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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溥仪从小读过许多唐诗,也读过许多登在报纸上的新诗,加之他的老师陈宝琛、郑孝胥等人都会作诗,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能不受到熏陶,闲来无事他常常也要作诗。毓崇说:“溥仪常常坐在书斋的写字台前写诗,他喜欢写五言律诗,有时也写七言绝句。溥仪的诗内容多是发牢骚的,因此不敢保存。往往是写完后就让我们几个在他身边的亲属传阅,阅后,只见他划根火柴就把‘诗’变成了‘灰’。”
溥仪无论如何算不上“诗人”,也谈不到在写诗方面有什么“名气”,却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溥仪7岁时写给老师陈宝琛的祝寿诗,也许是他写出的第一首诗,是四言的,全诗仅16字:“松柏哥哥,终寒不凋,训予有功,长生不老。”有人评价这首写于1913年的诗作说:“这16个字虽然还有些古典派的因袭,然而这首诗的改造,总算是开始元功,不可轻视的了。” 1916年旧历十一月间,溥仪又写过一首《喜雪诗》。溥仪的师傅梁鼎芬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这首诗的产生过程:那年冬天无雪,溥仪每天寅刻亲往御花园钦安殿的天穹宝殿焚香祈雪,卯初之际再赴毓庆宫读书。有一天梁鼎芬迟到了两刻钟,“惶悚之至”,乃请求“皇上”处分他,但溥仪“宽厚”,表示谅侑。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天果然大雪纷扬,梁鼎芬乃持伞而来,当他看到“皇上”既不乘坐龙轿,也不张开华盖,乃敬问其故,溥仪回答说:“雪是我求下来的,所以我不乘轿步行前来,虽然满身落雪却十分高兴。” 梁鼎芬这才感到自己持伞入宫很不合适,退宫时亦不再持伞遮雪了,次日,《御制喜雪诗》便由一名年仅11岁的“天子”作了出来,诗云:“朕心思雪,祈之昊天,昊天乃降,下民悦焉。”据梁鼎芬讲,此诗既出,“外间传诵,咸以为仁君也”。 小朝廷时代的溥仪还有许多诗文,其中有几首曾在三四十年代的杂志上披露出来。有一首仿照刘禹锡《陋室铭》而作的《三希堂偶铭》:“屋不在大,有书则名;国不在霸,有人则能;此是小室,惟吾祖馨,琉球影闪耀,日光入纱明,写读有欣意,往来俱忠贞。可以看镜子,阅三希。无心荒之乱耳,无倦怠之坏形。直隶长辛店,西蜀成都亭,余笑曰,何太平之有?”这首诗明显地反映了少年溥仪身居禁城不甘寂寞的心绪,他表示的志向是立足于三希堂,致力于“大清”中兴,天下“太平”。 还有溥仪在大婚前后所写的几首新诗,当时他已经十七八岁了。其中有一首描写宫中的景色以及青年溥仪无聊的生活,原诗如下:“灯闪著,风吹著,蟋蟀叫著,我坐在床上看书。月亮出了,风息了,我应在院中唱歌。”另外一首则抒发了一个被黜之君在凄秋的宫廷里的感受。诗云:“秋风一阵阵吹在窗槛上,你觉得冷不冷啊!月亮照于西河,老鸦乐于北树,我叫于书室,大讲演于殿堂。八音盒发出长啸之音,使人忘倦。”还有一首写在“大婚”之后的1923年,表达了“皇上”与“皇后”婚后苦闷的夫妻生活,诗中的“她”应指婉容:“月亮出来了,她坐在院中微笑的面容,忽然她跳起身来,冲著月亮鞠躬,一面说,好洁净的月儿,弗呢来个哉。” 