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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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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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二三、不可信人

李文达

  不可信人
  
    “正月初十日(二月二十五日)。夕闻内廷传有巡幸消息,急电耆公,同上门,设法消弭阻止。亥刻携杰儿同车而回。”
  
    “五月十四日。子刻骤闻宫内失慎,即上门查看,系于昨夕亥刻建福宫内失火延及中正殿后面,火势甚猛。幸王将军等督率消防队等极力施救,并意大利救火队帮同护防,始于卯刻渐息。王大臣等亦俱在内卫侍。此次意外之灾诚为甚险焉。……”
  ——《醇亲王日记·癸亥年(1923)》
  
    溥仪走出养心殿抱厦,向天空张望。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上弦月挂在东配殿飞簷尖上,衬出琉璃骑凤仙人的轮廓。他掏出怀表,再一次揿动打鸣按钮,表里发出清脆的打簧声,报出六点零五分。他走下台阶,提起康熙刀,不耐烦地敲打台前的铜鼎,敲了没几下,李长安慌忙跑出殿门,低声道:
  
    “万岁爷,进殿吧,叫人听见就不好了!”
  
    他走进抱厦,一边向殿里走去,一边嘟囔着:
  
    “你不是全打点好了吗?”
  
    “打点好了。”李长安随着溥仪进了东暖阁,嗓音仍是压得低低地说,“大伙就瞒着大总管和他跟前的几个,可是万一他们有一个出来,看见万岁爷穿的这一身,不奇怪吗?”
  
    溥仪走到紫檀木座大穿衣镜前,看着自己这身打扮,也觉得好笑。他穿的是一套黑色西装,外穿水獭领大氅,头上是一顶土耳其式黑紫羔皮帽,腰间挎着康熙刀。不伦不类可是也没办法。他让小戴子用现大洋疏通把守神武门的护军,但又怕现大洋不灵,才准备了康熙刀。今晚他要乘溥杰的马车出去,实现他的逃遁计划。如果护军收下现大洋仍然不放行,就看康熙刀灵不灵了。到底现大洋和康熙刀是哪一样管用,这要等小戴子回来才见分晓。
  
    “小戴子不来,溥杰也没有消息!”溥仪焦躁不安地在地上踱着,嘟囔着。
  
    “杰二爷才去没一个时辰,万岁爷别急,先用点茶,用过膳以后还没喝一口水呢。”
  
    李长安献上吴肇祥茶铺特制的花茶,溥仪喝了几口,觉得燥热,把大氅脱了。他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听到接线员“喂!”了一声,又放下了。
  
    他想给荷兰公使欧登科挂电话,问问溥杰到了没有,但想起载涛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在电话中说这件事,以防电话局偷听。溥杰动身之前,他给欧登科打过电话,欧登科也不让他说下去,请他派人去谈,他才把溥杰派去的。估计溥杰会把他的想法说明白的。至于欧登科,庄士敦早就说过,欧登科非常同情他,会答应帮助的。张勋丁巳年复辟失败后,就逃到荷兰使馆避过难。他对荷兰使馆应该有信心。
  
    是不是这个决定太仓促,欧登科准备不及,因而拒绝呢?
  
    然而他不能不仓促。他曾多次催问载涛,问天津方面落脚处准备好了没有。拖到现在才得到确信说,张勋与有关方面都谈妥,确保安全。现在正好是过年,王公、师傅不进宫的时候,如果再拖两天,临到“万寿节”,祝寿的都来了,就不好走了。
  
    打点太监和护军,都做得很匆忙,衣物只准备了两个手提箱。李长安向御前值班太监交代过,无论出什么事,到明天再跟总管说。御前小太监得了现大洋都高高兴兴地歇着去了。唯有护军那边不知小戴子打点得怎样……
  
    小戴子来了。
  
    “禀万岁爷,万事如意!”
  
    “打点好了?”溥仪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禀万岁爷,奴才先闹清了今夜是外号叫黑猪和瘦鬼的两个值班,就找到他们两个,拿出大洋,一谈即妥。”
  
    “你怎么说的?”李长安听说是黑猪和瘦鬼,知道是两个最贪的家伙,有点不放心。“你说是万岁爷出门吗?”
  
    “怎么能这样说!”小戴子说,“我说杰二爷进宫有事,晚一会出宫,请他们到时候开门,别拦阻,不用查问。”
  
    李长安还想问点什么,溥杰这时进来了。
  
    溥杰带回的消息是极好的。欧登科满口应允协助:他立即派人到车站,订下今夜去天津的火车头等包厢票,只要溥仪兄弟今晚到达荷兰公使馆,他负责送他们到天津。住几天以后,下一步,负责送到法租界紫竹林码头,乘英国轮船,直放香港。从香港到英国,更不用皇帝陛下和随行人员操心。
  
    按照计划,李长安将溥杰的马车安置到建福宫北面的西二长街口,溥仪、溥杰和随行的小戴子、李长安将要在这里登车。小戴子和李长安要换上醇王府车伕的青布袍子、兔皮帽子,一个坐在车伕旁座上,一个坐在车尾倒座上,利用醇王府的这辆车混出神武门。
  
    李长安对小戴子办的事总是有点不放心。他把马车伕安置到西二长街口上后,问车快道:
  
    “你进宫看见守门的护军瘦鬼和黑猪了吗?他们没盘问为什么这么晚还进宫吗?”
  
    “有人问了一下。可不是瘦鬼和黑猪问的。”
  
    “真的?”李长安吃惊了。“是谁问的?”
  
