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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北自由行,并不完全为观光和体察民情。受多位老三联人和后人的委托,还要代表大家,去凭吊在马场町牺牲的三联烈士朱枫(即朱谌之)。 朱枫阿姨是父亲吉少甫和沈静芷、汤季宏、岳中俊、曹健飞、许静等青年时代一批友人在新知书店共过事的老大姐。她原是浙江镇海名门的富家女,祖辈和母亲留给她一笔不菲遗产。在名校宁波女师毕业前后,受同窗好友、共产党人陈修良的影响,顺应时代召唤,走上抗日救国之路。抗战初期,她在武汉结识了新知书店徐雪寒、华应申等一批年轻有为、学品皆优的人中麟凤,心甘情愿地成为“新知”的一员。她曾两次慷慨解囊,变卖家产,无偿支援困境中的新知书店,解了燃眉之急。朱枫眉宇间的英秀之气,工作时的干练大度,和她急公好义的两次决断之举,受到新知书店主要创始人、首届总经理徐雪寒的关注和欣赏。1939年,她与爱人朱晓光受新知书店派遣,去皖南深山坳的中村开办随军书店,并组织“流动供应队”,把从上海、温州和大后方辗转运来的进步书刊及新四军军训教材,直接送到抗日军民手中,很受欢迎。朱枫写得一手颇见功力的毛笔字,曾将员工集体创作的歌抄写在白竹布上,歌中称他们这支不拿枪的小队伍,是“抗日救国的文化轻骑兵”。她确实以此为荣,从不畏惧山中卖书运书的艰辛;东部国土沦陷后,朱枫在桂林新知主管出纳和邮购。她心细如丝,既周到贴切地服务于读者,又绝不给当局留下任何政治把柄。为了使书店最大限度避开风险,她在寄“禁书”时,经常在邮包上落款“朱枫寄”,效果很好。遇到官方来人检查,朱枫只要立于门市柜台,总能沉着镇定,应对自如。她的忠贞老练,令店员叹服;后来在重庆,“新知”领导为在经济拮据中开拓财源,让我父亲设法盘下一个门店,开办了“珠江食品店”。朱枫被时任总经理的沈静芷推荐给重庆分店负责人岳中俊,当了这个食品店的专职会计和“内当家”。她和蔼可亲地“笑迎八方客”,生意日渐兴隆。此后珠江食品店成了地下党和进步文化人的一个联络点;1944年10月,上海“新知”的三线机构同丰商行遭到破坏,包括朱枫在内的多人被捕。朱枫在日本宪兵队的严酷刑审时守口如瓶,不授把柄。被组织营救获释后,她冒着危险,把单位仅有的存款和全部支票账册秘密提出,接济狱中的同事,并为去根据地的同事提供路费。这些,都是她在危难中的独立决断;1945年,徐雪寒亲自介绍朱枫入党,并将她引荐给上海隐蔽战线的负责人张唯真。她以一个合法身份,周旋于沪港国民党财、军、警上层人物之间,在获取情报的同时,还主管着上海情报人员活动经费的筹集和分发,是个过手银财无数,自己却干干净净的“大管家”。 1949年11月,朱枫受中共华东局委派,自香港来台湾密取重要军事情报,成功完成任务后,被叛徒出卖逮捕。当年,在台湾轰动海内外的“吴石间谍大案”中,她是四个“要犯”里唯一的女性。1950年6月10日,他们被枪杀于台北马场町。就义前,朱枫表现极为镇定英勇。后来公开披露的国民党国防部有关文件,曾称朱枫是“党性坚强、学能优良女匪干”,说她“为维护重要工作,不惜牺牲个人生命之纪律与精神,诚有可取之处”。行文间,对朱枫的凛然气节竟然流露褒扬之意! 但是,朱枫的尸骨却一直没有下落。 1986年台湾当局解除近四十年的“戒严令”之后,宝岛热心人协助朱枫子女,历经多年的苦苦寻找,终于在2009年将朱枫的骨灰罐找到,请家人接回大陆,后安葬在故乡镇海。 虽然,这位新知烈士的灵骨已归故里,但她的鲜血却永远地渗入台北马场町的泥土之中了!父亲和他新知的友人大部分已不在人世,但朱枫的身影还深刻在我们这些后人心中。