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回忆录第三部分之抗日烽火--2
苏州去上海约180里,隐约听闻到炮声,敌机滥炸后方,我军日宿夜行,经常熟、太仓、嘉定,于九月十三日晚抵宝山县之马陆镇,距离火线还有15里,市镇片瓦无存,农村被炸,十室九空。此地离上海还有40里,火线长跨嘉定、太仓、宝山、上海四个县,纵横三百馀里,前方炮火、机枪声,夹以炮弹声之浓密,实在难以形容。回顾士兵们,他们听到那密集的枪炮声,脸色微微的发红,估计心里有点怯色也。自思:自己身为排长,国家养兵千日,今日国家有难,惟有鼓励大家挺起精神,不怕牺牲,共赴国难,为国家民族而与敌人决死一战……将来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中国。 每天火车开到南翔的全是生力军,开返后方的尽是烈士遗体和伤病员。敌军主力连日猛攻南翔和大场两个火车站,企图包围我大上海。 77师长罗濂,因指挥不力,临阵退缩,被陈诚捉住,拉到火线前去毙了。后来,许多师、旅长奋勇抗敌,为国殉职牺牲。 此时,广东由中山、岭南、勷勤、国民等四间大学组成一个第四路军随军战地服务团,带来大批寒衣、鞋袜和罐头食品。男女青年学生一百三十馀人,来到前线,亲到各营、连向士兵慰问。 九月十七日晚,956团开到火线后之杨木桥村,待命换防火线,时日军人数已增加到近百万之众,我军亦将近百五十万人[打字员按:敌我双方人数有误,但叶公处于当时的环境与其地位,估计是误听],日军主力攻击重点,仍是南翔、大场。 杨木桥我军阵地方面:纵深配备火线四度(道),第一道为火线,第二道为监督火线作战,第三、第四两道为预备火线。火线官兵除伤病者外,非团级以上证明条,任何官兵不得脱离火线。 二十一日晚,478旅奉命接防第一火线,956团担任正面火线六七百米。我机三连排长梁松荣带重机两挺附属第七连,当晚九时到达火线上,敌我双方相隔二百馀米对阵相待。双方射手,互相狙击。 二十二日,白天过去了,晚上星月满天皓洁,十二点,梁排长巡视阵地,站在战壕上,同我们谈论战场情况,我跟他说:“梁排长,月亮这么明亮,你站那么高很危险的……”他说:“不怕……,”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闷响,被敌人狙击穿胸扑地,急取卫生包包裹之,他口中呕饭,摇首说:“罢了罢了,”向他问通讯地址,他答:“信宜城……”三字已不能言,急找担架抬出阵地,送到中途牺牲。营长梁佐勋,马上命我为代理排长指挥作战,以副班长郭荣中为正枪长。 时阵地内外尸首腐烂狼藉,臭气薰天。自己精神体力已严重削减,日间以大前门香烟为事。火线限期四天轮值更换一次。二十四日晚,南翔、大场方面枪炮声比较沉寂,自己想着,如果火线无事,守到明日下午九点轮换友军,自己生命可以多活几天。 敌军主力连续数天攻南翔、大场不下,伤亡惨重。日军就转移攻势目标向杨木桥这边攻击过来。二十五日,天刚破晓,阵地后面村庄落下炮弹二千发以上,全村约四十户,仅仅十分钟,就片瓦无存,所有竹木尽行屈折爆裂。我军阵地距村约150米,幸未受损伤。八点,敌机二十馀架,坦克三四十辆,掩护步兵向478旅阵地猛攻,敌坦克四辆向第七连和我重机阵地驶来,到阵地百馀米,第七连长郑有恒指挥轻重机装上破甲钢心弹,高叫瞄准坦克展望孔和轮带猛烈点射。 大战就在杨木桥火线三十馀里阵地展开。