    “是生脸儿,不认得。”
  
    李长安为了稳妥起见,决定亲自到神武门那边查看一下。
  
    溥仪、溥杰等着李长安,谈论着溥仪另一个不放心的问题。守卫神武门内的护军疏通好了,但神武门外的内城守卫队是民国步军统领衙门管的,属陆军十六师。对这个队伍,还没有把握。溥杰说,他的马车在皇城之内,从来没受过阻拦,内城守卫队都认得他的车,没有问题。正说着,李长安慌慌张张地回来了,报告了惊人的消息。
  
    “护军全换了,神武门加了岗!护军统领毓逖自己站在神武门那里。他见了奴才,叫奴才赶快回来,不准在外边逛。”
  
    糟了!显然是连康熙刀都起不了作用了。
  
    时钟敲了八点。距离火车开车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
  
    溥仪已顾不得责备小戴子上了瘦鬼和黑猪的当。他和溥杰商量了一下,冒险给欧登科打电话求援。
  
    “公使先生,我这里有了变化,我出不去。只有请你来车接我了!”
  
    那边沉默半晌才出声:“请陛下原谅,我的汽车是进不去的。但是我可以把汽车开到神武门外,等候陛下到八时三十分,然后从那里直接去车站。过了这个时间就赶不上火车了。”
  
    溥仪本想再给庄士敦和载涛打电话求救,时间却已来不及了。
  
    溥仪决心用康熙刀拼一拼了。如果毓逖竟敢阻拦,就让这个不敬祖的爱新觉罗子孙尝一尝家法滋味。
  
    谁知,在这紧急时刻,养心殿里出现了一位宝刀碰不得的人——爱新觉罗最后一位摄政王来了。
  
    “听,听,听说皇帝要,要,要走……”
  
    载沣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变得加倍的结巴。他身后是新授少保衔的内务府第二位大臣耆龄。
  
    李长安眼急手快,悄悄提起手提箱和小戴子两人溜到后面去了。
  
    如果当时溥仪真正具有成人的头脑,有足够的镇静,他可以干脆摊开牌来说:“我就是要出去!王爷来了正好,陪我一起出紫禁城吧!”可能情形就不同了,说不定真的就能走出监狱般的紫禁城了。有王爷陪着,这比什么康熙刀都管用。
  
    可是他毕竟还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装傻地说:
  
    “没有那么回事!”
  
    载沣看着他那身打扮,心里便已明白。但他也不是个能随机应变的精明人。只会喋喋地说:
  
    “这可不好,这可怎么好……”
  
    “没那回事!”溥仪耸耸肩膀,脱掉了大氅,坐到沙发上,又说一遍:“没那回事!”
  
    载沣看看溥杰,溥杰早吓得缩着脖子,低头不语。
  
    耆龄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是他说话的地方,咽了口唾沫,沉默着。
  
    “这不好!”载沣找不着第二句话。“这真不好……”
  
    “没那回事!”溥仪也找不着别的话。他看着王爷像惊弓之鸟似的一副狼狈模样,忽然笑了起来。
  
    载沣嘴巴动了一阵,再也说不出话来。溥仪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弹起《一枝花》的调子来。翻来覆去地弹那曲牌子的开头。他只会这一段。
  
    载沣无可奈何地领着溥杰回家。
  
    还没走到如意门,就听见东暖阁里钢琴被捶得雷响……
  
    次日一早,溥佳来到养心殿,只见御前小太监跪满了东暖阁的地上。起初他以为是“坐更”的还没下班,待见到溥仪后他才明白:溥仪昨晚审太监,追查漏风事件,追不出结果,可又不能交敬事房去审问,只得罚他们跪。溥仪睡到清早继续拷问,罚了一夜跪的太监仍是没有人吐供。新接替阮进寿补任总管的邵兴禄前来求情,溥仪也不理会,还要继续审问下去。
  
    “不用问了,”溥佳在溥仪耳边悄悄说,“我阿玛查出来了。先把他们放了吧。”
  
    溥佳昨夜在火车站等候溥仪,直到末班去天津的火车开走,既不见溥仪、溥杰,也不见欧登科。他回到家里,阿玛才告诉他,刚才已经得到载沣通知:宫里护军统领报告王爷“宫中出了大事”,王爷已下令封锁宫门,调换门卫。载涛为了摸清全部底细,连夜去见载沣,又到内务府探问究竟。当夜问清了真相,便叫溥佳一早来报告溥仪。
  
    “是谁漏了消息?”溥仪赦免了御前小太监们,把李长安也支了出去,连忙问溥佳。
  
    “小戴子!”
  
    “这……怎么能?”
  
    “没错!皇上让他去疏通护军,他怎么办的?”
  
    “他说正好是外号叫瘦鬼和黑猪的当班,说他给了大洋,办妥了。”
  
    “他编得倒好听。瘦鬼和黑猪早几天就转到警察局当巡警去了。小戴子到护军统领毓逖那里告了密,毓逖立即给王爷打了电话。王爷下令封锁大门。毓逖为了保险,把门卫全换了人,加了岗!……”
  
    溥仪没等听完便气得大喝:
  
    “来人哪!来人哪!”
  
    李长安慌忙进殿。
  
    “把小戴子叫来!”
  
    “禀万岁爷,小戴子刚才叫护军扣起来,让步军统领衙门提走了。”
  
    “什么事?”
  
    “他想把一把旧椅子搬出神武门,说是去修理,护军查出椅子板有个夹层,里面都是首饰珠宝。万岁爷的大钻石戒指也在里边。”
  
    宫里的太监、苏拉只要叫步军统领衙门提了去,就算出了小朝廷的权力范围之外。“皇权”也无能为力,只有靠人情了。溥仪不想托人情。他把小戴子恨得牙痒痒了。
  
    没有可信之人。还是祖宗圣明,有见识。康熙皇帝说过:“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遽信。”雍正皇帝说得更透彻:“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己也。”我待小戴子何等恩宠,可是事到临头却正是他卖了我。庄士敦虽然同情我,关怀我,可是求他帮助我出宫,他两次都不痛痛快快。王爷是我生父,陈宝琛也时时表示忠心,但一个个都不为我着想。亲贵之中只剩下载涛、溥佳、溥杰,太监中只有一个李长安,似乎还在“食君禄、报皇恩”,可是,也还得看看……
  
    溥佳转达了载涛的劝告:不必灰心,今后还有机会。
  
    溥佳走后,溥仪翻阅《康熙政要》、《雍正朱批谕旨》。这是置于养心殿紫檀大案几上,历代皇帝按规矩要每天看一页的。他很久没看了。今天翻起来,觉得过去看得太不用心了,至少对这几条没留意,没看懂:
  
    “知人难,用人不易,政治之道,全关在此。”
  
    《康熙政要卷一,康熙十二年》
  
    “太监等不可假以威权,事发即杀之”!
  
