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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监号门开了
自从坦白检举工作告一段落,检察工作团也都走了,现在是听候处理阶段了,管理所里放宽了一些限制。自从到抚顺那天起,监号门外永远是上一把大锁,现在放宽了,监号门打开了,各监号之间互相串串门也可以,三年来的监号规矩似乎习惯了,门虽然打开了,并没有人来回串门唠嗑。开监号门只是在一个看守所范围内,管理所内还是不能乱串的。看守所有十几间监号也住不满,就收拾出一间来当图书室,或是叫阅览室更恰当,因为没有几本书。监号本来是对面的木板炕,也不能随便拆,就把桌子、凳子放在炕上。 现在作息时间也有所改变,一般上午学习,学习内容有管教科布置,有系统的学习,都学了些什么,现在都没有印象了。没有布置的时候,小组里就读报。下午放风,各监号都一起出去,在院中自由活动,随自己的爱好。打太极拳打克郎棋是老头儿们爱好,年轻些的打排球,打羽毛球,不爱打球的就三五一群的聊大天儿,和别人聊不到一起的就晒晒太阳。冬天还浇了一块溜冰场,那可没老头们什么事。晚饭后是娱乐时间,听广播、下棋、打扑克,也经常给放映电影,国产片以外就是苏联的片子。 监号门打开了,也算是一个新的阶段,在管理所的指导和监督下,叫战犯们自己组织起学习委员会,选出学习、文体、生活委员来管理自己,谁来当什么委员我现在已记不清了。比如布置新的学习,就不必全体开会,有学习委员会给各监号的小组长开会传达就可以了。管生活卫生的委员定期召集各小组长,检查评比卫生,内务的管理等。因此,卫生整洁等各方面比以前有不小的进步。 有了生活、文体委员以后,到了年节的就格外热闹些,用红绿花纸剪些彩带、彩花在通道里装饰起来,点缀出节日的气氛。再就是包饺子,大家一起动手,大中小灶早就搀和在一块了。前面讲的魔术师李文龙,他对吃上也挺有研究,他不光是好吃,都会亲手做。包饺子拌馅是关键,得由他来掌灶,擀皮儿,捏饺子更不在话下了。 “难得糊涂”的总理稳坐在炕上,专等饺子端上来张口,是极其心安理得。溥仪则不然了,总想帮点儿忙,大家忙乎着包饺子,也没人搭理他,他脸上带点儿不好意思的笑容,号里号外来回转,不时扶一扶鼻子上的眼镜,可是哪里也不欢迎他的帮忙,不帮倒好,因为一帮准来个倒忙。 通道的一头挂上横眉子,两边配上布帷子,就成了临时的小舞台,晚饭后上演些小节目,还许可晚睡会儿,把节目演完。李文龙的魔术最受欢迎了,道具得自己做,由所里给买些材料,做的时候还要保密,行话叫“门子”。把“门子”抖落出去了,魔术就蒙不了人了。我以前编快板演,成老一套了,李文龙帮我做了几个布袋木偶,大家下午出去放风,我在号里偷偷练,为了到时给人们一点新鲜感。其实我哪里表演过木偶,小时候倒看见过“王小儿打老虎”,我的演技也许能糊弄三岁小孩儿,再能糊弄的就是这些老头子们,大概是经过坦白检举又返老还童了。再有就是组织大家搞文体比赛,扑克,象棋等要比赛好几天,到年节的正日子比决赛。 监号门打开了,不论屋里外边,随时可以看见溥仪了,他现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理了,还是和伪大臣们在一组。没事也不到他的号里去串,在院子里见到他也是没话,他也学着对我们关心关心,问寒问暖的,让人觉得发假,不像是出自内心,也许他是一片诚心。自从1937年我到长春,在伪皇宫里只有“皇上圣明,奴才该死”,到了苏联当了俘虏,他也没放下皇帝架子,足有十好几年了。现在刚刚开始以平等待人的态度对待我们,对他来说就是“初学乍练”,自己的那片诚心不会表达,免不了做点儿姿态,就使人特别觉得发假。和他说话是问答式的,有问必有答,答完了还是没话。用现在一句话,这大概也是处于“转轨”时期,从君臣关系往平等关系这边转,两方面都有点儿别扭。 在日本战犯那边,也同样放宽了,在管理所的指导监督下,让成立了学习委员会,选出了主任和委员,分管学习、文体、生活等事。人多就有各方面的“一技之长”,在操场上盖起了露天的舞台(《我的前半生》最后一组照片里有三张背景是舞台的,可供参考),开大会、演节目就都方便了。