆着不用的机器,楼上是老板的卧室,和其他住家。工人都挤在阁楼上,没有床,像轮船的统舱,一个挨着一个的排着被铺,个人的东西也堆在阁楼上。吃饭分两桌,一桌是老板一家和几个师傅,另一桌是师傅的徒弟。 我进店之后老板也没有和我讲话,也不叫我做事,我就是每天早晨跟师兄去买菜。菜场在赫德路(常德路)电车公司隔壁,即现在的安义路菜场,买回来就拣菜洗菜。店里有一个娘姨,烧饭烧菜是她的工作。早晨吃饭煮的粥,后来叫我去买粥菜,如油氽黄豆、萝卜干等。这样有一个星期。有一天堂表兄买来红烛,关照我要拜师傅了。桌上点起红烛,记不起是否还有其他东西。我听说过泥水木匠先要拜鲁班祖师,我也不知自己拜的是什么祖师,拜过之后,就拜师父、师母、师叔、小师兄。 我的师父就是施瑞成,每天去中华书局聚珍印刷所上班,在赫德路过去一点,就是现在静安区公安分局隔壁,我原希望跟着师傅去聚珍印刷所做学徒。拜过师之后正式开始学徒生活,老师兄给我一把锉刀,把一段一段小洋元夹在台钳上,要我把圆的锉成方的,这是基本功“锉螺丝”。倒不是要什么“螺丝”,主要练习锉刀的使用,要用腕力,锉出来要平。我人矮小,工作台又高,老师兄给我脚下垫一只木箱,人立在木箱上。但我锉来锉去总是一高一低,浪费了很多洋元。师兄们要用炉子时,我就要去拉风箱,铁烧红了,要我用铁锤打。风箱铁锤都很重,我力气小,拉几下打几下就没力气了。 还有早上晚上上两块玻璃门的排门板,对我来说也成为困难的工作,要师兄帮忙。几位大师兄对我都是比较关心的,每天跟着师兄买小菜,我也只能拎拎篮子。师娘已有小孩,都是自己管,孩子也不要学徒抱,也不要学徒洗衣服。看起来生活不是很苦,但由于我人小还做不动。所以老板要我学五年满师,别人只要三年。我要学五年,整整五年时间多长啊! 在四月间我写了一封信给父亲,告诉他做学徒的情况,所谓“外国铜匠”如此而已,五年学徒生活太长,我情愿回家落田做农民。父亲大概也听到一些人从上海回去的传话,听到我受苦不放心,有一天他突然来到上海,没有到过上海的人居然摸到了静安寺。他开门见山对师父说要我回去,理由是年纪太小,这生活吃勿落。师父和师叔在乡下本来都是认识的,父亲说要接我回去,很爽快就答应了,也没有提出半途毁约要贴饭钱等等要求,于是我整整东西当天就离开上海结束了三个月的“瑞成铜铁机器号”的学徒生活。 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就是在店的附近静安寺转转,只有一次师叔带我出去,跑了好多地方,去了许多同行的店,还有印刷所的排字房。我们到了南京路,电灯照得如同白日一般,几家大公司都装扮得五彩缤纷在大减价,真是五光十色,看得我眼花缭乱。师叔说这是上海最热闹的大马路。 我们去的都是做外国铜匠这一行的,像“瑞成铜铁机器号”究竟制造什么东西,我到现在还叫不出具体名称,只知道是做浇铅字的铜模,以及嵌铜模的一只铁盒子。这只铁盒子放进浇铅字机器内,脚一踏,烊化的铅水就浇到盒子里,一个铅字就出来了,一踏一只,真是称得上半自动了。据说一只铁盒子要卖好几块钱,是完全靠老师傅由手工锉刀锉出来的。我表兄做的是铜模,一个字一个铜模,我倒喜欢他的行当,但当时做学徒,工作又不能自己拣。而我当时学徒如果坚持下去,还是一个技术工人,到现在也许也很吃香呢。 当时的静安寺地区也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据说它的发展也就那一二十年的事,自从公共租界由西藏路扩充到静安寺以西,人就多了起来,纷纷置地造房,汇聚了民居和商业,和上海连成一片。在此以前,这里只不过一个孤村古刹,只有风和日暖,才有善男信女跋涉曲径小路前来。 静安寺建于三国孙权赤乌十年,寺前有涌泉,涌泉上有石碑,上刻“天下第六泉”,泉眼里有珍珠般清泉不断涌出,所以叫“涌泉”。寺对面是犹太人的外国坟山(现在静安公园),寺后是田鸡浜。静安寺西还没有开辟,那里有一条老街,有茶馆,楼上有唱戏的,要买票。稍西北那里有个“救火会”,师兄们带着我去看救火表演。当时有轨电车可以通到外滩,电车站就在涌泉旁边。静安寺每天都有香客,四月初八庙会人山人海。庙会到解放后还举行过几次,不过形式已有所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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