    《卷二、康熙四十八年》
  
    “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可信者乃伊自取信,可疑者乃伊自取疑,赏罚亦然。”
  
    《雍正朱批谕旨》
  
    放下圣训,他陷入沉思。
  
    今后该如何办?
  
    他进了东暖阁,走到书桌旁。刚送到的当日报纸,已经放在桌上了。
  
    他推开报纸,抄起朱笔想写点什么。他扔下朱笔,又拿起自来水笔,顺手在一张膳单上写了起来。
  
    庄士敦驾着小福特车,一路打着腹稿,驶向神武门。
  
    进门时,不出意料,门禁严起来了。守门护军要他停下,验看腰牌,还用眼向车内扫视一番才放他进门。
  
    在乘坐肩舆走向养心殿的路上,抬轿的苏拉也不像往常那样总要跟他聊几句了。
  
    “今儿天不算冷啊!”庄士敦想挑起话头。
  
    没有人答腔。
  
    “今儿大门怎么这么严哪?”他只好进一步发问了。“人人都验腰牌吗?”
  
    还是没人答腔。
  
    看来,都把我看成昨晚事件的主谋了。
  
    他觉得有点冤,转而觉得也不算冤。我虽没直接参与昨晚的行动,但找欧登科是我的建议啊!我虽没承担皇上出走的安排,但让他出洋到欧洲留学则是我一贯公开的主张啊!我昨天下午给欧登科写了一封信,表明不赞成皇上私自出走,但那封信的最末一句也表明了态度啊。他从怀中掏出昨天欧登科的信和他的回信的复写稿,重新看了一遍:
  
    “我的客人溥杰通知我‘那一位’决心执行其计划,定在今夜……如果你认为你的意见正确,请你今天和我们的朋友见一见,如可能,希望能知道你们谈话的结果。”
  
    “十分感谢你的信,我决定今下午不见我们的朋友,据我对他的了解,我认为我改变不了他的目标,尤其是他本来知道我的态度是愿意改变他的生活道路的。我现在唯有希望他的计划成功,他有你的帮助是幸运的。”
  
    庄士敦心中抑郁,不知他的皇帝陛下今天能否理解他的心思。他何尝不希望皇帝陛下早日离开这黄瓦红墙制的囚笼,早日到自由的西方去?但是采取冒险办法是难能成功的。英国公使一贯不愿介入此事,不同意他帮这个忙。他知道他不能直接参与,这大大有损英国在溥仪心中的形象。欧登科是他推荐的,他总算尽了一定的力吧?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一直认为皇帝陛下两手空空地走出紫禁城,扔掉尊号,扔掉举世无匹的财宝,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他今天要好好跟陛下谈谈。
  
    进了养心殿,李长安叫他在东暖阁稍候。他在书桌前发现一张膳单上横七竖八地写着几行钢笔字,看出这是溥仪写的诗:
  
    “吾道穷矣,无可为矣!中怛悄悄,伊熟知矣!……竟日悠悠,何其寂矣。处仁行恕,舍此无由,由不可通,坐困愁城。扪井观天,若池蛙然。吾丁不辰,不可怨人……”
  
    看到“扪井”,“池蛙”,他觉得可笑又可悲。这位少年天子智力不低于常人,读书时间不比溥杰短,竟写出这样不通的文字。在紫禁城这种环境中长大,知识与阅历两不足,要求他像布鲁斯王那样奋发有为确实是勉为其难。他似乎命中注定了要不断地上当的。
  
    “Good morning(早安)!”
  
    庄士敦回头,看见了面容似乎削瘦了些的溥仪。庄士敦道过早安,指指书桌上的“诗”,笑着说:
  
    “陛下何必如此悲观?出洋的想法难道也放弃了吗?只要方法恰当,出洋的目标迟早是会实现的。”
  
    “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溥仪瞅着装过蜘蛛的玻璃盒子,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干什么?等着叫民国宣布废止优待?”
  
    “我想向陛下提个问题。”
  
    “你说吧。”
  
    “第一,宫中的财宝,不算建筑,只说动产,是谁的?”
  
    “自然是大清的!”溥仪十分诧异,庄士敦为什么问这个不说自明的问题。
  
    “按照《优待条件》,是属于陛下的。”
  
    “自然,清室就是我,我就是清室。”
  
    “陛下的财宝,正在每天遭人盗窃或者被人用其他不正当手段侵占着。这公道吗?”
  
    “我知道。内务府的人和太监们都肥了!他们靠的就是那个《优待》,所以我要脱离他们,不要那班吸血鬼占《优待》的便宜!”溥仪纳闷庄士敦怎么装起胡涂来。“吸血鬼”不就是他给起的名字吗?
  
    “对,是这些吸血鬼在掠夺陛下。但是陛下一旦甩手走了,这班吸血鬼再也吸不到血了,而留下的财宝也就不再属陛下了。任何国家的法律,都是承认遗产的。陛下如何对待祖先的遗产呢?至少要有个数吧?”
  
    庄士敦没有说下去,想先让溥仪自己想一想。
  
    是啊,宫中的一切财宝都是祖宗留下的。运到天津的不过九牛之一毛,余下的我能扔下走吗?
  
