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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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

《少 年 溥 仪》-二二、“婚遁”计划

李文达

  “婚遁”计划
  
    “查民国成立临时参议院,订有优待清室条件,所以昭示共和国家之宽大,非此优容帝制余孽之尊崇也。”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天津大公报《邓元彭国会提案》
  
    马车快走近地安门时,溥杰后悔忘了带上为大婚发给的龙凤双喜字证章,又没有乘坐带特字牌照的汽车。他听见街上的警察和宪兵向路旁轰赶行人,大声叫喊:“靠边,靠边,要戒严了!”他担心自己这辆马车,很可能被拦住。赶不上到乾清宫前看纳彩仪仗出发还是小事,如果叫军警赶到路边,跟平民百姓一起呆着,岂不失了身分?这叫溥佳、毓崇知道了多不光彩!
  
    轻易不开的地安门正门已完全打开,左右门上的警察凶神似的叫喊:“回去!回去!戒严了!”一个宪兵过来,挡住溥杰马车,怒声喊道:
  
    “谁家的马车?滚回去!”
  
    车夫勒住缰绳,下车跟宪兵商量。旁边一个警察走过来,对宪兵点点头说:
  
    “这是醇王府的,放了吧。”
  
    宪兵让开路,马车前进了。
  
    看来咱王府还是吃得开!溥杰庆幸地把心放下了。本来他打算走景山西街和前街,从神武门进宫,现在发现王府马车可以畅行,便决定索性走东华门,好在沿途看看热闹。今天行纳彩礼,纳彩队伍要从东华门出来,经北池子、景山东街出地安门。
  
    车到了北池子,街上满满地排列着民国的马队、军乐队。他望着马队里穿着陆军礼服的军官,十分羡慕。他从记事的时候起,对民国就满怀仇恨,报纸上袁世凯、孙中山的照片,都被他抠掉了眼睛。但他对民国将校的礼服却渐渐发生了兴趣,并且由兴趣而到欣赏,由欣赏而竟至羡慕了。有几回看见民国将领到家里拜访阿玛,他们帽子上带着像白鸡毛掸子一样的翎子,腰挎带金黄穗子的洋刀,两肩上是带金黄穗子的肩章,袖子上绣着金道道,裤腿两旁有红色条条,脚上是黑亮的大马靴,还有亮晶晶的一步一响的踢马刺,这些使他羡慕得要死,真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的感慨。他很想求额娘给他买一套穿穿,但一想到额娘见了民国的东西就恨得牙痒,就连点意思也不敢露了。后来,李长安给溥仪弄来一套,也只是偷着穿穿,不敢让太妃们知道。有一次在养心殿和溥佳、毓崇演戏玩,演了出由溥仪导演的新编群英会,毓崇穿着当年日本人送光绪皇帝的一套东洋盔甲,溥佳穿了一套清朝战袍,他穿了李长安给溥仪买的那套民国将帅服,让他过了一阵瘾。几个人在李长安、小戴子一帮御前小太监锣鼓声中,胡喊乱耍了一番。溥仪给他们画了一张速写,题上一行字:“此乃寡人三位中兴名将是也”。
  
    那是演戏,全是假的。而现在坐在马上的却是真的。白翎子,金肩章、金穗洋刀,黑亮马靴,银光四射的踢马刺……连军乐队也是这类打扮,全是真的。他在羡慕之中渗进了妒恨和欲望。什么时候,我能真的穿上?光演戏太没意思了!
  