下面这首当然算不上什么“诗”,纯属游戏的“顺口溜”:“正月一,宰个鸡;二月二。放个屁;三月三,绣褥单;四月四,写个字;五月五,静吃卤;六月六,大汗出;七月七,爱拉稀;八月八,吃西瓜;九月九,狮子吼;十月十,(原缺);十一月十一,吃个大鸭梨;十二月十二,商人到处买字。” 这样的“顺口溜”还有一首,是他一边吃饭,一边玩儿,又一边作出来的“诗”:“明日为我备西菜,牛肉扒来炖白菜,小肉卷,烤黄麦,葡萄美酒不要坏。你旁看,我吃菜,一傍馋坏了洪兰泰。口中涎,七尺长,一直流到东长廊。我大笑,把肉藏,藏在屉内满屋香。李志源、曹振光,左右绕桌旁。也是馋,不敢尝,瞪著眼,如笔长。吞著舌,赛黄狼。一会我生气,叫一声‘一群东西赶紧给我出中房’。哈哈哈乐倒了三格格,对著我直说:‘我皇’‘我皇’。”其中提到的洪兰泰是宫里的太监,李志源即随侍李国雄,曹振光即随侍曹宝元,则这首“顺口溜”应该写在第一批随侍入宫后的1924年六七月间,当时宫里西餐时髦的情形得到了认证。 关于溥仪作诗,庄士敦在1923年写的《记清帝近事》一文有如下说明:“皇帝颇禀受其先世高宗纯皇帝之诗才,著作殊不少,亦善为今日少年中国所风行之白话诗。其文言之诗篇,多用赝名投登北京某报。顾知之者仅有两三人。即采录其诗之主笔,亦不知果为谁氏作也。”炯麟便是他曾使用过的一个笔名,如果能找到线索,把他化名发表的诗作搜集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溥仪在天津当寓公期间也写过不少诗,从留存下来的诗看,政治性强了,艺术水平也明显地提高了。1956年潘际炯先生访问溥仪时,溥仪说:“郑孝胥在天津每天给我讲《通鉴辑览》,有时候我也写些旧诗给他看看,他不改,也许是不敢改。回想起来,那三四十首诗,内容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谈爱情,一部分发泄愤慨,反对民国,希望复辟。原来都抄在本子上的,后来给丢了。作诗我喜欢五言律诗,至于绝句我嫌它麻烦,作得很少。” 幸运的是溥仪所说的那三四十首诗并没有全丢光,从当时留下的纸片中还可以找到几首。一首是溥杰东渡后,溥仪写诗表达对兄弟的期待之情,也是他要开历史倒车的强烈复辟欲望的流露,题为《寄秉藩》:“浩浩去千里,悠悠岁华长。念子增寥寥,夙夜常哀伤。目击四海沸,坐视邦家亡。久欲奋双翼,继子游东方。奈为俗营牵,日夜交彷徨。勾践志报吴,薪卧与胆尝。” 从溥杰寄自东京的信中获知,溥仪还给溥杰写过一首《秋日感怀》。现在这首诗已经不知所终,但溥杰赞赏其为“穆穆春风之诗”的文句犹存:“古人云,诗能见性情。藩(溥杰自称,其别名金秉藩)恭读我君之诗,实不觉欣喜无量。感慨悲愤之馀而以平和冲谈之语出之,不流于激,亦不流于颓丧。藩敢不揣愚昧,断定为有读书养气之工也。藩平日之短处即浅燥二字为害,我君昔日亦未能摆脱此二字也。今读是诗,如‘为公忘恩仇’及‘心如秋江静’等句,深喜我君之圣学有进也。”欣喜之馀,溥杰还奉皇兄原韵,挥笔而“恭和”一首,诗云:“袖手俟河清,大地沦浊流;丈夫轻死生,含笑眄仇雠。才短志徒长,圣道苦探求;求伸必先屈,表里期相侔。启心矢日月,天意即人谋;渺然一寸心,不贻先人羞。” 那几年溥仪还写过很多政治诗,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和誓作“后清”圣主以“救民水火”的反动的政治理想。这个时期的溥仪在政治上已趋成熟,他的诗作所反映出来的思想倾向是值得特别注意的。