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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与爸闲坐院中,谈起命运。爸说,人生多有被动无奈,自由选择的机会不多。但有种自由,常被人放弃,那便是安息的自由。其实,在生命谢幕前,人人都有权选择安息的方式,无需听命于人,不必勉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这是人生最后一次选择,理应特别珍重才是。
1998年,爸和妈一起领取了红十字会遗体捐赠志愿书。他们催我和弟弟在“执行人”一栏签字时,我俩曾十分犹豫。看着妈不到70斤的病弱之身,我实在不忍表态同意。妈笑我“保守”,说她是“右位心”,内脏与常人相反,据说几千万人中才有一例,“医学上很有研究价值呢!”爸和妈拿到红十字会发的捐赠纪念证后,逢友人便宣传。几位友人扎堆儿似的,也先后办了同样手续。我不止一次听这些长辈讲“办证”的好处,比如为医科教学增添解剖资源,为国家节省葬祭土地,为单位节约治丧费用,为子女减少办丧时间,……等等,说得轻松愉快,象是在讲一个天上掉金元宝的故事。我当时真不知如何应对才算妥当。 那天,听爸一席话,才好象有所感悟:也许,他们正是在这次自由选择中,享受到了快乐吧?能如此坦然顺应自然规律,为自己作合乎心意的安排,这是何等豁达洒脱的现代理念! 我想,有了这份感悟,我们就会和爸妈相伴永远了。 2002年3月14日,妈实现了遗体捐赠。由红十字会全程操办,我们在上海第二医科大学与妈告别。妈亲自参与歌词修改、由奚其明创作的《安魂曲》,从校园飘向天际。这首《夕阳组歌》中最为哀婉从容的乐曲轻柔,舒缓,悠扬,象妈在向我们灿烂地微笑。一群医科学生,肃穆围站门口。圣洁的敬意,写在脸上。 当月,在上海“人文纪念公园”福寿园,竖起了全国第一个红十字遗体捐赠志愿者纪念碑。之后,妈的名字与365名同行者一起,刻上了“2001—2002”那块碑石。在他们之前,已有1715名实现愿望的先行者(到2010年底,总数增至5618人)。其中最年长的,是110岁的上海第一老人、清末秀才苏局仙。还有著名物理学家谢希德、著名肿瘤病理学家顾绥岳 、著名耳鼻喉教授李宝实,上海红十字会三届会长白备伍等一批受人尊敬的名人。但大多数是象妈一样的普通人。他们一生认真做着该做的每件事,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个人痕迹。甚至,在他们自愿捐赠遗体时,也从未想到过留名在世。现在,这些“自愿献身”的同心同归者集结在此,向着新的生命旅程进发了。 在碑林的一块红色大理石上,铭刻着人们献给遗体捐赠者的两行金字:“精神与日月同辉爱心与天地共存”。人们赞扬他们“给人类攀登医学高峰提供了基石”,“使一些人获得新生或光明成为可能”。 他们有限的生命从此成为永恒。 这等礼遇,等同于战争年代为国捐躯群葬陵园的烈士们。对此,我们最初深感意外;而后,便一直心存温暖和慰藉——这下好了,我们总算在福寿园找到了祭拜妈的好去处。而且,她所在的碑区,不足一平方米,因为受祭者密集,每块都有好几百人,年年有几千人到此祭扫。妈喜欢热闹,又爱拍照。她永远不会寂寞了。 六年后,爸与妈团圆了。他俩名列其中的两块碑石恰好斜向而立。从第一缕晨光升起,到最后一缕夕阳褪下,爸和妈始终深情地以目光牵手;当广阔无垠的宇宙亿万星光闪烁,他们便开始骄傲地聆听,聆听着这些“同心战友”与己同律的呼息。 爸爸妈妈是多么喜欢这种“集体生活”啊! 如今,碑林快要扩展成一片豪迈的方阵。周围树影婆娑,青草依依,暗香浮动。生命与大地合为一体,爱的奉献仍在继续。在这里,逝者似乎依然活着,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和方式而已。所以,他们愿意生者把这种“谢幕”叫做“安息”。 安息,这是一个人性化的温暖词汇。 安息的自由,这是一种归宿选择的终极自由。 ( 改写于2011年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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