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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北京东城一条极普通的老胡同。可是如今像这样幽深寂静、散发着浓浓京味的胡同已然不多了。走进胡同,我们要拜访的是一位久居深巷的老人。他极普通,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桃李满天下;他又极不平常,光绪皇帝是他的二伯父,宣统皇帝是他的亲大哥,他父亲载沣是监国摄政王。他兄弟四人,二哥是溥杰,三哥溥倛三岁早夭,如今他是末代皇帝唯一健在的“皇弟”。他就是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市文史馆馆员、81岁高龄的爱新觉罗·溥任先生。
揿动门铃,应声开门的正是溥老。他身材魁梧硬朗,满面红光,绝不像八十开外的老人。随着一声“您来了”,他笑着把我们引进绿荫掩盖的四合院。 宾主落座,茶罢各盏。溥老说起了几天前参加的国际满学研讨会,很有感慨。“您瞧,‘满’而成学,受到国际重视,出了这么多科研成果,真叫人高兴。”会上公布,目前满族人口已达1000万。溥老很兴奋。他说,解放前,人口登记满族只有8万人。旧社会,反动政府歧视压迫少数民族,不少人不敢说自己是满族人。解放50年,满族人口增长125倍!这不说明党和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利国利民、英明正确吗! 提起以往,溥老的思绪飘摇回复…… (一) 1918年,溥任出生在北京后海北岸的醇亲王府。在清末几十年里,醇王府显赫非常,先后出了两个皇帝。一个是溥任的二伯父光绪帝载湉,一个是溥任的大哥宣统帝溥仪。在宣统王朝溥任的父亲载沣是监国摄政王。溥任是醇亲王府的第三代传人。 1911年12月6日溥任的父亲辞去监国摄政王位,退归王府。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1912年2月12日皇太后隆裕率宣统皇帝退位,至此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绵延268年的大清帝国结束了。 “9·18”以后,溥任曾陪同父亲以私人身份去过一次东北,看溥仪和溥杰。亲眼看见他们处处受制于日本人和任凭关东军飞扬跋扈的样子,载沣很痛心。他对溥任说,当人家的儿皇帝有什么好处?连石敬瑭都不如。后来他装病不吃东西,溥仪怕出事,只得让他们回北京。 历史是沉重的。绝非如影视中“戏说”的那样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第一代醇亲王奕譞五十大寿时,曾做了一面桦木镜。镜面上他手书“有镜之名无其用,吾人鉴之宜自重”。这是他一生涉险政治漩涡的真实感受,他堂名“九思”,自号“退潜”,时时自警,如履薄冰。这一点第二代醇亲王载沣领悟较深。他每日读书,不涉政局。 1947年溥任先生利用后海府里的空房子,办了个竞业小学,是私立的,靠变卖家里的东西维持。载沣是董事长,溥任是校长,老师不来他就代课,学校办得很有起色,最多时有200多个学生。 解放前夕,国民党军队进驻王府正宅,特务机关也看中了这座幽深的王府,里面秘设了监狱。全家住在花园里,载沣病重只能坐轮椅活动,里里外外全靠20多岁的溥任。大哥二哥自满洲国覆灭后生死不知,解放大军势如破竹围困北京势态不详,而每日艰难不安的生活又受到府内军、特的骚扰,困苦可知。“那真是度日如年的日子!”溥老回忆说。 1949年1月30日北京和平解放,盘踞府里的军队特务一扫而光。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然而卧病在床的载沣心里总不轻松。全家赖以生存的王府产业会不会被人民政府没收,一家老小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答案出人意外,又令全家皆大欢喜。当时的市领导请示了中央,醇王府作为载沣的私产,政府可以出钱收购,以解当时办公用房短缺之急。1949年10月,载沣让溥任出面将王府出售给高级工业学校,年底全家迁到东城魏家胡同一个挺大的宅院。1951年3月,遵父命,溥任把王府的金印、银册等珍贵文物40多件和《廿四史》等七千多册图书献给文化部文物局。还陆续把府藏的一大批图书献给北京大学、北京图书馆等单位。载沣还率先废除了王府沿袭多年的繁文缛礼,欣然同意七女韫欢与一个平民的自由恋爱,并派溥任作代表出席了韫欢和她爱人乔宏志的集体婚礼。 这时传来确切的消息,溥仪和溥杰还活着,他们正在苏联战俘营接受改造。载沣释然了,他相信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新中国大有希望。