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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马渚是我常去的,离我家七八里路,沪杭甬铁路从那里穿过,水陆交通方便。我母亲在马渚二次做奶娘,回到漕头之后又生了一个妹妹(即现在慈溪周巷的大妹),在后堰头丁家做奶娘,把妹妹寄养在前堰头姓邹的家里。邹家夫妻没有孩子,对妹妹很宝贝,父亲几次要抱回来,邹家不肯,寄养费也不肯收,一定要把妹妹认做女儿,作为亲戚来往。我小时候会去看妹妹,和她一起玩。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怀念她和同样被送给人家的堂妹。抗日战争结束后,我曾找寻二人。亲妹妹在解放后相逢,堂妹不知身在何处,如健在,今年也六十余岁了。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赶庙会、看社戏,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我戏看得不少。我们乡下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有演鬼戏的传统,我爱看鬼戏但又怕,因为鬼戏都是夜里做的,看完黑夜中回家,有点吓人,如《追吊》《跳无常》都很好看,鬼戏里的坏人到头来都会受到惩罚,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世间不平事都能消灭干净。 我家除了母亲长期在外在财东家帮佣做奶娘,在家里的时间很短,只在分娩几个弟妹在家住了一段时期。父亲勤勤恳恳,起五更熬黑夜,除了自家农田的活,不是出门做泥工就是贩卖季节性的海产,如黄鱼、带鱼、海蜇、乌贼鱼等,也贩卖时令水果,如桃子、杨梅、李子、甘蔗、瓜类等。 贩卖海鲜,夜里二三点钟就要起来了。家里没有钟,父亲半夜起来,看天上的星星判断是否已过子夜。他胆子很大,一个人半夜三更,挑着空蒲筐,身边带着几个银元做本钱,到县城要走二十里路。回来时压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要赶到斗门、马渚的早市。如果逢到地方上有庙会,就到附近沿村叫卖。到中午回家吃饭时,一担鱼都卖完了,一算账,可能赚块把钱,或者自己只能赚两条鱼吃。最怕是赊账,熟人不赊又难为情,父亲又不识字,记的是肚皮账,回来再要我记上一笔,啥时还就要碰运气了。父亲要我读书的原因之一,就是能帮他记账。母亲曾对我讲过,漕头施某赊吃了我们的东西,欠了钱不还,到了年边父亲去讨钱,被他赖了账,还被他的恶狗咬了,脚后膀被咬的鲜血淋漓。 贩卖季节性水果,一般是赶庙会摆摊,早晨把水果挑回家,吃了中饭再去赶庙会。家里备有各种大盘小盘木桶,还有刨刀削刀铡刀。父亲摆摊就要我去照顾,有人赊账还要记下来。卖不完剩下来我就交运了。父亲很希望在镇上有一个固定摊位,开家小店,我帮他写写账。我结婚后,他还希望翠华留下来给他做个帮手。不料我们结婚后就离开了老家,他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这是后话。 父亲就是像牛马一样辛劳了一生,他不喝酒,只吸一点旱烟,他是一个好父亲。因为母亲不在家,他对我既做爹又做娘,没有严厉地责打过我。他的唯一消遣是要搓搓小麻将。 有空的时候,他常去朝东屋小店里玩。这家小店开始卖香烟老酒糕饼以及杂洋货的,来的人多,坐下来就搓麻将,慢慢地聚赌为主了。打扑克推骨牌,父亲只搓搓小麻将大的不敢来。每次父亲前脚走,我就后脚跟,赢了钱讨几个铜板买一个饼吃。父亲搓麻将,我立在桌角看,慢慢地我也懂了。正月是聚赌的旺季,因为农闲,春耕田里生活还没有开始,玩赌的人就比往常多,输赢也大,有些人废寝忘食赌得也大。看到父亲赢了,我不响,看到父亲输了,就不许他再来。输的多了我要告诉祖母,祖母就跟父亲吵。 朝东屋小店是堂舅父施朝顺开的,就是现住在周巷竹英的父亲。他原在上海做生意的,上海混不下去了,就回到老家开一爿小店成了赌场。有一年马渚警察来捉赌,赌钱的看到也就二三个警察,势单力薄,仗着人多打起警察来。次日来了十个警察,指明要捉施朝顺,朝顺舅舅早已躲起来,结果捉去一个不相干的从不赌钱的施四美,封了小店房子,后来大概花了不少钞票,才把四美放出来。从此顺朝舅舅改行,做挑担贩卖的小生意。父亲带我到另一家堂舅舅家去坐坐,有时也搓搓麻将。 我老是跟着父亲,不管他到哪里,所以有人骂我“鹞尾巴”。乡间称风筝叫“鹞”,鹞下面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以保持风筝的平衡稳定。也有人骂我“格小的人欢喜看牌,大了一定是个赌鬼”。我记得楼园三姆就这样骂过我。解放后第二年,我回乡从余姚到漕头的半路上就碰着她,但我没有招呼她。我想她如果还记得这句话,那现在一定要认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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