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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家隶属于满族正红旗,姓他他拉氏。珍妃、瑾妃是我的亲姑母。 珍妃在我出世前已被那拉氏迫害致死。关于她的一些事情,我是从长辈和我家老佣人的讲述中得知的。瑾妃在1924年病逝,当时我已是十几岁的孩子,并和她生活过一段时间。她的一些事情(特别是辛亥革命后的宫廷生活)都是我亲眼所见。 珍妃思想开朗,性格豪爽,敢做敢当,不畏邪恶。珍妃之所以形成这种性格是和我祖母(二妃的生母)的影响分不开的。祖母生活在封建社会的晚期,比起其他贵族老太太要开明得多。记得在辛亥革命后,我的大姐、大姐夫要学跳舞,就在祖母面前跳了起来,祖母看着不但不反对,反而非常高兴。我和弟弟该上学的时候,祖母反对我们进私塾,而要父亲把我们送进学堂,还让我们学习英语。 我祖母是个宁折不弯的人,从来不奉承权贵。记得有一次我的二姐去一家亲戚家,这家地位、权势都比我家高,在那家我的二姐受到了冷遇。祖母知道后,立即把那家派来护送的人骂了出去,永远不许登我家的门。就因这些我家不知得罪了多少皇亲国戚。恰恰相反,祖母对待佣人却是一团和气比较平等的。我家的一个老佣人对我说过,有一次祖母办整寿,家里请来堂会演皮影戏,祖母为使全家人都快乐,让佣人家里的大人孩子也来看戏。祖母那天很高兴,还对佣人的孩子们赏钱赠物。平常祖母听说哪个佣人家里吵了架,婆媳之间也好,妯娌之间也好,祖母都要亲自到他家里去公正处理。因此佣人们常说:“四老太太可是好人呀!” 祖母的言传身教直接影响着自己的女儿,特别是珍妃,她是祖母最疼爱的女儿,她的性格的形成是和祖母的为人处世分不开的。 我家有个老佣人姓李,大家都叫她秃老李妈(老李妈在当时是给祖母做小锅饭的)。她跟我说过珍妃、瑾妃进宫前后当时家里的情况。 光绪十四年(1888年)农历十月初五,当时我二位姑母还没有成年,就接到朝廷懿旨册封为光绪皇帝的瑾嫔、珍嫔。这件事对我家和对祖母来说,不是喜事临门,而是祸从天降。祖母深知女儿的性格,对慈禧的狠毒也早有耳闻。宫廷里家法森严,女儿去做小老婆,免不了挨打受气,说不定还会招来灭顶之灾,从今后要想见到女儿,那比登天还难。 从接旨那天起到二位姑母上轿前,祖母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家里从上到下个个心神不安。二妃上轿那天,祖母正坐在正屋桌旁吸水烟,当两个女儿跪在母亲面前告别说“额娘,我们走了”时(额娘是满族对母亲的称呼),她强抑泪水,伸手打了俩女儿一人一个嘴巴,说道:“只当我没生你们这两个女儿!”转身进了里间屋。老李妈说,老太太进了里间屋一天没出来,也没有吃东西。 我母亲后来对我讲,二妃进宫后,家里像办丧事一样,个个心情沉重。这种气氛持续了好长时间,直到后来珍、瑾二妃被封为贵妃,珍妃深受光绪皇帝宠爱,家里才算松了口气。 二 自二妃进宫后,我家从祖母到一般佣人都称瑾妃为“四主”,珍妃为“五主”。“主”字是对后妃的尊称,“四”和“五”是按我家中同辈女孩的排列。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人敢提起二位姑母的真实闺名了。二位姑母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珍妃因受光绪的宠爱,而引起了隆裕皇后(慈禧的内侄女)的忌恨,加之珍妃性格倔强,不会奉承慈禧,隆裕经常在慈禧耳边吹风,慈禧就千方百计地找她麻烦,为内侄女出气。当年珍妃身边有一贴身宫女白大姐,宫里人都叫她白宫女。白大姐是专侍奉珍妃起居生活的,后因珍妃受贬,牵连了她,被轰出宫来,生活无依无靠,祖母出于同情收留了她,祖母逝世后,白大姐就一直和我家生活在一起,她经常对我谈起珍妃的一些情况。