所方给购置了不少乐器,战犯里也有一两个人入伍前是学音乐的,一个小乐队就组织起来了。经常排演些节目演出,也不必等什么年节啦,有合唱、舞蹈等。日本战犯排练节目时,以为只能演唱中国的革命歌曲,可是管理所支持他们演出日本民族的歌曲和舞蹈,使战犯深受教育,特别是日本的民间小调、乡土舞蹈,演出时都有服装、道具等,有不少人看着看着不觉地哭了起来。他们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处在美军占领之下,是爵土乐风靡全国,到处出现了什么“吉普女郎”、混血儿等等。管理所及时引导他们反省了自己国家的过去和现在,更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罪行。 日本人自编自演的节目也很多,他们演节目时也允许我们去看,我们就是一直当听众、当观众,没有上过台。他们编了一个大型话剧叫《原子弹之子》,演的是1945年日本投降前,美国往广岛扔原子弹的情节。这是震动全世界的事情,管理所里的战犯能演得了吗?有点不自量了。反正是自演自看的事,也不是公开演出。因为给他们上演了一部日文原版电影片,就叫《原子弹之子》,可能是受到震动太大了,就不自量力编了个话剧。 这部电影我们也看过了,确实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是1945年8月6日,日本人民永远忘不了的日子。那天在日本的广岛市上空飞来了一架B29美国轰炸机,广岛受过多次空袭,来一架飞机都不当回事了,看见它投下了一个小型降落伞,飘落在空中,哪里知道这就是原子弹呢。原子弹必须在一定的高空中起爆,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杀伤力,同时,也给飞机逃跑的时间。正当很多人都往天空里看这个小降落伞呢,突然一声巨响,原子弹起爆了,中心是十几万度高温的大火球,烈焰迅速蔓延开来,广岛市地上和天空变成了大火的空间,爆炸的气浪摧毁了整个城市,大蘑菇云腾空而起,遮蔽了太阳。刹那间几十万人的生命被烈焰吞噬了,当时没被烧死的人们,一个个也都烧得没有人的模样了,为了缓和一下烧伤的疼痛,争先跳到河里去,一到河里人就失去了知觉,顺水漂走了。没有葬身火海的人,就葬身鱼腹了,真是惨绝人寰。原子弹爆炸还有原子能辐射,被辐射的人当时没有死,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叫做“原子病”,得这种病的人,全身细胞和血液失去了再生的能力,只能存活不长时间。 美国人说在原子弹爆炸的地方,三年之内寸草不生,可是在第二年,广岛的幸存的人们,在一幢残留着圆顶的建筑物下边惊奇地发现了嫩草,它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生机。到今天这幢建筑带着它抵抗过原子弹的圆顶被保留着,那嫩草的绿地已经被开辟为和平公园。这部片子当时给日本战犯刺激太大了,所以他们改编话剧。不过,再现的场面就差很多了,可能是他们想多看一遍自己的国土上的悲剧。 日本战犯们有时还组织起全体的运动会,会场就在大操场,插上一些彩旗,安上两个大喇叭播放乐曲,用石灰粉在地上撤上白道就是跑道了,搞些田径赛,也有些是趣味性的运动,不需要体力,人人都可以参加,所里也给发些奖品给优胜者。我们伪满的这部分只参观不参加,不过也不光白看,到时也给鼓鼓掌、加加油。 通信 对我们政策放宽的第二项内容,是允许和家里通信。所有的人自从1945年被苏联俘虏以后,到1955年整整十个年头和家人音信全无,生死存亡未卜。这十年是改朝换代的十年,天翻地覆的十年,城市的变化非常大,日伪统治时期许多带有殖民地性质的地名都改了,我们知道的还是旧的通讯地址,这就是个障碍。另外每人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十年了,家庭人口的变化,经过了抗战胜利和新中国成立两个时期,走死逃亡,谁在谁不在了,想知道可又怕知道。