    到了东华门,是另一种奇景异观。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有民国礼服,有清朝袍褂。皮马靴、踢马刺和缎朝靴、马蹄袖穿插如梭;白翎子、金肩章和红缨子、花补子相映成辉。
  
    到了乾清宫前广场,溥杰看到的又另是一番景象。庄严肃穆,仪态万千。仪仗、彩礼队排列得整整齐齐,队首是两面黄绸龙旗,两边排开木牌、木棍,中军位置上是纳彩正使与副使礼亲王诚堃、睿亲王中铨。礼亲王乘坐马上,睿亲王持“节”。“节”是一根长鞭样的像苏武牧羊画上的那种东西。在他后边是一把黄伞,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配有雕鞍锦辔,鞍上盖着黄绒毯子。再后面是八抬用黄绫围起的木亭,里面是装着金银珠宝首饰的玻璃锦盒,后随一百抬绍兴酒和果品、喜饼,再后最有意思的是四十头染红的大绵羊——这些就叫彩礼。溥杰未及细看,忽听乾清门外乐声大作,原来起节时刻已到,队伍开动了。他急忙奔上 丹陛,在最上层玉石栏杆旁找到了看热闹的溥佳和毓崇,也看见了溥仪。
  
    “溥佳,你没看见吧,”溥杰低声说,“从景山前街到北池子,有民国的马队,还有好大的一个军乐队。”
  
    “不是一个军乐队,你没走神武门吧?那里还有,”溥佳不示弱,骄傲地说,“阿玛说陆军部有一队,内城守卫队有一队,还有阿玛在宗人府训练出的一队。”
  
    “马队不好,”毓崇插嘴说。他嘴里嚼着花生沾,手里的还不住往嘴里送,声音含混不清地说,“开车的说,马队拉得到处是粪!”
  
    “那可以给你包馄饨吃了!”溥佳说完,格格地乐开了。
  
    溥杰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昨天的事。从昨天起,毓庆宫不上课了,溥杰、溥佳、毓崇都赏了个“内廷行走”的资格。溥仪召他们到养心殿“赐同桌”之后,想把毓崇支走,好跟溥杰、溥佳商量事情。溥佳说,他听了也不懂,不信就试试。溥佳先说了:
  
    “今天跟皇上研究的是婚遁计划,你们懂吗?”
  
    连溥仪、溥杰也没听懂。
  
    “《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可以借土而遁,是为‘土遁’;《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张顺,可以借水而遁,是为‘水遁’;我阿玛有一回跟王公们一起谈事情,钟凯这尖头说去撒尿,一去不回,是为‘尿遁’。如今,宣统年间又计划借婚而遁,是为‘婚遁’。毓崇,你听见了?”
  
    “馄饨就馄饨呗!说话都说不清楚!”毓崇嘴里嚼着苹果,嘟囔着说,“馄饨,你们吃我也吃!”
  
    溥杰现在看着毓崇嚼苹果那模样,越发忍不住笑得弯了腰。笑了一阵,抬头看见溥仪那一点不笑的样子,有些纳闷:那兴高采烈的神气怎么没有了?
  
    他们三个都不知道,从昨夜起溥仪就情绪低落,今天又增添了心思。
  
    昨天夜里小戴子突然请了病假。阮进寿禀报他的时候,他还不信,亲自跑到太监住的屋子,果然看见小戴子蒙在被子底下直哼哼。他十分懊丧地回到寝宫。如今,他几乎每晚都离不开小戴子了,而李长安却死活不能代替。尽管他拿出了翠搬指、玉鼻壶以至三镶如意给他,李长安也是只管磕头带着哭声说:“万岁爷爱惜龙体吧!奴才宁做讨饭的陈琳,不做昧心的郭隗!”①(陈琳与郭隗是京剧《狸猫换太子》中两个太监,一忠一奸。)气得他一脚把李长安踢翻。第二天想叫阮进寿告诉内务府把李长安打发走,但转念一想他为自己受过苦,而且看来还是忠心于自己的。目前正在准备离开紫禁城,身边不可没有个忠心奴仆呀!不过,从昨夜起他更加发愁了:小戴子若是一病不起,大婚之后出宫时不能随自己同行,只有个木头似的李长安怎么行?这件事使他“婚遁”的决心有些动摇。这种动摇,到今天在乾清宫广场上面对这隆重场面,更是有增无减。
  
    小时候登极的场面,他全不记得了。以后渐知人事,每逢过元旦和“万寿节”,他坐在乾清宫宝座上受贺时,逐渐地有些飘飘然,觉得当皇帝的味道美滋滋的。他由此相信,无论是大清还是民国,他的天子身分确实不曾改变,不论阴天晴天,不管天翻地覆,乾清宫的宝座总是他的。如果跑出紫禁城,那大概就不行了。
  