据她说珍妃长得很漂亮,小鸭蛋脸,双眼皮,五官清秀,全身洁白无瑕(她经常侍奉珍妃洗澡),并擅长书画、下棋。白大姐还说珍妃聪明伶俐,宫里的典礼礼节很多,如要求穿着花盆底鞋;在请安或磕头时,头饰和耳坠不能不摆,也不能乱摆;头叩的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这个尺度隆裕皇后总掌握不好,可是珍妃一学就会。这就更引起了隆裕的忌恨。 白大姐说,隆裕为了报复,就和李莲英及珍妃宫内的太监勾结起来,把一只男人靴子放在珍妃的宫里,妄图污蔑她有奸情。为了这件事白大姐也受过拷打。后来又因珍妃有一件衣服的料子和经常进宫演戏的一个戏子的衣料一样(据说戏子的衣料是光绪送的),隆裕抓着这件事又大作文章,致使珍妃遭受责打。 珍妃喜欢照相,尤其喜欢女扮男装照相,有时还穿着光绪的衣服照相,这又遭到慈禧的反对。慈禧命人到珍妃宫中搜出照相机和穿男装的像片,大怒,为此珍妃又受了“掌嘴”之罚。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珍妃的家庭教师文廷式(江西才子、庚寅榜眼,后授翰林侍读学士)和珍妃的堂兄志锐上奏李鸿章对日态度怯懦。与此同时他们又通过珍妃影响光绪,采纳主战派意见,对日宣战。 珍妃在文廷式、志锐的影响下,多次劝说光绪要采纳主战派意见,对日宣战。 珍妃、文廷式、志锐的行动引起了主和派的忌恨,加之文廷式、志锐又奏过李鸿章一本,因此李鸿章授意其心腹——御史杨崇伊,反奏“文廷式企图支持珍妃夺嫡,取代隆裕皇后;反对慈禧听政,支持光绪皇帝自主朝纲。”这样,慈禧恨透了文廷式、志锐和珍妃。她本来就想废掉珍妃,正无碴儿可找,借此机会正可解心头之恨。就下旨以“交通宫闱,扰乱朝纲”的罪名,将文廷式革职,赶出毓庆宫,永不录用;志锐从礼部侍郎被贬职,出任乌里雅苏台(蒙古境内,距乌兰巴托正西1800里)参赞大臣。珍妃之事也把姐姐瑾妃牵连进去,姐妹双双挨了板子。 三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法,珍妃支持变法。她经常通过自己的亲信太监,把宫里的一些密事告知我的父亲志锜,父亲又告知维新党人。后来由于袁世凯告密,变法失败,光绪被软禁瀛台,珍妃也被慈禧叫去当众受辱挨打,贬入冷宫。我父亲志锜也因与变法有瓜葛被革职为民。从此俸禄和钱粮一律断绝,我家生活无有依靠,又恐再遭慈禧迫害,只好卖掉粉子胡同房产,全家逃亡上海。 珍妃死后,听出宫来的宫女说,珍妃被打入冷宫后很是凄惨。头、脸都很脏,身上长满了虱子,形如乞丐,送饭的太监又都是李莲英的心腹。一次太监送来面条,珍妃端着碗在走廊里吃,太监在一旁辱骂她:“瞧你那个德行样儿!”珍妃在冷宫里熬了两年之久。她之所以能坚持下去,是因为她把希望都寄托在光绪身上,希望光绪能重整朝纲,做一个英明君主。可是她怎能知道光绪的艰难处境和不能有所作为,最后竟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呢! 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慈禧不顾国难民危,带着光绪、皇后西逃。事后听给慈禧做过奶娘的赵妈说,临行前慈禧命人将珍妃从冷宫里带了出来,当着光绪皇帝的面,假意要带珍妃西逃,珍妃表示“国难当头,我不走,而且皇上也不该离开京师”,与慈禧争吵起来。慈禧大怒,表示如果不走只有死路一条,珍妃毅然选择了后者。于是慈禧命李莲英指挥,由太监崔玉贵、王某执行。光绪见此情景,心如刀绞,忙跪下求情,慈禧厉声斥责光绪,转身命崔玉贵赶快执行。珍妃不准太监靠近,自己跳入井中。崔玉贵马上向井内投了二块大石头。当时珍妃年仅25岁。 由于庚子之乱,珍妃的死讯第二年才传到上海我家中。