    “依我看,陛下现在需要急办的事很多。宫中的财产要清理,当然,先由整顿内务府开始。”
  
    溥仪点点头。庄士敦说得对,不过这是老问题了。
  
    “让谁来干?李经迈不来,姓刘的不干!”
  
    “可以慢慢物色,总可以物色到合适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财产清出来,首先是宫中的珍藏。陛下知道吗?听说建福宫那一带宫殿,全部当做了珍宝库房。近一个世纪以来从未开启过。”
  
    “真的?我要亲自去看看。”溥仪的眼睛张大了。
  
    “如果陛下同意,我想用照相机都拍下来。这比记账还要清楚。”
  
    “好极了!”溥仪来了兴头。“一张张照下来,比账本好看。”
  
    溥仪立刻就想动身去建福宫,被庄士敦拦住了。他还没有准备,而且开库验看还得有一帮人动手。他建议让内务府准备苏拉和笔帖式①(笔帖式,满语,担任秘书或文书工作的官员。),随同前去做记录。
  
    “就照你说的办。那么现在我该干什么呢?”
  
    “好好地玩一玩!明天是陛下的生日,我可以请使馆军乐队来演奏。此外,如果愿意看电影,也可以请使馆来人放映。请陛下拿个主意,是要听军乐,还是看电影?”
  
    庄士敦的主意,吹散了溥仪自昨晚以来存下的一肚子郁闷之气。“竟日悠悠,何其寂矣”也没有了。
  
    “电影这玩艺儿,我光从报纸上看见过广告,还没见过真的。不过,军乐也有几个月没听过了。永和宫也爱听呢!”
  
    军乐队由庄士敦带来演奏过几次,每次演奏都得到端康太妃的赏赐,其他太妃也高兴得很,溥仪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他总遗憾自己不会玩一样乐器。钢琴买来之后,请了位琴师来教。他学了不久,又想学军乐。可是一个人怎么也成不了一个乐队啊!照庄士敦的话说,没有文化看不懂谱子不能学。这不像京戏,太监是学不了的。他叫溥杰、溥佳、毓崇学,可是个个摇头,没有人想学。
  
    “吹那大喇叭,吹破了尿泡怎么办?”毓崇首先不干。
  
    “皇上是抱那大鼓,还是搂大喇叭?”溥佳不以为然地说,“有失体统吧?咱们还是听人家吹吧!那乐谱像蛤蟆骨朵,咱学不了!”
  
    “皇上叫溥杰学什么,溥杰尽力而为。”只有溥杰老实顺从。可是只有两个人能成什么乐队?
  
    “乐队也要,”溥仪对庄士敦说,“电影也看。行不?”
  
    “时间怕不行,还是看电影吧,有好片子。”
  
    庄士敦讲了几个片子的故事。溥仪耸耸肩膀,叫庄士敦自己定。
  
    庄士敦临走前,拿出几封英文来信。宫里经常收到外国人来信,不是要照片,就是请求宣统皇帝在什么东西上签名。王爷和师傅们研究过,除了外国君王来信外,一律谢绝。这类事由存耆处理,遇到事情定不下来的,存耆就到庄士敦处请教。为了给外国君王回信或在照片上签名,庄士敦给溥仪开了几个外国名字由溥仪选作签名之用。溥仪选了个“亨利(HENRY)”。
  
    “这封信,大概是个神经病患者写的。我看不必理他,陛下看一下就行了。”
  
    溥仪接过来看了几行,看不懂,不想看了。庄士敦解释了一下:来信人自称是俄国沙皇正统后代,若非布尔什维克造反,他就是当代沙皇了。此人现在流落美国,信中说发现堪称同病相怜者的末代帝王,世上还有几位,因此他发起组织一个俱乐部,特邀中国宣统皇帝参加,云云。
  
    溥仪听完,愣了一会儿。庄士敦看他这神情,有点后悔,担心他又会想出什么惊人之举来。
  
    溥仪突然放声大笑,笑了一阵说:
  
    “我也有个建议,建议各位末代帝王不要组织俱乐部,索性组织个军乐队吧。每人使一种乐器,周游列国去演出!”
  
    庄士敦也大笑起来。溥仪幸而有个能自得其乐的天性,这使他庆幸。记得不久前有一天,他对溥仪说起中国帝王生杀予夺的大权,是不符合人类天性的。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不久,溥仪派小戴子给他送来一把古剑,附有一张字条:
  
    “朕赐尔宝剑,并赐尔生杀予夺之权。尔若有兴趣,可执此尚方宝剑任杀一人。”
  
    庄士敦当着小戴子的面念了这道“渝旨”,吓得小戴子魂飞魄散。幸而庄士敦念完就放声大笑,小戴子才知道是万岁爷开玩笑。庄士敦在大笑之后,暗自思忖:这位囚笼中的天子若不是具有这种乐天天性,早就闷死在笼子里了。
  
    庄士敦又拿出两份外国公使要求在照片上签名的信。溥仪签上了“亨利·爱新觉罗”,交庄士敦带走了。
  
    下午,溥杰来了。溥仪问他昨晚回家后王爷是怎么审他的。
  
    “审了,不过溥杰守口如瓶。”溥杰恭恭敬敬地回答。
  
    溥仪心里不太相信。他要对身边一切的人都留个心眼了。
  
    “你守口如瓶,他就不问了?”
  
    “是太太不让他问的。溥杰躲到太太那里去了。”
  
    溥杰转述了太福晋的干预,溥仪这才相信了。太福晋一听说皇上要跑,还有溥杰也参与了,便禁不住对玲珑大姑说:“要不是西太后出的坏主意,皇帝这会儿还不是跟二阿哥一样住在家里,怎么会受那份罪!?告诉王爷,不许再追问这件事了!”
  
    “皇上听说小戴子的事了吧?”溥杰压低声音问。
  
    “知道了,他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出卖了咱们!”
  
