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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姚胡守礼先生

六、雾都见闻2

胡守礼回忆录

  从我家看重庆
  
  重庆建市已有三千余年悠久历史,公元前316年从巴国的首府成为秦代的巴郡,汉代称为江州或渝州,宋代称为恭州,赵惇初被封“恭王”,后又即帝位,由此双重喜庆,故称“重庆”,沿用至今。重庆市中心于长江嘉陵江汇合处,形如半岛,因依山建城所以称为“山城”,实际倒可称为“石头城”,因为整个山城就建在石头山之上。我们银行打铁街的房子就是依山而建,所以一幢四层房子,分成南北上下两截。
  我家所居住的宿舍,沿马路看是在二层楼上,但是从另一面看,是在四层楼上,若是从道门口算恐在十多层以上了。我们的房间外又是一个大阳台,居高临下,俯视道门口,林森路也在我们的脚下,但见屋宇栉比鳞次,一眼看到储奇门和长江南岸的海棠溪,可以望到林森路东段接陕西路直至朝天门。远望长江对岸,可纵目数十里之外,只见长江南岸,山峦起伏,层峰叠翠,每天早晚看那滚滚长江日夜奔腾,面对青山和夕阳,不由不使人多出一份感概,所谓“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但是这种超然物外之思绪往往又为现实生活所扰,空想虽好,尘缘难舍,当事遂心愿,心情好的时候,看着这山水日月都是好的;到了事与愿违,心头烦恼之时,所有的风雨云雾都成了讨厌的东西。
  在我们阳台上,也看以到重庆的另一面,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江边码头的苦力,从船上卸货,把各地运来的货物一包一包背上岸来,又要一包包搬上船运往各地,他们永远弯着腰,顺着着台阶艰难挪步,上坡又下坡。想起自己刚到重庆从海棠溪下坡,储奇门上坡,走得浑身臭汗。而有二百多磅的酆专员,我还正为担心不知怎么上坡下坡,原来重庆有一种特有的运载工具“滑竿”,“滑竿”形是藤躺椅,两个扛夫,一前一后扛着,其特点是使坐者不论上坡下坡都能平衡而舒适。当时国民党官员的官邸别墅多在南岸山里,每逢星期六他们上山度假,都是坐着“滑竿”进山的,扛夫的艰辛可想而知。重庆有自来水,可很多平民还是饮用长江水,在直对打铜街在陕西路下坡,有一个挑水的埠头,老百姓用水就从这里挑上来。
  在我们大阳台的下面边沿上,拄着不少贫民,矮矮的房子上面,铺着乱七八糟防雨的破席之类,人只能钻进钻出,像是上海的滚地龙。我会时常注意到他们的生活,边上的岩石有一滴一滴的水渗出,他们用木桶接着,一个钟头能接到一桶,这是他们的生活用水。这些贫民衣衫褴褛,有做小生意的,如卖宵夜的、卖炒米糖开水的,有的卖粽子茶叶蛋。也有坐暗娼的,住在我们下面滚地龙里就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到了傍晚就穿上旗袍出去了。重庆除了几条主要马路之外,大多是阴暗潮湿的小巷小街,穷人随处可见,路边甚至还有饿殍的尸体。
  重庆做人力车夫最是幸苦,看他们拉着车上坡下坡,真是苦不堪言,上坡时躬着身子,那头都要顶着地面似的,下坡时要死命用背部顶着车子,仰着身体向下跑。我就看到在打铜街,那车子控制不住翻了车,那摔了跤的人拿着“司的克”就朝车夫打去。社会真是太不公平了。记得韬奋先生在《生活周刊》上发表过议论,说是同是“圆头方颅”,为什么一个坐着一个拉着?
  重庆的夏天太阳像一团火,热得使人头痛,那辐射下来的光线真叫人害怕。我们窗前的大阳台一天要嗮上十几个小时,水门汀被炙得快要开裂,房间屋檐又低,火样热气向房间直扑进来,屋里的台子、凳子都热得烫手。夜里不能睡觉,我们等太阳下山了就在阳台上泼凉水,冲得“吱吱”作声热气直冒,翠华每晚都要冲上好几次。但是长江里的热浪滚滚扑面而来,要等到十几分钟后热气才慢慢消退。这时我们在阳台上铺上席子,大人小孩都在水门汀上睡觉。
  重庆的冬天雾气重重,对岸的山峦丘壑全部弥漫着浓浓迷雾,远近都是白茫茫一片,当晨曦穿过雾海,泻下一缕亮光,紫色的雾褪成灰白、奶白,似面纱一般。透过雾纱,江上不时传来阵阵汽笛和山城路上的汽车喇叭声。远处有几个山头刺破云雾,犹如浮出海面的小岛时隐时现。慢慢地雾气消散,一轮暗红的火球从云海中跃出,放射出无数耀眼的金线,那金光直穿鱼鳞般的云层向下洒开。大约要到10点,云雾才退尽,周围一切由“水墨图画”变成绚丽的五彩图案,人如置身仙境。只是现实生活中,重庆的大雾影响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也会令人讨厌。
  春夏之际和中秋前后,是重庆最美的季节。四五月份正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长江水发,滟滟随波千万里,江天一色无纤尘。我们在大阳台上登高望远,真是心旷神怡,长江南岸山林绿,绿荫丛中映瓦红,等到杜鹃红时,远看山色更是艳丽。秋天也是好天气,蓝澄澄的天空,碧绿的江山葱郁蓬勃;到了晚上,山城灯火通明,对岸丛林掩映中,时明时灭疏疏点点的灯光。天上银河、繁星在我们头上,地上灯火长江在我们脚下。这些情景闭目如在眼前。月明之夜,星没有了,整个山城在月光笼罩之下,江上清风拂来,夜空更是凉爽宜人。我们一家人在阳台上度过难忘的秋夜。重庆山城有值得我们回忆的美好,这些烟云影事难以忘怀。
  
