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目录 全部文选 添加文选 添加目录
余姚胡守礼先生

四、银行生活——澄江春秋3

胡守礼

  返乡完婚
  
  我自余姚探亲回赣后每月一直和翠华保持着通信联系。随着日寇占领上海,杭州也面临威胁,沿海宁波又无重兵把守,杭州或宁波失守,余姚即为日寇囊中之物了。因此父母很担心,来信催我回去结婚,我也为翠华担心。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在一九三八年阴历四月从泰和动身回余姚老家。
  一年来特别上海陷落后,我一直担心着父母弟妹,也担心着翠华的处境,于是我随身带着一只小皮箱动身。先到吉安,住了一夜,第二天到南昌,也来不及看望同学,马不停蹄就买了到萧山的火车票。此时火车已经不通杭州,萧山至江边西兴的铁路已经拆毁。我走时把400元钱汇给同学郭德亮,那时他在贵溪,说好,等我的信再作处理。火车到萧山后又换乘汽车到曹娥,在曹娥轮渡过江,有军队把守检查行李,我到百官再寻找开往马渚的快船。
  从南昌一路走来,东行的人不多,到了金华下车的人已去了一半,那时浙江省政府已撤退到金华永康一带,再东去已临杭州前线,所以火车上人更少了。但是向西南方向的火车挤得满满的,沿途车站堆满待运的物资,像山一样,站上也是挤满了人,焦急地等待西行的火车,气氛极为紧张。看着这一切,我都隐隐担心是否还能回到江西。
  百官到马渚有40里,快船一个钟头10里,40分钟到了马渚。船上同行二十余人都是从杭州逃命而来。有两位公务员模样的人,谈论着浙省宦海内幕,对浙江省主席黄绍雄大为不满。黄系桂系,主持浙政,当然不为浙人所悦,而原浙江主政朱家骅早已供职中枢了。
  我是第一次走这条水路,沿途青山绿水,是江南的鱼米之乡,时值春夏之交,两岸秧苗起伏如微波荡漾,岸上一个个的水车亭子,疏密相间的林中有黑瓦白墙,老百姓在春风夏雨中播种耕耘,这是我们江南特有的景致。可是凶残的日寇正虎视眈眈,有一天会突然扑来扼杀这和平生活。想到这里我的心都抽紧了。船过五夫已经行了一半的路程,五夫有白马湖,白马湖边有全国闻名的“春晖中学”,是廖承志的岳丈经亨颐办的。。
  船到马渚,还未到船埠头我就先在西安庙桥上岸了,由此去翠华家有一里路。我提着小皮箱急切走进祝家村时,有许多眼睛像探照灯似的集中在我身上。到翠华家时,翠华正在扫地,见到我把扫帚一丢,叫“守礼哥来了!”把我箱子接了过去。大姐姐也出来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大姐姐,还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友良,不到十岁,一个是纪良,才会走路。原来大姐姐在上海纺织厂里做工,东洋人打仗就带着孩子逃到乡下来了。翠华忙着为我烧点心,岳父说南京二姐一家到现在没有消息,听南京逃出来的人说东洋鬼子侵入南京后烧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像野兽一样,失陷一个多月来南京惨遭杀害的无辜百姓总有几十万人。看来二姐一家必遭其害了!我在这里志之而为吊唁!
  吃过点心,岳父帮我提着小皮箱陪着我回家。走到高家时,我就向北走。田里做生活的熟人告诉我,父母已经搬到汤家闸新屋里去了。我说那就先去看看祖母。到了祠堂见到祖母身体尚健,八十多岁的人了,没有营养而能长寿,主要依靠劳动吃素。看了祖母之后再到汤家闸家里,见到父母又是一番高兴。小妹妹桂花(桂芳)已经会走路了,见到我怕生,忙躲了起来。岳父吃了晚饭回去了,我又回到自己家里了。
  房屋收拾得很干净,东边一间房给我睡也可以作书房,西边的一间空着,母亲的房间在西间后面,客堂占去了很大的地方,住住是够宽敞舒齐了。可惜我远在他乡,如在浙江本省工作离家近而又能照顾,但这种愿望难以实现。与父母商量之后,认为宁波杭州危在旦夕,余姚前景未卜,要我早作结婚打算,把翠华带去江西,免得两家都心里不安。因此决定结婚。
  次日我到余姚打电报给郭德亮,请他把钱给我汇来,在余姚办好诸事我又坐火车到宁波,到中国通商银行去看了同学范大钧,他是通商银行总行派驻宁波行稽核,在范那里住了一夜。我在宁波买了一双皮鞋。上海失陷之后,海上就封锁了,上海商品不能由正常途径输入,于是走私十分猖獗。走私虽是风险极大,但有钱可赚,驱之者亦众,范大钧亦做这冒险生意。上次他曾来信向我借钱,就是因为一批货被海关查获扣留并罚款,因为数目不大我就借给了他。这事后来还是托人求情解决的。
