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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十一月二十三晚,160师奉命撤退到南京东北九十里之句容城,但二十四日凌晨,被追击而来的日寇将整个句容城包围,我956团当即与日军展开激战,敌军的炮火猛烈异常,我军伤亡极大,战斗到将近天亮,敌军已突破我军几道防线,将团部团团包围了起来,危急中,团长喻英奇率团机关众文书、参谋等文武及卫兵跳窗突围逃脱,团部的公文档案全部失落。中午,在友军配合下反攻,我军重新占领句容城后,才找回团部的失落文件。 二十五日我956团撤到南京东北三十里之汤山和东流岭,汤山、东流岭和茅山连绵数十里山地,为南京近郊外围重要据点。我956团奉命坚守东流岭阵地,东流岭距汤山大约20华里,距南京七、八里。 26日下午,敌军到达我军前沿阵地,进入山地战,敌炮兵和坦克略减威力,我广东部队66军镇守汤山和东流岭,从二十六日下午起,激烈战斗就在南京近郊四五十里东北和东南地区展开。 26日下午四时左右,日军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向我956团的阵地倾泻了差不多三千多发炮弹,东流岭 仿佛被削低了五、六米。当时一发炮弹呼啸着向我隐蔽的战壕飞来,我心里一沉:“糟糕。”急忙用手揪着旁边的勤务兵何昌:“快滚过去。”随后自己用双手抱着头向旁边的一个弹坑滚去,就在这时,听到了震撼心肺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混合着泥土把我和勤务兵掀起一米多高,然后重重地摔在弹坑里。 当我从一米多厚的泥土里爬起来时,日军已经向我阵地发起了冲锋,我们连的士兵们与日军展开面对面的撕杀……,一个五短身材,满身横肉的倭兵,端着上着寒光闪亮刺刀的步枪,正急步向我扑过来,我连忙抄起地上阵亡士兵遗下的步枪,倭兵一枪刺过来,我急忙用枪一挡,哎哟,这倭兵臂力蛮大,震得我虎口发麻,双臂酸痛,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黑影扑到,抡起枪托,一下就击在那倭兵背上,那倭兵一声嚎叫。定睛一看,原来是我排的班长黄章桂赶到,我连忙拔出驳壳枪,对着那倭兵就是一梭子弹射了过去。就在这时,我军957团一个连过来支援,好不容易才把敌寇压下山下去了。 但我们喘息不到十五分钟,山下数不清的日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再次向山上发起了第二次冲锋,同时山下和半山腰的日军有上百挺轻重机枪开始向我东流岭956团阵地疯狂扫射。 当时有957团排长谢玉标,是我六年前同连当兵好友,记得自己在广州江村溺水时,他曾救过我,今见他受重伤卧地不能行,急找担架兵送他回燕子畿(矶?)战地医院。 我广东军部队在汤山和东流岭与敌军艰苦血战,顽强抵抗了三昼夜。二十九日晚,汤山和东流岭全线交友军接防火线。478旅全体开到京郊八里燕子畿休整,将伤亡惨重的957团解散,补充956和958两团。 时敌军十余万在浙江钱塘江登陆,攻下宁波,以锥形向西突进,直窜南京上游,企图截断长江我军补给线,与长江敌寇会师,包围我首都南京。 十二月二日,南京外围的汤山和茅山两个重要据点,均被敌军攻占。