少倾,敌机呼啸着向我阵地俯冲投弹、扫射,敌坦克也同时向我阵地猛烈开火,第七连阵地落下密集的炮弹无数,已听不到郑连长指挥叫喊声,原来他已阵亡了。 士兵伤亡过半,机枪大半被炸毁,左翼中央友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指挥着两挺重机仍在猛烈地向敌坦克群和步兵射击。倾刻,我重机阵地落下炮弹不计其数;倭军坦克也到阵前隔沟三四十米,掉转坦克车头,用小钢炮密轰我重机阵地。此时,自己在两枪中央的战壕内指挥第二枪射击。抬头看第一枪阵地时,见一条红色的内裤挂在一颗小树叉上,记得早前,见过郭荣忠曾一直穿着此红内裤……。哎,第一枪枪长郭荣忠阵亡了。在二十三日,郭荣忠曾向我要求索取梁排长遗下那支驳壳枪,我立即交付与他,郭又说:“我今年二十九岁,生下一男一女,如果战死,妻子年轻,请兄代为通讯,叫妻带儿子改嫁,女儿送别人抚养,免误彼青春”。旋示通讯地址。当时,我曾骂他:“怎么净说傻话!吉人自有天相。”现在郭荣忠已全枪覆灭,阵地内外血肉横抛,第二枪虽然仍在射击,但射手牺牲过半,正枪长李兴仁负重伤……。 第七连枪声已沉寂下来,敌步兵已到阵前隔沟三四十米,第二道火线友军开始间隙射击支援。敌我双方接近,敌炮兵已不能施威,右翼友军以机枪火力侧射遏止敌人越沟前进。在此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960团第一营营长叶百顺引兵到达,敌我双方隔沟四五十米以榴弹筒和六零小炮互相对轰。第七连和机枪排奉命退出阵地脱离火线。第二火线友军竖起绿旗,发信号让我们退回第四道防线后方。 第七连生还排长二人,士兵约四十名,负伤十馀名。我重机排生还十二人,其中负伤五名,班长全部壮烈牺牲。剩下步枪四支,重机枪全部丧失。营长梁佐勋拉我下堡垒吃饭,叫勤务兵倒水给我洗脸。自己全身发软,吃不下咽。 当晚,478旅全线交友军接防火线,回到后方15里之马陆镇休息,等待补充。工作器具为各官兵生命,每到一处必须在十馀分钟挖好自己的掩体部,于今尽行失去了。 杨木桥战役对手,从敌遗尸发现,为日本政府收养寡妇和处女私生子从小训练起来有名“久留米”师团。 我956团从广东北上时,团编制2500人,到达上海连担架排通讯排在内,参加战斗兵员2200人,经过杨木桥战役剩下官兵四百馀人,根据战场消耗人数统计,伤亡比例各半。大概死者千人,伤者数百。 十月一日,广东十个补充团约二万馀人到达上海前线,分别补充159-160两师。就在阵后整理,彭林生率领之独立旅剩下三百多人,全部拨编478旅。 整个战场,由于烈士遗体腐烂和宰杀牲畜内脏漂浮河中,以至饮水不良,影响战场卫生,发生急性流行厉疫,患者初起无征兆,精神奕奕,突然头晕泄泻,到大便处直泻二三十分钟,伏下不能起,全身肌肉立时收缩,眼珠深陷,两耳上揪,快则四五小时,慢则五六小时丧命。医生莫能救。全战场死亡约十万人。 956团经补充,没有重机,机连不复成立,编我到第一营第一连,发给连剌刀重13斤自动步枪一支,子弹二百发,手榴弹四个,防毒面具一付,连自己行李超过40斤。从此,脱离了义气相投的陈芳连长。 十月十日为我国庆节,我军集合步炮七千馀门,重炮千门,发动全线总反攻,956团新补充为预备队作掩护。当晚九时开始,万炮齐轰,杀声震撼天地,到翌晨二三点,我军收复南翔、大场。 宝山方面,友军攻破敌防线六七道,突入纵深八公里。但到凌晨开始,扬子江敌舰数十,飞机百架,向我军整日轰击,我军为避免损失,退回原阵地。 