后来听秃老李妈说,庚子大年三十那天,祖母还叫人套上骡车在上海街头无目的地游逛,用以排遣思念女儿之情。不料在途中翻了车,跌伤了腿。等到得知珍妃死讯,祖母想起了上面那件事,说道:“女儿死了母亲都没给她超度一下,一定是她升天后成了地藏菩萨,怪罪下来了。”老太太时常以这种迷信观念来安慰自己失去爱女的悲伤之心。 后来听我父亲说,慈禧等人从西安返回北京后,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宣称:珍妃为了免于洋人污辱而投井自杀,并给珍妃恢复了名誉。我家又从上海返回北京,借住在粉子胡同。慈禧下旨,要我家打捞珍妃遗体。珍妃遗体在井内泡了一年半有余,井口又小,怎么也打捞不上来。慈禧大怒,要对全家问罪。父亲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摆上香案,烧香叩头,求五主子显灵,救全家性命。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遗体打捞上来。然后草草埋在西直门外田村。 四 光绪和慈禧先后去世,宣统(溥仪)继位,隆裕皇太后听政。又将珍妃的灵柩从田村移往崇陵皇家坟地。我祖母和父亲参加了葬礼。祖母在坟前沉痛地悼念了自己的爱女。事后老李妈说:老太太回来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了一天。 宫中改制,允许后妃娘家女性每年二、八月进宫省亲。我祖母和嫡母进宫看望过瑾妃。瑾妃出自对妹妹的怀念,曾让祖母把白大姐偷偷地藏在车里带进宫来和她叙旧,问清妹妹受罪受气之情况,以慰思念妹妹之心。家里这时才得知瑾妃在西逃返京后,曾在珍妃井前烧过三天香祭祀妹妹之灵。 珍妃的死给我家带来了极大的不幸,给祖母增添了无比的痛苦。从此我家中就无人再敢提起这件痛心之事。珍妃在家中的遗物全部烧掉,好像家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慈禧的封建统治,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极其深重的灾难。到了宣统在位时,清帝国像一个被折断桅杆的帆船,颠簸在狂风怒涛的海洋上。1911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我就诞生在这个暴风雨的年代里。这时,袁世凯恃兵弄权,宣布拥护共和,并以压迫清政府退出历史舞台、孙中山先生辞去临时总统由袁世凯继任总统作为交换条件,盗窃了辛亥革命的果实。 清帝退位后根据“清室优待条件”,仍能保持他的一定尊荣,在生活上也要受到充分优待。优待条件分为优待清帝和优待清皇族两部分。详细内容是:清帝退位后仍保持皇帝尊号,民国政府待以外国君主之礼;清帝仍暂住宫廷;民国政府每年付给清帝岁费四百万元;原有禁卫军饷额仍旧;王公世爵仍旧;皇族公权与国民相等;皇族私产一律受到保护。这样,紫禁城里的“小朝廷”,便成为“国中之国”了。 从我记事起只知道故宫里住着一个姑爸爸(即瑾妃,满族称姑母为姑爸爸)。听母亲对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召见进过宫,姑母很是疼爱我,还赐给过我玉如意等贵重物品。我清楚地记得见到姑母时的一些情形,时间大约是1917年到1922年间。 那时我六七岁,奉召进宫,总是弟弟陪着我。我俩坐着家里的木轮骡轿车,从神武门进去,到顺贞门往东拐,经过现在珍宝馆西墙外往南,才能到达瑾妃居住的永和宫东门。下车进了东门,在殿外听候传叫。只听太监一声高喊:“瑾主子有旨,传六、七爷进见!”我和弟弟随着太监来到永和宫正殿。只见瑾妃端坐在西边的宝座上,头上挽着旗鬏,鬏的四周戴着珠串花,穿着灰色缎子旗袍,外面套着蓝色的坎肩,脚上穿着福字履鞋。