广东军全部撤入南京城内,此时,南京已陷入三面被包围状态,惟北面是长江,我军已成为背水战。 十二月七日晚,军长叶肇召集全军将校开会,478旅旅长邓志才在会上提建议:“南京已被敌三面包围,南京城为背水阵,乃古来兵家大忌,目前南京形势和敌我双方优劣比较,我军必守南京不住。主张广东全军撤过长江北岸,保持我军战斗实力,争取持久战胜敌。如果犹豫不决,我军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叶肇说:“南京为我国首都,擅自放弃,不但影响军心民意,对国际声誉攸关,更有何面目归见蒋公……”?有的人附和邓志才建议,双方拍案争辩。叶肇斥责邓志才贪生怕死,我军当与南京共存亡,大丈夫马革裹尸幸也。 当晚,邓志才带二三卫士逃去。叶肇下令通缉。 十二月八日晚,广东全军在国民参政议院大厦集合,叶肇讲话:南京为我国首都,粮食弹械充足,我们要坚守南京,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当时南京城内外驻扎的国军约四十万人,南京十三个城门,每门二到三重门,堆满沙包,仅容单人可以出入,城厢内外,已成混乱状态,十一日晚,南京作战总指挥官唐生智在城内机场乘直升飞机逃跑了(打字员按:直升飞机可能是笔误,疑应为飞机),南京更加混乱。 十二日黄昏前,956团全体集合于和平门内,团长喻英奇讲话:叫炊事兵丢掉炊具,士兵抛弃行李,轻装突围返广东。我们已被敌人包围,我们广东人不做衰仔(不当孬种),不做倭俘,今晚我们就从东流岭打出去。敌军后方句容空虚,我们向句容前进,从东北迂回到东南经某地到某地,返安徽省安庆市收容。大家谨记路线,能跟上队伍最好。如果失散队伍,到浙江边境,有派出人员接返安庆……。团长说话言辞悲壮,命令立即行动。当时我奉命为尖兵排长,首先带士兵出和平门,我第一营全部刚出完。中央最精锐的教导总队从紫金山败下,他们不知城内情况要入城,我军不知城外情况要出城,彼此在和平门口相互开枪,尸积如山。我们后续队伍一个都不能出城,前后失去联络,营长陈植引第一营到东流岭,派我向前开路,爬上半山已入敌人机枪火网,只得伏于半山。 陈芳连长率兵到达,听到他叫:“哎哟毙咯(糟糕)!”看到他已被敌人击断左腿,我正欲上前救护,看他又连中数弹,已经牺牲。知他昨夜领到七百元在皮囊内,不敢往取。营长亲自率兵冲突三四次,不能出围,士兵死亡三五十人。只好退回京郊铁路暂避。 见不到本军一个人出城,南京东南角被敌军突入,在城内混战,满城起火,照耀红了半边天。时已十一点,营长叫队伍向下关行进。到下关人马挤拥,从死尸堆上践踏过去,我自己回头看时,队伍不知何处去了,只有班长黄章桂,射手王粲,步枪兵梁锦,勤务兵何昌等五人拼死跟着。坦克和装甲车塞满下关马路,左右楼房烟雾迷天,机枪炮弹如骤雨而下。喊声动地,自己突然被辎重行李绳索绊倒扑地,班长黄章桂拼命抓住衣领不放。自己身上已被数十人践踏走过,拼命挣扎不得起,自以为必死于此。幸一大骡马嘶叫滚来,人海散开一边,才获救命。冒着弹雨捱到江边,一望十四五里水面,船只全无,波涛翻滚。 时有广东战地服务团男女大大学生二三十人,在江边哭叫爹娘。此时不但与部队失去联络,连广东兵都见不到一个。 敌机投下照明弹如同白昼,敌机上机关枪疯狂地向人群扫射、投弹。