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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遁”计划
“查民国成立临时参议院,订有优待清室条件,所以昭示共和国家之宽大,非此优容帝制余孽之尊崇也。”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天津大公报《邓元彭国会提案》 马车快走近地安门时,溥杰后悔忘了带上为大婚发给的龙凤双喜字证章,又没有乘坐带特字牌照的汽车。他听见街上的警察和宪兵向路旁轰赶行人,大声叫喊:“靠边,靠边,要戒严了!”他担心自己这辆马车,很可能被拦住。赶不上到乾清宫前看纳彩仪仗出发还是小事,如果叫军警赶到路边,跟平民百姓一起呆着,岂不失了身分?这叫溥佳、毓崇知道了多不光彩! 轻易不开的地安门正门已完全打开,左右门上的警察凶神似的叫喊:“回去!回去!戒严了!”一个宪兵过来,挡住溥杰马车,怒声喊道: “谁家的马车?滚回去!” 车夫勒住缰绳,下车跟宪兵商量。旁边一个警察走过来,对宪兵点点头说: “这是醇王府的,放了吧。” 宪兵让开路,马车前进了。 看来咱王府还是吃得开!溥杰庆幸地把心放下了。本来他打算走景山西街和前街,从神武门进宫,现在发现王府马车可以畅行,便决定索性走东华门,好在沿途看看热闹。今天行纳彩礼,纳彩队伍要从东华门出来,经北池子、景山东街出地安门。 车到了北池子,街上满满地排列着民国的马队、军乐队。他望着马队里穿着陆军礼服的军官,十分羡慕。他从记事的时候起,对民国就满怀仇恨,报纸上袁世凯、孙中山的照片,都被他抠掉了眼睛。但他对民国将校的礼服却渐渐发生了兴趣,并且由兴趣而到欣赏,由欣赏而竟至羡慕了。有几回看见民国将领到家里拜访阿玛,他们帽子上带着像白鸡毛掸子一样的翎子,腰挎带金黄穗子的洋刀,两肩上是带金黄穗子的肩章,袖子上绣着金道道,裤腿两旁有红色条条,脚上是黑亮的大马靴,还有亮晶晶的一步一响的踢马刺,这些使他羡慕得要死,真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的感慨。他很想求额娘给他买一套穿穿,但一想到额娘见了民国的东西就恨得牙痒,就连点意思也不敢露了。后来,李长安给溥仪弄来一套,也只是偷着穿穿,不敢让太妃们知道。有一次在养心殿和溥佳、毓崇演戏玩,演了出由溥仪导演的新编群英会,毓崇穿着当年日本人送光绪皇帝的一套东洋盔甲,溥佳穿了一套清朝战袍,他穿了李长安给溥仪买的那套民国将帅服,让他过了一阵瘾。几个人在李长安、小戴子一帮御前小太监锣鼓声中,胡喊乱耍了一番。溥仪给他们画了一张速写,题上一行字:“此乃寡人三位中兴名将是也”。 那是演戏,全是假的。而现在坐在马上的却是真的。白翎子,金肩章、金穗洋刀,黑亮马靴,银光四射的踢马刺……连军乐队也是这类打扮,全是真的。他在羡慕之中渗进了妒恨和欲望。什么时候,我能真的穿上?光演戏太没意思了! 到了东华门,是另一种奇景异观。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有民国礼服,有清朝袍褂。皮马靴、踢马刺和缎朝靴、马蹄袖穿插如梭;白翎子、金肩章和红缨子、花补子相映成辉。 到了乾清宫前广场,溥杰看到的又另是一番景象。庄严肃穆,仪态万千。仪仗、彩礼队排列得整整齐齐,队首是两面黄绸龙旗,两边排开木牌、木棍,中军位置上是纳彩正使与副使礼亲王诚堃、睿亲王中铨。