请看这一首《无题》:“恶狂澜,实难防,堤崩土解灭田桑。东北区界尽泽国,长幼提携悉逃亡。流离失所或覆没,夜半鬼火隐聚光。吾民无辜遭此毒,皇天不吊弃独孤。时蒙不辰徒悲叹,生死悲欢本一途。安命达天堪久在,心安体舒任祸福。”字里行间流露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说明溥仪对自己没有军队,没有实力,不成气候,已有符合事实的认识。 这里还有另一首《无题》:“君不见,尘纲嚣嚣多纷歧,情欲蔽性自相欺。苦悦虽殊生死同,何必津津富贵为?昏醉一梦难遽醒,修真守道更有谁?乐之极兮忧将至,不内反兮惟怨悲。未知寻□本天理,自贻伊戚百计非。吁嗟嘻乎长叹息,白鹤独立知音稀。雾漫风吼初灯夜,万物凋零野禽啼。时光如电信可惊,白帝敛威又初冬,苍茫大地变不测,俗子安悉吉与凶。羁居世间廿六载,感愤举率懵懵。长太息,长太息,携琴登楼且畅饮,高啸一声震八龙。”从诗句中可知,它作于1930年溥仪26岁那年初冬,真实地反映了这位被废黜的中国君主当时的思想和感情。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中兴”的事业,他仔细地观察并研究国内政治局势之每一微小变化,他也懂得要从理性上认识并解释现实。对待自己,他从不使用“寓公”的标准,而是看作必将飞腾起来的“藏龙”。 至于溥仪所说那谈爱情的另一部分诗作也有留存。 淑妃文绣颇有文才,“小皇上”常跟她在一起谈诗论文,溥仪写给淑妃的两首诗,是经历了坎坷人生的淑妃,一直带在身边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其中一首如下:“夜坐阶生冷,思君方断肠,宁同千万死,岂忍两分张。孰意君至此,悲愁断若忘,洗盏相畅饮,欢罢愿连床。”诗中情侣再现:“小皇上”和他的淑妃,在秋凉的月夜,倾诉相思恋情。当感情的热流熔化了冰冷的四周,他们真想开怀畅饮,共享天伦……在另一首诗中,陶醉中的末代君王竟完全忘记了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倘不算逢场作戏,准能让受赠者感动不已。诗中写道:“仆本无赖幸逢卿,感激何似老猴精。最怕一句拉不扰,羞得粉面若深红。”可以想见,溥仪给婉容写的诗也不会少。 在伪满14年间,溥仪的诗作既没有清宫少年的快乐的游戏,也没有“行在天子”的疾世不俗。这个时期的溥仪,人是两面人,诗也是两面诗。他在日记本上、碎纸片上写的那些充满抱怨和牢骚的作品已经付之一炬了,而颂扬主子、堂皇现实的“御制品”,尚可寻之于存留甚少的敌伪报章。 1935年3月,沈瑞麟在《皇上乾德恭记》一文中写道:“上擅篇什。上半巡狩奉天,有四言宸章,巡幸旅顺,有五言宸章。平时晚间无事,间有吟咏,亦或作文,以发摅圣意。”溥仪“巡狩奉天”的“四言宸章”,我们找到了,这首诗以《御制大阳篇》为题,颂扬了“满洲国”的“健康成长”。这首可耻的奴才诗原句如下:“明明太阳,照临万方;皎皎太阴,皓满遐荒。道纯气一,无否无臧;象彼初心,载魄同光。” 1935年4月2日溥仪“启驾”首次访问日本,这是他“登极”为“康德皇帝”的次年,“中兴”的雄心伟志尚未全然冷却,又在极为隆重的礼遇中访日,一时之间颇有连篇的遐想。仅在赴日海途之中,即有“御制宸翰”两章先后问世。 第一章写于4月4日,溥仪所乘的“比睿丸号”御召舰从大连出港后已航行了一天一夜,是日午前到达日本九洲以西的海面上,溥仪即将在这里“检阅”由70艘日本战舰组成的联合舰队的海上表演。