但他因长期患糖尿病,不相信医生,有病不治,有药不吃,最终导致尿毒症,于1951年2月3日平静地去世,离他68岁生日仅差几天。溥任操持了丧礼,将父亲安葬于北京西郊的福田公墓。1960年1月26日,周恩来总理在全国政协接见特赦回来的溥仪和他们一家时说,载沣在辛亥革命爆发后主动辞去监国摄政王的职位,他没有主张对革命进行武力反抗,也不反对宣统皇帝“逊位”,顺应了时代潮流,客观上有利于革命。赋闲回家后,他抵制遗老遗少的复辟活动,没有屈从日本人的劝诱,不去东北,与“满洲国”划清界限,充分表现了他的民族气节、政治胆识和魄力,这是他晚年最大的成功。解放后,他率先废除封建礼节,思想开通。周总理特别指出,载沣的国学底子厚,精通满文,对天文学有研究,他又是清末、民国、日伪时代的见证人,本应对文史研究做出很好的贡献,我们也准备请他出来做工作,只是他去世过早。 第二代醇亲王载沣的去世,标志爱新觉罗家族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在新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中,这个清末显赫的家族必然发生深刻的变化,引人瞩目。而这一切又是在平静中自自然然地进行的。 (二) 1959年9月14日国庆10周年前夕,毛主席代表中共中央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提出建议: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9月13日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发布特赦令。谁也没有想到特赦名单的第一名是伪满“皇帝”大汉奸溥仪。 1960年11月28日溥杰被赦,12月7日到京。全家一见面,溥仪就要求溥杰与嵯峨浩离婚。他说这是日本人安排的政治婚姻,担心嵯峨浩是日本特务。家属中也有人反对溥杰妻子从日本回来团聚。溥杰苦不堪言。 1961年2月13日,正是春节前的腊月廿八,周总理邓大姐请爱新觉罗一家到中南海西花厅吃团圆饺子。周总理直截了当地说,今天请你们一起来过年。另外和你们商量一下溥杰的家庭问题。他出来了,他的夫人还在日本。要不要邀请他的夫人回来一家团聚呢? 大家思想没有准备,一时冷场。周总理请溥仪先说。他不同意嵯峨浩回来,认为这桩日本军国主义包办的政治婚姻随着日本战败早该解体,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溥仪当过皇上,他的话一锤定音,又冷了场。周总理转问溥任,“还是四弟说说吧。”溥任态度鲜明:“我欢迎嫂子回来和二哥团聚。他们夫妻是有感情的。我们不应该拆散这一对有感情的夫妻。至于两国社会制度不同,我们大家可以帮助嫂子思想进步。”紧接着七妹韫欢发言,说夫妻团圆是人之常情,我们没有理由不让嫂子回来。她生活不适应,我们大家帮助她,她的思想也会进步的。这下气氛活跃了,家里人都赞成嵯峨浩回来,连年迈的载涛也表了态。周总理、邓大姐很高兴,当晚嘱咐溥杰写信请嵯峨浩回国团聚。这次会见从下午4时半直到晚上8时半。一个在旧中国破碎的家族,在新中国破镜重圆。 (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人与人不同,兄弟之间也不同。溥任不同于溥仪,也不同于溥杰。他一生下来就和父亲载沣相随相伴,在没完没了的社会动荡中奔走京津,维系着醇王府这条古老破旧的大船。看惯了官场商场的尔虞我诈,溥任选择了以教育为业,载沣完全赞同,并变卖家里的财产支持他办学,还让他七妹韫欢协助,载沣自任董事长。 教育开启了孩子的心灵,也开启了溥任的心地。他本来就好读书,承袭了父亲“书癖”(载沣自号)的雅好,如今正好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对人生的感悟交给成长的孩子们。听着人们尊敬地叫一声:“金老师!”他知足,心里甜甜的。 1957年他把竞业小学连同房产一起交给了国家,在西板桥小学教书,后来又到厂桥小学,直到1988年退休。40年教书生涯他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和爱护。他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桃李满天下。回忆过去,充满温情。他说:“那阵儿学校里一星期要教20多节课,语文、算术都教,很累。现在我这嗓子说话都很费劲,有慢性咽炎,就是教课说话多了。那时候,每人也就挣四五十块钱,也没人说累,干得还挺来劲儿。 “当老师虽然辛苦,但是看到孩子们不断地成长,有一些人还能有所成就,心里感到很安慰,很快乐。走在街上,常有一些四五十岁的学生叫我。