    刚才溥佳向他报告在天津装修完妥的英租界十三号路一百六十六号洋楼的情形时,他就三心二意了。
  
    “地板全换新的袖木条,楼上楼下全新……”溥佳高兴地说。
  
    柚木条算什么?宫里各殿都是几百年的金砖墁地,庄士敦说每块都值得摆在大英溥物馆最贵重的柜子里。
  
    “地板上打了蜡。打蜡工人自己走上去竟滑个跟头……”溥佳接着说。
  
    打蜡算什么?这里金砖上涂的桐油,明清两朝有二十五位皇帝用脚板踏过。
  
    “有三个阳台,栏杆是花纹钢条……”溥佳说着,有点泄气。
  
    钢条能比得上这汉白玉吗?
  
    这时纳彩仪仗排齐了,纳彩正使礼亲王上了马,礼亲王的双眼花翎在阳光中反射出奇异的颜色,溥仪以前看了就讨厌,现在又觉得挺神气了。以前他见了袍褂,特别是褂上的补子和马蹄袖就觉得别扭,今天看见排列整齐的袍褂,两旁配上穿军礼服、戴白羽缨的民国军官,又觉得气派非凡,煞是好看了。这些人,这个队伍,是在为皇帝当差呀!大总统也没这个谱啊!
  
    当皇帝的滋味还是不坏的。
  
    就是一样不好,太不自由。
  
    不过,陈师傅说过,中国历史上一共有过二百一十八位皇帝,没有一个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当不了皇帝。有的皇帝遁人空门,当了和尚也没得到自由。
  
    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太违背天意了?
  
    军乐声大作,更显得气象万千,威武雄壮。队列起动,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远处传来鼎沸人声,可惜不得亲见,街上必定是万人空巷,人山人海吧?
  
    这都是冲着皇帝来的。不是皇帝,谁来看热闹?
  
    “响城”了!清清楚楚传来了欢呼声,第一乐队乐曲被第二乐队乐曲压过,第三乐队乐声又起来了……
  
    猪八戒来求封爵。庄士敦说乡下人还在打听谁在坐朝廷。小戴子说吃龙涎可以治病。都是胡涂人。可是崇拜的都是我,因为我住在这里是皇帝。
  
    溥杰、溥佳运出多少字画珍宝了?比起宫中的不过沧海一粟吧。我一走,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了。我到底有多少宝贝?听李长安说,这些天忙乱之中,三位太妃宫里连续丢东西,养心殿里有些古书也不见了。刚叫内务府按照画报广告买来的那个大钻石白金戒指,不知放在哪里,得回去看看。好像在放蜘蛛的玻璃盒里吧?布鲁斯蜘蛛,布鲁斯王。对庄士敦真不好意思。今天庄士敦不能来,等他回来了我要对他说一声:“I am sorry(对不起)!”
  
    庄士敦到威海卫去了一趟,和民国政府办理归还威海卫的交涉。威海卫,英国人不要了?黎元洪接替徐世昌再当大总统,一切听直系吴佩孚的。英国肯把领土归还给他们,好像挺够交情。黎元洪对我还很够意思,送了礼物,是个玉如意和金瓶银壶。直系头头曹锟送了礼,吴佩孚也送了。上次张勋复辟,把辫子兵打得最狠的冯玉祥,现在当陆军检阅使,王爷去拜访过,意思还好,这回还送了一件玉如意和金银器皿。张勋送来一万银元。有意思的是康有为,送来珍贵的磨色玉屏、磨色金屏,还有个据说是拿破仑结婚时用的什么碟子,另写了对联:“八国衣冠瞻玉步,九天日月耀金台”。上联大概是说外国人由此看看中国礼仪吧?下联的金台大概说的是燕王召贤的黄金台,这是让我召贤谋复辟啊!遗老们对我的期望,先看从各地来的几百条辫子就可知了……
  