马场町就是朱枫阿姨四十四年生命的终结点。 新版《朱枫传》的作者冯亦同先生在“后记”中有一段话,他说朱枫的生平,首先是一位“新知”女性的红色传奇,一个“三联人”的故事,其次才是她所承担并为之献身的那曲“秘密使命的慷慨悲歌”。我很钦佩冯先生历经十多年,参与了一场”跨越海峡的生死追寻“,完成了一本“关于理想、关于追求、关于人生意义”的精彩传记。这本传记2012年5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对我们这群老三联后人,无疑是一种精神震撼和一次心灵洗礼。这是我台湾自由行必须带女儿和外孙女来马场町凭吊朱枫阿姨的主要动因。 台湾旅游地图上没有标明马场町这个昔日的刑场。我们三代人在一位台南人引导下,找到了位于台北万华区青年公园南侧的马场町。这里改造为河滨公园后,2000年被当时的台北市长马英九定名为“马场町纪念公园”。今天,它已不见当年的蛮荒、森严和肃杀。新店溪在一侧静静地流淌,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波斯菊在风中轻轻摇曵。一位年轻母亲带着幼女趴在草地上,享受不同往年的冬日暖阳。 我们肃立在朱枫烈士牺牲之地,她就义前的不屈英姿浮现眼前。在她前后牺牲的一批共产党人、隐蔽战线的情报人员和当年的异见人士,据说有上千人。昔日挥洒鲜血之处,隆起一个高高的圆形大土丘,长满了细绒绒的青草。土丘前一块方形的黑色大理石上,刻着一段金色的碑文,称这批“在台湾牺牲的英魂”,是“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 我打开了随身听,播放事先在大陆录好的一首歌,歌名叫《松竹梅》,是为老三联人,特别是二十几位三联烈士谱写的一首深情赞歌。作者周东是与邹韬奋一起创建生活书店的徐伯昕外孙,他不但自己作词作曲,还亲自演唱。这首歌,恰逢其时地在马场町抒发了老三联人和后人对朱枫烈士的无限怀念崇敬之情。 “从容绽放冰雪间╱吐尽芳华终无怨╱碧血书丹青╱生死铸高洁╱阵阵松涛唱英烈……”悠扬的男高音在寂静的马场町响起。虽然我将音量放在最低,但这毕竟不是一个寻常之举,我有点紧张。环望四周,却没见到任何人投来吃惊或异样的眼光。那位年轻母亲抬头看了看我,嫣然一笑后又与她的宝宝嬉戏去了。我的女儿和外孙女则笑着、跳着在波斯菊的花海中摆各种姿势拍“文艺照”……。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平和。我的心渐渐舒展开来。 朱枫阿姨,这场景也许正是您期盼的吧? 小年夜那天的黄昏,我们又去了一趟马场町(我们去之后,沈静芷和汤季宏的家人也去凭吊了朱枫)。那天,我胸前捧了一束鲜花。买花时特意叮嘱女儿,一定以红色为主,因为“朱枫“就像火一样燃烧的枫叶。生如其名,死如其名。这束花将代表一个个老三联人和后人的心留在马场町。 一轮红日正在马场町西侧缓缓沉落,看看表,四点三十分,正是六十四年前朱枫阿姨连中六枪倒在血泊中的时刻。我随即把鲜花放在大理石碑文下方的正中央。万道金光斜照着花束,把花影深深地刻在大理石上。 朱枫阿姨,我们大家在马场町和您一起过2014年的春节了! 这时,一位台湾小男孩放飞了一个硕大的风筝,是只极为鲜艳的彩色蝴蝶。嗨,好美丽自在哟!它在台北新店溪的上空飞啊,飞啊,越飞越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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