礼亲王乘坐马上,睿亲王持“节”。“节”是一根长鞭样的像苏武牧羊画上的那种东西。在他后边是一把黄伞,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配有雕鞍锦辔,鞍上盖着黄绒毯子。再后面是八抬用黄绫围起的木亭,里面是装着金银珠宝首饰的玻璃锦盒,后随一百抬绍兴酒和果品、喜饼,再后最有意思的是四十头染红的大绵羊——这些就叫彩礼。溥杰未及细看,忽听乾清门外乐声大作,原来起节时刻已到,队伍开动了。他急忙奔上 丹陛,在最上层玉石栏杆旁找到了看热闹的溥佳和毓崇,也看见了溥仪。 “溥佳,你没看见吧,”溥杰低声说,“从景山前街到北池子,有民国的马队,还有好大的一个军乐队。” “不是一个军乐队,你没走神武门吧?那里还有,”溥佳不示弱,骄傲地说,“阿玛说陆军部有一队,内城守卫队有一队,还有阿玛在宗人府训练出的一队。” “马队不好,”毓崇插嘴说。他嘴里嚼着花生沾,手里的还不住往嘴里送,声音含混不清地说,“开车的说,马队拉得到处是粪!” “那可以给你包馄饨吃了!”溥佳说完,格格地乐开了。 溥杰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昨天的事。从昨天起,毓庆宫不上课了,溥杰、溥佳、毓崇都赏了个“内廷行走”的资格。溥仪召他们到养心殿“赐同桌”之后,想把毓崇支走,好跟溥杰、溥佳商量事情。溥佳说,他听了也不懂,不信就试试。溥佳先说了: “今天跟皇上研究的是婚遁计划,你们懂吗?” 连溥仪、溥杰也没听懂。 “《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可以借土而遁,是为‘土遁’;《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张顺,可以借水而遁,是为‘水遁’;我阿玛有一回跟王公们一起谈事情,钟凯这尖头说去撒尿,一去不回,是为‘尿遁’。如今,宣统年间又计划借婚而遁,是为‘婚遁’。毓崇,你听见了?” “馄饨就馄饨呗!说话都说不清楚!”毓崇嘴里嚼着苹果,嘟囔着说,“馄饨,你们吃我也吃!” 溥杰现在看着毓崇嚼苹果那模样,越发忍不住笑得弯了腰。笑了一阵,抬头看见溥仪那一点不笑的样子,有些纳闷:那兴高采烈的神气怎么没有了? 他们三个都不知道,从昨夜起溥仪就情绪低落,今天又增添了心思。 昨天夜里小戴子突然请了病假。阮进寿禀报他的时候,他还不信,亲自跑到太监住的屋子,果然看见小戴子蒙在被子底下直哼哼。他十分懊丧地回到寝宫。如今,他几乎每晚都离不开小戴子了,而李长安却死活不能代替。尽管他拿出了翠搬指、玉鼻壶以至三镶如意给他,李长安也是只管磕头带着哭声说:“万岁爷爱惜龙体吧!奴才宁做讨饭的陈琳,不做昧心的郭隗!”①(陈琳与郭隗是京剧《狸猫换太子》中两个太监,一忠一奸。)气得他一脚把李长安踢翻。第二天想叫阮进寿告诉内务府把李长安打发走,但转念一想他为自己受过苦,而且看来还是忠心于自己的。目前正在准备离开紫禁城,身边不可没有个忠心奴仆呀!不过,从昨夜起他更加发愁了:小戴子若是一病不起,大婚之后出宫时不能随自己同行,只有个木头似的李长安怎么行?这件事使他“婚遁”的决心有些动摇。这种动摇,到今天在乾清宫广场上面对这隆重场面,更是有增无减。 小时候登极的场面,他全不记得了。以后渐知人事,每逢过元旦和“万寿节”,他坐在乾清宫宝座上受贺时,逐渐地有些飘飘然,觉得当皇帝的味道美滋滋的。