日寇曾扬言“三月亡华”,但现在还攻上海不下,曾三易其帅,出动窜入扬子江倭舰上百艘,飞机二三百架,寇兵百馀万,陆、海、空联合总进攻,上海已陷入三面包围状态。我956团于十一月二日开入上海市区,积蓄沙包,准备巷战。上海东南端之金山卫,倭军主力与我东北军张学良旧部(104-108师)激烈争夺一个星期。八日下午,我956团奉命从市区开到金山卫去为张学良旧部预备队,时市区已大部沦入敌军手中。惟谢晋元将军率领八百健儿,死守中、中、交、农四行仓库尚未退出。 我军坚守上海三个月之期已满,十一月十三日晚,奉命放弃上海,广东部队由东北军104师担任掩护脱离火线。我956团于黄昏前从金山卫火线撤退,向京沪公路跑步退却,离开上海已五六十公里。十二点到达徐公桥,前面我军坦克和卡车塞满公路,不能前进,只好就地休息。派人向前侦察,发现车上人员尽死于车上。突然,一声哨子响,数十挺机枪向我军猛烈扫射,(原来倭军有个旅团偷越金山卫伏击于此)。顿时,我军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后续部队骑兵、炮兵、骡马、辎重遗弃不知多少。损失步炮二千多门,野炮三四百门,全军被击散。 我自己急忙抛弃行李,此时左手亦受轻伤,但仍死死地握着自动步枪不放,强行泅水渡过四十馀米阔的小河。身上衣服尽湿透,天下小雨泥泞,在弹雨中行走。天明走出到一条公路,天下着大雨,从上海退出的军民,人人都撑着雨伞,男女老幼,军民夹杂,络绎不绝而行。天上有敌机在追击扫射、轰炸,但无人去躲避,即想避亦无可避也。一边走,一边炸,公路两旁,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有的未绝气者,要求同志复枪,悲哀痛哭之声,振动天地。 下午三点来到昆山前面十里之大河上,工兵数十名在公路大桥上布置炸药十多箱,欲将长达二百多米大桥炸毁,许多人正在制止不得,一高级将领到来,说道:“后面军民数百万,炸桥等于自杀他们,宝、嘉方面我军整整有条不乱向常熟退却;而上海西南面,我军被伏击,以至如此乱窜。昆山前面,有预备军广西部队,今晨我白崇禧将军率领数万广西军攻克徐公桥,包围敌军一个旅团,全被我军歼灭,夺回骡马辎重不少,炸桥于我军也不利”。说完,立于桥上,派兵守之,叫后面军民速行。 我到达昆山找不着队伍,见本连士兵四五人,伴同一起入城。时昆山被炸,到处残垣断壁。散兵满城,不知自己队伍何往。转出车站,见电灯柱上挂着淤血人头几个,白纸标贴有字:打落敌机,此为飞行员首级。我们六人在昆山住了一宵。 十五日早上,我们为寻找部队归队,六人向苏州路上走,行了三四十里到太湖边,见一无人小艇,六人齐下,沿太湖边向苏州摇去。黄昏抵阊门,记起,来时到此,灯光明亮,成千上万的学生和社会团体及海外华侨慰问团在迎接我们,如今却变为瓦砾之场,令人不胜唏嘘,六人在废墟上过了一夜。 十六日早上,敌军远射程炮弹三四十枚落下阊门,六人急下原来小艇,沿河向无锡驶去。经过一码头,见一年约二十妇女,赤足蓬头垢面,衣裙血迹斑斑,右手挽装破布提篮,左手抱一包裹,哭声凄惨,哀求救命。连忙扶她下艇,原来是未满三朝产妇。据说,嘉定商人妇,一星期前,随翁姑丈夫五人,从嘉定逃出,被敌机轰炸失散,今欲到无锡去投姑戚。 船经虎丘山下过,山上有寒山寺和宝塔,记起千百年前,唐人张继曾停航于此,写下誉满长都“枫桥夜泊”之诗,惜乎干戈撩乱,战火弥漫,无心欣赏名胜。 当日逆水行舟,偏又遇南风顶头。尽力摇船,下午二点去无锡还有四十馀里,人人已经筋疲力尽。上岸走入一间已搬迁了的大纸厂,厂内还留下三五人看守。