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英雄
满天夕云,来得快,去的也快。心中的怒意,随着白日的燠热,在黄昏中渐渐消散。面前淝水凝滞无波,如镜般,映出了熔金浴血也似的长空。当所有的光焰都黯淡下去,晚星一颗一颗出现在湛青的天幕当中,也映在河水上,像许多闪动的眼睛,从天上和地下,从过去和现在,静静的注视着我,照着我来时的路。 十四岁那年初入营时,想不出故乡的青山之外,竟有这样的杀戮和争斗。开始我怕,但很快就不怕了。因为我亲眼看见朝夕相处的同伴失去血色的脸向后仰倒,他们渐渐熄灭的瞳孔中映出我如火的目光,和他们留给我最后的消息:活下去,战斗下去,直到小天堂,直到大天堂。 后来,当我学会像个真正的士兵那样在铿锵刀剑和飞溅鲜血之下不转睛地坚持到最后胜利,当我习惯了一次又一次从敌人恐惧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脸,我知道自己长大了,而他们,从未远离。那一夜,奇袭得手,武昌克复,站在高大的城垣,拂晓的春风扑在我的夜行衣和刀鞘上。脚下,是沸腾的大军,数不清的火把,和比火焰更亮的杏黄战旗,头顶,是缓缓降临的森严晨曦,以及如微笑般逐渐隐没的群星。 十二年间,我在枪林弹雨和撼天杀声中收复一座又一座城市,无数次在凯旋时海潮般的欢呼中纵马疾驰。旗帜所指处,妖魔纷纷辟易。人都说我是个英雄。那时我不知道,英雄,竟也有束手的时刻。 庚申年春深时节,干王一封书至,邀我东下,看罢心内作难:东线自有忠王全力运筹,绿营糜烂已深,破敌当如摧枯拉朽;皖省表面稳似艨艟巨舰,实则船底暗流汹涌,连年鏖战日渐凋敝,最近又探得清妖四路而来,正是大意不得。但终碍不过他长篇阔论,又谈时局,又是没口子夸赞我,又提及圣意,只得勉力应承了。 这一去江南,果然势如破竹,而最让我不安的事,亦如期发生:仅月余枞阳易手。凶信报来恰是正午,乌云却从四面围拢来,遮没了天光,我在鞍上骤然勒紧了丝缰。 原想北还指日可待,谁料竟一直误到初秋才得脱身,而皖中势已燃眉;返旆即连番血战,惊觉竟已撼不动残妖;挥鞭西指十一日行六百里连夺三城,比至黄州竟孤掌难鸣再进不得一步;干王以御弟之尊亲率大军驰援,未至外围竟一溃再溃——后来,在滂沱大雨中,我听到昌林的死讯;在照破夜色的火光中,我看到十二次冲锋后留下的,被许多失去生命的血肉之躯填平了却仍然不属于我们的一段长壕;在每一个黎明和黄昏,我直能感到守城的兄弟们无可逃避无可平息的深深饥饿。那个最可怕的结局,宛如白雾尽处的战刀般闪烁着凶光,指着我。但我不肯服,不肯信。 便是隔着二百多个日夜,也不敢生煞煞想起集贤关外那一幕。茫茫黑夜中,只听得北门旱天雷也似一声炸响,湘妖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狂呼,这声音太熟悉,让我的心猛地沉入了无底深渊,这是军人的庆祝,从前每次我的兄弟苦战得胜,他们也是这样发喊,此刻,他们中的许多人,永远的沉默了。而许多异样的目光,也在那一瞬间,投在王旗之下我的身上,像千万支利镞,穿透了我的心。 那以后的许多天,彻夜难眠。每一合眼,就看到死去的兄弟,有的按着中弹流血的伤口,怀中紧紧的抱着要填到长壕里那一捆稻草;有的已然绝食衰弱的如深冬的芦苇,仍屹立在炮火纷飞的城堞间;有的胸腹被几支长矛洞穿,却怒目圆睁,至死未瞑。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望着我,问我:是英雄,为何救不得一座城?为何救不得我们? 随后的哗变, 只如噩梦醒后一阵寒风。那夜我进了庐州飞传一令,要他们统统滚进中军帐回话。等众人到齐,长跪行礼未了,我已像个受伤的狮子般咆哮起来:“谎言国法王章讹传军机将令者该当何罪?团营日立下的军规,尔等都忘却了?!是想反水么?!” 举众噤声,半晌赖文光不疾不徐的答道:“安省胜守以来,各家兄弟凋零疲惫得紧,弃近就远,于军心不利,我等实无能,只求英王开恩。”辞令谦卑,口气却淡漠到了极点。此语一出,环跪的诸将都不约而同抬起眼来看我,我又惊又气,大踏步从帅案后走出,虎虎地立在他面前。