    纳彩礼不过是全程序中的第一项,过了二十二天,十一月十二日举行大征礼,是皇帝派人到对方通知婚期的仪式,队伍规模更加扩大,木亭增加为十二抬,金银绸缎之外另有供皇后穿戴的衣冠,包括满饰珠翠钻玉的凤冠和珠宝饰物,四十头红绵羊改为四十只红鹅。这次派出礼亲王持“节”,睿亲王和郑亲王为正副使,另派庆亲王载振为持“渝旨”的特使,告知“国丈”荣源,择定迎娶的日期。乐队仍旧是三队,马队人数由三百增加到四百。队列中除了平常补褂外增加了黄马褂。
  
    经过这两次隆重仪式,到了“大婚”日的前夕,溥仪心情有了点反复。
  
    十一月三十日凌晨,溥仪因为没有小戴子伺候,心里恼怒着,忽然绍英带来掌礼大臣求见。原来是昨天先册封了淑妃,今天淑妃进宫,过一会就要到养心殿给皇上叩头。妃要先一步进宫,这件事他预先听王爷交代过。他问是什么道理,王爷只说,“这是规矩,历来如此。”他问过刚从威海卫回来的庄士敦,庄士敦说:“中国的传统规矩既然如此,陛下也就随俗吧。我听说各王府世子成亲前,先给一、二使女作妾。《红楼梦》里贾宝玉即受过这种待遇。陛下看过《红楼梦》?”
  
    溥仪看过《三国》、《水浒》、《西游》,觉着还有味道,唯独不喜欢《红楼梦》。他曾对溥杰说过他的评价:“这些全是娘儿们的事,多乏味!”他对庄士敦撇撇嘴:“我不爱看,没看下去!”庄士敦为此做出个不幸的预言:皇后和淑妃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这天凌晨淑妃来养心殿叩见溥仪,溥仪的心情跟看《红楼梦》时一样:没意思!他为了敷衍一下,没话找话地问道:
  
    “你叫什么?”
  
    “奴才叫文绣。”
  
    “你多大了?”
  
    “奴才十四。”
  
    “你怎么长得这么小?王爷那边的二格格也是十四、五岁,比你高。”
  
    溥仪叫穿红旗袍的文绣起来,站到宝座旁,从“两把头”量起,也不过才比养心殿宝座的椅子背略高一点点。
  
    “奴才下个月就到十三周岁生日。”文绣低头说。
  
    完全是个泥娃娃,跟泥人张捏的一样!溥仪心里想。给我个娃娃干什么呢?如果是个像溥佳、溥杰差不多的,能给我出出主意,跑跑外面还有点意思,这娃娃有什么用?按宫中规矩,她比我更难出宫。她这么小,懂事吗?出得了主意吗?他想试试,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题目。想了半天,想起了溥佳试毓崇的题目。
  
    “你知道土行孙吗?”
  
    文绣呆在那里,两只眼睛直眨巴。她摇摇头。她的脸型扁、短、平,远不比画报上的娃娃好看。
  
    “你知道什么叫土遁?水遁?”
  
    文绣又摇头说:“奴才不知道。”
  
    “你没看过《水浒传》?”
  
    “奴才上过小学,还念过《女儿经》、《弟子规》、《烈女传》。”
  
    “行啦!”溥仪扫兴地挥手说,“跪安吧!”
  
    文绣两眼含泪,跪安后退下去,由长春宫首领太监领去了。
  
    溥仪睡意全消,独自在正殿里发闷。他想不通当初康乾各朝有那么多嫔妃有什么意思。他摸摸丹陛前珐琅蓝的香炉,敲敲独角兽的犄角。这叫做“獬豸”吧?陈师傅说它是灵兽,见人相斗则以角触无理者,放在帝王面前是帮助判断是非的。可是这珐琅制的死东西怎么判断是非?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用以说明坐在宝座上的是皇帝。淑妃也好,皇后也好,对我有什么用?全是摆设。我如果当皇帝,就得要这无用的摆设。一个后不够,还得配上个妃,如同光有香炉不够,还得有珐琅獬豸。单个不行,还要配对。帽筒、花瓶、蜡烛、石狮、铜鹤……都是成双作对的。真是罗嗦!紫禁城的大墙里,值不值得呆下去?……
  