他由此相信,无论是大清还是民国,他的天子身分确实不曾改变,不论阴天晴天,不管天翻地覆,乾清宫的宝座总是他的。如果跑出紫禁城,那大概就不行了。 刚才溥佳向他报告在天津装修完妥的英租界十三号路一百六十六号洋楼的情形时,他就三心二意了。 “地板全换新的袖木条,楼上楼下全新……”溥佳高兴地说。 柚木条算什么?宫里各殿都是几百年的金砖墁地,庄士敦说每块都值得摆在大英溥物馆最贵重的柜子里。 “地板上打了蜡。打蜡工人自己走上去竟滑个跟头……”溥佳接着说。 打蜡算什么?这里金砖上涂的桐油,明清两朝有二十五位皇帝用脚板踏过。 “有三个阳台,栏杆是花纹钢条……”溥佳说着,有点泄气。 钢条能比得上这汉白玉吗? 这时纳彩仪仗排齐了,纳彩正使礼亲王上了马,礼亲王的双眼花翎在阳光中反射出奇异的颜色,溥仪以前看了就讨厌,现在又觉得挺神气了。以前他见了袍褂,特别是褂上的补子和马蹄袖就觉得别扭,今天看见排列整齐的袍褂,两旁配上穿军礼服、戴白羽缨的民国军官,又觉得气派非凡,煞是好看了。这些人,这个队伍,是在为皇帝当差呀!大总统也没这个谱啊! 当皇帝的滋味还是不坏的。 就是一样不好,太不自由。 不过,陈师傅说过,中国历史上一共有过二百一十八位皇帝,没有一个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当不了皇帝。有的皇帝遁人空门,当了和尚也没得到自由。 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太违背天意了? 军乐声大作,更显得气象万千,威武雄壮。队列起动,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远处传来鼎沸人声,可惜不得亲见,街上必定是万人空巷,人山人海吧? 这都是冲着皇帝来的。不是皇帝,谁来看热闹? “响城”了!清清楚楚传来了欢呼声,第一乐队乐曲被第二乐队乐曲压过,第三乐队乐声又起来了…… 猪八戒来求封爵。庄士敦说乡下人还在打听谁在坐朝廷。小戴子说吃龙涎可以治病。都是胡涂人。可是崇拜的都是我,因为我住在这里是皇帝。 溥杰、溥佳运出多少字画珍宝了?比起宫中的不过沧海一粟吧。我一走,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了。我到底有多少宝贝?听李长安说,这些天忙乱之中,三位太妃宫里连续丢东西,养心殿里有些古书也不见了。刚叫内务府按照画报广告买来的那个大钻石白金戒指,不知放在哪里,得回去看看。好像在放蜘蛛的玻璃盒里吧?布鲁斯蜘蛛,布鲁斯王。对庄士敦真不好意思。今天庄士敦不能来,等他回来了我要对他说一声:“I am sorry(对不起)!” 庄士敦到威海卫去了一趟,和民国政府办理归还威海卫的交涉。威海卫,英国人不要了?黎元洪接替徐世昌再当大总统,一切听直系吴佩孚的。英国肯把领土归还给他们,好像挺够交情。黎元洪对我还很够意思,送了礼物,是个玉如意和金瓶银壶。直系头头曹锟送了礼,吴佩孚也送了。上次张勋复辟,把辫子兵打得最狠的冯玉祥,现在当陆军检阅使,王爷去拜访过,意思还好,这回还送了一件玉如意和金银器皿。张勋送来一万银元。有意思的是康有为,送来珍贵的磨色玉屏、磨色金屏,还有个据说是拿破仑结婚时用的什么碟子,另写了对联:“八国衣冠瞻玉步,九天日月耀金台”。上联大概是说外国人由此看看中国礼仪吧?下联的金台大概说的是燕王召贤的黄金台,这是让我召贤谋复辟啊!