还有一种担心,事实证明也不是多余的,就是家里的人还认不认汉奸老子了? 这种事就出在张秉哲的家信上,信上开头的称谓,不叫爸也不叫爹,来了个:“张先生……”张秉哲看了信以后,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怪自己吧,谁让自己是个汉奸爸爸呢。张的儿子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不了解不能乱说,后来他儿子再来信就叫爸爸了,还检讨了自己,说是过“左”了。 大部分人的回信中都说是家里人入学的、入团的,也有入党的,或是参加革命的等等,但是也有个别人不相信家里的情况,认为信中讲的是假的。到后来家里的人来了,亲口讲给他这些年的变化,他才相信了。 我们三个毓的家也都找到了,1945年那时去了大栗子,后来就回了北京,在北京有一家通了信,别家很快就传遍了。我家中有两个弟弟,一个当了兽医,一个在电影制片厂做技术鉴定,都是技术人员,十年前还都念书呢,想不到都学了能耐,就剩下老大哥是“白帽子”了,哥俩供养着老母亲,够生活了。毓嵒很是不幸,爱人患瘰疬病,或叫淋巴结核,在解放前因无钱治疗,给耽误死了,身后抛下了两个孩子,寄养在亲戚家。毓嵣在吉林的家也找到了,他爱人是吉林人,由通化带着婆母和孩子回了娘家,现在当上了人民教师。 溥仪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北京,很快就都通了信,当然他还要和李玉琴通信。 参观 接着管理所又宣布了一项,是这些战犯们也想也怕的事,就是组织大家到外边去参观,实地看看新国家的建设成就。说想是因为这些战犯们大都是东北人,到抚顺市里和郊区看看,对自己的家乡也能有个大概的了解,有个别人对自己的家信还是半信半疑的。说怕,这一帮子人中有溥仪这位末代皇帝,到外边要是被人们认出来,不得喊“打”呀!事实说明这些想法是多余的,不但是没人喊打,所有的人通过参观受到了很深刻的教育。参观的地方有露天矿、龙凤矿、养老院,还有郊区和市里的百货公司等等。 矿工养老院离着管理所最近,是第一处参观的地方,那里有整洁的房间,宽敞的庭院,住着老矿工们,他们的衣食住全部由养老院包了下来,每月还发给零用钱,养老的矿工们逢人便说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好,在旧社会里丧失了劳动力的工人,早被资本家踢出了矿井,年青力壮的失业人还不有的是吗?说从前有个顺口溜:到了千金寨,先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 有的老工人还解开衣服,认我们看看他身上,年青时在矿井中受的伤,说那是“六面石头里夹着一个人”,伤残了只有等死。在新社会里我们都享福了,有人伺候着,病了有医生给“扎鼓”(东北方言:治疗,满语的对音)……老工人们的话,也不一定专对我们控诉,这是他们的心声,可是我们这些人听了,确实受不了。 参观龙风矿时,溥仪在他的书中说到了井下,那里是个竖井,上下是很繁忙的,而且一次乘不了许多的人,我们这些参观队伍的小尾巴就没能下去。这里并不是电梯,在楼上安有一台大卷扬机,叫我们没下井的人去参观了,只是隔着玻璃看看。机械房是闲人免进的,那里要保持安静,竖井升降的速度非常快,司机人员要高度精神集中不能有半点差错。工人上来有洗澡堂、太阳灯室、大食堂,二十四小时开放,因为工人是三班倒。还参观了矿工宿舍,和现在的居民楼差不多,矿区上还有优越的条件,那时就有双气。屋子里边还是农村的模式,用木板搭的半间炕,有炕桌、炕柜,地下有条桌、座钟,墙上贴着年画。 在露天矿参观时,站在高处远远望去,足有四五平方公里大的一个坑,几乎看不到人,都是机械在作业。伪大臣有从前来过这里的,说那时坑里密密麻麻全是人,远看和蚂蚁似的,采煤运煤全用人力,哪有像今天这样的大电铲、电翻斗车等。抚顺露天矿在世界上也是有名的几个大露天矿之一,煤层离地面很浅,把上边的土层剥离开就是煤了。露天矿还产油母页岩,页岩就是片状的岩石,褐色,含有石油,把岩石粉碎、干馏就能出石油,产量当然是不很多了,石油的质量很高。