    十一月三十日行册封礼,规模进一步扩大。这次由礼亲王和怡亲王为册封正副使,他们从乾清宫捧出册封皇后的金宝、玉册,放进两抬黄亭内,然后上马前行,后随的伞棍旗牌如前,另有一台凤舆和一辆金顶黄轿车,后边是六对黄伞,五对雉尾扇,两对金瓜,一对节,一对黄龙旗,一对黑龙旗。马队之外,另增加了许多民国的宪兵护卫。
  
    到了十二月一日大婚典礼之日,溥仪对于“婚遁”的决定是否明智,又没把握了。他对紫禁城似乎又有了好感。
  
    以前纳彩、大征、册封三次仪式的队伍的规模还不算最大,马队、乐队的队伍前军都排在东华门外。大婚典礼中的迎亲队列是去后邸迎接凤舆,然后回到紫禁城。队伍一直排到乾清宫前,宏伟壮观的场面全摆到乾清宫广场上来了。看过两次全景场面的溥杰、溥佳也大为感动。这两位新赐“内廷行走”在穿上龙袍的溥仪面前,举止和眼神都变得严肃恭敬,溥仪自己的心情更是不能平静。
  
    增加到五起的军乐队,乐声此起彼伏,铜管乐器在灯光中金光闪烁,仪仗卤簿,旌旗如林,牌伞如云,斧钺、瓜节、棍伞都增加了。新增一百对牛角和一百对大鼓,震天轰鸣。清朝红缨补褂增加一倍,民国的军警宪步骑增加到两千多,古今合璧,蔚为奇观。带着铜质龙凤徽章通行无阻的外国客人拥到神武门外,验证入内。这群碧眼黄发隆鼻白肤穿大礼服的人物,点缀其间,堪称异景。这一切,使大街两旁的平民们感到新奇、古怪,在乾清宫广场上,则引起遗老遗少们无限感动和兴奋,溥仪自己更是近乎陶醉了。
  
    张勋复辟时,龙袍没来得及做,他没穿上,这回正式穿上了。上次为了给庄士敦照相,穿了一次光绪留下的龙袍,觉得不舒服,这次穿的仍是那一套,刚穿上还有点拘束感,到了乾清宫,登上宝座,面对前来祝贺的遗老故臣,拘束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他看见一条条灰白辫子,固然感到迂腐可笑,但那一张张虔诚的面孔,有的还挂着泪水,不能不使他大为感动。由于内务府限制,所以才来了几百人,若不加限制,会来几千人的!这些人只认得皇上,不承认民国。听说他们公然穿戴翎顶袍褂走在北京大街上,昂首阔步地涌向紫禁城。民国军警不像对学生那样加以干预。真有些普天同庆的意思了。
  
    庄士敦把学生上街的举动叫做demonstion((示威)。成群的翎顶袍褂出现在大街上,也是demonstration吧?
  
    受贺完毕,他没有离开乾清宫,到西暖阁里窗前观赏令他兴奋不已的场面。
  
    此时东方未明,乾清宫广场上到处是灯笼汽灯和临时拉线装上的大泡子电灯。在灯火照耀下,皇后凤舆的涂金轿顶闪烁夺目,正中的一只大金凤凰和它背上的金顶子,向四面八方射出耀眼的金光。轿夫们脚步随着响木有节奏地在地面上一步一步滑动,轿周围九只小金鸾口衔的金丝穗随着一下一下颤抖,绣蓝凤的黄缎轿围像水纹似的一波一波地飘荡。
  