和我在照片上见到的一样,只是她的大脖子(甲状腺肥大)在照片上没有发现。 现在回忆起来永和宫的陈设和现在储秀宫相仿,只是瑾妃的宝座摆在西边面朝东。宝座后面是座“百鸟朝凤”贝雕大屏风,屏风后面是西里间,这里就是瑾妃的寝室。在东侧楠木落地罩前面摆着一座大钟,这座钟成了我进宫最爱看的一件东西。每当报时时,钟楼里走出一个小人,左手举着一个钟,右手拿着一个小锤,打几下就是几点钟,打完了又缩回去,楼门又关上。出于童心好奇,我经常坐在钟边守着看完打钟再出去玩。 见到瑾妃,我赶忙上前一步,垂手直立叫一声“亲爸爸”(亲爸爸是满族对姑母一种尊敬又亲切的称呼),然后行叩拜礼。在行礼时嘴里还要不住地叨念着:“亲爸爸吉祥”、“亲爸爸万事如意”等吉利话。 参拜后垂手站在瑾妃身旁,听候她的询问:“太太可好?”(太太是满族对祖母的称呼,这里指的是珍妃瑾妃的生母,我的祖母)“你们可习字了?能作多少字文章?是否有长进?”我都一一回答了。紫禁城的礼节烦死人,我的心早就飞到外面去了。但临出家门时父母亲再三叮嘱我们进宫去要守规矩,不然四主子怪罪下来可吃不消,要挨板子。每次见礼时我都提心吊胆,怕触犯了“皇规”。 见完了礼我们就由太监带着玩耍,但绝不许到处乱跑。我最喜欢的是看瑾妃写字。每次写字都在正殿的大书案上。宫女和太监为她研好墨,她就叫我和弟弟在书案的另一边为她拉纸。瑾妃书法挺秀,她最爱写的是大抓笔字,如一笔龙,一笔虎,一笔寿等,有时也写小楷、中楷。上午时间就这样度过了。 到了中午要进膳。瑾妃一日正三餐,午休、晚上睡觉前各有一顿加餐。早餐是粥,马蹄火烧,肉末烧饼。粥的种类很多,如白米粥、小米粥、薏仁米或细玉面粥。午餐和晚餐就更多种多样,瑾妃爱吃的有炸春卷,卷里是烧鸭丝豆芽菜和香菇丝。有时也吃烧鸭子、片火烧、煎饼等等。吃春饼时八仙桌中央放着一个直径大约一尺到二尺的圆盒或是八角的大雕漆果盒。盒子里有6到18个格子,每个格里放着一个珐琅漆盘,盘里分别放着切成丝的青酱肉、小肚和香肠等。这就是膳房里有名的盒子菜。加餐都是小吃,如豌豆糕、芸豆卷、绿豆糕、奶糕等等。冰糖堆儿也是加餐的一种,一个大山里红或是一个大海棠上面粘了厚厚的一层冰糖,冰糖上面粘瓜籽仁、核桃仁、青红丝等。我小时最爱吃的是冰糖堆儿。 瑾妃进膳都是在永和宫后殿东侧。用膳时摆上八仙桌。饭菜放在竹柳木制的盒子里,盒子用黄色棉笼套套着,由御膳房传出,从膳房到永和宫后殿,隔不远站着一个太监,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传至后殿。膳房虽距后殿很远,但饭菜摆上桌子时还热气腾腾的。 进午膳时,瑾妃带着我们走到桌边,她坐着吃我们站着吃,她要给我们夹菜,我们马上放下筷子说声“谢恩”再吃,她不爱吃的或是吃不下去的就要赏给我们吃,我们也要谢恩。瑾妃饭量很小,但给她准备的饭菜要摆满两个八仙桌子,吃不了就要退回膳房,浪费很大。 吃完午饭,瑾妃要午休,这时她要把我和弟弟叫到身边,给她捶腿。捶时要用双手轻轻地捶。午休后我们跟她吃一顿加餐,喝一次她最爱喝的青果茶。她习惯把剩下的茶赏给我们喝,我接过白玉茶碗,马上谢恩一饮而尽,然后再把青果吃掉,这样姑母看着才高兴。瑾妃用的白玉茶碗很讲究,它是一个白色透明的盖碗,银雕半圆形的碗托,透过碗壁清晰可见碗里的黄色茶水和两个碧绿的青果。 吃完加餐,喝完茶,瑾妃亲自带我们到御花园里走走,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前殿踢毽子玩。踢毽时瑾妃要把大衣襟的下摆拉起来塞到腰搭上,和我赛着踢、对着踢。当她自己踢时,越踢越带劲,有时把毽子踢到前殿挂匾后边,这时宫女便传来小太监用竹竿弄下毽子再接着踢。姑母踢毽子的姿势很好看,前踢、后踢、左踢、右踢,雪白的鸡毛毽子,在姑母脚下来回旋转。太监和宫女在旁边喝彩叫好:“瑾主妃踢的妙!”就这样,一直踢到进晚膳才算罢休。 