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阵之上,两军正在胶着,冲锋几次,还是被枪炮压得不能近前,只在城楼下又撂下横七竖八的各色尸首。
李秀成一手控马,一手举着千里镜,报马冲上近前,一人风尘仆仆自马背翻下,高举一卷黄绸:“天王诏旨!” 这已是第三道诏书,李秀成知道定又是催促自己回救天京的,搁下千里镜,双手接过,并不打开。使者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上,封套之上又黄又皱汗渍斑斑,一行“征北主将”字样让他吃了一惊,定一定神,拆启来,两行之后下面又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了…… 仿佛是隔了重重的云雾,又仿佛陷身于噩梦之中,身侧这炮火连天血战厮杀的战场都离自己远去了,依稀还听到他那日说:“王兄心里只有上海,我却等不及,先走一步了……”当日负气的言词此刻仿若是对自己的讥刺,在他胸中点燃一团火,直要把他整颗心都烧炸了才肯罢休;尔一只巨手还紧紧攥住他的心肺,让他透不过气来…… 坐下黄马,觉得主人把缰绳愈勒愈紧,负痛长嘶一声,竟往战阵中冲去。李秀成听得耳旁风声烈烈,枪炮的轰鸣,并不知趋避,一枚炮弹恰在他身边炸开,上臂锐痛,这才醒过神,勉力控住马。身后的侍卫次第冲上,眼尖的已见到他臂上受伤,不及嚷出来却被他示意止住,也不包扎,只用风氅稍做遮掩,扬鞭指着东首一座土丘,“钧重,你带一半人,去把那几座炮给我拿下来。”身后侍卫一时迟疑,又听他道:“我这里无碍,你去,我给你一盏茶功夫!”李钧重这才高声领命,带着百十人马斜喇喇疾冲出去。 城外半里的这座土丘高不过百米,一座灶王庙原本香火鼎盛,此刻却被推到了,架了三门洋炮,城墙下大半个战场都在炮火射程之内,与城楼上所架的炮火彼此呼应,开战以来,太平军冲锋几次都被炮火打退,却把个小小土丘没有奈何。李钧重所带的人马虽然不多,却是李秀成亲自从军中千挑万选的健儿,又是一色的骏马洋枪,转瞬之间便被他冲杀到了土丘下。 城头洋军见状一起鼓噪,枪炮齐发朝领队打去,李秀成回身吩咐:“把我的王旗打起来。”洋将贪功,远远看到了,指挥调转炮口往这边打来,急促间炮弹并无准头,弹火扬尘,声势却极骇人,身侧侍卫正苦劝秀成暂避一时的当口,土丘已然易帜,炮口转向城头,轰地一声,砖石飞溅,洋兵洋将一齐镇住,均知片刻后便是雷霆一击般的冲锋,各自缩身戒备,枪炮声突然稀落下来。 “给钧重记功。传令,全军徐徐后撤,命二殿下率队佯攻殿后!” “殿下,再有一刻,卑职就可拿下松江城……” 李秀成默然片刻,“来不及了,退罢。” 安顿了公事,李秀成这才过来。世贤远远看见,几步抢上来,“伤的碍事么?” “不妨!”李秀成打量他风尘仆仆一副焦虑神色,笑道:“你倒来的快!” 同他往花厅坐下,回头问:“明成,给堵王他们的信此时也都该到了吧?” 李明成心底盘算一下,“十五日送出,今儿是十八,嘉兴、湖州四境都还太平,算来就是这一两日功夫堵王便该到了。”又抬头向李世贤笑道:“没成想还是侍王赶了个头筹。”李世贤摆摆手,“你不用算我,上旬里听说大哥在上海仗打的不顺手,我就调派好人手想拔队过来,前两日又听说大哥受了伤,牵挂着,索性就撂下大队兼程赶来了。”言语间,又念起天京的诏书和与诏书一起到来的噩耗,震惊无措之时,只有大哥这里可以说上几句话,这时却不便明言,只拿话含混过去。 李秀成感他情重,兄弟之间不必称谢,只是点点头,转过话来:“天王连下三道严旨命我即刻回救天京,比王便在苏州坐等,兹体事大,人马调配,何时启程,从何处措手,都要请你们来同做商议,定个可行的方略出来。” “何必硬碰硬!”李世贤对天京城的指手画脚早有不满,不以为然之色,此刻便露出来,“依我说——” “这些先按下不谈,”秀成不想与他争执,“守城首重在粮草,浙省的粮食何时可解往京师?” “夏粮总要到月底方能收上来,从湖州起运,水路不好走,陆路少则七日,多则十日,七月中旬总可以抵京了。” 