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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信人
“正月初十日(二月二十五日)。夕闻内廷传有巡幸消息,急电耆公,同上门,设法消弭阻止。亥刻携杰儿同车而回。” “五月十四日。子刻骤闻宫内失慎,即上门查看,系于昨夕亥刻建福宫内失火延及中正殿后面,火势甚猛。幸王将军等督率消防队等极力施救,并意大利救火队帮同护防,始于卯刻渐息。王大臣等亦俱在内卫侍。此次意外之灾诚为甚险焉。……” ——《醇亲王日记·癸亥年(1923)》 溥仪走出养心殿抱厦,向天空张望。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上弦月挂在东配殿飞簷尖上,衬出琉璃骑凤仙人的轮廓。他掏出怀表,再一次揿动打鸣按钮,表里发出清脆的打簧声,报出六点零五分。他走下台阶,提起康熙刀,不耐烦地敲打台前的铜鼎,敲了没几下,李长安慌忙跑出殿门,低声道: “万岁爷,进殿吧,叫人听见就不好了!” 他走进抱厦,一边向殿里走去,一边嘟囔着: “你不是全打点好了吗?” “打点好了。”李长安随着溥仪进了东暖阁,嗓音仍是压得低低地说,“大伙就瞒着大总管和他跟前的几个,可是万一他们有一个出来,看见万岁爷穿的这一身,不奇怪吗?” 溥仪走到紫檀木座大穿衣镜前,看着自己这身打扮,也觉得好笑。他穿的是一套黑色西装,外穿水獭领大氅,头上是一顶土耳其式黑紫羔皮帽,腰间挎着康熙刀。不伦不类可是也没办法。他让小戴子用现大洋疏通把守神武门的护军,但又怕现大洋不灵,才准备了康熙刀。今晚他要乘溥杰的马车出去,实现他的逃遁计划。如果护军收下现大洋仍然不放行,就看康熙刀灵不灵了。到底现大洋和康熙刀是哪一样管用,这要等小戴子回来才见分晓。 “小戴子不来,溥杰也没有消息!”溥仪焦躁不安地在地上踱着,嘟囔着。 “杰二爷才去没一个时辰,万岁爷别急,先用点茶,用过膳以后还没喝一口水呢。” 李长安献上吴肇祥茶铺特制的花茶,溥仪喝了几口,觉得燥热,把大氅脱了。他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听到接线员“喂!”了一声,又放下了。 他想给荷兰公使欧登科挂电话,问问溥杰到了没有,但想起载涛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在电话中说这件事,以防电话局偷听。溥杰动身之前,他给欧登科打过电话,欧登科也不让他说下去,请他派人去谈,他才把溥杰派去的。估计溥杰会把他的想法说明白的。至于欧登科,庄士敦早就说过,欧登科非常同情他,会答应帮助的。张勋丁巳年复辟失败后,就逃到荷兰使馆避过难。他对荷兰使馆应该有信心。 是不是这个决定太仓促,欧登科准备不及,因而拒绝呢? 然而他不能不仓促。他曾多次催问载涛,问天津方面落脚处准备好了没有。拖到现在才得到确信说,张勋与有关方面都谈妥,确保安全。现在正好是过年,王公、师傅不进宫的时候,如果再拖两天,临到“万寿节”,祝寿的都来了,就不好走了。 打点太监和护军,都做得很匆忙,衣物只准备了两个手提箱。李长安向御前值班太监交代过,无论出什么事,到明天再跟总管说。御前小太监得了现大洋都高高兴兴地歇着去了。唯有护军那边不知小戴子打点得怎样…… 小戴子来了。 “禀万岁爷,万事如意!” “打点好了?”溥仪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禀万岁爷,奴才先闹清了今夜是外号叫黑猪和瘦鬼的两个值班,就找到他们两个,拿出大洋,一谈即妥。” “你怎么说的?”李长安听说是黑猪和瘦鬼,知道是两个最贪的家伙,有点不放心。“你说是万岁爷出门吗?” “怎么能这样说!”小戴子说,“我说杰二爷进宫有事,晚一会出宫,请他们到时候开门,别拦阻,不用查问。” 李长安还想问点什么,溥杰这时进来了。 溥杰带回的消息是极好的。