  由宁波回家,父亲要到马渚去,我写了一封信带给翠华,要她下午来商量我们的事情。下午不见人来,我以为可能傍晚来,从马渚来有10里路,我不放心,就从汤家闸沿着官路到马渚方向去接她。当我走过草舍朝东屋,红日已西沉马渚高庙山下,夜色已浓,估计不会来了,就漫步回家。次日一早,翠华竟独自来了。我们商量结婚的事,虽然一切从简,但衣服总要做几件,经与母亲商量,决定第二天到余姚城里去。
  我们家乡有一种习惯,对乡下有点殷实的富户人家,城里的商店为了揽生意,都给一个取货的折子,取了货不要付钱,一年分三期结账或年终一次结账。族人土根先生很热心,听说我结婚要买衣料就送了一个折子过来。我想有折子也好,可以多买一些衣料,至少余姚要比江西便宜些。这天我是和母亲同去的,到了余姚碰着江南舅母,我和翠华、母亲进了土根介绍的一家店里,舅母却不经商量拖着母亲到对面的一家棉布绸缎店里(乡下叫京广百货店),这下弄得我尴尬,因为没有折子是要付现钞的,而我手头没有这许多钱,因此就不能挑些好一点的衣料了。幸好江南舅母和店里也是熟的,写在账上没有要付现款。两个老人给翠华拣衣料时,翠华又不好表示意见,母亲和江南舅母拣的又不喜欢。我看她们这样代做主张,有点不高兴,翠华的衣料我就不表示意见,只是拣了一块哔叽毛料,别的我没有要。因此母亲就生了气,回家的船上母亲就有闲话。想想自己当时也不对,不应态度冷淡的,两个老人帮着拣,也是多一双眼多一双手。当然农村里的老习惯和我们年轻人有距离,但也要好好说,我不是和母亲商量而是不参加意见,难怪她要伤心。母亲回到家饭也不烧,我觉得自己不好,向母亲赔不是,这样母亲才不再生气。
  结婚是一件大事,在我们家乡有套繁文缛礼,而且是必不可免的。我讨厌这些做法。那时乡下流行结婚穿长衫马褂,头戴礼帽,而且都要新做新买。父亲也知道只能穿一次,我事后是不会再穿的,就提出借一件马褂穿一下算了。我坚决不要,连礼帽也没有戴,只做了一件哔叽长衫。翠华做了几件衣服也都是素色的,结婚时能穿平时也能穿,大红大绿翠华也不喜欢,我也觉得讨厌。但是新房里要买几件家具,空荡荡总不像样,去城里买了床、桌子、橱柜、凳子、箱子,总共有七八样,摆在房间里蛮像样子的。请来做衣服的裁缝是我堂娘舅,手艺很蹩脚,但在乡下也算顶呱呱的了。凡人总要点专门技术,有了技术就不愁没有生活做。
  父亲拣定在五月中旬的某日结婚,具体日子我早已忘记。结婚仪式在乡间还流行三跪九叩的礼节,对长辈磕不完的头。司仪是浙东特有的一种居民叫“惰民”,是专门来说好话的。记得我从前看过的一本书里说,这些人原是蒙古鞑子成吉思汗的后代,朱元璋夺取天下后,把鞑子集中,指定住在一个村里,不准与汉人联姻,他们的职业就是服侍汉人。这些人有专门对口服务的户头,平时一个月要来一次,替男的理发,替女的修面,遇到婚丧喜庆,“惰民”们大大小小全家出动来吃还要讨钱。我反对这样,我提出“惰民”司仪取消,也免去一拜天地二拜祖宗等缛礼。后来还是由梁文铭先生建议,由他和土根先生改用“赞礼”的办法,叩头改为鞠躬,这样解决了我头痛的结婚的仪式。
  在裁缝做衣服期间,翠华天天在边上陪着,等衣服做好就回家准备自己做“新娘”的事去了。我们的婚姻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们认识一年来互相通信,有了一定的思想基础,虽然信里没有卿卿我我,但是相互勉励相互慰藉,通过通信互相爱恋。从去年两人相见之后,这一年翠华的进步特别大,读书特别用功。过去的时间被家里延误了,老人们总认为穷人读什么书,尤其是女孩子,像我们家徒四壁、饮食欠缺的人家,父母给我读了几年书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说起翠华读书这一段过程,我和翠华能冲破封建习俗约束,有了初步的文化知识启蒙,确实是不易啊!