教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不大的孩子,可现在有的学生都退休了。想起来,人的一生过得真快。” 和溥老相处总能感受到他那谦和淳朴的长者风度和他正直耿介的做人态度。他以号行世,称金友之,从不炫耀自己是皇族爱新觉罗的传人,乃至一段时间很多人不知溥仪还有这么一位“皇弟”。我几次采访他,他都推却,不愿张扬。这些年影视屏幕上盛行大清朝的故事,什么都戏说,闹得“皇帝私访”、“格格跳楼”,真不知清王朝的二百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遇有重大谬误溥任著文一一诓正。溥任先生每次说到这些事都很气愤。他说,许多事都是我亲闻、亲见、亲历的,现在不纠正,将来就更弄不清楚了。 1981年溥老当选为西城区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1988年又当选为北京市政协委员。他还是北京市文史馆馆员,还是许多书画社的名誉社长、顾问,这几年他先后访问了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法属大西地、韩国和香港地区,参加了国际间的文化交流。退休以后,他在《紫禁城》、《燕都》等杂志发表了30多篇文章,其中包括《晚清皇子生活与读书习武》、《纳兰性德与通志堂集》、《清季王府于饮食医疗偏见》等,他还整理了他父亲载沣的《使德日记》等。 1998年7月,鉴于溥老的工作精神和对社会的奉献,中共北京市委和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他“第四届首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的光荣称号。凑巧的是他的二子金毓峑也同获此光荣称号。他是北京工业大学的副教授,在教学科研上多有建树。 溥老的字画均好,秉承爱新觉罗家族的艺术教育传统。小时候在家上私塾,后来,请清宫如意馆(书画馆)的刘隽生教画画。刘的老师是管平湖的父亲,功力很深,他山水、人物、花卉、书法、篆刻什么都会,技艺都好。溥老跟他学山水,七妹韫欢学花卉,书画打了个好基础。我见过溥老画的工笔山水,精细美妙,古色古香,画一张很费力气,但他的画很耐看。溥老的字多写正楷,提笔运腕不摇不颤,很难想象那是年逾八十的老人写的字。过去说“字如其人”,果然,见到溥老的人都说他也不过六十多岁,而跟他一起走路就令人更加惊异。他健步生风,上下台阶还有时蹦蹦跳跳。到现在,他还骑车出去逛书店,但不走远。他说:“骑车不敢出二环路,骑出二环路就不认识道儿了。北京的变化太快了,很多地方都不认识了。” 向溥老请教养生秘诀,练什么功?他笑着说,我什么功也不练,平常在家干干家务,整理屋子,浇浇院子里的花草,出去买买菜,逛逛书店。闲暇之时就是看书,写字,画画。其实溥老小时候身体并不好,那时在府里餐饮和医疗保健不合理,加上不干活,运动量很少,所以身体一直很弱。解放后,参加工作生活有了规律,每天活动,饮食逐渐增加,身体才好了起来。到现在腰背不塌,腿脚灵便,只是耳朵近来有些背。 游江南是溥老多年的愿望。去年春天应江苏旅游外办的朋友盛情邀请,我陪他小游了南京、扬州、镇江、无锡、苏州。连日奔走,他竟毫无倦意。每到一地除去浏览名胜古迹,鉴赏康乾留存的御碑外,还买了不少折扇、草帽等小工艺品,兴趣很浓。他说这些工艺品制作不易,回去送人分享旅游的快乐。 最近见他,我才知道他的长子金毓嶂担任了北京市崇文区副区长,还兼北京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副主任。他嘱咐儿子要把党和人民的信任化作工作的动力,为民族增光。他的前妻已经去世,现在的夫人张茂滢是著名文物收藏家张叔诚的女儿。他共有三子两女,均已成家立业。长子毓嶂;次子毓峑;大女儿毓琨在中学教化学;二女儿毓珵是工人;幼子毓岚在中学执教。第三代已有三个孙女,乃三世同堂之家。 走出小院,满墙的牵牛花都开了,小喇叭紫色白边,镶在斑驳的砖墙上分外照眼。告别溥老,走出胡同,街上车轮滚滚,完全没有了小院里那静谧的气氛。才几十年的流逝,人间就完完全全换了个模样。昔日的丧权辱国任人宰割,已成了屏幕上的故事。今人在富裕的生活中再难生发当年那种切肤之痛、痛不欲生的强烈情感。 然而,今天的路正是从昨天延续过来的。 (文章来源:婉容纪念馆)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
原文1999年09月14日 发表于《海外版》第7版 浏览:60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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