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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少甫罗萍夫妇记念馆

浏阳河寻根记(摘录)

王浣青

  大姨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将她的部分抚恤金捐赠给她也是母亲的家乡人——湖南浏阳市古港镇石门村学校助学。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和我的先生及大姨的女儿表妹晓蓉才有了这次浏阳河畔石门冲寻根之行。
  母亲是长女,年轻时开始就担负着赡养外公、外婆的责任。我从小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就和他们住在一起,家里的生活习惯基本上也是以浏阳的为主,所以这次浏阳之行,又使我回到了童年少年时代,妈妈和外婆活着的时候。我一踏上长沙的土地,一股浓浓的乡情便涌上心头。长沙是母亲童年住过的地方,也是父亲母亲结婚的地方,我们现在这个大家庭的十几个人,就是从这里开始,由于他们俩的结合而繁衍的。和六十多年前相比,长沙城早已大变样了!
  10月20日晨踏上了去浏阳石门冲的路。石门冲其实就是今天的石门村,因村中“冲”多,老辈人沿袭老的叫法至今。八十年代初,我的小弟弟沛东当时在兰州大学读研究生,曾来湖南寻过根。他那时举目无亲,又不懂浏阳话,从长沙乘车到古港镇走了三四个小时,古港镇到石门冲是步行的。那时他过浏阳河时还没有桥,要摆渡。可现在我们从长沙乘小巴经长永高速公路,不到一个钟头即到了浏阳市。据说,我们的太祖父早年就是在浏阳作茶商挣钱养家的。现在浏阳已成了全国闻名的“花炮之乡”,昨天,刚刚举办过“花炮节”。天下起了雨,浏阳至古港又正在修路。出了浏阳市,雨下大了,道路变得泥泞不平,偏偏司机又不认识路。正在焦急万分之时,路边一位妇女招手想搭我们的车,刚巧她是古港镇中学的退休校长,自愿担任了我们的向导。据她讲,路修好后,从浏阳至古港镇只要十五分钟就到了。
  古港是内陆的一个小镇,经济不太发达。从街面看,没有什么工业,有些商业;但却有一所建筑漂亮、设备齐全的现代化的省重点中学——浏阳三中。在小镇一片简陋的建筑中,它显得鹤立鸡群。这所中学的前身是母亲和大姨小时候就读过的公立狮山小学,那时母亲12岁,大姨7岁。两个小女孩,刚刚放了裹了的小脚,每周从十几里路外的石门冲,手拉手爬过小山坡,坐渡船涉过浏阳河,在这里住读。就是现在,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是七十多年前!蒙蒙细雨中,我不禁对我的外祖父母肃然起敬。在他们那个时代,又居于偏僻封闭的山村,两位老人就有着如此前卫的思想,让儿女们从小受教育,让他们有条件走在时代的前列。这是多么不易呀!
  吃过午饭用手机与石门冲学校的唐校长联系,在古港镇中学门口会合。本家一位远房舅舅也等在那里,他刚参加完浏阳的“花炮节”归来。于是,我们同车去石门冲。由古港到石门冲6.5公里,途径浏阳河。这时河上已搭盖了两车道的水泥桥——仙洲桥,1994年才修好。我们下车拍了几张浏阳河的照片,烟雨朦胧中,可见远处狮山书院在山顶的旧址已立起一座高塔。几艘木船停泊在岸边的绿荫之下。看了心中十分亲切。车在颠簸中经过两个村——沙洲村和仙洲村。大概浏阳河这边是沙洲村,比较穷;过了河就是浏阳河畔的一小片冲积平原——仙洲村。这个村因为土地肥沃,又靠近古港,是个生产蔬菜的基地,比较富裕。路边多是两层小楼。可是由古港到石门冲这6.5公里路却是十分难走,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根本没有修葺。天下过雨,道路狭窄而泥泞,刚刚能走过一辆小巴,对面哪怕来一辆自行车,也不可能通过,只有自行车停下来躲到一旁的田埂上去让路。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摩托车和自行车。唐校长在石门冲学校工作,而家却安在古港镇,每天就是骑摩托车上下班。这天,她不习惯车中的汽油味被颠得呕吐起来。“要想富,先修路”,不知什么原因,从镇、村两级政府到村民一直没有人认识到这个问题。在这泥泞而狭窄的6.5公里小路上,石门冲的村民来来往往,安之若素。妈妈和姨妈当年就是从这条小路去古港上学的,六十多年来竟然没有一点变化!