自己心内慌急踌蹰,毫无主宰,不知何去何从,只得带着那五个兵,向上游行走,突然听得路旁有人叫:“叶排长,叶排长……”,循声找去,见路旁躺着一人,身盖着一张军毯,走近,他问:“叶排长,你还认得我吗?”哦,原来是当年大家在广州一起当兵时的同班战友,他现在也当到排长了,问他怎么了,他说:“已受重伤” 。我说:“我们扶你一起走吧”。“不行,我实在无法行动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去吧,祝你们好运,路上保重”!我说:“那你把你身上那支驳壳枪给我好吗”?“不行!我得留在身上,现在我还挺精神的,等那东洋鬼子来搜索尸体时,我还想赚他几条命报仇”!当时处境凶险,也不能与他多说……。 再行十馀里,有小河挡住去路,河约四五十米,水深没顶,一大木船横跨河中,无数乱军在争夺,河中乱烘烘的,枪声、刀声、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船身高五六尺,泥泞不能上,自己将心爱的蚕丝被抛弃,出尽平生气力,纵身一跃而上。还是孩子的十七岁勤务兵何昌叫道:“叶排长,叶排长,你不要我啦,你抛弃我耶?”只叫声把手伸过来,探手互握,那时的力不知从何处而来,把他一提,掷于船上。其他兵士逐个用枪杆牵引上船。大家急忙奋力摇船向对岸驶去,离岸还有六七尺,梁锦光先下水,逐个负于岸边。 沿江岸向西再行,离南京已三十馀里,自以为已出重围。 天明到一小市镇,有散兵万馀人在镇内和附近村庄,飞机炸弹和炮弹如雨点般落在这大约一平方华里的土地上。 散兵无人指挥,各自叫喊冲突重围。公路桥头,敌机枪十馀挺交织成火网,我跟友军三番四次企图冲锋突围出去,徒增公路桥头叠尸百馀具而已。 敌人使用烧(夷?)弹向我们扫射,死拍棉衣冒火,最后,冲到桥头五六十米,友军倒地二三十。自己急躲于大桥木堆中。乘敌人火力间断,急爬到江边,借江堤掩敝,见江底无水急跳下,不料上凝下稀,泥湴过脐下,因穿棉裤,带子扎绑裤脚,经二十分钟不能起。用尽办法除掉裤头带子才得解脱。沿江堤走到市上,急先洗去驳壳枪泥污。时已十点,肚子饥饿,正在寻找炉灶,恰巧见本团七连连长陈某,带士兵十五、六人,轻机两挺,步枪数支。欢喜有伴,精神为之一振。 与陈商量脱围办法,陈说:“以机枪占据楼房,坚守待救,不然的话,惟有一死,别无办法”。我观他说话消极,似有不合作表露,即建议:拆门板,起铁钉扎筏渡江为上策。 但他叫暂时休息,自去江边侦察渡河点,他见水上有商人遗下杉木筏,悄悄召他十六人下筏渡江去了。 伴着自己六人,涔涔泪下。我说,此人无半点义气,随之无益。此时,自己万分傍徨,到江边见还有杉木筏半浮半沉。召五人急下,尽力划水,筏却不动,原来筏下水中有大竹缆栓系桥上,黄章桂拔刺刀力斩,缆浮水不着力,经半小时斩断,划离岸十馀米,岸上十馀人已跳水下筏,到江中,敌机枪猛烈扫射过来。伏于筏上水下,死命划过对岸已是下午一点。 此时,自己想着,已经脱险重围,捡回条命了,但肚子饥饿,全身发软,不如暂且休息十分钟,慢慢寻路返安庆未迟。 黄章桂远观后面桥头倭兵数十人,不禁怒火中烧,架起轻机枪欲射,但我估算射程不及,惹他无益,省点子弹。 大家此时虽然比较安心胆壮,但肚子饥饿难忍,向西徐行里许,见一老翁,便问往含山,和县、合肥返安庆路,老翁摇首说:无路去安庆。 以为翁年老昏慌,遂不复问,向西行三四里,见前面长江,水面十馀里,波浪滚滚,白浪滔滔。各人见之大惊失色,原来这是长江南岸边长约四十里,像柳树叶形孤岛,叫“蚁洲”岛。