欧登科满口应允协助:他立即派人到车站,订下今夜去天津的火车头等包厢票,只要溥仪兄弟今晚到达荷兰公使馆,他负责送他们到天津。住几天以后,下一步,负责送到法租界紫竹林码头,乘英国轮船,直放香港。从香港到英国,更不用皇帝陛下和随行人员操心。 按照计划,李长安将溥杰的马车安置到建福宫北面的西二长街口,溥仪、溥杰和随行的小戴子、李长安将要在这里登车。小戴子和李长安要换上醇王府车伕的青布袍子、兔皮帽子,一个坐在车伕旁座上,一个坐在车尾倒座上,利用醇王府的这辆车混出神武门。 李长安对小戴子办的事总是有点不放心。他把马车伕安置到西二长街口上后,问车快道: “你进宫看见守门的护军瘦鬼和黑猪了吗?他们没盘问为什么这么晚还进宫吗?” “有人问了一下。可不是瘦鬼和黑猪问的。” “真的?”李长安吃惊了。“是谁问的?” “是生脸儿,不认得。” 李长安为了稳妥起见,决定亲自到神武门那边查看一下。 溥仪、溥杰等着李长安,谈论着溥仪另一个不放心的问题。守卫神武门内的护军疏通好了,但神武门外的内城守卫队是民国步军统领衙门管的,属陆军十六师。对这个队伍,还没有把握。溥杰说,他的马车在皇城之内,从来没受过阻拦,内城守卫队都认得他的车,没有问题。正说着,李长安慌慌张张地回来了,报告了惊人的消息。 “护军全换了,神武门加了岗!护军统领毓逖自己站在神武门那里。他见了奴才,叫奴才赶快回来,不准在外边逛。” 糟了!显然是连康熙刀都起不了作用了。 时钟敲了八点。距离火车开车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 溥仪已顾不得责备小戴子上了瘦鬼和黑猪的当。他和溥杰商量了一下,冒险给欧登科打电话求援。 “公使先生,我这里有了变化,我出不去。只有请你来车接我了!” 那边沉默半晌才出声:“请陛下原谅,我的汽车是进不去的。但是我可以把汽车开到神武门外,等候陛下到八时三十分,然后从那里直接去车站。过了这个时间就赶不上火车了。” 溥仪本想再给庄士敦和载涛打电话求救,时间却已来不及了。 溥仪决心用康熙刀拼一拼了。如果毓逖竟敢阻拦,就让这个不敬祖的爱新觉罗子孙尝一尝家法滋味。 谁知,在这紧急时刻,养心殿里出现了一位宝刀碰不得的人——爱新觉罗最后一位摄政王来了。 “听,听,听说皇帝要,要,要走……” 载沣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变得加倍的结巴。他身后是新授少保衔的内务府第二位大臣耆龄。 李长安眼急手快,悄悄提起手提箱和小戴子两人溜到后面去了。 如果当时溥仪真正具有成人的头脑,有足够的镇静,他可以干脆摊开牌来说:“我就是要出去!王爷来了正好,陪我一起出紫禁城吧!”可能情形就不同了,说不定真的就能走出监狱般的紫禁城了。有王爷陪着,这比什么康熙刀都管用。 可是他毕竟还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装傻地说: “没有那么回事!” 载沣看着他那身打扮,心里便已明白。但他也不是个能随机应变的精明人。只会喋喋地说: “这可不好,这可怎么好……” “没那回事!”溥仪耸耸肩膀,脱掉了大氅,坐到沙发上,又说一遍:“没那回事!” 载沣看看溥杰,溥杰早吓得缩着脖子,低头不语。 耆龄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是他说话的地方,咽了口唾沫,沉默着。 “这不好!”载沣找不着第二句话。“这真不好……” “没那回事!”溥仪也找不着别的话。他看着王爷像惊弓之鸟似的一副狼狈模样,忽然笑了起来。 载沣嘴巴动了一阵,再也说不出话来。溥仪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弹起《一枝花》的调子来。翻来覆去地弹那曲牌子的开头。他只会这一段。 载沣无可奈何地领着溥杰回家。 还没走到如意门,就听见东暖阁里钢琴被捶得雷响…… 次日一早,溥佳来到养心殿,只见御前小太监跪满了东暖阁的地上。