由于男人不准在宫里留宿,吃完晚饭,我们就出宫回家。在与姑母告别时,还要再行一次叩拜礼。每次临别前姑母那种恋恋不舍的表情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当时我不理解姑母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她一个人深居宫中,高大的紫禁城墙隔断了母女和兄妹之情,过着那种极其乏味的孤独生活,怎能不为亲人离去而难过呢! 每次出宫回到家里,我真像出笼小鸟一样飞向母亲,向母亲说说自己在宫里的见闻,还要诉诉在宫里受礼节约束的烦闷心情。母亲胆小怕事,听后总是训斥我一顿,然后说:“现在是民国了,要比以前礼儿少多了,不要胡说,传出去瑾主子要生气的。” 有一次,我去宫里,从御花园回来,刚迈进永和宫宫门,就听见值班太监站在前殿东廊子下高声喊着:“喳!传廷杖!”我知道这是要廷杖宫女或是太监了。我吓得赶紧躲到前殿抱厦的柱子后面,只见从东边传来一根涂有黄油漆的竹竿,进了正殿。打人是我最害怕的事,我赶快跑出宫门躲了起来。过了半天才敢回到殿里,只见一个宫女啼哭着从前殿后门步履艰难地走了出来,又慢慢地走到后殿西边的旁门出去了。事后听太监议论才知道,这个宫女偷吃了进贡给瑾妃的黄李子,因而受到廷杖之罚。为了一个小小的李子,竟遭此难。从此,我在宫里玩耍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看护我们的太监,总是不许我们到处乱跑,可是我和弟弟千方百计地摆脱他们。有一次我和弟弟商量好一起去厕所(厕所在后殿的西边门外边),上完厕所我们猫着腰,偷偷地绕过正殿,跑出了宫门,在东路的甬道上捉迷藏玩。忽然听见有太监打“嘘”声,值班的侍卫马上跑出来列队两旁,当我们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见宣统由太监簇拥着走了过来,这下可把我和弟弟吓坏了,掉头就想往永和宫里跑,由于宫门都一样,一着急找不到哪里是永和宫了。这时宣统已命太监追上了我们,把我们抓了回来,我们马上跪下磕头请罪。宣统问清我们是谁后,就叫太监放了我们。从此我和弟弟便知道皇上一到,太监要打嘘,值班侍卫听见了马上出来站岗。出于顽皮,我和弟弟也模仿着太监打嘘,侍卫听见马上出来列队站岗,当他们发现是我们捣的鬼时,立即禀报了瑾妃,为此姑母狠狠地训斥了我们一顿。 五 1922年农历八月十五日瑾妃的50整寿,为了给瑾妃祝寿,我随祖母、嫡母、姐姐一清早就进了宫。 永和宫大变了样,前殿抱厦东西两侧都放下了竹帘,宫门口的屏门上挂上了印有金龙式样的大寿字,宫门南面搭起了木板架,做临时舞台,抱厦里面东边和西边都放上了沙发。太监宫女都换上了新装,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永和宫热闹异常。整个祝寿过程已记不太清了,但对文艺节目我印象很深。文艺节目开始时,抱厦的东面坐着溥仪、溥杰,西面坐着姑母、婉容(宣统皇后)、淑妃(宣统妃子)和我祖母、嫡母及我们姐弟。 节目的内容很多,有抓鬏赵的莲花落《老妈进京》,焦德海、刘德智的相声和快手刘的戏法。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焦、刘二位说:“今天能进宫说相声,是托万岁爷和端康主子(指瑾妃)的福气。为瑾主子祝寿,祝瑾主子大吉大利,万寿无疆。”焦、刘相声说得溥仪很高兴,马上赏给了100块大洋。快手刘变戏法,变出100只麻雀,示意“百鸟朝凤”。当这100只麻雀飞出来时,宫里可热闹了,溥仪、溥杰都站起来捉麻雀,东扑西扑。我也想下去,但当着姑母和祖母的面不敢放肆,只好坐在一边看着笑。这时祖母、姑母也笑得合不上嘴了。第二天报纸还报道了这条消息。 瑾妃的性格和珍妃的性格恰恰相反。