    凤舆来到乾清宫檐下,越过一个火盆,据说是为烧走邪恶妖魔,然后抬向坤宁宫去了。
  
    后面的仪式溥仪没有看到:凤舆在坤宁宫先越过一副马鞍,才在门前停下。溥仪赶到这里,马鞍已撤走。照规矩,新娘下轿后,新郎要向她的头顶上方射三箭,说是赶走黑煞神。后来据庄士敦考证说,这是初民抢婚的遗风,那三箭是为了赶走新娘家来追赶的人。溥仪此时既不知抢婚典故,也没有黑煞神的概念,他接过弓箭,觉得好玩,正搭箭上弦要开弓,不料被拦住了。照料新娘和喜房的载涛夫人和增崇夫人刚刚商量过,认为新郎自己就像个煞神,又是个近视眼,弄不好会射伤了新娘,把这个仪式免了。溥仪未免扫兴。进了喜房,有人递给他一杆秤,他接过来,不知叫他称什么东西。原来这是又一条规矩:新郎用它来挑开新娘的盖头。载涛夫人怕他毛手毛脚地挑着新娘的脸,又把这道仪式给免了。载涛夫人从他手里拿走秤杆,向他指指新娘的盖头说:
  
    “请皇上揭吧!”
  
    溥仪瞅着立在喜床前的上下全红、头盖红绸的红人,心里充满新奇感和不安感,心里祝祷着:“千万别是个丑八怪,吓人一跳。”他是看过婉容照片的,当时没心思细看,再说那照片上脸部太小,想看也看不清楚,他只记得她身上的袍子,面容全忘了。
  
    红绸盖头揭开了,是一张由胭脂和羞涩弄得红红的脸蛋,微微低着。
  
    这是皇后。这是妻子。这是我借以逃遁的“切末”。这是一堆溶成一滩的红蜡烛。
  
    在到处一片红的喜房里,这一堆红色的物体也太不突出,难怪在他眼里新娘子和那红喜帐、红灯笼、红喜被没有什么区别了。
  
    在喜床上,两位新人相对而坐,吃“子孙饽饽”。窗外唱起满语的喜歌《拉空齐》:
  
    “空齐不拉里空齐,哦罗,呃呵伊奇啊玛,呃恩巴拉。波德因百阿,空齐不拉里空齐……”①(据彭勃著《满族》中解释,整个喜歌全是吉利话,意思是新郎娶来美貌妻子,一辈子和睦如意。)
  
    在饮合卺酒,吃长寿面的时候,这个古怪歌声一直没有停顿过。溥仪学了多年满文,除了召见大臣时说的一句“伊立(起来)”外,什么都没记住。他忘了对面坐的新娘,猜测着窗外唱的什么意思,里面似乎有“红头绳”、“喜庆如意”一些汉语夹杂着。
  
    是祝愿结婚之后如意吧?他想。叫我如意,最好是又能自主,又不丢我皇帝的尊号……
  
    溥仪由载涛夫人和掌礼官前后摆布着,从揭盖头,吃、喝、行礼,到受朝贺、拜祭神灵祖先,十分顺从,依着程序照办不误。到傍晚,向三宫太妃请过安,他觉得很累,只想回养心殿休息。他进了准备好的暖轿,在轿子里便打起瞌睡来。轿停下时,他睡意正浓,矇眬间从撩起的轿帘下发现停轿的地方并不是养心殿。他冒火了。
  
    “这是到哪里了?”
  
    “禀万岁爷,储秀宫到了,皇后正接驾!”阮进寿在轿外屈腿道。
  
    “胡闹!胡闹!”他大叫,“快回去,回养心殿睡觉!”
  
    掌礼官和阮进寿目瞪口呆。他们刚派人去禀报了王爷,说皇上和皇后今晚到一块了,这又怎么说呢!
  
    “快走!”
  
    看着皇上发脾气,只好又抬起轿子离开了储秀宫。
  
    回到了养心殿,溥仪由于生气,睡意全消了。
  
    他耳边又响起唱《拉空齐》祝愿如意的喜歌声音。
  
    民国的将领不少人都和遗老们一样,送礼品中最多的就是如意。民国的人来了不少,回头还要来祝贺。听说东交民巷各国外交官们也要来,当然是祝贺我幸福如意的!
  
    都是冲我的尊号来的。我如果真的如意地“婚遁”成功,还有人认我吗?
  