再行入村,有北方友军在村内杀鸡造饭,他们吃馀的叫我们六人吃了一饱。上到岛上,有散兵约二三千人,但没见到一个广东人。自想:大险虽然脱离,还有小险,惟有想办法渡过长江北岸,才算安全。踌蹰片刻,六人沿着岛边再西行六七里,遇见自己本连长李翼带领本团散兵百六七十人,彼此惊喜,互问南京我军突围情况。 时已下午三点,各人肚中饥饿疲倦,坐地休息,商量渡江办法。自己早从北方友军口中探知,农村每家均有探亲或赶集小艇一张,能容三四人乘坐,平日悬挂在家。便向连长建议:“应急决定,马上向农村找寻、借用小艇,你我二人先行渡过江北,然后放大船过来渡我们同志……。”李翼连长叹说:“我们今日至此,生死患难与共,只有共同牺牲,决不能丢掉百五六十人生命不顾,自己私自过江……”。便叫队伍向西行,找寻过江船只,自己又跟着行数里,江边船影都没有。 此时自忖,船肯定找不到,而且人多必然不能渡过江北。遂决定自己命运,便对众人说:“我今不能走路了,而且身无分毫,连长昨天领有千元经费,大家尽可跟他去吧……”。自己坐于地上,伴从我的是以前机三连黄章桂、王粲、何昌、梁锦、梁锦光等五人,大家都说:“生死患难与共,叶排长,我们跟你生死由天啊……” 时长江虽有敌舰上下游弋,但岛上未受炮火控制,许多散兵都自己想办法找寻东西泅水渡江去了。 此时见岛上村中有碓磨屋一椽,有四条大竹柱,顶棚又有五条,共是九条,即命拆卸,准备搬到江中扎筏。却有一老伯(屋主)率几个壮汉拦阻,不让拆。无奈,只得向他哀求:“老伯啊,想今天国难当头,千万家庭将毁于一旦,您老亲属中,也应有人在当兵,可能现在正在与倭寇作殊死的争斗。我等六人如能活着过江,寻找到部队,仍能多杀几个倭兵,为国为民报仇雪恨,如果今日死于此地,您老人家又怎能心安理得呢?”这老伯似乎有所感悟,不但不再阻止,而且命那几个汉子帮我们一起把碓磨屋拆除。 筏成,仅容三人,再找大浴盆一个盛于筏上,共载四人。再找,但岛上门板被拆得干干净净,半片无存。多方想法,找到女人床一张,上铺高粱稿秆,扛抬到江边。以绳连系由竹筏拖带。这时,有散兵来夺,黄章桂将轻机架于滩头上,我把驳壳扳开保险,说:“死命六条,你们过来即射击。”他们惧怕广东蛮子遂退去。 当时,有义气的黄章桂王粲二人同乘坐于床,让竹筏给我和何昌等四人乘坐。使尽平生气力拨水,拨离岸三四百米,高粱稿秆浸透水往下,拖也拖不动,时已入夜,见江流滚滚,敌舰上下游弋,开枪扫射渡江船筏和泅水散兵,筏在半江来去皆不得,六人惊慌无措,此时哭也无声无泪。黄章桂、王粲二人提出割断拖绳,让排长四人过江,免六人同归于尽。自己有所不忍,舍命再拨水,奈何竹筏动也不动,黄章桂早已拔小刀将拖绳割断。 当时,在此危难中,也无可奈何。指着对岸流泪嘱咐:如果天公怜悯,大家明天安全过得江,每到一地方,要在自己行进路上写上“广东群”字路标,加箭头符号,按路标寻找相会。 彼此落泪分别。(后来他二人流到南京下游“八卦洲”岛,住居民家,于翌年二月返回湖南攸县归队)。幸当时南风劲吹,约九点到达江北,但离岸大约三十米,风浪撞堤,将筏拨出百馀米,拼命再划拨水,将近到岸边,又被风浪撞出……,如此这般,六、七次,风浪尽湿衣服,虽然是冬天,但身还出大汗,心内慌急,无计可施。忽见芦苇港内泊有大木船,声泪俱下,大声狂呼救命。 听到舢舨响声,狂呼愈急,果一小艇来救。上得大木船,乃我军44师军需船也。满载粮食和服装,一上尉副官把我拖入舱中,急拿新衣鞋袜更换湿衣,暖水洗澡,将腊肉黄酒招待,并说:“同志莫惊,前面江浦有我军77、78两师布防。