瑾妃在家里做闺女时是长女,能委曲求全,是个有心计的女子,进宫后在慈禧的高压下,对妹妹的遭遇只能报以同情之心,对慈禧的横行霸道是敢怒不敢言。长时间的闷气只能憋在心里,等到四十多岁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并得了甲状腺肥大病,眼珠往外努着。从宣统大婚后,姑母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了探望姑母的病情,我又随祖母进了宫。瑾妃对祖母说:“从皇上大婚,我就没有好过,大婚那天用的是洋鼓洋号,半夜里敲得我心都要蹦出来了(大婚是午夜进行)。最近几年我总感到不舒服!”祖母免不了安慰一番,就出宫去了。 有一次瑾妃看病,我正在永和宫内,姑母坐在后殿西里间的炕沿东边,炕中间摆着炕桌,炕桌的两头是压头桌,我站在正间太师椅后面。这时瑾妃问:“御医可到?”太监马上上前答话:“禀主子,御医在外面侍候着哪。”瑾妃说:“传吧。”太监忙把正门打开,两位御医走了进来。一位是张伍乔大夫,一位是赵友琴大夫。因为他二位经常给我看病,所以我也认识。 御医迈进门槛,马上跪倒在地,面向西叩了三个头,然后跪行至瑾妃面前,再叩三个头。这时瑾妃向御医说明了自己哪儿不舒服,有几天了。御医开始一左一右按着瑾妃左右腕脉,过了一会儿二位御医交换了位置,又按了一回脉。号完脉后,瑾妃开始询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吃什么药好(姑母对中医颇有研究),御医一一作了回答。这时瑾妃说:“你们开方去吧。”御医说了声:“喳!”连忙叩头,站起身来猫着腰后退到殿门口,退着迈出门槛,转身出宫开方去了。 从那时起姑母身体就时好时坏,也就更加思念自己的母亲和亲人。早在好几年前,瑾妃为了能每天见到母亲,就特意潜心设想了一计,为我家在景山东街东侧中老胡同,购买了一套房产(中老胡同32号及33号旁门),这套住宅院子很深,东院有个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个小亭子,站在亭子上用望远镜向西南方向望去,正好是故宫。我祖母在和姑母约定好的时间里,登上亭子,这时瑾妃也登上御花园靠东北面的亭子互相用望远镜瞭望。祖母每次都要看到瑾妃下山回宫,才放下望远镜,再往西南方向望好一阵子才含泪走下亭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望了多年,直到瑾妃病倒,家里人怕祖母知道后伤心,就再三劝阻,祖母这时也病魔缠身,才算罢休。 二位姑母从入宫到清帝国灭亡,她们从未回家省亲。直到祖母办70大寿,瑾妃才借机会回家看望了一次母亲和亲人。 六 为了给祖母办寿,迎接瑾妃省亲,全家上上下下忙个不停。祖母的寿日是五月十七日(农历)。生日的前三天我家的门窗户壁都重新油饰一新。祖母住的正院五间正房也腾空,屋里的楠木落地罩都刷洗干净。屋子正面的门窗全部拆掉,为的是瑾妃接见时能一目了然。花园花厅里面摆着一套名贵的沙发,是父亲接待来访的朋友时用的,这时也搬了出来,放到祖母房间里,作为瑾妃的临时宝座,房间的地上铺了一块正方形的大地毯。父亲命花匠将家里所有名贵的花卉,全部搬出摆在正院走廊和二门道里,并将花园的花卉修饰一番,除掉枯木死株。 为了增加寿日的色彩,除约了皮影戏外,还请了富连成戏班的京戏。我家的女性都换上了新装,戴上了头饰,各个搽脂抹粉;男性都穿上了袍子马褂,结上了腰搭,戴上了瓜皮小帽。我和弟弟也穿上了进宫时穿的那套礼服,小帽头的帽头上面有个用大红丝线结成的纥(纟达),纥(纟达)下面有半尺长的红穗子,垂在后脑勺上;帽头前面有一块粉色宝石,宝石下面钉着一颗珍珠。当时我最爱戴这顶帽子。身上穿着青缎子马褂,湖蓝色的长衫,白布袜子,一双青缎子双脸鞋。 全家人从早到晚演习接见参拜礼。