    “不光是这些。在步军统领衙门他招供了,皇上丢失的钻石戒指还有好多古籍字画,都是他勾着人偷的!”
  
    “还有谁?一定有阮进寿吧?还有谁?”
  
    “王怀庆在大书房跟阿玛说话,溥杰就偷着听见这一点。”
  
    溥仪觉得身边的御前太监无一人可以信赖了。
  
    “今后皇上打算怎么办?”溥杰又问。
  
    “你说呢?”
  
    “溥杰誓死效忠皇上!”溥杰认真地说,“额娘留下的遗书,阿玛不给我看,但是溥杰记得额娘最后的嘱咐:誓死保皇上光复大清!”
  
    “遗书里还说了什么?”
  
    “还说是对不起端主儿……”
  
    “我知道,是怪我和永和宫吵嘴了!”
  
    “还有呢!”
  
    “我知道,还有是你的亲事,是端康太妃指婚,把她内侄女配给了你,额娘更觉着对不住人了。”
  
    “还不止这些。好像还有,额娘劝端主儿拿出不少珍宝去活动,结果是上了当,交不了账了!”
  
    溥仪摇头叹气。他从报上看到的这类消息确实不少,满族从亲贵到一般八旗子弟受骗上当的例子太多了,他觉得不希奇了。
  
    现在他正在思索的,感到难以理解的是,珍宝的价值到底怎样计算。听庄士敦说过,有人估计宫中的珍宝价值不少于五千万英镑。五千万英镑是个什么概念呢?
  
    它抵得上皇帝的宝座吗?
  
    有不少遗老,甚至一些民国大员,都珍贵他的“御笔”,不少人要求个有名无实的官衔,还有不少死人的后代也要求个“谥法”。这种心理他还能够理解。他们希罕他的福寿字等等御笔,希罕他赐的爵儿和谥法,那是因为他是皇上啊!可五千万英镑,是什么呢?听说美国这个大王、那个大王什么的,都是家财万贯,出身都和镇桥猴差不多。这些人在王公们口中却是当笑话说的。
  
    听庄士敦说,俄国革命后,皇族流落在外,有的靠卖珍宝度日。那些珍宝如果是由皇族亲自出售,收购的人就肯出高价,可见出身是天赋的无价之宝。珍宝离了高贵的出身也要降价。
  
    对,建福宫里的财宝,得我自己亲手去处理。
  
    “先要清理财产,”他对溥杰说,“我自己动手。”
  
    储秀宫正殿紫檀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点心。有宫廷的,还有西式的。有咖啡,有红茶,有红果酪、奶酪,还有连婉容也叫不出名目来的饮料。她容光焕发,热情地招呼着三位客人:淑妃文绣、淑妃的英文女教师施师傅和她自己的英文女教师任师傅。
  
    两位女教师都是美国人,年岁都不小了。她们虽然是庄士敦推荐来的,但却对庄士敦没有好感。庄士敦受内务府委托时,内务府指明一定要请出身外国教会,年岁大些的人。大约内务府总管大臣认为,只有这样的教师才比较可靠吧。庄士敦没办法,只好找朋友帮忙物色。在北京讲英语的教会,只有美国的美以美会有通英汉两种语言的人才。于是物色到了美以美会牧师的女儿施师傅和信徒任师傅两人。中选的两位老小姐不知怎么听说庄士敦当初根本不想推荐她们,便认为这是瞧不起她们,十分生气。两人在一起时,只要一提起对宗教不太虔诚的庄士敦,就称他为“可怜的老光棍”,连名子都不愿提。
  
    每天下午是皇后与淑妃分别上英文课的时间。从开课以来,书没念多少,师生在一起吃喝、玩笑的时间倒是不少。今天婉容因为高兴,连文绣也请来了。值得她高兴的事是,大婚至今整半年了,据张谦和报告,皇上一次也没有和淑妃同过房。
  
    虽然皇上也很少到她这里来,对于真正的夫妻生活,皇上每次都是索然寡味的样子,不过皇上毕竟是来过。她心中高兴,对淑妃也不觉得有些同情起来。本来不想理她,今天却很亲热地请她来吃点心。
  
    另一件使她高兴的事是,客人到齐之后,她用英语讲了师傅刚教她背下的一段祝词:
  
    “我荣幸地得到各位赏光寒舍,尝尝我亲手煮的咖啡。我向各位表示谢意,请各位随意!”
  
    这段英语祝词赢得了客人的掌声。当任师傅请文绣讲话时,文绣甘拜下风地说:
  
    “想不到皇后英语说得这么好,我怎么比得上?”
  
    “叫我伊丽莎白吧,玛利亚妹妹!”婉容亲切地用英语对文绣说。她真有点喜欢上这个十四岁的玛丽亚妹妹了。“师傅们给咱起的英文名字,以后咱得常用。”
  
    施师傅赞不绝口,对任师傅说:“你的学生伊丽莎白皇后的发音美极了!”她又用英语说:“什么人发音都比那可怜的老光棍讲的苏格兰音好听。”
  
    “我也这么看!”任师傅表示同意。凡有机会贬低庄士敦,她就绝不放过。
  
    谈话题目转到了最近在宫内看的一次电影。沉默寡言的文绣开始有些活跃起来。
  
    “那个演《赖婚》的叫什么来着?真叫人掉泪!”
  
    “丽琳·甘许!”婉容说,“你还没看过格丽塔·嘉宝①(丽琳·甘许和格丽塔·嘉宝都是当时著名美国影星。)吧?嘉宝比甘许演得还好呢!”
  