起初他以为是“坐更”的还没下班,待见到溥仪后他才明白:溥仪昨晚审太监,追查漏风事件,追不出结果,可又不能交敬事房去审问,只得罚他们跪。溥仪睡到清早继续拷问,罚了一夜跪的太监仍是没有人吐供。新接替阮进寿补任总管的邵兴禄前来求情,溥仪也不理会,还要继续审问下去。 “不用问了,”溥佳在溥仪耳边悄悄说,“我阿玛查出来了。先把他们放了吧。” 溥佳昨夜在火车站等候溥仪,直到末班去天津的火车开走,既不见溥仪、溥杰,也不见欧登科。他回到家里,阿玛才告诉他,刚才已经得到载沣通知:宫里护军统领报告王爷“宫中出了大事”,王爷已下令封锁宫门,调换门卫。载涛为了摸清全部底细,连夜去见载沣,又到内务府探问究竟。当夜问清了真相,便叫溥佳一早来报告溥仪。 “是谁漏了消息?”溥仪赦免了御前小太监们,把李长安也支了出去,连忙问溥佳。 “小戴子!” “这……怎么能?” “没错!皇上让他去疏通护军,他怎么办的?” “他说正好是外号叫瘦鬼和黑猪的当班,说他给了大洋,办妥了。” “他编得倒好听。瘦鬼和黑猪早几天就转到警察局当巡警去了。小戴子到护军统领毓逖那里告了密,毓逖立即给王爷打了电话。王爷下令封锁大门。毓逖为了保险,把门卫全换了人,加了岗!……” 溥仪没等听完便气得大喝: “来人哪!来人哪!” 李长安慌忙进殿。 “把小戴子叫来!” “禀万岁爷,小戴子刚才叫护军扣起来,让步军统领衙门提走了。” “什么事?” “他想把一把旧椅子搬出神武门,说是去修理,护军查出椅子板有个夹层,里面都是首饰珠宝。万岁爷的大钻石戒指也在里边。” 宫里的太监、苏拉只要叫步军统领衙门提了去,就算出了小朝廷的权力范围之外。“皇权”也无能为力,只有靠人情了。溥仪不想托人情。他把小戴子恨得牙痒痒了。 没有可信之人。还是祖宗圣明,有见识。康熙皇帝说过:“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遽信。”雍正皇帝说得更透彻:“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己也。”我待小戴子何等恩宠,可是事到临头却正是他卖了我。庄士敦虽然同情我,关怀我,可是求他帮助我出宫,他两次都不痛痛快快。王爷是我生父,陈宝琛也时时表示忠心,但一个个都不为我着想。亲贵之中只剩下载涛、溥佳、溥杰,太监中只有一个李长安,似乎还在“食君禄、报皇恩”,可是,也还得看看…… 溥佳转达了载涛的劝告:不必灰心,今后还有机会。 溥佳走后,溥仪翻阅《康熙政要》、《雍正朱批谕旨》。这是置于养心殿紫檀大案几上,历代皇帝按规矩要每天看一页的。他很久没看了。今天翻起来,觉得过去看得太不用心了,至少对这几条没留意,没看懂: “知人难,用人不易,政治之道,全关在此。” 《康熙政要卷一,康熙十二年》 “太监等不可假以威权,事发即杀之”! 《卷二、康熙四十八年》 “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可信者乃伊自取信,可疑者乃伊自取疑,赏罚亦然。” 《雍正朱批谕旨》 放下圣训,他陷入沉思。 今后该如何办? 他进了东暖阁,走到书桌旁。刚送到的当日报纸,已经放在桌上了。 他推开报纸,抄起朱笔想写点什么。他扔下朱笔,又拿起自来水笔,顺手在一张膳单上写了起来。 庄士敦驾着小福特车,一路打着腹稿,驶向神武门。 进门时,不出意料,门禁严起来了。守门护军要他停下,验看腰牌,还用眼向车内扫视一番才放他进门。 在乘坐肩舆走向养心殿的路上,抬轿的苏拉也不像往常那样总要跟他聊几句了。 “今儿天不算冷啊!”庄士敦想挑起话头。 没有人答腔。 “今儿大门怎么这么严哪?”他只好进一步发问了。“人人都验腰牌吗?” 还是没人答腔。 看来,都把我看成昨晚事件的主谋了。 他觉得有点冤,转而觉得也不算冤。我虽没直接参与昨晚的行动,但找欧登科是我的建议啊!我虽没承担皇上出走的安排,但让他出洋到欧洲留学则是我一贯公开的主张啊!我昨天下午给欧登科写了一封信,表明不赞成皇上私自出走,但那封信的最末一句也表明了态度啊。