边练祖母边说:“你们用心地练,别在那天丢了我的脸!” 等到五月十七那天一大早,全家女性以祖母为首都站立在正房廊子下面恭候。从正房门口至大门外铺上了一条红毡子。父亲顶带花翎,身穿朝服,带领着全家男人早已站在大门道里面恭候瑾妃的到来。母亲赶忙给我收拾停当,把我拉到父亲身后面站好。当瑾妃乘汽车来到门口时,父亲带领我们跪在二门前叩头迎接。瑾妃下车后由太监扶着走进大门、二门、垂福门。祖母在正房台阶上伸出双手,迎接离家20多年的女儿(因已是民国且属宫外,就不行大礼了)。这时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可以看出她在强忍泪水不让它掉下来。然后姑母由太监扶着,祖母由贴身佣人老周妈扶着进了正房,坐在沙发上,休息了片刻。 瑾妃开始接见家里人,从父亲、嫡母、大庶母、母亲、三庶母、大姐(唐梅)、二姐(唐石霞)、三姐(唐怡辉)、我和弟弟(唐君武)、五妹(唐舜君)、大侄子(唐曾荫)等,都一一参见了瑾妃,叩头行了大礼。 为了保证省亲安全,当时内六区署长严少伯也亲自出马,带领着一班人轰散闲人,瑾妃也带来了故宫的侍卫军多人。等瑾妃进了门,他们就分散在我家住宅四周站上了岗。 这里还要捎带提一下,为了祝贺祖母的70大寿,我父亲的好友英籍犹太商人哈同夫妇(哈同夫妇是我全家逃往上海时,与父亲结识的),特地从上海赶来北京参加祝寿活动。他夫妇带来了四五十个干儿女和五六十人的私人警备队。父亲把我家一套宅院(中老胡同33号)腾空给哈同夫妇及其随行人等居住。这天瑾妃也接见了哈同夫妇,感谢他夫妇在我全家最危难的时候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 参见完毕,瑾妃由祖母、嫡母陪着吃了午饭(从宫里带来的“御膳”)。饭后就由祖母、嫡母、父亲陪同,我和弟弟跟随着,观看了我家每个院子,每间房子,连厕所都去到了。瑾妃说:“看看吧!不看不知道今后还能看得见吗。”到下午四五点钟,瑾妃传话回宫,父亲带着我们都跪送姑母启驾。 送走姑母后,我转身跑回正院,只见祖母一个人坐在正屋沙发上发怔。这时全家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都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去了。晚上和第二天的京戏及皮影祖母都没有好好地看,声称不舒服,很早就休息了。 七 瑾妃省亲后不久就病故了,这时正当祖母也病瘫在床上,没敢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她。 姑母病危时,父亲和嫡母前去看望过她。去世后灵柩就停放在永和宫内,当时正是1924年冯玉祥回师北京,宫里乱成一团,我家也无人敢进宫去。直到瑾妃出殡时才通知我家,只有父亲参加了出殡仪式。后听父亲说出殡很简单,一切都从民国制度,灵柩停在广化寺里。过了没几天嫡母带着我和弟弟去吊唁,进了广化寺只见十几个反穿皮袄的太监在守灵,姑母的灵柩罩在棺罩里,棺罩有一两丈高,我们跪下给姑母叩了最后三个头,就随着嫡母回家了。 珍妃进宫十几年,瑾妃进宫三十几年,她们过着极为奢侈腐化的生活,同时也受尽了封建礼教的约束和摧残;虽得到了地位和财宝,却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爱与自由。二位姑母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在那座阴森森的紫禁城里,度过了自己抑郁凄清的一生。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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