    “没看过嘉宝。这丽琳·甘许真好啊!”文绣有些自卑地说。她自知各方面都比不上婉容。婉容出身富家,天津日租界有条街起名叫荣街,听说因为两旁房产地皮全是她荣家的,而她文绣的家却是穷家,跟许多旗人世家一样,民国以来便日益没落。如果不是她被选为妃,家里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婉容这位天津大小姐见的世面广,吃大菜、看电影,逛百货店,赌赛马。而她文绣从前连电影也没看过,到现在还不知西洋大菜是什么味道。今天,她拿起咖啡杯用茶匙喝,施师傅立即纠正。她仔细观察婉容的喝法,才知道茶匙只用来搅动糖和奶,不是舀咖啡放到嘴里喝的。
  
    当任师傅问她对于《赖婚》的评价时,她忘了羞涩和自卑,话才多起来。
  
    “丽琳·甘许扮的这个女人,太可怜了。那男的真没良心!甘许给他生下了孩子,他却使孩子成了没爹的孩子。孩子连奶都没有,喝面汤水……”她鼻子发酸,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度过的艰苦的日子,但她很快就忍住了。“最后她在冰块上跑,冰块在水上漂着,多可怕啊,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那是假的!玛丽亚!”婉容咬着一块金糕,笑了。“电影上可怕的事,全是假的!”
  
    施师傅点头赞许:“伊丽莎白皇后真聪明,看出电影上的东西尽是假的。事实上冰块不是冰,是木头。”
  
    “水总是真的吧?”文绣不让步。“掉到水里也不好受啊!”
  
    施师傅叹气道:“谁看了都难受。我说,”她对任师傅飞快地用英语说道,“那老光棍不该借这部电影到皇宫里来放映,叫人不舒服!”
  
    “老光棍不知又在忙什么?”
  
    “老光棍总是忙。听说正忙着领美国摄影师在建福宫给画像拍照……”
  
    婉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两位师傅,你们好像一提到皇上的庄师傅,就叫她‘白气勒’(Bachelor),‘白气勒’是什么意思?”
  
    两位女教师对视了一下,施师傅咳嗽了一声:“按中国话讲,白气勒是‘学士’的意思。”
  
    文绣想笑,但忍住了。她早发现了这个称呼,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她请师傅用英文给写了下来,自己偷偷地翻过字典,发现这个词有两个解释:一,学士;二,光棍。显然,师傅们讲话时的意思是第二个。
  
    “那么,我以后见了庄师傅也叫他‘白气勒’吧……”
  
    “可别!……”任师傅慌了,结巴着说不下去了。
  
    “不要用这个字,”施师傅从容地说,“庄士敦先生为人谦虚,不愿人给他这种尊称。其实,他是‘麻斯特’(Master),中国话是硕士。我们习惯叫他第一个学位,‘白气勒’!”
  
    婉容还想问。这时太监禀报:“万岁爷来了!”
  
    婉容和文绣连忙起身准备迎接。两位女师傅遵守宫中规矩,立即随宫女们一起回避退下。她俩乘肩舆离开储秀宫,在西长街上看见了“可怜的老光棍”正带领抬着箱式相机的苏拉和一个她们认得的美国摄影师,从养心殿方向大步走来。
  
    溥仪大踏步走进储秀宫,后面跟随几个捧着大小漆盒的太监。德国狗佛格随着也来了,在溥仪身前身后乱转。溥仪身穿单袍褂,头戴一顶镶钻石帽花的小帽,神采飞扬地大声说:
  
    “瞧,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咦,你也在这儿,正好,我也给你挑了一件!”
  
    婉容请过安,先站起身,望着溥仪身后太监手捧的盒子,心里有点不自在。皇上是看我来了,给我送好玩的来了,怎么见了文绣说她也有一份?她跟我两人在皇上眼里怎么成平起平坐的了?且看皇上送的是什么东西……
  
    溥仪让太监放在圆桌上的,是一样大小的两个红漆盒。她心里的不自在又增加了几分。
  
    “一人一份!”溥仪指着盒子说,却没说哪个盒子是给谁的。
  
    里面的东西也准是一样的了。她和文绣两人面前的盒子,自然就是各自的一份了。
  
    “佛格,老实点!”溥仪对挡住李长安的佛格发着命令,“让李长安过去打开盒盖!”
  
    佛格不高兴地躲到一边,走近了文绣,老实地坐在她腿旁了。
  
    李长安上前先把婉容面前的盒子打开。这是个百宝匣,共分三层,每一层的抽斗隔成十几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样小玩意儿。婉容匆匆看了一眼,有小瓶子、小杯子、小罐子、外国金币、宝石、宝玉……文绣的呢?她走近文绣面前,向刚打开盖子的百宝匣张望,盒子结构一样,但是小玩意儿不同,虽然也有小瓶小罐,但样式不一样。她想比较一下,到底是哪个盒子里的东西更好些,但是很难做出判断。越是难比较,她越不自在。她斜眼看了文绣一眼。文绣正让佛格亲切地舔着她的手,微笑着抚摸它的脑门,根本没看百宝匣。此时的文绣觉得这一屋子的人,都不如佛格对她亲。
  
    溥仪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太监捧了其他的漆盒,一阵风似的走了。
  
    婉容的心情阴了下来,连文绣向她跪安告辞也没有答理。她对玛丽亚妹妹刚刚产生的一点感情全部消失了。
  
    春天悄然而至。春暖花开以来,溥仪的心情随着御花园里的春花一起开放了。他的兴致是由建福宫一带库存珍宝玩物字画引起的。在这些宫里的发现,简直可以说是无穷无尽、层出不穷的。每天总有使人惊喜的发现。他问过庄士敦,曾经对宫中的财宝做出价值五千万英镑估价的人,估价时包括不包括建福宫一带宫殿库房内的东西。庄士敦摇头说:谁也想不到这一片宫殿里的宝藏有这么多。事实上连宫里的人也说不清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溥仪和庄士敦到建福宫的第一天,看见这一带各殿门上的封条,都是从嘉庆年代起贴上的。还可以看出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年号的封条,层层叠叠。封条之间甚至都窝藏着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虫子窝。那天到建福宫,首领太监一听说要开库,吓得叩头如捣蒜,哭求道:
  
    “几代祖宗都不让开殿,这几百间殿堂的殿神可碰不得啊!”
  