明天慢慢寻找归队未迟。”此时自己心胆才比较安定,(日寇攻入南京屠杀军民四十馀万人,长江溺水死亡约十万)。 十五日早,离船上岸,一望十馀里,尽是芦荡密林,港汊又多,无路可行,只好朝着远山向西而走。行五六里,有从江浦县退出难民数千人,扶老携幼,躲于芦苇林内。看林外公路,倭军纵队向西前进,络绎不绝。敌军向芦苇林内开枪扫射搜索,难民四散逃命。 难民见我们全副戌装,恐累及他们,三四大汉强令我们解除武装。此时,我们在无可奈何中,只得接受他们意见。先将步枪抛到河沟里,自己将驳壳插于腰间,也将枪盒和弹带投于水中。有好心的拿破旧衣裳给我们换掉军装。混在难民中,向西又走了十馀里,士兵梁锦又失散,只有何昌拼死跟着我。自己想着,我们不能跟着难民乱窜,和何昌二人伏于芦荡中。 到下午三四点,倭军还未过尽,幸喜失散的士兵梁锦亦经寻找着,入夜,敌人行进稍为间断,四人乘机急速横过公路。向西北走二十馀里,翻越大小山头四五个,来到往乌衣的公路,我军已于今晨从江浦撤退,剩下极少数落伍兵在公路慢慢行去。 我们急步而行,肚中饥饿难熬,公路静悄悄,月明霜下,彻骨生寒。见一身穿皮衣中年汉子,问他时辰,他说:将近十一点。我们跟他走了一程,士兵梁锦等低声细语说道:“叫叶排长拿出手枪,我们搜那汉子身上,必有可取。”那何昌摇头叹惜说:“我们曾经在鬼门关出入,生命朝难夕保,如果寻得队伍,有吃有穿,要钱何用!他只身逃难,离井别乡,不知何日重返家园?要了他钱财,他便死路一条了,于心不仁不忍。”当时,我听到那十七岁的孩子兵何昌这番义气凛然的说话,令我几乎向他下拜!(后来返湖南,我放何昌到班下学习当班长本领,他在庐山战役中立功升班长。于1939年2月广东粤北从化良口战斗中阵亡,令我为他哭了一场。) 四人已经一日一夜不曾吃饭,肚子又饥又渴。拼命西行,有落伍兵东北人,口叼香烟走路,向他索取烟头,他慷慨地以50支装大型香烟一罐相赠。他自介绍是张学良东北军旧部,曾在此一带驻防过,并带到军政部的前方将士招待所吃饭。 四人饭饱,在附近假眠二三小时,天亮到达乌衣,铁道被炸,没有车搭。 十六日走了一天,下午八点抵达全椒县,时有中央第一师胡宗南部在布防构筑工事,收缴散兵枪支,我等四人早已扮作难民模样,驳壳枪未被缴去。四人在全椒的断垣下烤火通宵,十七日早上乘搭最后开到的一列火车,经滁县、蚌埠,于十八日中午到达徐州,在北门车站下车。 见墙上,地下写满各部队收容符号,划着箭头指向收容地址。独不见广东部队的收容路标符号。也有不少广东军人在寻找张望,但彼此不相识,只互问南京情况和各人动向。入城遇见本营军士戴官喜,互问南京我军情况。 回到军政部前方招待所吃饭后,到街上买了份徐州《民国日报》,坐于北门口地下读,头版大字标题“告全国军民书”,文章是副委员长冯玉祥写的,内容:勉励国人,加强团结。我军弃守南京,不在一城一池得失,只要全国上下坚持抗战,争取最后胜利五分钟……,读到末段有两句:身为现役军人,当以沙场战死,代替寿终正寝……。 当时自己有感于衷,如果今后我军再有南京那么惨败,敌人便可长驱直入,不十天便可到祖国的心脏—大武汉。自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今日自己身为现役军人,祖国河山半壁已陷敌手。目睹我军形势,不免热泪盈眶,回想南京突围时,满京鲜血染红了长江绿水,今日此身虽然脱险归来,仍然大敌当前,国仇未报,心怀悲愤!