郜云官这时过来回禀,新采购的一批开花炮弹到了,等着忠王调派。 “你都验看过了?” “属下都已查验无误!” “那好,你将炮弹还是原箱装好,让明成送上京去,顺便把苏州的存粮也调一批过去。” 郜云官犹豫一下,“粮食倒尽有,不过这回炮弹不易购得,各军都等着补充,殿下是不是要留下些?” “下次吧,”转头对世贤道:“下次也给你调些去。” 又向左右道:“你们都不必陪在这里。明成,你也同云官去准备吧,我同侍王在此叙话,军中事务,云官先酌情处置就是。” 众人应声出去,诺大的议事厅就只留下他二人。李世贤憋了数日,心里堵着的言语此刻倒不知从何说起,秀成只是望着雕窗出神,一时间,俱都沉默下来。 “这大厅够敞亮”,他展臂那么一比,“好坐百十人议事,改日我在安庆也起这么一座。” “王兄,这场仗打完,我也请你上我那儿盘桓些时日。”他顿一顿,“就是我也长久没回去过啦,怕破落的不成,惹你笑话。” …… “上回他就坐在你这儿,夸这花厅起的好,说了好些子话。”李秀成以为自己都忘记了,两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今天空旷的大厅里仍能听见他爽利的笑声。 “大哥!”李世贤措不及防,端着茶碗的手忽然虚弱得几乎颤抖。 “后来我才知道,在羊栈岭,两军不过隔了半日路程,我若能坚持这半日,兴许……” “战阵上千头万绪,谁知道、谁知道……”李世贤不能再听下去,“咱们尽了力——” 尽了力,可是,却不能于心无愧。 李秀成艰难地抬起头来,眉峰神经质地颤动,“早些年,在桐城围成之中,他能不逼锋矢亲来相会,通力破敌, 那年除夕,世贤,咱们三个在一处过年,好生畅快!” “大哥,你一身干系麾下千万人的安危存亡,不能肆意,这些我也是开府建衙后才体会得。”连日来,李世贤这样全力说服自己,此刻,嗓音却越来越低,腾身起来走到窗前,“他原是不受人怜的性子!”稍一迟疑,又道:“秋天里天王给他那样的诏书,你我都看到了,他这半年,怕是……”饶是李世贤言语不忌,此刻这“生不如死”几个字还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也难怪,将士们都冷了心。” 李秀成胸中的热血似被抽干了,只剩下冰冷的躯体,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摆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 夜幕渐渐落下来,没有人去点燃灯火,李秀成觉得这崭新气派的花厅也显出暮烟衰草般的苍凉。沉沉长夜之后,明日,还有等候着自己的一场场征战,终此余生,勉尽人事而已。于是,心中倒平定下来。 注: 1857年1-2月,李秀成以3000孤军困守桐城,求救于陈玉成,二人于枞阳亲会,商定破敌之计,大破桐城围敌,连克舒城、六安、霍邱;与张洛行部捻军联合。 1860年9月 苏州会议,计议西征。李秀成意欲先取上海后挥兵西征,与陈玉成意见相左。 1861年5月 安庆失守,陈玉成退守庐州,后革爵。 1862年5月 陈玉成中计被执,6月4日被杀。 1862年6月 李秀成第二次进攻上海,受阻于松江;天王下诏回救,退兵回苏州。 1862年6月22日 李秀成在苏州召集紧急军事会议,商讨回救天京之策。 ———————————————————————— 寒山同学,忠王对翼王的你写去了,俺只好这样。战战兢兢交了卷,磕个头,被英王殿下大脚丫子踹出去也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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