副产品有润滑油、石蜡等等。 在农村参观了一家农业合作社社员的家,小院里有三间正房,一明两暗,堂屋地两边是大锅台,里屋盘着火炕,还有两间西厢房。参观是分成几个小组,当然是以溥仪为主了,我们年轻的跟在后边。屋子小,一回也不可能进去二三十人,给前边的介绍完了往前走了,我们看一眼还得追前边的组。这里的主人介绍他的农机具,从播种到收割还是很齐全的,我那时对农业还是大外行呢。 外出参观学习,溥仪的书中写了许多,这里不用转引了,但要补充一项他的书中遗漏的,就是1956年国庆节,我们伪满战犯特别被允许去参加国庆观礼,参观抚顺市民的庆祝游行活动。准确地点我说不清,想当然是市政府前的大广场上,就在东侧观礼台下边另加了两排椅子,我记得当时我们都是穿的蓝色制服。 内容大致和天安门前的游行差不多,但规模就小的多了。开始是以好多辆彩车为先导,车上载着各种模型,显示出抚顺各条生产战线上的成果,那时抚顺是“煤都”,特别突出的是煤的生产。后边就是工农兵学商各界游行队伍,边走边高呼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此起彼伏的。最后是文艺队伍,彩车上表演的哪些节目,都没印象了。多年不见的大秧歌、二人转、高跷、旱船等等这回可看见了,心情上很是激动的。但不知游行队伍的人们,当走过主席台前,首先应看到观礼台下边坐着两排人,好像是观礼台上边“客满”了,加坐加到下边来了,不过好几十号人都是一色的蓝制服,恐怕想不到就是过去骑在人民头上战犯吧。 自从许可通信后,我们大多都找到了家属,还许可探视,但这要看经济条件了,我的母亲也想来看看十年不见的儿子,现在都什么样了呢?可是经济条件不许可,也没办法。陆续有不少家属前来,不仅是失散多年亲人的会面,给每个人以实际的教育,通信里不相信的事情,见面后也相信了,加深了对新社会的认识,对社会主义的认识。 探视 到外边去参观后不几天,溥仪和他的几个亲属都被请到了所里的接待室,当时也把我们叫去了。一看是载涛爷爷带着溥仪的三妹、五妹专程从北京探视来了。载涛的名字在报上早就知道了,他现在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但对他们的到来是没想到的,看到载涛爷爷神采奕奕,倍儿直的腰板不减当年。两位姑母虽不是亲的,在长春时是朝夕相见,非常有感情的。 据载涛爷爷讲,这次是毛主席叫他们来的,我们真是惊喜而又非常的感动了。那是在一次什么会上,载涛爷爷见到了毛主席,谈到了溥仪,主席说:“据说溥仪改造得不错,现在可以探视了,你们应当去看看嘛。” 虽然溥仪当年是过继给光绪皇帝了的,载涛实际是溥仪的亲叔叔,他现在是全国人大的满族代表,自然也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代表了,特别是在敌伪时期,他不受高官厚禄的引诱,保持了民族的气节,所以在新中国当选为人民的代表。我们也听说许多爱新觉罗家族中人们的成长,参加了革命,为建设社会主义贡献自己的力量。 就说现在来的溥仪两个妹妹,俗语说是金枝玉叶,过去确实是特别娇贵,今天在新社会里都成了自食其力的人了,而且都学有一技之长。我们在这里天天学习改造,要改造成为新人,成为自食其力的人,面前的两位姑母不就是我们的榜样吗。 通过这次会见,使我们增强了改造的信心,看到了自己的光明的前途。 溥仪在他的书中虽然写了“会见亲属”一节,可是其中对李玉琴只字未提,我想他是不会遗漏的,似乎是有意回避,难于下笔,我在此略为补充一些。 原来溥仪住在天津的时候,他本人住的地方叫“静园”,另外他也买了些房产,他到伪满去以后,就派溥修——他的族兄,在天津给他管理这些房产。抗战胜利后,也就是溥仪说的“在大崩溃中,我成了俘虏”,李玉琴就来到天津找到溥修,就住在溥修的家中。 溥修小时候在家中读书,有老书底子,写一手好宇。学问虽好,却没有社会经验,治家理财,自谋职业全然不会。溥仪的房产当做“逆产”被没收了,他也断了生活来源,只会坐吃山空,在天津的一点积蓄吃空了,把房子卖掉,搬到北京女儿家来住。