从地下拾起别人写路标留下的粉笔头,在城门墙上写下四句: “强围突破不顾身, 首都处处血泪痕, 成败岂宜颓壮志? 复仇惟有励三军!” 署名:百粤征夫。 这是我读报而有感于衷,第一次学写诗,当时有许多人见我语言不通,发长二寸,有些奇怪,围近问候长短,方知是广东蛮子老兵。一穿黄绒大衣的,好像是校级军官,他看看墙上四句,便向我们打招呼。把我们六人带到一家收容所去,拿出香烟招待,向我们要求收容,在彼军服务,升我为中尉排长。士兵每人升一级。我们以语言不通,生活不惯谢绝他的要求。逗留一小时,他看不能说服我们,电灯已亮,他拿出馒头,每人两个。说道:“你们是广东蛮子,也是军队忠实好同志,既不愿在此,由你去吧!”我们向他要求借军毡二张,度过今宵,明早奉还。他慷慨地叫副官以旧料军毡二条相赠。送出门外。当晚四人到一间小学教室过夜。自己心内烦闷深思,回到安庆收容,不知还要搭多少日火车。 十九日早,六人来到徐州北门,见墙上和地下写着:203部队从南京归来的官兵,请回到开封和安庆收容归队。四人满怀欢喜,到火车站,已有广东官兵四五百人在候车。都说就近到开封归队。当早一连三次空袭警报,大家走避郊外,见徐州北郊铁路密如蜘网,有陇海、平汉、津皖、津浦铁路交汇于此。徐州位于我国南北交通枢纽,乃古来军事战略重要之处,为军事必争之地。我们守候到下午一点,广东官兵四五百人同上一列无蓬盖光头车卡,向西开去。当时陇海沿线,食物很便宜,每到一站,原只豉油鸡摆满铁路两侧,三角钱一只,任由自取,二角钱一只,由他拿来。高梁大曲,二角钱行军水壶装到满,幸得何昌身上有钱,未曾错过机会。 车行两天抵开封,956团招待所在西门外三里的村子里。我们到收容所副官处登记报到,领取棉大衣一件,新棉衣一套,军毯一张,每天每人发给馒头三斤。有钱的鱼肉鸡鸭煮馒头,无钱的盐开水伴吃。时值冬至,池塘和水缸均结厚冰,洗涤衣服,必须砸破寸厚冰层,然后洗涤,又是寒风凛冽,尘土飞扬,走路必须戴防尘眼镜和口罩。 每当晚上七到九点钟,就有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女,左胸前挂着一片白布,写着:“打倒侵略我们中国的日本人!”他们抬着重机,托着轻机,背着步枪,一二、一二、在我们驻地出操跑步,到十点他们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收队归去。所有刚会说话的孩子,口里念着:“起来!起来!”河南省全境都是一样,足见人民抗日怒潮高涨。 当时陇海、平津两线停止客车营运,每天随时到开封车站,都可见火车上坐满着雄纠纠的国军健儿,光头车卡,伪装网覆盖着巨型长射程重炮,一列列向东开去,一连七八天,未曾间断,见国家还有如此雄厚实力,日寇未必能亡我,而感到自豪自喜。精神为之振奋。 一天,陈植营长来到开封,他状貌虽然狼狈,官兵相见,欢喜流泪。 二十八日,全体官兵二千馀人,离开开封,乘陇海车到郑州,转乘平汉车经许昌于三十日到达汉口市,在凯旋门外车站下车,上级为了便于调查人数和管理,即成立临时团营部,陈植和赵毕坚二位营长为第一营,共有官兵七十馀人,住益智小学。临时副官缮具名册,每人发给归队费十元,带有步枪加发五元,驳壳三元。自己马上出街,剪掉三寸长发,买内衣、毛巾、牙刷、香皂等,到温室浴场,一角买票,跳进大澡池,浴了半小时,更换衣服,旧内衣放在地板上,用大拇指向衫骨用力一压,血花四溅,为何?