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记忆是在外公外婆家开始的。那时，因父母为生活两忙，我一直寄居在外婆家。外婆家在美丽的淦江河畔，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小观山”，听说抗日战争时期曾是一个兵工厂，后来改成一个聚居了很多户人家的大杂院。小观山依山傍水，前面是一座约几十米高的山，美其名曰“葡萄顶”，后面就是蜿蜒曲折，四季常流的淦江河了。大杂院里有许多小孩，大男孩懒得和我们小丫头玩，我在女孩中排老二，算个很威风的指挥官，下面有近十个兵，游戏节目可多啦：春天在屋后园子里捉迷藏、打野战；夏天在河边沙滩上堆沙塔、挖沙蚬；秋天带队登上葡萄顶摘野果；冬天则每人背一个烧炭取暖的手炉子，围在潘老汉家门口听他讲聊斋的鬼故事，或者去山脚下尼姑庵里帮那个已蓄起长发成为五保户的阿平姑贴火柴盒，然后含着她奖赏的一颗糖果直甜到心里头去…… 　　但印象中最深的还是随外公一起生活在金塘乡下的日子。那时大概是三、四岁吧，依稀记得外公的家是一座低矮简陋的泥砖房，独立建于半山坡上，房子外围着竹篱笆，篱笆里种了几棵果树，还养了几只鸡，我就在篱笆里追赶着小鸡渡过了天真烂漫的两年岁月。外公是慈祥的，那时我不爱吃饭，经常鼓着一口饭呆呆出神，每每这时，外公就会悄悄地抓一块糖果放到低矮屋顶的瓦缝里，然后故着惊奇地对我说：“哎哟！老鼠又把糖果偷到屋顶上啦！你快吃完饭，我们一起把糖果找回来，好吗？”我一听，赶紧大口大口地把饭吃完，然后熟练地跑去屋角拿来一把竹篱笊，奶声奶气地问外公：“糖果在哪里？快帮我找回来！”外公就装出一副吓跑了老鼠的样子：“啊，老鼠从这里逃跑啦！你看看，是不是在这里？”我按外公指点的位置，就真的把一块糖果给扒下来了，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把糖塞进嘴里，再津津有味地听外公讲老鼠偷吃豆儿的故事……在物质生活丰富的今天，有谁还会想象得出那时一块糖果对于一个小孩子的诱惑力呢？在那段贫穷的日子里，能吃到一块糖，该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呀！但我不知道，这小小的几块糖果，却是外公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省出来的呀！ 　　懂事以后，我了解了那场颠倒是非黑白的文化大浩劫，外公就是因为他曾经的军旅生涯而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无情揪斗，被遣返乡下。我依稀记得，在乡下农村，外公受到了淳朴乡民的敬重和保护，使他免受了许多苦难，但在那些暗无天日、远离亲人的日子里，外公依然能顽强生存，乐观生活，教育儿孙，他这种广博的胸襟、高尚的人格非是常人所能比拟的，令我对外公的敬佩油然而生。 　　时间过得真快，一年一年过去，我也一年一年长大。81年我随父母迁下茂名；87年我考上大学；93年我放弃公职到珠海发展；96年我有了自己的房子；97年生下女儿展雁……不经不觉间，外公已走过耄耋之年。记得那年是外公95岁生日，我给外公两百块钱，让他买点营养品吃，外公推辞着怎么也不肯收：“我有钱，感谢邓小平解放了我，我有退休工资，不缺钱花！”我说：“那您就收100块钱吧，祝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外公于是很高兴地就收了下来，然后，他又感叹着说：“人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这一刻不如前一刻了！”我这才惊觉，外公已经明显地衰老了，精神已大不如前。但令我敬佩非常的是，外公居然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说：“我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眼睛不大好使了，耳朵有时也听不太清楚，但每个人的电话号码我都记得的！”我随便问了外公大舅父、四舅父的电话号码，他把区号和电话号码，11位的手机都丝毫不错地说了出来，我妈在旁边考他说：“那您知道怎样打这些电话能省点钱吗？”外公自豪地笑着说：“在前面加17909，我知道的！”啊，外公，您有一颗外冷内热的心，虽然几个儿子均远离身边，您好象毫不在乎，但这一个个冗长沉甸的电话号码，包含着您老人家的几许深情和思念呀！ 　　2003年7月18日，是外公人生之旅的最后一天，听妈妈说，外公临终前，三个舅父都守在外公床边握住他的手，外公一个一个地询问了子女儿孙的近况，最后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连呼：“起床！起床！起床……”终致精力衰竭而倒下。我当时不在现场，但却深切地体会到了外公无限留恋尘世的坚强意志但又敌不过自然规律的深刻无奈，不由得一阵阵地心酸痛楚。虽然，生老病死是自然界不可逆转的发展规律，但又有谁愿意接受这份痛苦加临到自己的头上呢？ 　　外公一生虽然没有创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但他却给后辈留下了整个世纪平凡而坚韧的永不磨灭的奋斗足迹：正如他临终诗句所云：“少小亡爹又丧娘，家贫无靠远离乡”，多少人为此丧失意志，痛苦沉沦，而外公却顽强地寻找着自己的生命坐标；“崎岖路上千行泪，荆棘途中九转肠”：只读过两年私塾的他，投身军旅，身任连指导员，在战火硝烟中为国为家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却为此而背负着历史反革命的罪名受到批斗、迫害二十余年，得以平反回城时已年愈古稀；如此颠沛流离的一生，非但磨灭不了他乐观豁达的性格，反而炼就了他坚强的体魄和顽强的意志；外公一生淡泊荣华，与世无争，晚景儿女各有所成，却不图享受，七、八十高龄仍参加健康长跑，九十高龄坚持读书看报，练习书法，作诗赋文，乐在其中，真正做到“浮云富贵入黄梁”，“好比黄花晚节香”；及至年老体衰，精力竭尽之际，仍能坦然面对死亡，潇洒笑谈“孤剑风尘归白发”，这是一种何等超然的境界啊！ 　　我常想，外公是否天上星宿下凡，注定他的离去亦带有不平凡的天象：出殡那天，本来挑了吉时，三个舅父不迷信，欲提前举行安葬仪式，但上天不答应，居然无端端地停了三个小时的电；到来电举行完告别仪式，把外公送入升天炉时，晴空万里的天上突然风卷云涌，似群龙聚集，长天哀号；外公升华得很快，二十分钟的样子，送上山时瞬息间电闪雷鸣，雨水飘然而至，旁人窃窃私语：这家人风水好啊，遇上最为吉利的“聚福水”了！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外公的棺木徐徐入土，当后辈们满怀敬意，虔诚地捧上一把把泥土，敬上一柱柱香火的时候，雨霎然停住，天上没有一丝杂云，太阳肃然洒下万道光芒，见证这个庄严的时刻；而当我们下山离去时，猛烈的太阳又顷刻间变成了狂风骤雨……多么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啊！而最为令人惊奇的是，我们走出金凤山，外面居然没有一丁点儿下过雨的痕迹，依然是七月盛夏的太阳，强烈而猛烈地照耀着大地…… 　　故人已西去，佛云：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我但愿受过一辈子苦的外公，从此到达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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