遗老们对我的期望,先看从各地来的几百条辫子就可知了…… 纳彩礼不过是全程序中的第一项,过了二十二天,十一月十二日举行大征礼,是皇帝派人到对方通知婚期的仪式,队伍规模更加扩大,木亭增加为十二抬,金银绸缎之外另有供皇后穿戴的衣冠,包括满饰珠翠钻玉的凤冠和珠宝饰物,四十头红绵羊改为四十只红鹅。这次派出礼亲王持“节”,睿亲王和郑亲王为正副使,另派庆亲王载振为持“渝旨”的特使,告知“国丈”荣源,择定迎娶的日期。乐队仍旧是三队,马队人数由三百增加到四百。队列中除了平常补褂外增加了黄马褂。 经过这两次隆重仪式,到了“大婚”日的前夕,溥仪心情有了点反复。 十一月三十日凌晨,溥仪因为没有小戴子伺候,心里恼怒着,忽然绍英带来掌礼大臣求见。原来是昨天先册封了淑妃,今天淑妃进宫,过一会就要到养心殿给皇上叩头。妃要先一步进宫,这件事他预先听王爷交代过。他问是什么道理,王爷只说,“这是规矩,历来如此。”他问过刚从威海卫回来的庄士敦,庄士敦说:“中国的传统规矩既然如此,陛下也就随俗吧。我听说各王府世子成亲前,先给一、二使女作妾。《红楼梦》里贾宝玉即受过这种待遇。陛下看过《红楼梦》?” 溥仪看过《三国》、《水浒》、《西游》,觉着还有味道,唯独不喜欢《红楼梦》。他曾对溥杰说过他的评价:“这些全是娘儿们的事,多乏味!”他对庄士敦撇撇嘴:“我不爱看,没看下去!”庄士敦为此做出个不幸的预言:皇后和淑妃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这天凌晨淑妃来养心殿叩见溥仪,溥仪的心情跟看《红楼梦》时一样:没意思!他为了敷衍一下,没话找话地问道: “你叫什么?” “奴才叫文绣。” “你多大了?” “奴才十四。” “你怎么长得这么小?王爷那边的二格格也是十四、五岁,比你高。” 溥仪叫穿红旗袍的文绣起来,站到宝座旁,从“两把头”量起,也不过才比养心殿宝座的椅子背略高一点点。 “奴才下个月就到十三周岁生日。”文绣低头说。 完全是个泥娃娃,跟泥人张捏的一样!溥仪心里想。给我个娃娃干什么呢?如果是个像溥佳、溥杰差不多的,能给我出出主意,跑跑外面还有点意思,这娃娃有什么用?按宫中规矩,她比我更难出宫。她这么小,懂事吗?出得了主意吗?他想试试,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题目。想了半天,想起了溥佳试毓崇的题目。 “你知道土行孙吗?” 文绣呆在那里,两只眼睛直眨巴。她摇摇头。她的脸型扁、短、平,远不比画报上的娃娃好看。 “你知道什么叫土遁?水遁?” 文绣又摇头说:“奴才不知道。” “你没看过《水浒传》?” “奴才上过小学,还念过《女儿经》、《弟子规》、《烈女传》。” “行啦!”溥仪扫兴地挥手说,“跪安吧!” 文绣两眼含泪,跪安后退下去,由长春宫首领太监领去了。 溥仪睡意全消,独自在正殿里发闷。他想不通当初康乾各朝有那么多嫔妃有什么意思。他摸摸丹陛前珐琅蓝的香炉,敲敲独角兽的犄角。这叫做“獬豸”吧?陈师傅说它是灵兽,见人相斗则以角触无理者,放在帝王面前是帮助判断是非的。可是这珐琅制的死东西怎么判断是非?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用以说明坐在宝座上的是皇帝。淑妃也好,皇后也好,对我有什么用?全是摆设。我如果当皇帝,就得要这无用的摆设。一个后不够,还得配上个妃,如同光有香炉不够,还得有珐琅獬豸。单个不行,还要配对。帽筒、花瓶、蜡烛、石狮、铜鹤……都是成双作对的。