母虱血也。 汉口食物很便宜,河上淡水鱼特别多,一元钱能买小鱼二三十斤。大鱼二十来斤。猪肉、肥鸡八九斤。一角钱入到饭店,三分鱼,三分肉,二分酒,二分饭,又醉又饱而归。每天官长伙食费二角,士兵一角四分。餐餐两荤一素,每当开饭前一二十分,赵营长大叫:“叶禄群出街买酒同你饮!”二角钱高梁大曲两斤多。元旦聚餐费,官兵每人四角,鱼肉鸡鸭满席,醇酒满埕,赵营长为人豪放善饮,已有几分酒意,席间大叫:“古来征战几人回?叶禄群,饮吧,饮吧!”自己也乘着酒兴,举着大碗酒便说:“我们都是在南京死剩的人,能有机会聚饮于此,幸也。南京之耻,国仇家恨,不可忘也,今日美酒奉献长官和各位战友跟前!明天后天,我们机枪对准敌人胸膛!今日以酒为誓,南京之耻,国都之仇,誓必报也!”大家狂欢痛饮,直到夜深为止。赵营长是958团营长,他知我善饮,有提携服务于彼营之意。 武汉伤病员兵和难民,人口突然增加百馀万,每天日夜,空袭警报频繁,人潮挤拥,除少数人入防空洞外,其馀很少走避,夜晚发空袭警报,全市灯光管制。武汉高射炮火,布置严密。三镇和龟蛇二山,高射探空灯照明,好似高空垂白练百十条,敌机入瞄准仪器圈内,轰隆、轰隆!高射弹头在三千馀米高空爆炸。敌机轰炸目标是汉阳兵工厂,多数在高空怆惶投下炸弹逃去。因此,武汉未曾遭受敌机多大破坏。一月十日下午,敌机四十多架袭击汉阳兵工厂,我空军三十架起飞迎击敌机,双方发生激烈空战,一高一低,一旋一转,一追一赶,你兜我截。机上钢炮和机枪,响彻云间。激战一小时,人们在防空洞内,探头仰视,突然拍手狂笑,见飞机一架冒烟着火,六人跳伞,机坠西郊稻田,万人走视,见机徽“青天白日”。个个摇头叹惜痛恨!我机群向西撤退。此时,高射炮和重机开始猛烈射击,敌机在汉阳兵工厂投下炸弹,不知大小多少,隔江十馀里之汉口市窗上玻璃被震破裂。空降人员逐个着陆,早有三四百个武装人员在西郊稻田等候救护。用小十字车送凯旋门北郊医院。一名降落长江中,电轮和快艇百艘前往搜寻抢救,也送北郊医院。 汉口有日本租界,日在华投资,除上海外,其次就是这里。“日清公司”为全市最雄伟建筑物。早被我国政府接收,日本侨民,在中日双方互送侨民中回国去了。 从广东和各方面传来消息,军长叶肇安全回到广州,团长喻英奇,左脚受重伤去香港留医,老营长梁佐勲脱险回到安庆。我160师在南京牺牲的最高长官是师部的司徒非参谋长(少将)。 1938年一月中旬,我们离开武汉,开到湖南湘东之攸县集中补充。广东全军到达上海时,有三个整编师,一个独立旅,十个补充团,约共十一万人,经过上海和南京之役后,从各方面收容以及伤病员兵出院,归到湖南攸县的约二万人,我们旧机三连到达上海时170人,于今返抵这里连我本人共是六个。 广东全军,除154师回广东,独立旅不再成立外,66军所辖159、160两个师,重新成立补充,159师驻安仁,160师驻攸县。我们昔日的老营长梁佐勋晋升958团团长。把我从956团陈植的第一营调到该团机二连任少尉排长。各营连派出官兵回广东接收新兵,其馀官兵整理营房驻地,听候补充。我们机二连驻于攸县南门外陈家大厦。 |
原文2004年7月12日 发表于思亲园(叶公纪念馆) 浏览:27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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