  结婚的事,我都不管,一切由父亲安排。礼堂的布置,对联等由梁先生拟词书写,梁先生也送了一个轴子。乡下习惯,结婚前一天由女方送嫁妆,男家要备酒接客,翠华没有嫁妆,我也不要嫁妆,这又免了许多麻烦。我们结婚后就要远走高飞,长途旅行,有了东西不能享用,反而是牵累的包袱。这天下午新郎要去女家“过门”,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而且各乡也未必一样。我照风俗习惯坐着轿子到翠华家去,实际恐是“迎娶”的意思。一路上四个人抬着我,抬了一段路,我不要坐了,自己下轿走,抬轿的都说这个新郎好,抬的人快活。直到西安庙要进村了,我又坐上轿子,抬到祝家堂前停了下来。我坐在轿子里,没有司仪叫“出轿”,我自己不好出来。这天偏偏天气很热,闷在轿子里,幸好我带了一把大蒲扇,轿子四周围许多人看得都笑了起来。翠华的同学窕婷恰好也挤在那里张望,我朝她点点头,她反而不好意思了。爆竹响了,“惰民”司仪拿着红毯子请我出轿,陪我去叩见岳父(岳母已故)拜祖宗,司仪铺好红毯,因为先前说好的跪拜改为鞠躬,我就只是三鞠躬。后来翠华告诉我,村里有人议论,说我岳父和祝家祖宗就受不起跪拜吗?可见要改变习俗人们还是看不惯的。接着“惰民”吹起唢呐,迎接新郎入席,有许多人陪着喝酒,不等席终又放起鞭炮高升,欢送我坐着轿子回去了。
  次日是迎亲的日子,是根据历书选择的黄道吉日。上午出轿的人吃了早饭酒席到女家迎接新娘,除了一乘花轿外还有一套吹吹打打的仪仗队伍,到女家吃中饭酒席后,下午就要等着新娘上轿抬回来。乡间习俗,一般新娘会拖辰光不肯上轿,因为女儿离开娘亲要到陌生的男家去,要受阿婆和男人管,心里总是又怕又喜矛盾着;而做娘的舍不得女儿,总是哭着别离。翠华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一旦分离自然为老父的寂寞而忧虑,而且结婚后我们就要去江西,离开从小长大的家乡,心里也总是有点留恋的。
  接新娘的彩轿出去后,大家都忙,只有我没有事,什么也不要管,倒是最闲的人了。到了下午,我被安排在借邻居的屋里吃“新郎酒”,我坐上首,几个比我小的陪着,有酒没菜,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总之坐在那里等着新娘来。大概是怕新郎官跑掉找不到人,所以用几个人看着。这天下午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一点风,我想翠华坐在轿子里,满头珠翠,头上还要盖一块红布,不要闷出病来。我真有点为翠华担心。我又想她自己不会把罩着的红布拿掉吗?总之我心里记挂着翠华。
  太阳偏西的时候,花轿回来了,锣鼓声敲得震天响,唢呐吹着大概是迎接新娘的乐曲,爆竹声“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放过一阵后花轿进大门了,停了一会儿有人来请我,我受人摆布做着傀儡,倒也是挺有趣的。我被请到礼堂中央站着,礼堂上红烛高烧,挂灯结彩,中央三星高照,汽灯照明,四周围着几层人,喜气洋洋。梁文铭先生和土根先生在礼堂两头念着祝词,大概是《诗经》里的,有一定的格局。我当时忘了把这祝词留下来。接着新娘出轿,我一看翠华头上没有红布,也不是满头翠珠。原来新娘的打扮比过去有很大的改进了,新郎新娘在行礼时就能互相认识看清面孔了,不必等到进了洞房揭开红布才能分晓。我们两人照着司仪念的行礼,行礼毕有傧相陪伴送入洞房。婚礼仪式告一段落,外面摆酒筵入席。我们在“洞房”里,翠华对我说:“轿子里热煞哉!”我说:“这是做新娘子的味道啊!”在客人入席后,我和翠华出来行礼敬酒。按照习俗,新郎新娘还要饮“合卺(jǐn)酒”,厨房专门为我们二人备了几样菜,我们相互敬酒客气一番。翠华不知是谁教她的,还剥了一粒花生给我吃,说是“开花结果”“长生果”。酒席散了,我们出来送客,路远的还住在我们家里。乡下结婚“闹洞房”是很野蛮的,记得小时候,闹房的把新郎新娘的衣服都偷出来了,弄得新郎新娘不得起床。有时候因为新娘连日劳累困倦,不免坐在床沿打盹,就有把新娘绣花鞋偷来的。我和翠华虽只有一年朋友,因为已经熟悉不怕闹房的恶作剧,相反我们态度开朗落落大方,闹房的反而不好意思了。第三日回门,翠华的哥哥要来,要待回门酒,酒后兄妹要谈心叙话,然后送上轿。所以结婚一般要三天的排场。
  人生的大事就这样了结,然后夫妻共同生活。我和翠华“新婚燕尔”的生活是美满的,也是幸福的。但是我不能长久在无忧无虑的温柔乡中,我又要急于投奔他乡依旧过我的漂流生活。现在不仅我一个人漂流,还要带累翠华一起漂流。我们正生活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战事的发展是难以预料的,杭甬随时有落入日寇之手的可能,一个年轻的媳妇留在家中,父母一定是希望的,而我则将难以心安,故商之于父母,决定将翠华带走。在这混乱的世界里,我们只好共同漂流,所以“七日”“满月”等礼仪从简,满月团麦果等礼品岳父提前送来。新婚旬日,我们就准备离开温暖的家,去度漂流的“蜜月”了。
  