我当时的脸色一定怕人极了,他迅速低头,沉吟片刻,忽然动手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擎着,高高举过头顶。帐内掠过一阵压低的惊呼和私语声,我也被他的异动骇得倒退了半步:早觉察出兵权离析,却没想到竟放肆到这般田地。自幼的性子,愈是危急愈要刚强,当下心念电转,索性接了在手,刷的掣出半截,寒芒乍现,所有嘈乱的杂音骤然停息,赖文光眼神也是一摇。我直视着明晃晃剑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双目,又转向神色阴晴不定的部众,一字一顿:“安庆大败,皆罪在本王,我自当一身担承。尔等俱是为天朝出生入死之人,想必记得,开国以来,艰苦备尝,名城要冲,几失几得者何止一例。此番失手了,来日报仇雪恨便是。当下皖境无粮无兵无险可守,正当暂避鄂东徐图恢复。若龟缩在庐州弹丸之地,何时能立功,又有何面目以对升天的老兄弟。他们在高天时时看着你我,天父也在看。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列位但问心无愧!”言毕啪一声长剑入鞘,掷回他膝前。 然而人心已乱。纵不至公然抗命,仍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西去招兵的大计,竟就此搁下了。困守庐州那半年,我常会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出神, 同样的云彩,是不是也正照着天京?但我不能回去。这是我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今日向晚时,约了幕僚再谈到寿州后如何铺排,却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仍是信不过苗练的意思。甘言谀词, 平生早听得烦了,合兵的凶险我怎能不知,但从秋到夏,一事未成半步未进。被我弃于孤城的将士,何时可以瞑目?那个不堪回首酷热七月铸下的奇耻大辱,难道要如影追随我整个余生?此时除此人之外,谁有意助我?我又能求谁?满腹苦闷烦躁无排遣处,一拳擂在桌案上。砰的巨响吓大家一跳,也猛然扯动肋下旧伤,一时间痛彻肺腑,冷汗涔涔透过了战袍。满屋人心惊胆战的都瞧着我,我冲他们无力的摆摆手,强起身,向着帐外如火焚烧的夕阳缓步离去。 就这样伫立水边,静静仰望变幻的苍穹。离乡万里,揽辔多年,只落得圣主失望,朝中同袍侧目,麾下各怀心事散若泥沙,清妖更恨不得趁乱将我逼到绝处,茫茫世界,我往何处去? 不知何时,夜色已无限温柔的拥抱了我。越来越多不知名的小星,也接踵显现,像一支冥冥中从四方聚拢的军队。伤痛一分分随斜晖消逝无踪。我凝视着逐渐璀璨起来的天空,忽然明白了来自另一个世界中,死去的兄弟们传递给我新的消息:做不做英雄,我都永远是个士兵,活在世上一日,便要战斗一日,无论胜,无论败,无论在小天堂,无论在大天堂。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轻响,我猛回头,一个纤弱的影子,一双小鹿般怯生生又关切的眸子,正脉脉地对着我,原来是她。见我发觉,忙敛袂为礼:“各处遍寻不到,原来殿下独自在这里。”她身后数十步的林间,几个侍卫的黄风帽在夜色里一闪而没,想必是被我吼得怕了,去搬来她这个救兵。想到这些曲折,我终于松弛的一笑。她也不禁莞尔,见我无话,便低了头,欲退在一旁。 纵然是厮守日久,她好像总有点怕我。我懂得带兵布阵,却猜不透她的心思。此时只能携起她一双纤手,轻轻的握在了我的掌中。她仰着脸,认真又带着点撒娇的神气,好像会有很久不见似的端详着我,满天繁星映在她如水双瞳之中,那光芒显得十分凌乱。这段时日,连累一介女流随我担惊受怕,难为她。我心下一动,哑声道:“明日入城,你可歇歇了。”她忽然将额头靠在我肩膀上,用轻的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像回答,又像是探问:“那你也别生气啦。” 她呼吸如兰,暖暖的拂过我的脸颊,也拂在我心上。我初听只觉好笑,又隐隐感到一阵悲哀。正想间,脖颈被轻微的刺了一下,定睛看时,只见一个碧色的小小物件,从她云鬟之侧滑落了,像一朵萤火倏地熄灭在长草间。