  走过那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眼前便逐渐呈现出绿色的丘陵,起伏的小山和黄色待收割的稻田,散落在山间的房屋,这就是石门冲了。后来听村民介绍,两山之间平坦可耕的沟壑即为“冲”,石门冲本是个自然村,共有大冲3个,中冲24个,小冲124个。这里虽因贫穷被称为“古港镇的西藏”,意为小镇的“边远地带”。但和北方农村相比,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温和,雨水充沛,四季常青,许多亚热带植物都能生长。它靠近古港镇,距浏阳市和长沙都不算远,只要好好地修这条6.5公里的公路,面貌就会大大改观。但是这个拥有340户人家、1150口人,土地面积1120亩的村子,人均收入才400元!后来表妹说,她曾心中暗想过,这个村的干部中,一定没有领头致富的人!这使我们多少有些惋惜和惆怅。
  汽车终于开进了石门冲,沿途都有乡亲在张望。唐校长说,你们是罗赤霞家第三拨回来的人。这次你们来寻根助学的消息,早就在村中传开了。村长和罗姓的一些乡亲在石门村学校的路口迎接我们。我们都是生在外省、长在外省,60年来第一次到母亲的家乡湖南。可是到了石门冲,却好象回到了自己的家。将捐赠文具和书籍存放在学校后,村长让我们先去远房舅舅家,他说:“你们是一‘蔸’的。”虽然他是用方言说的,但我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一条“根”上的。
  跟着舅舅去他家,见了他的儿子、孙子和其他家人。1986年大姨大舅他们回乡时,曾留有一张合影。当年那些十几岁的娃娃,如今都长成了人父。舅舅已是儿孙满堂的86岁的老人了。他家新盖了两层小楼,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都有。据说他的孙子在外面做生意,所以家境不错。舅舅住在二楼一间向阳的房间,象城里人一样睡席梦思床,有落地大窗帘。海绵厚底拖鞋摆在花砖地板上。他身体还很硬朗,在家闲不住,经常来往于古港、石门冲和浏阳市,走走亲戚,看看朋友。我们与舅舅一家四代人在场院中也照了一张合影。背景就是他家的二层小楼,墙上贴满白色的赛璐璐。屋顶是他家的水泥晒场。
  村里安排晚上住唐校长娘家,因为他娘家恰好就在外祖父的老宅旧址——石嘴头,所以晚饭也就在她家吃。舅舅对这样的安排很不高兴,他觉得既然是一“蔸”的,当然应当由他家接待。他说,16年前大姨和舅舅就是他接待的,在他家还吃过一顿饭呢!可我和表妹急于去石嘴头,因为那里是姨妈的降生地,是妈妈姐弟们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祖辈留下人生痕迹的地方,那里才是我们的“根”!从舅舅家出来不远,经过在半山腰供奉“天都大帝”的“天符庙”,如今那里香火依然。当年母亲和舅舅们发蒙于此,称为天符庙小学,是“村学”“私塾”性质。
  “石嘴头”是个小山包,因为东头尖似鸟嘴而得名,方圆2000多平方米。老宅建在山包东头,原为两进,两个花厅,有相当规模。据大舅说,我们的外公曾亲自书写了一个横匾,悬在堂屋。匾上字为:“山中习静”。他要我们打听一下这块匾的下落,可如今的房主摇摇头说,这里几经拆建,那匾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1927年外公举家迁往长沙后,这里一直由罗姓人居住至1952年,外公将老宅捐赠给石门村小学。二十二年后的1974年,老宅倒塌了,小学才迁到现在的新址。如今石嘴头上住了四户人家,新盖起十多间房。唐校长的父母住的房子虽是老式农舍,也已翻盖多次,听说还准备翻盖成小楼。在她娘家屋旁边是她弟弟新盖的两层小楼。房前的晒场上隐约可见老宅花厅的宅基地,还有几块宅基砖残留在那里。除此以外,老宅的一切已荡然无存了。我和表妹坐在农家的竹椅上,在老宅的遗迹前各拍了一张照片。耳边仿佛听到太祖母在给我们的妈妈讲故事,听到外婆招呼他们吃饭的声音,心中顿时暖暖的。从晒场走到坡下去便是条通向村外的小径,径边是一条潺潺的小溪,不知已流淌了多少年。七十多年前,妈妈、姨妈、舅舅们曾在此嬉戏。石嘴头老宅的边上有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房主说是“榔树”,我疑是楠树,这树起码有200年以上历史,它仍枝繁叶茂,静静伫立在那里,浓密的树荫里藏着无数的眼睛,见证着这个地方的历史变迁。我仰望着它,想妈妈小时候也一定站在这小溪边仰望过它,于是我掬起一捧溪水,洒在自己脸上,让眼泪与它流在一起。