    他走进西暖阁,立在贴着“宣统朝各省文武官员职务表”前,发起呆来。
  
    我是成人了!可以自主了。如果不是革命,该我亲政了。我哪里有什么可亲之政?
  
    我到了“婚遁”的时候了。遁不遁呢?遁到哪里呢?
  
    最重要的是,国会总有人叫嚷,要赶我出宫,要把我的财产算做国家文物归为国有。是不是财与权全失,性命也难保?历代末一个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到底民国是什么打算?黎元洪和督军们都送了礼,还要来祝贺。且看他们是怎么祝贺吧!是敷衍,还是真心……
  
    民国代表的祝贺仪式,十时正举行。溥仪在乾清宫大殿升上宝座,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侍立在龙案旁。黎元洪大总统派来的祝贺专使、总统府大礼官黄开文,由陆军中将王恩贵、陆军中将罗泽伟、陆军少将张青林和陆军上校殷同保随同。五名大员进入大殿,一字排开立定。溥仪起立。位于中央的黄开文行一鞠躬,前行三步又一鞠躬,又前行三步鞠第三躬后,朗读贺词。溥仪留心地听,没听出与新年和过生日时听到的更有意思的话。绍英下丹陛收下贺词,返身上丹陛跪呈,然后跪着接过溥仪从龙案上黄匣中取出的答词,起立,替他念了一遍。溥仪还在琢磨着黎元洪派人祝贺是真心还是敷衍。直到黄开文听过答词,三步一鞠躬地退出殿外,他也没琢磨明白。他想起了荫昌。荫昌在宣统朝是陆军部大臣,当了袁世凯总统府侍从武官长,每逢元旦来祝贺,总是先代表民国行礼如仪,然后声言:“刚才代表民国,现在奴才代表自己向皇上请安。”然后趴地下行三跪九叩礼。今天接着黄开文祝贺的是民国文武官员和各省督军们的代表。人数比每年元旦来的多多了,几乎都是清朝的旧臣,但是像荫昌那样举动的,一个也没有。哪怕出现一两起呢,他就可以不必多费心去琢磨,遗老孤臣们兴高采烈的心气也会更高涨一层了。
  
    然而,令人鼓舞的景象终于出现了。可以说,比理想的更理想。高潮出现在典礼第三天,即十二月三日,驻北京十四国外交使节夫妇到乾清宫祝贺的时候。
  
    接见外交团在午刻。从早上起,乾清宫就忙开了。钟凯出出进进团团转,不住地用白手绢擦头顶,张罗着宫内宫外清扫、扎棚、挂彩,安置乐队,摆设茶点。在西暖阁里,满脸红光的绍英和捻须微笑的陈宝琛在推敲着皇上向外交团致答词的字句。
  
    存耆夹着《英汉辞典》恭立在陈宝琛和绍英身旁,心里发愁,难得一次露脸机会,可真不容易,费了半天劲的译稿又得重来。翰林们诘屈聱牙的文章,成语连篇,如何找到相应的英文成语,这实在是费劲的差事,到时候弄不出,露脸不成倒砸了锅!他听陈宝琛反复地念着“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便搜括枯肠想着“载在盟府”的“盟府”是怎么译法。译作“国际联盟”吧,可并未向人家“国联”①(“国际联盟”简称“国联”,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美国发起的战胜国成立的组织。)备案,再说订立《优待条件》时还没有“国联”。译作一个抽象的国际组织吧,岂不明显的是个笑话?这时载涛和庄士敦带着原宣统朝当过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来了。
  
    载涛拿过翰林们起草、陈太傅修改的《答词》,看了一眼便叠起来揣进腰里,另拿出一张纸来。
  
    “我向王爷请训过,皇上答词用英文,已经由梁大人拟好在这里。庄师傅说,皇上自己说英文,必然受到外交团的重视。是吧,庄师傅?”
  
    “不错,不错。”庄士敦搓着手微笑回答,“皇上说这几句英文,游刃有余,而且很得体。存耆先生,请你把这个英文答词的意思告诉陈师傅、绍大人,如何?”
  