我很想俯下身去替她寻找,她却全然未曾发觉,只依偎在我胸前,不肯分开。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的身体感到了某种尖利却几乎无声的呼啸,抬起头,原来有一颗流星,拖着眩目的光,划过整个初夏夜空,直向着正西方极遥远的黑暗深处,坠落下去。 (二)功臣 红烛一颤,两朵小小的光焰在她惊恐的眸子深处摇曳不已。灯下观美人,本就别是一番风致,更何况眼前这般绝色。潋滟的光融融泄泄,真个满室生春,酒意不由得往上撞,我仰头一笑,拍拍身边的绣墩,“坐过来。” 这句声音不大,却教她美丽的脸顿时失却了血色,像个从噩梦中刚醒来的孩子,恍惚的摇头,一双细白的手无处安放似的,只紧紧拽住了身后的雕花窗棂。方才我醉醺醺的闯进来时,她正伏在案上怔怔出神,见了我,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窗外长夜沉沉,帷幕似的动也不动。我兀自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瞧着她。她却只是低了头,不住的瑟瑟发抖。发间精致的首饰,已有些散乱,在灯火下闪着惨淡的微光。我注意到一只小小的嵌八宝点翠蝴蝶,俏生生冷清清栖在她右鬓边,左边的一只,却不知于何处失落了。卷曲的睫毛下青晕浅浅,想是过去几夜都不曾安眠,倦怠中也平添三分妩媚。不过待了一盏茶的功夫,我不知怎地竟焦躁起来,想当年在帝京游遍芳丛,到后来戎马倥偬起居八座,更没断了露水姻缘。普天下各色妇人,都不曾教我费一些儿气力,她又能有哪处不同? 也许,有那么一点不同。 我推案而起, 她叫也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我牢牢擒住了手腕。仿佛是到此时才信了自己的命运,泪水终于涌上了她的眼眶,如断线的珍珠,溅落在鹅黄绣金的裙裾之间。口中低低的道:“求你,求你不要……” 我呵呵大笑,“求甚么?要甚么?只管讲来,本钦差定教你心满意足。”一边将她越搂越紧。说什么软玉温香,怎比得当下这般滋味。她却仿佛仍不肯甘心,也不再出言哀求,只是抽泣着,像几重罗网中的小兽,拼力一挣,没能推开我,反倒震落了钗,万缕青丝再绾不住,一时如瀑布般垂泻下来,这情景让我心中砰然一动。我狠狠地将她按倒,但一个影子,到底如压抑不住的精灵,从脑海最深处,跳出来: 黑发披散,双手被缚,脸上却依旧是睥睨千军的神色。任凭他高声詈骂,我这厢满营将官,八旗精锐,竟无一个敢则声。洪杨乱起后第一军功,眼睁睁被他搅得个粉碎。那个人,那一幕,哪怕是最深的噩梦中,我也不要再见到。 想到这些,我不知不觉变得狂暴起来。她在我身下,就像被骤雨撕扯的一片素白的花瓣。不知过了有多久,她渐渐停止了哭泣,一双完全失去神采的杏子眼,空洞地透过我,对着缭绕了青云和麒麟的床帐顶端。也许是因为疼痛,她咬着的朱唇隐隐渗出一缕鲜血来。也许是难堪的苦楚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为什么别过了脸,向着红绡帐底虚空处,几乎不能察觉的,虚弱的一笑? 这无助的笑容教我陡然停住了所有动作。几天前,她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模样,竟又闪现在我眼前。 自从那日大帐亲讯,百般的手段都试遍,那个人只是不降。我没奈何,终于命人带了她去探视。见到她,他俊目一凛,定定的看了她片刻,旋即回过身去,任凭她从背后抱紧了他,直哭得如梨花带雨般,也不肯掉头,更不交一言。连裕庚在旁瞧着,都觉心酸。回来向我叹道,还是趁早绝了招安的念头——自幼便投在长毛军中,做人便如平生打仗,是有进无退,哪里会给自己和他人留半点转圜。 过去了,都过去了。接下来的事,该是入京献俘午门奏凯,泼天的荣耀之下,谁还会记得这一场小小的分离。然而鬼知道怎的,此刻我竟全想起了。这辈子经过见过的男女事,醒时交欢,醉后分散,真心的,假意的,敷衍的,用强的,不过一时半刻,各自撂开手,也就罢了。从来没试想过,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失去了一切,有没有一个女子,会那样恋恋不舍的,为我落下泪来? 