卖房子钱有多少也还是坐吃山空,李玉琴的“寄人篱下”生活近十年了,溥修那个老封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想,她也受不了,这才回的长春老家。老父亲前几年就去世了,只有依靠哥哥度日。 李玉琴回家不久,抚顺管理所这边就开始了通信、探视,她是向亲戚朋友借来的钱,那时交通和现在不能比,得先到沈阳住一宿,第二天才能到抚顺,路费虽然有三四十元就够了,这差不多也是两个月的工资了,为的是能和溥仪见上一面。见面时我当然不可能在场了,但是大致的情况似乎能想象出一点儿来,决不会像分离十载的夫妻,一朝相会。 第一篇里我讲过,我和溥仪的关系,没有家族的关系,只有君臣的关系。溥仪对待李玉琴也是一样,谈不上什么夫妻,也是君臣关系,因为是她的“御用挂”吉冈安直介绍来的,更多一分戒心,给她住“同德殿”,溥仪住他的“缉熙楼”,过的是“两楼分居生活”,哪里有夫妻感情呢。 在改造中的人见到谁都把认罪,赎罪,政府的宽大等话挂在嘴边上,这套话在夫妻之间是不大实用的,溥仪见到李玉琴也不外是“我有罪”,“对不起你”等等。溥仪对于社会上的事是一窍不通,说到李玉琴苦熬了十年,受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连累,连工作也没有,可怎么活过来的呢?就眼前的事,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人,怎么由长春来到抚顺,还带来一些东西,溥仪都是理解不了的,李玉琴吐了半天苦水,没有得到一滴同情的眼泪。 溥仪在长春的时候,也有四十来岁了,那是西服革履,抹头油,擦香水,在李玉琴的心中,是崇拜的偶像。今天来一看认不出来了,人过了十年哪能不老,老和老也不一样,溥仪哪能还照过去那个打扮,刚凑和能生活自理,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幸亏没让穿囚服。头发披散着是没头油了,胡子拉茬,犯人不许可有刀子、剪子,今天家属来了,我刮刮胡子去接见吧,哪里能行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犯就得带点囚容了。 要知道在战犯管理所的接见,是放宽了制度的,没有时间的限制,而且允许单独接见,就可以无话不谈了,可谈话似乎是各说各的,李玉琴没有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没有听到知心的话,很使她寒心。 李玉琴来抚顺有两三次,最后一次是下定决心离婚而来的,管理所做了一些工作也无济于事,特别破例留她在管理所住一宿,作最后一次的努力吧。这本是难得的好事,却使溥仪没有了主张,我那时还没有结过婚,他把李国雄拉到了无人的地方,小声问道:“我,我怎么办呀?” “这夫妻,也就是说两口子之间的事,你难道真的不懂吗?”李国雄笑着回答道(见李国雄:《跟溥仪改造记》,载《伪满皇帝群臣改造纪实》第363页)。 留宿的结果,恰恰和人们的愿望相反,似乎更促成了李玉琴离婚的决心。她自1943年进了伪皇宫,到1945年8月共两年多的时间,我只见他们二人是分楼而居,前文也有叙述,不知道是否曾同过床,共过枕,如果说在管理所是头一回,那不幸的是也成了最后一次了。 溥仪的离婚在管理所里也是件新闻,前来探视的家属不少,哪里有要离婚的呢,总是有个影响问题吧,谁也不敢公开地议论。有的人偷偷问我:“溥仪是离婚了吗?”只是想再证实一下,其实,我也并不比他知道的多。前面讲过,我和溥仪平时确实是没话,他也感觉到我对他的事情是不大关心的,对于李玉琴我是从来没见过面,更是无所谓了。溥仪也没和我讲过李玉琴来探视了如何如何,当她提出要离婚,溥仪也没和我讲过,他当然要采取点什么对策,他会找溥杰、万嘉熙去研究的。他离了婚之后也没告诉过我,至于他的离婚是个什么滋味,我无可奉告了。 一般来讲,离婚总是感情上先破裂了,或是有什么外遇了,两下里为能离了还愉快呢。溥仪这是单方面的离,精神上受多大刺激没有呢?按说我应该慰问慰问他,让他想开一点吧。