真是罗嗦!紫禁城的大墙里,值不值得呆下去?…… 十一月三十日行册封礼,规模进一步扩大。这次由礼亲王和怡亲王为册封正副使,他们从乾清宫捧出册封皇后的金宝、玉册,放进两抬黄亭内,然后上马前行,后随的伞棍旗牌如前,另有一台凤舆和一辆金顶黄轿车,后边是六对黄伞,五对雉尾扇,两对金瓜,一对节,一对黄龙旗,一对黑龙旗。马队之外,另增加了许多民国的宪兵护卫。 到了十二月一日大婚典礼之日,溥仪对于“婚遁”的决定是否明智,又没把握了。他对紫禁城似乎又有了好感。 以前纳彩、大征、册封三次仪式的队伍的规模还不算最大,马队、乐队的队伍前军都排在东华门外。大婚典礼中的迎亲队列是去后邸迎接凤舆,然后回到紫禁城。队伍一直排到乾清宫前,宏伟壮观的场面全摆到乾清宫广场上来了。看过两次全景场面的溥杰、溥佳也大为感动。这两位新赐“内廷行走”在穿上龙袍的溥仪面前,举止和眼神都变得严肃恭敬,溥仪自己的心情更是不能平静。 增加到五起的军乐队,乐声此起彼伏,铜管乐器在灯光中金光闪烁,仪仗卤簿,旌旗如林,牌伞如云,斧钺、瓜节、棍伞都增加了。新增一百对牛角和一百对大鼓,震天轰鸣。清朝红缨补褂增加一倍,民国的军警宪步骑增加到两千多,古今合璧,蔚为奇观。带着铜质龙凤徽章通行无阻的外国客人拥到神武门外,验证入内。这群碧眼黄发隆鼻白肤穿大礼服的人物,点缀其间,堪称异景。这一切,使大街两旁的平民们感到新奇、古怪,在乾清宫广场上,则引起遗老遗少们无限感动和兴奋,溥仪自己更是近乎陶醉了。 张勋复辟时,龙袍没来得及做,他没穿上,这回正式穿上了。上次为了给庄士敦照相,穿了一次光绪留下的龙袍,觉得不舒服,这次穿的仍是那一套,刚穿上还有点拘束感,到了乾清宫,登上宝座,面对前来祝贺的遗老故臣,拘束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他看见一条条灰白辫子,固然感到迂腐可笑,但那一张张虔诚的面孔,有的还挂着泪水,不能不使他大为感动。由于内务府限制,所以才来了几百人,若不加限制,会来几千人的!这些人只认得皇上,不承认民国。听说他们公然穿戴翎顶袍褂走在北京大街上,昂首阔步地涌向紫禁城。民国军警不像对学生那样加以干预。真有些普天同庆的意思了。 庄士敦把学生上街的举动叫做demonstion((示威)。成群的翎顶袍褂出现在大街上,也是demonstration吧? 受贺完毕,他没有离开乾清宫,到西暖阁里窗前观赏令他兴奋不已的场面。 此时东方未明,乾清宫广场上到处是灯笼汽灯和临时拉线装上的大泡子电灯。在灯火照耀下,皇后凤舆的涂金轿顶闪烁夺目,正中的一只大金凤凰和它背上的金顶子,向四面八方射出耀眼的金光。轿夫们脚步随着响木有节奏地在地面上一步一步滑动,轿周围九只小金鸾口衔的金丝穗随着一下一下颤抖,绣蓝凤的黄缎轿围像水纹似的一波一波地飘荡。 凤舆来到乾清宫檐下,越过一个火盆,据说是为烧走邪恶妖魔,然后抬向坤宁宫去了。 后面的仪式溥仪没有看到:凤舆在坤宁宫先越过一副马鞍,才在门前停下。溥仪赶到这里,马鞍已撤走。照规矩,新娘下轿后,新郎要向她的头顶上方射三箭,说是赶走黑煞神。后来据庄士敦考证说,这是初民抢婚的遗风,那三箭是为了赶走新娘家来追赶的人。溥仪此时既不知抢婚典故,也没有黑煞神的概念,他接过弓箭,觉得好玩,正搭箭上弦要开弓,不料被拦住了。照料新娘和喜房的载涛夫人和增崇夫人刚刚商量过,认为新郎自己就像个煞神,又是个近视眼,弄不好会射伤了新娘,把这个仪式免了。溥仪未免扫兴。