我翻身倒下。几番云雨,当真累了,不然从哪里钻出来这些没来由的混账想法。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先帝曾御口亲许忠勇二字,拥立之功,便是当今两宫也感念不尽。何况再添上这一桩横空出世的大功劳。纵然鲜花著锦,也不过如此罢。近日也依稀听得他人笑我侥幸。侥幸又如何?这天下本是满洲的天下,若非发逆平地而起,几个汉人书生,何得手握兵符封疆方面;若非长毛自家失了算计调虎离山,凭这班人要趁虚而入克复皖省,只怕要再多待十年功夫。问世间得意之人,谁无侥幸之事。偏我得手时,就凭空多出这些拈酸吃醋的话。真真岂有此理。先朝年大将军青海戡乱归来,百官俯首天子亲迎,此番我回去,虽不至此,也好灭一灭这起子假道学的气焰。 计较已定,只觉今生尽情趁愿,莫如今夜。而困意也终于如流沙般覆盖上来。微微转头斜睨着枕边新人,但见她泪痕未干,却已昏昏睡去。 (三)画师 北风吹动我空荡荡的袖管,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拂落了笼罩在一段隐秘记忆上的薄尘,遥遥望着她,心中掠过一丝悲哀。 从初见她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已悄然改变。尽管这些,她从不知情。 那日,好像也是这般雪后初晴的天气,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照在未完工的大片壁画上,我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爬了满墙的枝枝蔓蔓,暗自叹口气,长毛也真古怪,一般是画,凭什么不许画人,搞得我一手佛画的好本领,竟全无施展处,只落得在这里乱涂些花草。正发愣,耳边一阵嘈乱,等我回过神,屋里的匠人们纷纷从脚手架上爬下来,跪倒了一地,抬头,十几个锦袍玉带的女官雁翅排开,当中有人一声娇咤:“这人好不识礼,王娘到此,还不跪了?”我还在懵懵懂懂,师傅使劲拽我的衣襟,才慌忙趴在地上。这时,耳边响起了另一个柳絮般柔软的声音:“这画的是什么呢?” 再抬头,看见了她。 多年之后,我仍清晰的记得她当时的模样,尽管中间隔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幻觉。银鼠斗篷刚刚卸下,一袭杏黄常服,身披夕阳,婷婷而立,那双含笑的眼却比日光还闪亮,纤细的手握着镶宝石的短鞭,想是驰马归来,信步走过这里。天朝衣冠,本来带了威武刚猛的气象,被她这样的人儿穿来,却只显得娇柔,又轻盈。左右簇拥的所有女子,恍然化作了一尊绝美玉器旁的一堆瓦罐。我痴痴的望着她,仿佛对着一个云端的仙女,浑忘了回话。亏得师傅在旁边替我答道:“回禀王娘,这一幅唤作:瓜瓞绵绵,是祝人多子的。”女官中有谁吃吃的笑,她初雪般的脸庞上隐隐浮起一抹红霞。随后,如她的悄然降临一样,女官们迤逦退出,隐约的衣香,在空气中足有移时才消散,像一场短暂而又萦绕不去的梦。 我事后才知道,她是英王的新妇,这座新王府的女主人。 从那日起,师傅惊奇的发现,我一下子变了个人。原先漫不经心的小画匠,开始整日在草稿和炭条间正襟危坐,奋笔挥洒,甚至带了一点虔诚的神情,他问了我好几次,我没法回答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从此我的画,有一个人会看到。那些奔跑的白马,飞旋的凤凰,顽皮鲜艳的小狮子,能不能再次博得她破颜一笑?那一阵子我老是在灯下直忙到深夜也没半分困意,有次师傅从我肩膀后悄悄探头一看,只见暗黄的宣纸上,吉祥天衣带缤纷,在繁花雨中临风飘举,龙女趺坐低眉,温柔的好似一束月光。吓得他在我头上猛凿了好几记暴栗,喝令我赶紧烧掉。我晓得他是怕我招祸,他却不晓得,我画的,是她。 真盼望这座王府永远不要完工,让我在她身边多停片刻,也是好的。但那几幅壁画之后,竟清闲下来,只听人说,外面战事一日紧似一日。过了段日子,又传来消息,天京大兴土木,要起许多新王府,一纸调令,教我们进京当差。 离开省城时,正是万家灯火,迎着深深暮色,一派安详恬静的人间。