他从怀中掏出昨天欧登科的信和他的回信的复写稿,重新看了一遍: “我的客人溥杰通知我‘那一位’决心执行其计划,定在今夜……如果你认为你的意见正确,请你今天和我们的朋友见一见,如可能,希望能知道你们谈话的结果。” “十分感谢你的信,我决定今下午不见我们的朋友,据我对他的了解,我认为我改变不了他的目标,尤其是他本来知道我的态度是愿意改变他的生活道路的。我现在唯有希望他的计划成功,他有你的帮助是幸运的。” 庄士敦心中抑郁,不知他的皇帝陛下今天能否理解他的心思。他何尝不希望皇帝陛下早日离开这黄瓦红墙制的囚笼,早日到自由的西方去?但是采取冒险办法是难能成功的。英国公使一贯不愿介入此事,不同意他帮这个忙。他知道他不能直接参与,这大大有损英国在溥仪心中的形象。欧登科是他推荐的,他总算尽了一定的力吧?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一直认为皇帝陛下两手空空地走出紫禁城,扔掉尊号,扔掉举世无匹的财宝,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他今天要好好跟陛下谈谈。 进了养心殿,李长安叫他在东暖阁稍候。他在书桌前发现一张膳单上横七竖八地写着几行钢笔字,看出这是溥仪写的诗: “吾道穷矣,无可为矣!中怛悄悄,伊熟知矣!……竟日悠悠,何其寂矣。处仁行恕,舍此无由,由不可通,坐困愁城。扪井观天,若池蛙然。吾丁不辰,不可怨人……” 看到“扪井”,“池蛙”,他觉得可笑又可悲。这位少年天子智力不低于常人,读书时间不比溥杰短,竟写出这样不通的文字。在紫禁城这种环境中长大,知识与阅历两不足,要求他像布鲁斯王那样奋发有为确实是勉为其难。他似乎命中注定了要不断地上当的。 “Good morning(早安)!” 庄士敦回头,看见了面容似乎削瘦了些的溥仪。庄士敦道过早安,指指书桌上的“诗”,笑着说: “陛下何必如此悲观?出洋的想法难道也放弃了吗?只要方法恰当,出洋的目标迟早是会实现的。” “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溥仪瞅着装过蜘蛛的玻璃盒子,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干什么?等着叫民国宣布废止优待?” “我想向陛下提个问题。” “你说吧。” “第一,宫中的财宝,不算建筑,只说动产,是谁的?” “自然是大清的!”溥仪十分诧异,庄士敦为什么问这个不说自明的问题。 “按照《优待条件》,是属于陛下的。” “自然,清室就是我,我就是清室。” “陛下的财宝,正在每天遭人盗窃或者被人用其他不正当手段侵占着。这公道吗?” “我知道。内务府的人和太监们都肥了!他们靠的就是那个《优待》,所以我要脱离他们,不要那班吸血鬼占《优待》的便宜!”溥仪纳闷庄士敦怎么装起胡涂来。“吸血鬼”不就是他给起的名字吗? “对,是这些吸血鬼在掠夺陛下。但是陛下一旦甩手走了,这班吸血鬼再也吸不到血了,而留下的财宝也就不再属陛下了。任何国家的法律,都是承认遗产的。陛下如何对待祖先的遗产呢?至少要有个数吧?” 庄士敦没有说下去,想先让溥仪自己想一想。 是啊,宫中的一切财宝都是祖宗留下的。运到天津的不过九牛之一毛,余下的我能扔下走吗? “依我看,陛下现在需要急办的事很多。宫中的财产要清理,当然,先由整顿内务府开始。” 溥仪点点头。庄士敦说得对,不过这是老问题了。 “让谁来干?李经迈不来,姓刘的不干!” “可以慢慢物色,总可以物色到合适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财产清出来,首先是宫中的珍藏。陛下知道吗?听说建福宫那一带宫殿,全部当做了珍宝库房。近一个世纪以来从未开启过。” “真的?我要亲自去看看。”溥仪的眼睛张大了。 “如果陛下同意,我想用照相机都拍下来。这比记账还要清楚。” “好极了!”溥仪来了兴头。“一张张照下来,比账本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