  重庆遇老友
  
  我到重庆安置好一家大小就去看望老朋友杨德汉君,他在陕西街永新肥皂公司工作,是我在泰和工作时的老同事。杨德汉原在江西裕民银行万安办事处做会计,后来又调金库科,当时他还没有结婚,在泰和一个人单身,因此一下班就到我们办公室闲谈,或者帮我们写汇款委托书。我们业务忙,人手少,常常要开夜车的,老杨成为了我们加班的固定人员,那时加班可都是义务劳动。我们一起工作一起谈笑一起玩,很是开心。我到他的公司去看他,我们能在重庆相逢,谈得甚欢。他说走过打铁街,看到“江西裕民银行筹备处”的招牌,就去问过有没有江西来的人,只是没有料到到你会来!那时老杨是我在重庆的唯一朋友,我几乎每星期都要到他那里去玩闲谈。有时一个星期要去几次。永新肥皂公司在瓷器口设有肥皂厂,生产“永新牌肥皂”,质量很好。这个厂有位副厂长原来是上海五洲固本肥皂厂的,知道固本肥皂的配方。永新肥皂公司的老板姓曹,是公司总经理,和杨德汉有亲戚关系,杨德汉在永新公司担任会计主任,在那里很有威信。每次去,他总要留我吃饭,我也就不客气,他们公司里的伙食吃得比我们银行还要好。
  有一段时期,我们每晚一同去沧白纪念堂,参加中共和各民主党派在那里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情况的报告会,还参加了首都各界悼念韬奋先生逝世的追悼会。有一次他们公司从香港带来一些瑞士手表,他要我也买一只,这是我第一次买手表。我做了10年的银行,第一次买了瑞士惠勒手表,第一次戴了手表。抗战胜利后,他因公去上海,说上海毛料便宜,问我要不要带一点,我是不要什么,结果托他代杨子厚先生买了一套西装毛料。
  杨德汉比我先回到上海,我进上海山西裕华银行工作时,他们永新公司的办公室在五马路,肥皂厂在港口,他已经结婚住在长乐路,我住在茂名南路,相距一站之遥,这是我们第三次相逢。
  1949年解放后,我参加接管山西裕华银行,他参加食品工业接管,还穿了一套军装,当时穿一套黄军装大家就刮目相看。接管告一段落,他就担任益民食品一厂(杨树浦)第一任财务科长,家也搬到提篮桥惠民路。虽然解放后大家都在上海,但是因为政治运动多、会议多,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较少,但仍经常保持联系。我入党时,组织上通过他了解我在泰和、重庆、上海的情况。杨君可算是知我者矣。
  后来我调到徐汇区人民银行,大家就失去了联系,大概在文化大革命中,原永新肥皂厂已更名为上海洗涤剂厂,通过该厂的宋诚同志(上海洗涤剂厂财务科长是杨德汉一手培养起来的)询问杨君的情况,不料杨德汉君在60年代竟作故人,与世长逝矣!几十年的好友,先我而去了,感慨久之,记之以为悼念。
  我在重庆碰到了张育中,10年不见的同学见了面,真如“他乡遇故知”般的高兴。虽然我们在南昌裕民银行训练班相处不过10个月,彼此接触的机会也不多,但是久别重逢,觉得十分亲切,尤其是远在他乡,而且我们都是杜重远先生的关系而聚在一起的,在思想感情上有一个共同的基础。当时张育中在重庆百里之外的煤矿工作,即孙越崎(1893~1995,原名毓麒,绍兴平水铜坑人。我国现代能源工业的创办人和奠基人之一)办的“天府煤矿”,重庆市区有煤矿办事处。他说,今天进城,走过门口看到“江西裕民银行”的招牌,就进来看看有没有熟人,不想我们竟在这里碰头。言下不胜幸会。我们有谈不完的离合往事,以及江西诸友的境遇。以后他每次进城就到我家落脚,谈上几个钟头,晚上就睡在我家地板上,他很随便从不计较。大约有一年光景,张育中离开天府煤矿,进了打铜街的大同银行。我们两个单位只有一坡之隔,于是几乎天天见面,不是他来我家,就是我去他那里。