    王爷和内务府的绍英、耆龄和新补的大臣宝熙都闻讯跑来了。堂郎中钟凯捧着内务府一份档案跟在后面。
  
    “这不,不行吧!”载沣用手指着钟凯手里的档案宗卷说,“皇帝看看,看看仁宗皇帝的朱批吧!”
  
    “什么朱批?”溥仪不耐烦地问。
  
    钟凯先擦过头顶上的汗水,打开宗卷刚要念,溥仪抢到手里翻了几页。
  
    “奴才说给皇上吧,”钟凯说,“嘉庆四年,高宗皇帝龙驭上宾以后,仁宗皇帝下谕,将高宗皇帝玩赏各物一律封存,不准开启……”
  
    “这一片宫殿,封存的全是高宗皇帝的玩赏各物?”
  
    “大部分都是吧,”钟凯没把握地说,“听说从明朝起,这里就存放贡品。皇上大婚,各地贡品,占了一个殿。还有,为了大婚,重新装修储秀宫、长春宫,挪出的陈设占了两个殿,其他各殿,奴才还说不清……”
  
    “你就说说,高宗皇帝有什么玩赏物品?”溥仪的好奇心被勾起了。
  
    “奴才等查查账再说吧!”
  
    “你是管什么吃的?”溥仪火了。
  
    “奴才只知道,高宗皇帝从历代贡品里挑出来的和各国贡来的好玩的玩意,都在这一片……”
  
    “祖宗封起的,还是别动吧!”载沣劝说着,心里却纳闷,这里面存着这么多宝贝,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他也很想看看究竟,不过他答应绍英,要劝阻皇上,现在不好改主意了。
  
    “王爷知道这里存着什么吗?”听溥仪这一问,载沣连忙摇头。溥仪笑了。“王爷,祖宗留下什么,咱都没个数,到时候,优待条件一作废,咱丢了什么都不知道!”
  
    优待作废?载沣担心的本来也是这个。溥仪说得不错,如果真的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可就对不起祖宗了。
  
    “唔,真没个数!”载沣嘟囔了一句,不吭声了。
  
    溥仪心里有了把握,便回头追问钟凯,到底库存的乾隆玩赏物品都有什么。钟凯把档案、账本铺了一地,不断地擦抹着头顶的汗水,也无法说清乾隆一朝六十年间搜罗和精选了什么珍玩奇物。溥仪听得不耐烦了,一挥手,下令道:
  
    “开锁!”
  
    锁根本打不开,是砸开的。建福宫一带充作库房的殿堂有好几百间,这一天只看了一处。只见满屋都是从地下一直摞到屋顶的大木箱。打开了头一箱,在场的人就为那些珍宝的精美绝伦,惊得个个目瞪口呆。不但年轻的溥杰、溥佳没有见过,连见多识广的陈宝琛、绍英也叹为观止矣。陈宝琛捋须发出喟叹:“高宗皇帝得天独厚,也真是善于……”他没说下去。绍英低声说:“这些殿里的东西,可不全是乾隆朝的贡品,明朝的东西存下的也不少。”陈宝琛点头道:“也都是嘉庆朝精选过的,传说当年王惺园太傅参与其事。”
  
    除了存放装修储秀、长春两宫时移存珍宝和存放各方贡献大婚礼品的几座殿堂,溥仪宣称对这一大片宫殿群落中的其他各殿都要逐一清点查看。他们一连看了几个殿。放金佛金塔的殿,放历代名画卷的殿,放瓷器的殿,都匆匆看过了,一个比一个令人惊叹。使溥仪最感兴趣的是存放百宝盒的殿。庄士敦的兴趣则在一座存放珍贵的历代帝王画像和行乐图的殿。乾隆朝郎式宁的大量作品藏在这里。他决定先从这里逐件取出拍照。每天在养心殿西配殿里看摄影师拍照,成了溥仪又一乐事。
  
    溥仪从储秀宫回到养心殿,让李长安把带回来的珍奇玩物为他放好,就奔向西配殿,想看看庄士敦和美国摄影师拍照。
  
    西配殿外,那个美国大个子摄影师叼着个大烟斗,立在那里喷烟。
  
    “进去,吸烟,不要紧!”溥仪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对他说。庄士敦最讨厌吸烟,他更怕烟雾影响光线。只许摄影师在休息时到室外去吸。
  
    “no,no,”美国人连说了几个“no”,又指手划脚地说了一串英语,溥仪听不懂,但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因为要抽烟才到室外的。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溥仪进到屋里,看见庄士敦涨红了脸,跟建福宫的太监嚷着:
  
    “这个清单上明明写着《康熙猎虎图》和《万国来朝图》!”他举着那张清单给太监看。“这是昨天我和皇上一起看见过那几张画,由溥杰记下来的,你说是不是,威廉?”
  
    “威廉”是庄士敦给溥杰起的英文名字。
  
    “一点不错!还有这张《行猎图》!”威廉指着压在玻璃板下的《行猎图》说,“怎么只有这《行猎图》,而没有《猎虎图》了呢?你也看见了,亚瑟?”
  
    “对!还有《香妃行浴图》呢!”亚瑟是溥佳的英文名字。他证明说,“我们都看到的!”
  
    溥仪拿过来看那清单,上面记的一项项,确实是他昨天在建福宫看到过的。现在,这个太监却报告说,建福宫里没有。
  
    “送回去的东西,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溥佳说。
  
    “听开车的说,”毓崇想起来了,“地安门外古玩铺里,就有宫里的什么图!”
  
    溥仪心里好像着了火,毓崇的“开车的”的话,更像一勺油浇到火上了。
  
    “你们又偷了!”他对建福宫太监大叫,“说,是不是偷了?”
  