我知道,某盏宫灯下,我苦心绘成的壁画间,有个教人难忘的女子。心中默祷,但愿早归来。 但我们没能回去。在京中待了经年,一个个如晴空霹雳般的消息,接踵传来——安省被围,直如铁桶一般,绝粮日久,小民易子而食,城破时朝廷大加杀戮,全城化作血海中片片瓦砾……我想不出那情景,只依稀记起了画圣的《地狱变相》。一个念头倏忽从心底滑过:她呢? 此念一生,便如丢了三魂七魄,再也安身不住,只闹着要回乡去。身边人当我失心疯了,师傅苦劝不住,但长毛法度森严,要脱身却哪得容易。各处打点了许久,那日垂头丧气的从绣锦衙管事的那里又碰了钉子出来,盛夏的掌灯时分,长街尽头传来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皖北来的信使从身边一掠而过,满脸汗水尘土,却掩不住悲恸已极的眼神。 是英王殁了。 举国震荡。 朝中重臣大将,闻讯无不变色,士卒百姓惊骇不已,这天国的运势,却似一座雄壮却衰朽的大殿,呼喇喇倾倒了半边。城中物议纷乱,我茫然行走在烈日下,心仿佛闪回到安庆城那个清寒如梦的日暮,又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覆巢之下,她该向何处存身?一些冰冷而咸涩的水滴,不断滑过我的脸,止也止不住。 后来那段天崩地坼般的遭遇,回想时只觉隔了重重烟雾。每日失魂落魄的画,官儿越封越多,不管怎样潦草搪塞,总能交差,因为活计总也干不完。有一回又忙了通宵,如个游魂呆立在路中间,身后几声长嘶如直穿心肺一般,等我浑身是血醒来,摇晃的油灯下同馆人正急得热锅蚂蚁一般,原来是勇王府的仗马惊了,撞到我,踏碎了右面肩胛,我纳闷的低头看了一眼戳出肌肤的青白骨茬,就又昏死过去。 战事方殷,城中少药,医官连伤兵都顾不周全,何况是我。捱了一段时日,到底不能好,只得齐齐截了去。我活下来,却再也不能画了。 从此离了绣锦衙。搬入能人馆那天,我跪在地上,重重的给师傅叩头。自幼孤苦,蒙他老人家管教,实指望我能凭一手好本事闯出个名堂,到底辜负了他。师傅一把揽住我的肩膀,老泪纵横,我却哭不出。 天京被攻陷那夜,四下里火光照如白昼,青石板街上铁蹄声掩过了逃出去同伴的惨呼声,馆中余人在黑暗中屏息待死而已。大门轰然洞开,一个面目凶恶的官兵闯进来,屋内人如狂风里的枯枝般纷纷倒在他刀下,最后他一眼瞧见了坐在屋角的我,四目相碰,他的眼神比地狱还要阴冷,大喝一声,凛冽刀锋带着血腥的气息向我劈过来。我自分必死,并不躲闪,但觉锁骨上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扑地倒了。过得片刻,觉得心智竟还清明,微微转头,迎面又对着他一双怪眼,真不知此刻在阴间还是人世。他也一愣,横过刀来察看,当啷一声将那片铁扔在地上,却原来是杀人多了,利刃已砍得翻卷。他诧异的扫了我一眼,又踢了踢满地尸首,丢下一句:“起来。把这些都埋掉。” 颈间犹自流血,我又作了埋尸人。皓白如银的女体,血肉模糊的长发汉子,残年丧命的老者,被马蹄践踏过满脸污泥和惊怖的幼儿,经我残留的左手送进浅浅的黄土。早桂花的甜香和令人窒息的尸臭弥漫街巷间,我一声不响地推着盛满亡灵的木车,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修罗杀场中一具行尸走肉。 待到三日后曾帅封刀令下,秦淮河水尽作赤色,城中生民,十不余一,哭声载道,群鸦亦在半空中盘旋不去,入夜后四野磷光映地皆青。我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竟还活在这鬼魅横行的世间。 几天后的深夜,在城南,朦胧中被一阵嗥啕声惊醒,茫然推门而出,明月下,一个红帽缨青袍褂的湘军军官,伏在一堆微暗的火旁边,边烧纸边念着些什么,我听不懂他的乡音,只能猜出那该是一些名字。又是什么人,能教一个凶残的屠夫泪下如雨?我蹑手蹑脚的后退,不料他望空拜了最后一拜,霍地站起身来,目光如冷电直直射过来,竟是城破日砍我的那人。我本能的想逃,已来不及了。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停在我右肩处,狞恶的脸上拂过一丝惊讶,开口道:“是你。还没死?”