尚喜还有粮食、被褥床帐,安顿那产妇休息。 十六日早上,南风大作,士兵们不愿下船,要走路上无锡。那产妇寸步不能行,呜咽痛哭,苦苦哀求,自睹妇状,心怀恻隐。走出门前,见芦苇港内有二三(巾里)船停泊,送妇要求乘搭,船主拒绝,无法。正欲强令船主接纳妇下船,见一穿穿学生装少年从舱中急出,接妇提篮握手痛哭,仍妇之小叔也。噫,天下真有如此奇巧之事! 少年向我们握手致谢,并述无锡姑戚地址,要求今晚到彼相叙。 我们六人来到京沪铁路,见从上海、苏州各地退出的无数难民,扶老携幼,向无锡方向逃去……,还有一些大资产阶级的大少奶和大小姐们,她们平日穿的都是高跟革履,走的是柏油大马路,行的是楼上红绒地毡。今天两人一杠,抬着简单行李,赤着足走在铁路的碎硬石子上,一步挨一步,呜呜地哭,大腿虽白,却被冰雪冻红了。 京沪铁路两则一二十里的村庄被炸为灰烬,十室九空。遗下不少牛羊猪鸡,士兵入村贪图口福,耽搁时间,到达无锡(奇?)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见月台上站着两个青年,正是那产妇小叔兄弟两人,向我们招手,近前帮忙提行李,带入无锡。到一间被炸剩一半的商行。当晚宰鸡、拿火腿、美酒相待,产妇述说经过,翁始握手流泪感谢。随即以江苏著名丝棉被一张(约三斤重)相赠为报;并在咭片上写上海、嘉定、无锡三处通讯地址,叮嘱抗战胜利后按地址找寻相会。他们打算逃往浙江金华躲避战乱。 我们已查知478旅已全部到达江阴,十八日早上,他们拿出十元相赠,并指明向江阴行走的道路,送行四、五里而别。 十九日早上,我们六人到达江阴,下午三时寻到飞鹅镇归队。 第一营全部驻镇上,第一连经徐公桥被伏击收容,归队排长二人,士兵七十馀名,已失去战斗力。 全连编为五个班,连长李翼叫我到第一班去。其时我广西部队廖磊将军率生力军与敌军激战于太湖边,另一股敌军窜犯江阴。二十日黄昏,倭军尖兵搜索连到达飞鹅镇,与我营发生战斗,倭兵占据对村,激战差不多两个小时。入夜,我营奉命退却。连长命我为后卫尖兵掩护,是夜星月满天,急行110里到江阴白兔镇,天还未破晓,炊事兵全部落伍。命士兵将自带行粮造饭,饭刚煮滚(熟),这时,紧急集合号猛吹,官兵们全副武装跑到集合场,无线电班还在公路旁收电报。连长陈植跑来,说江阴炮台已被倭军突破,我军已陷入包围圈,须急跑四十里才能撤到安全区域,如甘为敌俘者尽管落伍。 一个口令向右转跑步走。一口气跑了四五十里,才变换步伐急行。当晚到达白龙镇已近九点,各官兵已一日一夜不吃不睡,幸炊事因昨夜落伍,由捷路到此造好饭,在镇休息二三小时,继续前进。第二天中午到达丹阳县,通报下达,叫士兵冲凉(洗澡)、洗衣……。估计可休息二三天。…… 正应了一句唐诗:欲饮琵琶马上催。刚收拾完毕,紧急集合号又突然急吹…… 原来, 广东新到生力军154师,在常州(武进县)与敌军交战数小时,被敌击溃,向镇江市溃散,为友军讥笑咒骂。军长叶肇大怒,将师长扣留,几乎射(枪毙)了……。 *****附:当时叶公所在部队番号:国军第四路军第66军160师478旅956团一营机关枪三连。(军长叶肇,师长华振中,旅长邓志才,团长喻英奇,营长梁佐勋,连长陈植) |
原文2004年7月10日 发表于思亲园(叶公纪念馆) 浏览:27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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