  我们老宅的旧址现在住着唐校长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两位其实与我们年龄相仿,只是显得苍老许多。石门村学校的另一位低年级教师童老师,正忙着操办晚饭,他们说,唐姓和童姓是石门冲的大姓,罗姓村民已不太多了。唐姓房主当时不在家,村里一家死了人,要厚葬,他是主持。唐校长说:“按老习惯,要到半夜才能回来!”晚上,在罗家老宅旧址,唐校长全家请我们吃了一顿地道的浏阳家乡饭:新米、新豆、新鲜蛋、腊肉,还有小时候吃过的“腌酸菜”,红红的垛辣茭,黑黑的豆豉……真是香啊!晚饭后陆续来了许多乡亲,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农民,一直沉默寡言地坐着。唐校长介绍说,这就是姨妈要赞助的特困生小黎的舅舅。因为穷困,一直没有成家。石嘴头四户人家中有三户安装了电灯,而他们家因为单独住在石嘴头的另一边,不在主干线附近,要立五六根电杆才能单独拉线,需要自己出一大笔钱。所以至今晚上还是点油灯取亮。这个村340户人家分散在大大小小一百多条冲里,很远很远才有一户人家,有的甚至在七、八里之外。村干部和老师联系事情,大多骑摩托车。
  我们一席人坐在堂屋里聊着天,有唐校长和她的先生给当翻译,在似懂非懂之间,大概也知道了这个村的一些情况。80年代初沛东弟来时,这里还没有电灯,房子也很破旧,现在已有了很大的改变,村民家里年轻人有的到江浙、深圳等地去打工,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已有82户盖了新房,320多户安装了电灯,150户有了电视机(以黑白的为主)。许多房屋周围也零星种几棵桔子、柚子,有的地方种了点茶,但大多是自产自用,没有形成规模种植业,是典型的封闭小农经济。这里民俗古朴,市场经济意识淡薄,科技意识更是一片空白,没有一家有电脑的。尽管这里距浏阳市70华里,离长沙也不太远,可我们三个从沿海发达地区来的人,还是明显地感到这里的闭塞和落后。但外面开放世界的精彩,他们还是看到了。他们过日子喜欢学城里人,首先是从自家盖房和装修开始,服装也比着城里人穿。作买卖的和有文化的村民,不断将外面的见闻带进来,牵引着想致富的人的心。
  夜里我和表妹被安排在一间大屋中就寝。躺在古老的竹床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我为我辈庆幸,感谢外祖父的决断,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带领全家走出贫瘠封闭的石嘴头。那么大一个家的迁徙,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真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是外祖父把妈妈、姨妈、舅舅们带到了外面的世界,使他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使作为后代的我们,能够生活在大城市里,自幼经风雨见世面,现在能过上全国大多数人向往的日子。我们应当守身立命,知足长乐。
  外祖父的英明还在于他非常地重视教育,七十多年前他就让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受教育,并在1952年把自己的老宅捐给家乡的学校。教育对于个人乃安身立命之本,对于家族和国家是繁荣强盛之本。这个道理,在七、八十年以前就被他老人家参透并坚决付诸实践,使我们这些后代受益匪浅。
  夜深了,深秋的山村山风清冽,我们盖着厚厚的棉被却并不觉得热。凌晨二时,我打着手电去方便,与牛栏、鸡笼同处一室。笼里的鸡被手电的光惊扰,以为天亮了,便叫了起来,远处村里的鸡也此起彼伏地叫了。早晨,现房主操着浓浓的乡音,向我们介绍了在此与罗家几代人作邻居的历史。临行前,房主送了我一包腌酸菜,表妹则要了一袋宅基土,说是为大姨爱的花培土。
  从石门冲回古港的路上,又一次跨过浏阳河。在仙洲桥上,我们下了车。浏阳河从辽远蜿蜒而来,波光中映着岸旁的灌木、狮山的塔影,安静而从容。这条著名的河孕育过众多的伟人,也孕育了我们的母亲。弟弟沛东上次来时是摆渡过浏阳河的,他曾跳进浏阳河,嘴里念叨着母亲,两手划着河水,任热泪长流。那时村里的老人中还有人记得母亲,并和她一起读过书,知道她从小“书读得好”,而现在已经找不到记得她的人了。
  别了,浏阳河!别了,石门冲!尽管你仍贫穷、落后,但在时代的大潮中,你已开始了变化,你还会不断前进,会有更多的人象母亲们一样走出大山,走向世界!我们热切地盼望,盼望这片养育了母亲们的土地也会繁荣富裕起来,而乡亲们也能够快步走向小康!
  
   (写于2003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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