进了喜房,有人递给他一杆秤,他接过来,不知叫他称什么东西。原来这是又一条规矩:新郎用它来挑开新娘的盖头。载涛夫人怕他毛手毛脚地挑着新娘的脸,又把这道仪式给免了。载涛夫人从他手里拿走秤杆,向他指指新娘的盖头说: “请皇上揭吧!” 溥仪瞅着立在喜床前的上下全红、头盖红绸的红人,心里充满新奇感和不安感,心里祝祷着:“千万别是个丑八怪,吓人一跳。”他是看过婉容照片的,当时没心思细看,再说那照片上脸部太小,想看也看不清楚,他只记得她身上的袍子,面容全忘了。 红绸盖头揭开了,是一张由胭脂和羞涩弄得红红的脸蛋,微微低着。 这是皇后。这是妻子。这是我借以逃遁的“切末”。这是一堆溶成一滩的红蜡烛。 在到处一片红的喜房里,这一堆红色的物体也太不突出,难怪在他眼里新娘子和那红喜帐、红灯笼、红喜被没有什么区别了。 在喜床上,两位新人相对而坐,吃“子孙饽饽”。窗外唱起满语的喜歌《拉空齐》: “空齐不拉里空齐,哦罗,呃呵伊奇啊玛,呃恩巴拉。波德因百阿,空齐不拉里空齐……”①(据彭勃著《满族》中解释,整个喜歌全是吉利话,意思是新郎娶来美貌妻子,一辈子和睦如意。) 在饮合卺酒,吃长寿面的时候,这个古怪歌声一直没有停顿过。溥仪学了多年满文,除了召见大臣时说的一句“伊立(起来)”外,什么都没记住。他忘了对面坐的新娘,猜测着窗外唱的什么意思,里面似乎有“红头绳”、“喜庆如意”一些汉语夹杂着。 是祝愿结婚之后如意吧?他想。叫我如意,最好是又能自主,又不丢我皇帝的尊号…… 溥仪由载涛夫人和掌礼官前后摆布着,从揭盖头,吃、喝、行礼,到受朝贺、拜祭神灵祖先,十分顺从,依着程序照办不误。到傍晚,向三宫太妃请过安,他觉得很累,只想回养心殿休息。他进了准备好的暖轿,在轿子里便打起瞌睡来。轿停下时,他睡意正浓,矇眬间从撩起的轿帘下发现停轿的地方并不是养心殿。他冒火了。 “这是到哪里了?” “禀万岁爷,储秀宫到了,皇后正接驾!”阮进寿在轿外屈腿道。 “胡闹!胡闹!”他大叫,“快回去,回养心殿睡觉!” 掌礼官和阮进寿目瞪口呆。他们刚派人去禀报了王爷,说皇上和皇后今晚到一块了,这又怎么说呢! “快走!” 看着皇上发脾气,只好又抬起轿子离开了储秀宫。 回到了养心殿,溥仪由于生气,睡意全消了。 他耳边又响起唱《拉空齐》祝愿如意的喜歌声音。 民国的将领不少人都和遗老们一样,送礼品中最多的就是如意。民国的人来了不少,回头还要来祝贺。听说东交民巷各国外交官们也要来,当然是祝贺我幸福如意的! 都是冲我的尊号来的。我如果真的如意地“婚遁”成功,还有人认我吗? 他走进西暖阁,立在贴着“宣统朝各省文武官员职务表”前,发起呆来。 我是成人了!可以自主了。如果不是革命,该我亲政了。我哪里有什么可亲之政? 我到了“婚遁”的时候了。遁不遁呢?遁到哪里呢? 最重要的是,国会总有人叫嚷,要赶我出宫,要把我的财产算做国家文物归为国有。是不是财与权全失,性命也难保?历代末一个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到底民国是什么打算?黎元洪和督军们都送了礼,还要来祝贺。且看他们是怎么祝贺吧!是敷衍,还是真心…… 民国代表的祝贺仪式,十时正举行。溥仪在乾清宫大殿升上宝座,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侍立在龙案旁。黎元洪大总统派来的祝贺专使、总统府大礼官黄开文,由陆军中将王恩贵、陆军中将罗泽伟、陆军少将张青林和陆军上校殷同保随同。五名大员进入大殿,一字排开立定。