没有,还是前文讲的,和他没话,也没听说他是吃不好饭了,睡不好觉了,整天价“神不守舍”了,全都没有。不过你要说他是个感情麻木、不在乎什么打击的人,也不是那样,在哈尔滨糊坏了纸盒子,被宪均给骂病了以至说梦话。他在书中写道:“这天夜里,我做起了恶梦,梦见那张凹凸不平的橘皮脸直逼着我,……”(《我的前半生》第446页) 李玉琴坚决和溥仪离婚,是不是为了工作的关系呢?背着什么“皇娘”了,还是什么“战犯的老婆”了的包袱,是无法找到工作的。其实不然,她离婚时已经有了工作,安置在长春市图书馆作正式职工,这也是和溥仪有关系的。那时谁能料到特赦呢,宽大溥仪,不杀头就算是到头了。 走向新生活 说话就快到1957年的新年了,这次准备编排些大型的节目,上大礼堂去演,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编写了活报剧、话剧来上演。我们一共不过是五六十人,除了上台演出的,剩下台下的观众就不多了。在此之前,国民党的战犯有多少人,我不知道,大概是在太原,坦白检举完了,全部归到抚顺来了,把他们都叫来当观众。 首先把大礼堂装饰一新,安上灯光,拉上彩带,挂上新年贺词的横幅。编排节目中有合唱、相声、双簧,小节目里受欢迎的是蒙古族“好力宝”,战犯中有好几个蒙古族人,是自拉自唱,仿佛汉族的数来宝。李文龙的魔术,做道具上得到所里大力支持,大变活人的木箱子不好做,就改用布袋子,我便成了活道具。魔术演的很成功,国民党的战犯们是头一次看,说是可以卖票了。 活报剧是从报上找的新闻材料,那时英国侵略埃及,强占苏伊士运河,在国会里有场辩论,润麒扮演外交大臣劳埃德,溥仪演了一个议员。活报剧没有太固定的台词,可以即兴发挥,可是溥仪不用说演戏,看也没看过,楞叫他登台,也很难为他的。我们的学习委员说了:“登台演出也是自我教育,检验一下改造的成绩,同时也教育别人。” 溥仪没辙了,硬着头皮上吧,上台了还真进入了角色,有生以来第一次登台演出,不仅没砸锅还成功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压轴的节目是话剧《走向光明》,溥杰编剧,剧中有两个主角:吴其结、卜世仁,就是无气节、不是人。两个汉奸,最初是如何勾结日寇欺压百姓,最后得到改造成为新人,走向光明了。也就是战犯们在演自己,再现这十四年来所走过的罪恶的道路,只要认真改恶从善,就有光明的前途。 新年的演出很是热闹,大家接着又准备春节的演出。一大管教科长找我谈话,问问学习的情况,又问了我的家庭情况,这还是不常问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到家中,将怎么办呢?当时我并未多想,觉得自己到社会上去还能挨饿吗?现在社会主义新国家各方面的建设,都是蒸蒸日上的,哪里不需要人呢。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这天,我记得是下午,有我们三个毓,李国雄,汪伪驻朝鲜领事、主事等一共十三个人,由最高检察院的代表向我们宣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免予起诉书”,即行释放。 一经宣布释放,我们就是自由的人了,不许可再进监号了,也没有通知家属来接,是各奔他乡了。我、毓嵒和李国雄去北京,毓嵣去吉林,汪伪的几个有去山东的,有去江苏的。黄子正无家可归,不知送哪里去了,汪伪的王永晋没有和家里联系上,他要求在管理所工作,不许可,给了他一套行李带着走。我们这十三个人,就在管理所一间临时的大屋子里,住了一宿。 管理人员在会上给我们讲了,“这是你们新生活的开始……”它又将是什么样的新生活呢?可能这一宿谁也没睡着。 临走时除了给打的车票而外,给每人发放了22元人民币作为路上的零用钱,这是我们第一回用人民币,虽然它已经通用了七八年了……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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