这一句我听懂了,却不知怎样回答。他仰头望望月亮,忽然探手到怀里,我听到一阵叮当的碰撞声,只见他扬手一掷,有样东西啪地落在我脚下,传入耳中的还有他的话:“也回乡去罢!” 我低头,一个被踏扁了的赤金酒盏,在冷月斜照的野地上,闪着光。血战数载,换来几日掳掠,似这样的战利品,想必他数也数不清。我蹲下身,瞧着这来自魔鬼的馈赠,心中五味杂陈。再抬头,他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留下的纸灰堆,尚有余烬,几叠未烧完的黄纸,散落了一地。像是被什么力量推着,我一张一张拾起他丢下的纸,将这些世间最菲薄的祭品,窸窣着,凑近那簇暗红将灭的焰心。火苗一抖,随即变得明亮起来,许多张已经灭寂的面孔,馆中同伴,年初病饿而死的师傅,尸山中不知名的受难者,随着这随时可能熄灭的光焰,一瞬间被照亮,一瞬间又彻底归于黑暗。 到了末一张,我忽然停住。昏黄绵软的一页,它看上去有点像一幅宣纸,许多久违了又无比熟稔的意象,在苍茫月下缓缓显现:奔跑的白马,飞旋的凤凰,鲜艳顽皮的小狮子,吉祥天衣带缤纷,在繁花雨中临风飘举,龙女趺坐低眉,温柔的好似一束月光。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纸片在夜风中摇摆几下,终于也被燎着了,火光最后一亮,那张深藏心底的绝美的脸,悄悄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来,像是一个注定要破碎的短暂梦境,又像是所有被热切盼望过,却从未降临的吉日良辰。 次日,我背起简单的行囊,离了南京。 长毛初定,捻乱又起,鼎沸一般的乱世,我这个废人,却早看得等闲了。飘蓬已无根,四处都是家,后来暂存身在个徽剧班,做做后台的杂活。有时兴起,用左手,颤巍巍的,替他们画张幕布。王侯将相,魔怪神仙,猩红毡上日复一日逢场作戏,无非为戏台下如烈火烹油又如飞花泡影般的尘世功名,凑个趣。 又是残冬,这日听说有位大帅,剿捻受了朝廷封赏,要热热闹闹的唱几回堂会。全班人自然赶去了奉承。锣鼓点一阵高似一阵,丝竹声响遏行云,我蜷在台角,冷眼看着座中诸人。武官们趾高气扬,众清客满脸谄笑,二楼上阑干后面是些姬妾丫鬟,嗑着葵花籽,说些闲话,玉笑珠香,好不热闹。 其中一人,却不曾笑。 残照恰巧从这位女客身后投过来,端端正正坐着,青莲色的风兜,雀蓝缎子比甲,暗绯色的马面裙。简单的梳了两把头。也许是日色欲暝的缘故,发际透出淡褐色,鬓角的堆纱绢花颜色略显得有些旧,镏金錾字银簪在楼柱的阴影里偶尔一闪。细致的面容,静如止水,眼中仍是波光流转,却远不如记忆中那般清澈见底。搭在朱漆画栏上的手,也失却了当日团酥握雪的颜色。屈指是数年未见,岁月暗中偷换,她竟有些老了。 我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住,不知是梦还是真——劫后重相逢,经历过这一切,不管再过去多少年,她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云端的仙女。但是,隔着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幻觉,和戏台下无知无觉又如痴如醉的芸芸看客,我已无法向她追问,消失的那段日子里,究竟遇到过多少变故;无法请她回忆安庆城的最后时刻;无法抚慰她当初丧夫无依的悲苦;更无法责备她随后辗转难言的遭际。我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是隔着人群,见得她此时平安,平安就好。 从初见她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变得截然不同。而这些,我永不要她知道。 鼓乐喧天,檐角轻震,几许微尘落在我空荡荡的袖管上,所有来自往日画中的精魂,正于我心深处无声的歌唱,遥遥望着她,心中只是无限的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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