溥仪起立。位于中央的黄开文行一鞠躬,前行三步又一鞠躬,又前行三步鞠第三躬后,朗读贺词。溥仪留心地听,没听出与新年和过生日时听到的更有意思的话。绍英下丹陛收下贺词,返身上丹陛跪呈,然后跪着接过溥仪从龙案上黄匣中取出的答词,起立,替他念了一遍。溥仪还在琢磨着黎元洪派人祝贺是真心还是敷衍。直到黄开文听过答词,三步一鞠躬地退出殿外,他也没琢磨明白。他想起了荫昌。荫昌在宣统朝是陆军部大臣,当了袁世凯总统府侍从武官长,每逢元旦来祝贺,总是先代表民国行礼如仪,然后声言:“刚才代表民国,现在奴才代表自己向皇上请安。”然后趴地下行三跪九叩礼。今天接着黄开文祝贺的是民国文武官员和各省督军们的代表。人数比每年元旦来的多多了,几乎都是清朝的旧臣,但是像荫昌那样举动的,一个也没有。哪怕出现一两起呢,他就可以不必多费心去琢磨,遗老孤臣们兴高采烈的心气也会更高涨一层了。 然而,令人鼓舞的景象终于出现了。可以说,比理想的更理想。高潮出现在典礼第三天,即十二月三日,驻北京十四国外交使节夫妇到乾清宫祝贺的时候。 接见外交团在午刻。从早上起,乾清宫就忙开了。钟凯出出进进团团转,不住地用白手绢擦头顶,张罗着宫内宫外清扫、扎棚、挂彩,安置乐队,摆设茶点。在西暖阁里,满脸红光的绍英和捻须微笑的陈宝琛在推敲着皇上向外交团致答词的字句。 存耆夹着《英汉辞典》恭立在陈宝琛和绍英身旁,心里发愁,难得一次露脸机会,可真不容易,费了半天劲的译稿又得重来。翰林们诘屈聱牙的文章,成语连篇,如何找到相应的英文成语,这实在是费劲的差事,到时候弄不出,露脸不成倒砸了锅!他听陈宝琛反复地念着“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便搜括枯肠想着“载在盟府”的“盟府”是怎么译法。译作“国际联盟”吧,可并未向人家“国联”①(“国际联盟”简称“国联”,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美国发起的战胜国成立的组织。)备案,再说订立《优待条件》时还没有“国联”。译作一个抽象的国际组织吧,岂不明显的是个笑话?这时载涛和庄士敦带着原宣统朝当过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来了。 载涛拿过翰林们起草、陈太傅修改的《答词》,看了一眼便叠起来揣进腰里,另拿出一张纸来。 “我向王爷请训过,皇上答词用英文,已经由梁大人拟好在这里。庄师傅说,皇上自己说英文,必然受到外交团的重视。是吧,庄师傅?” “不错,不错。”庄士敦搓着手微笑回答,“皇上说这几句英文,游刃有余,而且很得体。存耆先生,请你把这个英文答词的意思告诉陈师傅、绍大人,如何?” 幸临庆典得赐头品顶戴的庄士敦和梁敦彦是今天接待外宾的总招待,都穿上西式大礼服,每人襟上各插一朵小红花。新授太傅陈宝琛和太保绍英,都穿着花衣袍褂顶戴,载涛得到恩赏穿的是亲王补服。存耆虽然得了个四品的蓝顶子,穿上八蟒五爪的蟒袍和雪雁补子外褂,挂了朝珠,但是在这所谓花衣期①(大婚前后十一天内,王公大臣一律穿蟒袍,故称此期为花衣期。)内,处处是蟒袍朝珠②(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戴朝珠。)的世界里,仍然显不出自己地位的重要性。现在他面前一边是赏郡王衔、穿亲王服的载涛和珊瑚顶子的太傅、太保,一边是潇洒的穿西方大礼服的庄、梁二位风云显贵。