诗就是这时写下的,四言四句,共16字:“海平似镜,万里远航。两邦携手,永固东方。”第二章写于4月5日,是日已不再是“海平似镜”了,据《扈从访日恭纪》一书记载,那情形是“狂风骇浪,翻腾不已”而且“时时加以骤雨”。到上午9点钟左右,天气转晴,“阳光照射,波光如锦,惟西北风尚烈,波浪缴荡,跃过舰首,海面银浪起伏,势如奔马”。于是,溥仪写下七绝一首:“万里雄航破飞涛,碧苍一色天地交,此行岂仅览山水,两国申盟日月昭。”这样令人作呕的诗句无须置评。 4月19日溥仪在奈良参观,当晚奈良市内4000名小学生在三笠山山腰以提灯排列“奉迎”二字,溥仪则在展望所手持红灯应答。当晚又写下七绝一首:“三笠山前夜色迢,春风吹万乾坤昭。凭楼远眺千炬动,朗月交辉丽九霄。” 1942年2月15日,日军司令官山下奉文率侵略军占领新加坡的消息传来,吉冈安直挥笔画了一幅山水屏风图拿给溥仪看,并请“皇上”题诗,以庆祝皇军的“胜利”,溥仪便在吉冈那幅画上写下一首七律:“霹雳呼匐降自天,永扫妖氛开坤乾。黎明初曙光海陆,伟哉皇军功盖前。大义凛然北方镇,日满一心同苦甘。捷报传来无限喜,翘望东天申庆欢。”次日拂晓,溥仪又冒著严寒亲临建国神庙向天照大神“祈念武运长久,对为大东亚解放之圣战奋斗之日军将兵,垂以感心之帝虑”,丑态毕露。 据李淑贤回忆,溥仪特赦后写的诗也有满满一本子,但在“文革”中自焚了。只有两首诗留存下来,一首是1964年3月10日溥仪随同全国政协参观团到南方六省一市漫游,他是第一次过黄河过长江,所以很兴奋,在南行列车的软卧车厢里望著窗外,从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到美丽的南方春色,眼前景物感动了他,便提笔飞快地写下一首颂诗:“一望无际的祖国大地,锦绣如画的林野山河,五星红旗处处飘展,万户千家喜笑高歌。我们热情歌唱,歌唱共产党,歌唱毛主席。有了您们的正确领导,才有幸福、快乐的新中国。”另一首就是《我的前半生》出版之际,他为了表示对帮助他修改成书的李文达的感谢而作的一首七律:“四载精勤如一日,挥毫助我书完成,为党事业为人民,赎罪立功爱新生。”然而,有人却歪曲溥仪的原意,牵强附会把它理解为溥仪承认李文达是《前半生》一书作者的证据。溥仪明明白白地写著“助我书完成”,非常清楚地告诉人们:“李文达作为我的助手,在完成我的书稿时是很得力的。”绝没有把文达当作作者的意思。幸好溥仪还有这么一首诗留在人间,不然,人们又将作何解释呢? 应该说明的是,《中国当代诗词选》(叶元章、徐通翰编,江苏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在溥仪项下编入《遇赦回京》一首七律:“京华不是旧京华,莫向东陵问种瓜。三十五年归故国,春风吹入帝王家。”其实这不是溥仪的作品。《中国建设》杂志从1981年第3期开始连载拙文《皇帝成了公民以后》,我原想在每节文字结束时写一首诗,作为整节文字的概括,不料经编辑修改编发却走了样,似乎每节文字的尾诗都成了引录溥仪的原文了,我担心这样误传会有不好的影响,遂在连载3期后就取消了尾诗。然而,还是有《遇赦回京》流传开来,我愿借此机会加以纠正,不要再以讹传讹了。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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