原文1983 发表于胡守礼回忆录  浏览:945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12/12/8 19:37:10

新增文选
最新文选Top 20
《雪泥偶留》编者胡守礼回忆录人名索引(收藏于2018/5/16 20:00:42
胡正豪、胡正敏《雪泥偶留》后记(收藏于2018/5/16 19:57:50
刘善龄写出来的过去才是历史(收藏于2018/5/16 19:55:04
刘平小人物与大历史(收藏于2018/5/16 19:53:36
郑会欣让更多民间记忆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收藏于2018/5/16 19:52:09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5(收藏于2013/5/9 21:37:05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4(收藏于2013/5/9 21:28:27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3(收藏于2013/5/9 21:22:11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2(收藏于2013/5/9 21:18:08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1(收藏于2013/5/9 21:16:29
1/2页 1 2 向后>>


访问排行Top 20
胡守礼回忆录雪泥偶留(胡守礼回忆录)目录(访问2183次)
胡守礼二、学徒生活——血汗剥削(访问2147次)
胡守礼一、我的童年——生不逢辰(访问2037次)
胡守礼一、我的童年——家住祠堂(访问2009次)
胡守礼回忆录雪泥偶留——自序(访问1986次)
胡守礼四、银行生活——洪都片段3(访问1620次)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4(访问1618次)
胡守礼回忆录五、赣渝道上2(访问1452次)
胡守礼四、银行生活——澄江春秋5(访问1446次)
胡守礼回忆录八、上海风云2(访问1351次)
1/2页 1 2 向后>>
文选评论
胡丽斌文选评论(评论于2019/7/27 23:23:03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6/4/23 8:06:32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6/1/27 14:23:30
管新男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6/27 10:23:59
赣人粤客写得好(评论于2013/4/5 19:43:54

注册|登录|帮助|快捷
Powered by Netor网同纪念,200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