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6月2日 星期五
当日天气:多云有风 今天是端午节,一百三十三年前的今天应该也是,据说每隔19年,阴历和阳历要重合一次(不过,根据纪念馆的显示,似乎我推断错了)。即使最谨慎和最现实的人,一生也会有至少一次不顾一切的的举动,我便下决心在这个纪念两千年前的诗人投水殉难的日子里开始我命定的浪漫旅程。 6月1日下午向公司请假,6点40分动身,父亲坚持陪同-______-他不放心宝贝女儿独自外出,尽管我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意外。 火车上并不拥挤,剪票的提前了半个小时。列车沿着淮南、阜阳一线驶向郑州,与他当年槛送北京的行程相似。 车上的时光在吹牛和听音乐中打发了,商丘一站之后人更加稀少,可以独占一条长椅酣睡。眼下正是农忙,外出打工的农民们都回家收麦子去了。 翌日到达郑州是上午8点23分,很准时。幸运的是火车站对面就是长途汽车总站,不巧的是到延津的汽车得中午十二点才有。 我们不想等待,决定乘坐到新乡的车,一个专门负责拉客的女孩子告诉我们,他就是延津人,并且主动带我们去找车。走了一段路之后,我悄悄耳语父亲,她会不会是个骗子?不料却被她听见了,令我大窘。 登上去新乡的长途车,稍费一番周折之后于9点30分开动。我坐在窗口观看郑州的城市风光,居然街上也跑着不少黄色面的,与合肥一模一样。(如今的合肥满街早已经是五颜六色的夏利和桑塔拉,黄面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出城之后,映入眼帘的是遍野熟透的麦子,一片金黄。天气不热,天空中布满密云,风在华北平原上吹得十分起劲,远处地平线上一片泛起的朦胧白雾,将高低的绿树丛融化在迷梦般的色彩之中。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湿润的情感,眼睛里也不觉湿润起来。这眼前的景色,宛如一个阴沉忧郁的微笑,回报我的悼亡之行。 不久黄河便在眼前,黄河大桥的引桥很长,可是河水并不多,大部分河床塞满淤泥。一百多年前的人们是怎样渡过这中国第一名河的呢? 到达新乡之后很顺利地便搭上了去延津的车,连一分钟也没有耽搁。车上很破旧,风更大了,我从早上就没洗脸,现在更是尘满面,只差鬓如霜、泪千行了。 大约十二点钟,终于到了延津,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多少年来渴望拥抱这片他长眠的土地,终于梦想成了现实,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小县城当然十分破旧,可是面容慈祥。它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的到来。我们在商业招待所安顿下来,最贵最好的房间也只要十九元一个晚上。(当然,这是十年前的价格了,现在不知道怎样) 北方人真是豪爽,大盘子盛菜,连饭也压得沉沉,我们一顿午饭浪费了不少粮食,十分惭愧。饭后回到房间梳洗打扮了一番,我便决意出发。 中午的街道人很稀少,我拿着相机和其他东西一路晃悠,很隐晦地向人们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古迹————其实我没必要这么不好意思,可是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一个好心的少年给我们带路。我原以为(其实也是暗暗希望)那里是个荒凉的地方,不料到了一看,居然被一圈民居包围着,周围环境凌乱肮脏。我不禁有些伤感,也许再过若干年,这历史的遗迹终将在人们生活圈的入侵之下彻底凋零。 我看到的景象正如我拍摄的照片。石碑正反两面都刻有字迹,再走过去便进了纪念亭,朱红的柱子,白色的顶,显得十分单薄,已经有住户将晒衣服的铁丝系在了柱子上(郁闷-_-),而亭子顶上的瓦片里早已衰草连天。 亭子正中还立有一块方尖石碑,正面的文字说明这里是他当年就义和埋葬的地方,其余三面刻着他的生平和树碑纪念的经过。 众所周知的忽略不计,这个纪念碑的诞生,源于1951年时,正值太平天国起义一百周年,当时全国都在宣传这个历史时期的事迹。于是延津当地有百岁老人回忆起过去的往事和传说,引起了政府的重视,这才挖掘起这段险些被湮没的历史。河南省很重视文物,因此不久之后便将它保护起来并立为省级文物。 命运的安排总是人的想象力永不能达到的。当年如果不是清政府下令就地处决,他一定是要牺牲在北京的西校场,那么现在我就连半点踪迹也觅不着了。偏偏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城,珍爱每一个匆匆过客,才使得百年之后的我有个得以凭吊的去处。 我低下头,深深鞠躬,在心中默默祷念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然后,我把早已剪下的一绺自己的头发埋在了石碑下的土层里,因为没有工具,加上不愿意被人看见,掩埋的并不深,用土盖好之后我还在上面加了一块小小的瓦片,但在我心里仿佛自己已经留下来陪伴他,无论如何,在他的旁边也有属于我的东西了! 我带走了石碑下的一捧黄土,将永远供奉于我的案头。 父亲为我从不同角度拍了很多照片,连同街头和市政府门前的留影,共计二十二张相片(回去洗出来的只有十五张),会不会象很多神秘的超自然现象那样,他的影子也出现在这些照片上?我不敢抱这个奢望,因为我不愿意失望。 之后时间已经快到傍晚,我们到街上去吃羊肉面,那一盆面条多得可爱,我们啃了几只鸡脖子,外加一盘醋放得太多的凉拌。小县城的居民收入似乎不高,我没见到象样的高楼,这些小吃摊会有很多人光顾吗? 月上树梢,我又一次去看望我眷恋的英魂的碑陵,在暮色笼罩之下,它看上去多了一份灵性,我几乎要恍惚地联想到《惊情四百年》里伯爵注视美娜的那种目光。 