  记得我们在南昌裕民银行训练班毕业,张育中是被派到玉山办事处的,就在浙赣线边上,离杭州有一天路程。据说一年之后他就离开银行进了湖南中央合作金库。抗战军兴,他也曾投笔带着行李奔赴延安,同行几人边走边宣传抗日,但到了西安被阻,未能进入延安,弄得十分狼狈,流浪到重庆。这段历史是在沈一展去延安之后,沈一展去延安之时,张育中曾到汉口向送,以后就辞去中央金库工作的。
  育中进大同银行之后,在一个私人教师那里读英文,他要我也去,我也就报了名,但没有多久就散了。以后我没有再读,把原来认得的几个字也多忘了。育中则在他处继续补习,英文很有进步。有一次“银社”举行联欢会,他邀我也去,每人是要表演一个节目的,我不肯去,我哪来节目?育中说不要紧,他有准备。会上轮到他时,张育中站起来说:我是无锡人,无锡有一个小调人人会唱。大家听了就活跃起来,鼓掌欢迎,抗战期间江浙沪一带人抛家离乡流落四川,听说唱“小小无锡景”,大家都想要听听乡音。张君不慌不忙说:我唱小小无锡景,大家都会,我来哼两句吧。他照着调门哼了几句就结束了,来了个“空心大佬馆”,我是暗自好笑,大家都上了当。
  张育中是在重庆结的婚,他的岳父是重庆大学的教授,妻子是中华职业学校的同学,结婚时黄炎培黄任老证婚。抗战胜利后他岳父去了台湾,张君夫妇东下回了无锡老家。我记得自己还写了一封慰问信,说“八年抗战,十年离乡,今日荣归,虽无衣锦,脑不满,肠不肥,却锻炼成一副钢铁筋骨和坚强意志,足以慰令堂大人之企望也”。不久收到张从台湾来信,他已随同岳父接收基隆煤矿,担任财务方面的负责工作。我和他一直保持着通讯,直到解放前夕。
  到重庆之后,几位旅途中的熟人,也成了来往走动的朋友。酆景福先生住在江北香国寺、上清寺牛角沱对面,进出要上坡下坡过一条嘉陵江,等于我们这边山上到对面的山上,酆先生肥大的身躯上坡下坡很是吃力,但他每次过江来,总要来看看我们两个孩子。有一次我和翠华带着两个孩子到牛角沱过江去看过他一次。酆专员在重庆中央设计局挂着委员拿着干薪,没有实职做着寓公。他也是亦官亦商,做瓷器药材生意,据说做药材生意是最赚钱的,有时我也代他办些汇款事宜。
  王又庸的太太熊小姐也会来看看翠华和孩子们,她和翠华总有话说,诉说心中的苦闷,翠华也只能劝劝她。
  原来泰和的邻居胡家位是青年军的师长,我们叫他胡师长,他也没有实职,在陆军大学进修,但很自由,而且带着家眷,住在陆军大学宿舍里,地址在歌乐山。一次陆军大学校庆,他开着汽车来接我去玩。他们住的房子很大共有三四间,他很客气地招待我。但我们究竟没有深交,而且地位不同,因此很受拘束,次日我就回来了。庆祝会有很多节目,其中胡师长夫人演出《女起解》很受欢迎。
  上次胡师长从贵阳来的时候,运来一卡车瓷器,寄放在我们银行防空洞里,很久才卖出去,大概卖了一个好价钱。一次他从广州飞回来,带了许多首饰和进口的化妆品,他自己不便出面,就托我到寄售商店出售。但是我不习惯这种官商兼顾的大人物,对他们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原文1983年 发表于胡守礼回忆录  浏览: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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