    太监跪在地上磕着头说:“奴才刘有才对天发誓……”
  
    “滚你的蛋!叫敬事房传散差!”
  
    庄士敦拦住了刘有才,向溥仪说:
  
    “陛下暂不要传散差,让他再去想想,找找吧。”他回头对美国人说,“先照完这张图!”
  
    美国人叼着熄灭的烟斗,摊开手耸耸肩膀,收起烟斗,向嘴里扔进一块留兰香糖,打开照明灯,动手干活了。
  
    溥仪回到养心殿,玩起从建福宫找出的玩物。溥杰、溥佳进来了,都被这些玩物珍宝吸引住,忘了找不着画卷的事。溥仪让李长安把一个机器人搬到桌子上,寻找开动的机关。李长安摸索一阵,不知碰着什么地方,机器人突然动作起来,只见他的手提起笔,在面前桌上写出四个大字:“天下太平”,惹得几个人一起大笑。溥佳碰了一个银珐琅盒上的按钮,盒里突然跳出一只小鸟,展开翅膀叫出清脆的声音。
  
    玩了一阵“天下太平”和展翅鸟,又在一张八仙桌上找出无数小抽斗,玩赏里面的珍物。溥仪叫太监上点心吃。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长安,那美国人吃的是什么?”
  
    “奴才尝过,是美国鬼子给的,叫留兰香。那玩意儿只能嚼,不能咽,越嚼越香……”
  
    “去,叫内务府给我买一箱来!”
  
    在西配殿里的美国人,嚼着留兰香糖,对庄士敦说:
  
    “这个照法不麻烦吗?让太监送来送去,还不如到现场去照。”
  
    “不行,那里用你的上千瓦的照明灯,不安全!”庄士敦讨厌美国人嚼口香糖的模样,不大愿意答理他。
  
    可是美国人就是爱说话。他照完了《行猎图》,后续的还没送到,只好关上灯,又说话了:
  
    “听说还有金塔金佛,也要搬到这里照?”
  
    “金塔,唔,那只能在现场照了。”庄士敦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不安全,就不照吧!”
  
    “听说有一回内务府请你代卖一座金塔,叫你扔到大街上了?”
  
    “你们美国人就是爱夸张!”庄士敦生气地说,不想回答,可是他担心不解释又会变成谣言,只好简单地说说。
  
    那是内务府想整他。内务府听溥仪说,庄士敦认为宫里每次出售金器,不是当作艺术品的价值卖,而是当原料论斤卖,这样干的若不是傻瓜,就是其中有鬼。内务府当天便将一座尚未出售的金塔抬到庄士敦家里,请他代售。庄士敦火了,说如果不拿走,他就扔到大街上去。内务府的人只好乖乖地又抬走了。
  
    “我扔得动吗?足有三百磅重!”
  
    美国人哈哈大笑。“如果你真的扔出去,那就再不是‘可怜的老光棍’了。老姑娘们要叫你大力士赫克利斯了!”
  
    溥佳听懂了美国人的话,跟着笑起来。但是庄士敦板着脸。
  
    建福宫里的画到现在还找不出来,他担心溥仪说着了,给偷了。到现在那一带库房已打开了不少,这不是给盗窃的人大开了方便之门吗?……
  
    半夜里,溥仪突然被叫醒。
  
    “万岁爷!万岁爷!”
  
    “是谁?小戴子吗?”他迷迷糊糊地问。
  
    “不是,奴才是李长安,万岁爷醒醒,醒醒吧!”李长安焦急地扶起溥仪。“宫里西北方向起了火了!”
  
    溥仪匆忙起身走出寝宫,只听见西北方人声嘈杂,火光烛天。
  
    他披了件衣服,走出吉祥门,看见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有的人提水桶向西跑,也有人夹着包袱向东跑,有人边跑边喊:
  
    “建福宫那边!”
  
    “是中正殿吧?”
  
    “德日新轩,静怡轩,慧曜楼……一大片都着了!”
  
    人声嘈杂,奔跑的脚步声乱成一片。
  
    “万岁爷,是建福宫库房那一片都烧了!”李长安低声说,声音里似乎有掩藏不住的恐怖感。
  
    从面前匆匆跑过一群人,他看出是总管太监邵兴禄,后面跟着一群太监,各人手里都提着包裹箱笼之类的东西。平时大太监都有随从,总管太监的跟随人更是成群的,有的给他端水烟袋,有的捧衣包,还有的给他牵哈叭狗。溥仪不懂,李长安却很清楚。李长安看出跟随邵兴禄的太监们手里拿的显然都是细软财物,便气愤地告诉了溥仪,他听了立刻火冒三丈,大叫:
  
    “邵兴禄,你干什么去?”
  
    邵兴禄吓得对身后太监连忙摆手,转眼间那群人便在黑暗中消失了。宫中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片昏黑。
  
    “万岁爷吉祥!”邵兴禄弯腰过来。“禀万岁爷,意大利的消防队来了,万岁爷放心,外国人救火有办法,正在喷水……”
  
    “你拿了什么东西?”
  
    “奴才没拿东西。”邵兴禄张开两只空手。
  
    溥仪因为眼睛近视,让邵兴禄得了便宜。消失在黑暗中的捧包裹的太监们,谁也看不清都到哪里去了。
  
    “诸百月!”李长安拉住匆匆跑过的电灯匠。“怎么灯全灭了?”
  
    “起火了,一定要拉闸!”诸百月没看见溥仪,挣开李长安的手跑了。
  
    “内城消防队也来了!”有人喊了一声,过去了。
  
    一队穿民国警服、军服的人也匆匆跑了过去。接着,内城消防队推着救火车,嘎咕嘎咕地过去了。
  
    溥仪看看俯首站在身旁的邵兴禄。看看西北方越来越高的火焰,想起今天建福宫交不出他亲自查点过的画卷。他大叫一声:
  
    “都是……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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