有一位波斯君王的墓前留有这样一首诗: 可叹身后千载 依旧玫瑰常开,春常在 但是,与我心灵暗通的人 将在我墓前流连、礼拜 是啊!任何凄婉忧伤的情感都真实而深刻。心灵暗通,那是唯有自己才能明白而不求世人理解的感受。 父亲不同意我夜里再来一次的想法,他反复提醒第二天要赶早班车。我想也是,这里有那么多居民,来来往往,用几乎是看火星人的目光瞧着我的举动,看得我如锋芒在背一般不自在。倘若不是如此,而是月夜狼啸的荒野,那我是一定要与他共同独处的。(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让步可以批判为我的懦弱和不够执著) 回到招待所洗澡,服务员告诉我这里的饮用水都来自地下,因此很凉,有一股淡淡的盐味。河南水资源不丰富,想必百年之前的人们也是喝这样的水吧。 后天是他的忌日,恰巧又是星期天,我多么希望能在这里逗留到那一天!然而,因为某种其他原因,这个心愿却无法实现了,这是我此行最大的遗憾!另一个遗憾是,我痛恨自己怎么那么害羞,众目睽睽又怎么了,怎么连为他摆上一束鲜花,点燃一柱香的勇气都没有!(到今天仔细思量,实在是悔恨交加)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把长长的黑影抛洒在身后,指向他的方向,我也正是一步步远离了他,走回到二十世纪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此趟之来,了却一桩心愿,明年的这个时候,也许我已嫁作他人之妇了。 回到招待所,我歪在床上很快陷入困倦,闭上眼睛希望能有什么进入到我的梦中,可是一觉到天明,什么也没有。 清晨,我们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这安静朴素的小城,两天两夜的行程,真正难忘的时光只有三十分钟。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心态作祟,我眼里的延津处处都十分可爱,穿过一片农贸市场,卖菜的竟然比买菜的还多。我和父亲一人咬着一张饼,来到路口,恰巧有一辆到郑州的客车开来,我们又一次十分幸运地踏上了旅途。 我一直相信他在冥冥之中眷顾着我们,旅途真是太顺利了。但是关车窗的时候,我的手指被压了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是一种感觉的暗示,只有我明白。 清晨的阳光温和地洒向大地,不少麦子地都熟透了,颜色深得发黑,也有经不起风吹而倒伏的。辛苦的农民弯着腰一把把的收割,能挣到的钱却永远不会多。 我忍不住要用悲悯的目光注视我的祖国,中国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多灾多难呢。祈祷在农民收完庄稼之前不要下雨,否则一年的辛苦就有不少会白费了。 到郑州火车站已经是九点钟,为了赶时间,我们到一家可以代购车票的旅店,买到了九点五十八分开往南京的火车,我们一路小跑着,居然成了最后上车的旅客,车厢里仍然不拥挤,特别是到了徐州之后更是空空荡荡。 父亲不赞成我把宝贵的爱情给予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因为感情的付出是需要回报的,犹如涌流的泉水需要不断地补充才不会枯竭。可是我并没有感情得不到回报的痛苦,一点也没有。顺利的人生之路上每一次幸运不都是他慷慨的赠与和期待吗? 到达蚌埠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我们下车后没有出站,直接跟着一个也要到合肥的人上了另一列火车,开往芜湖的,六点四十开车,照这个速度当天就能回家了。 火车开动了,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弯新月如钩,其余的天空便是一片深浅交替的墨蓝色。一百多年前,他也曾多少次地在这样的月夜率军前进,也唯有月亮,才是我们共同仰望过的。 到达合肥已经是夜里九点半,我又回到了合肥,这座古代军事重镇庐州,一八六二年五月他率队离开庐州之后便踏上了无归之路,安徽才应该是留下他足迹和回忆最多的地方啊。 顺便说一句,人的心境真是创造幸福的源泉,一路上我看到无比可爱的田园风光,牛羊的回眸凝望,鸡鸭的散步扒食,还有种种其他淳朴风格的景致,纵使以往的旅行早已见识过千百回,仍不及这一次令我感到 难以形容的愉悦。 到家已经是十一点钟,洗完了澡,换上还带有延津旅店气息的睡衣进入了梦乡。 永恒的分离其实也是永恒的相连。 附: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殉难处 延津县城内西南隅,西环城路东有一院落,即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纪念馆所在地,陈玉成殉难后遗骨就葬在这块土地上。 1862年4月22日,在延津西校场玉石关帝庙,陈玉成英勇就义,时年26岁。延津人民感其功德,偷偷掩埋其尸,并筑土修墓,数月焚香不止。 为弘扬烈士业绩,延津县人民政府于1958年4月5日在陈玉成就义处坚起墓碑以作纪念。现为省级文件保护单位。 1990年,陈玉成的曾孙陈久年和曾孙女陈清泉到延津县祭祖。在碑前他们敬了酒,献了花,叩了头,照了相以告慰英灵。原来陈玉成于1860年与妻子蒋桂娘结婚,婚后住在英王府,一年后生一男孩取名天宝。太平天国失败,蒋桂娘化装逃出天京回到家乡,天宝生子陈慎初。1990年,遣孙儿孙女前来祭祀陈玉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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