相比之下,自己中学为体体不尊,西学为用用不上,难得的一次露脸的机会也吹了。他心情沮丧,说话本来就不利落,此刻把梁敦彦拟好的英文答词的意思说得更加拖泥带水。 “完了?”陈宝琛支起耳朵没听清,存耆嘴巴就不动了。 “就这么短!”存耆把英文答词交给了庄士敦。“庄大人说吧。” 庄士敦笑笑,接过来道: “汉文可以译成这样的白话:今天在这里,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高贵客人,朕感到不胜荣幸。谢谢诸位光临,并祝诸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对吧,梁大人?” 一直没说话的梁敦彦,文雅地微笑着,向庄士敦略微弯身为礼。 陈宝琛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太,太短了吧?”绍英迟疑半晌说了一句。 “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一字未提。”陈宝琛鼻子又哼了一声。“外交团外交官也一字不说,变成了‘世界各地客人’……” “我禀过王爷,”载涛不慌不忙地说,“外交团是外交团,一个不少,一点不差,不过人家已告诉过庄师傅,不能用外交官员身分出场,免得民国当局和南方挑眼。其实,各国驻北京使节和夫人二百多位差不多全体到场祝贺,这很够意思了。” “不错,不错,”绍英恍然大悟了,忙说“洋人祝贺,二百多,全是洋官,这意思够大了,够大了!这是吉星高照呀!” 陈宝琛还有点不快,但是听到庄士敦说,“外交使团团长葡萄牙公使代表外交使团祝词,规格与对一个正式国家的一样”,才舒展了眉头,捋须微笑了。 他的微笑引起了在场的所有面孔绽开笑容,一齐以赞赏的目光投向梁敦彦。 梁敦彦又文雅地微弯弯腰。这位喜穿西服但不做民国官,不爱说话的特殊遗老,笑容是一直挂在脸上的。 正午时刻,这种微笑也挂上了溥仪的脸。 这是他成了闭门天子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男男女女外国人。他跟隆裕太后接见过一次正式的外交使团,印象已模糊了。只记得个个黄毛碧眼,十分寒碜,还记得外国女人的裙子褶儿好像肉包子褶儿,引得他饥肠辘辘。总之,那个记忆是很糟糕的。今天,他和皇后婉容立在东暖阁里,和外国人一个一个地握手,心情完全不同了。他从每个外国人的面孔上,看出了尊敬、喜悦、同情、以至似乎还看出了期望。把这些综合起来,就是两个字:承认。我是个皇帝,全世界都是承认的。他不再留心女人的裙子,不再觉得隆鼻深目黄发碧眼寒碜。他从与庄士敦相处和从外国画报上早已熟悉了这些,而且颇感顺眼。今天不升宝座,与皇后并立握手接见的安排,开了清朝皇帝接见外宾的新生面,听说这是外国规矩,他对此感到很称心意。每位和他握手的外国人都同时向他略微弯一下腰,每位夫人都屈膝为礼,使他惬意之至。 引见完毕,外交团长葡萄牙公使代表外宾致了简短贺词。溥仪的心里,觉得“婚遁”的计划实在是荒谬之举了。全世界重要国家代表今天的举动不就是陈师傅说的“优待条件载在盟府”的证据吗?民国并不干预,我还有什么危险?我还要自己放弃吗?我现在只是想离开大墙和迂腐的老字辈、“太”字班的包围,如果在不放弃“条件”和“尊号”的情形下设法达到目的,不是更好吗?只要没危险,这件事可以从容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