    幸临庆典得赐头品顶戴的庄士敦和梁敦彦是今天接待外宾的总招待,都穿上西式大礼服,每人襟上各插一朵小红花。新授太傅陈宝琛和太保绍英,都穿着花衣袍褂顶戴,载涛得到恩赏穿的是亲王补服。存耆虽然得了个四品的蓝顶子,穿上八蟒五爪的蟒袍和雪雁补子外褂,挂了朝珠,但是在这所谓花衣期①(大婚前后十一天内,王公大臣一律穿蟒袍,故称此期为花衣期。)内,处处是蟒袍朝珠②(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戴朝珠。)的世界里,仍然显不出自己地位的重要性。现在他面前一边是赏郡王衔、穿亲王服的载涛和珊瑚顶子的太傅、太保,一边是潇洒的穿西方大礼服的庄、梁二位风云显贵。相比之下,自己中学为体体不尊,西学为用用不上,难得的一次露脸的机会也吹了。他心情沮丧,说话本来就不利落,此刻把梁敦彦拟好的英文答词的意思说得更加拖泥带水。
  
    “完了?”陈宝琛支起耳朵没听清,存耆嘴巴就不动了。
  
    “就这么短!”存耆把英文答词交给了庄士敦。“庄大人说吧。”
  
    庄士敦笑笑,接过来道:
  
    “汉文可以译成这样的白话:今天在这里,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高贵客人,朕感到不胜荣幸。谢谢诸位光临,并祝诸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对吧,梁大人?”
  
    一直没说话的梁敦彦,文雅地微笑着,向庄士敦略微弯身为礼。
  
    陈宝琛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太,太短了吧?”绍英迟疑半晌说了一句。
  
    “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一字未提。”陈宝琛鼻子又哼了一声。“外交团外交官也一字不说,变成了‘世界各地客人’……”
  
    “我禀过王爷,”载涛不慌不忙地说,“外交团是外交团,一个不少,一点不差,不过人家已告诉过庄师傅,不能用外交官员身分出场,免得民国当局和南方挑眼。其实,各国驻北京使节和夫人二百多位差不多全体到场祝贺,这很够意思了。”
  
    “不错,不错,”绍英恍然大悟了,忙说“洋人祝贺,二百多,全是洋官,这意思够大了,够大了!这是吉星高照呀!”
  
    陈宝琛还有点不快,但是听到庄士敦说,“外交使团团长葡萄牙公使代表外交使团祝词,规格与对一个正式国家的一样”,才舒展了眉头,捋须微笑了。
  
    他的微笑引起了在场的所有面孔绽开笑容,一齐以赞赏的目光投向梁敦彦。
  
    梁敦彦又文雅地微弯弯腰。这位喜穿西服但不做民国官,不爱说话的特殊遗老,笑容是一直挂在脸上的。
  
    正午时刻,这种微笑也挂上了溥仪的脸。
  
    这是他成了闭门天子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男男女女外国人。他跟隆裕太后接见过一次正式的外交使团,印象已模糊了。只记得个个黄毛碧眼,十分寒碜,还记得外国女人的裙子褶儿好像肉包子褶儿,引得他饥肠辘辘。总之,那个记忆是很糟糕的。今天,他和皇后婉容立在东暖阁里,和外国人一个一个地握手,心情完全不同了。他从每个外国人的面孔上,看出了尊敬、喜悦、同情、以至似乎还看出了期望。把这些综合起来,就是两个字:承认。我是个皇帝,全世界都是承认的。他不再留心女人的裙子,不再觉得隆鼻深目黄发碧眼寒碜。他从与庄士敦相处和从外国画报上早已熟悉了这些,而且颇感顺眼。今天不升宝座,与皇后并立握手接见的安排,开了清朝皇帝接见外宾的新生面,听说这是外国规矩,他对此感到很称心意。每位和他握手的外国人都同时向他略微弯一下腰,每位夫人都屈膝为礼,使他惬意之至。
  
    引见完毕,外交团长葡萄牙公使代表外宾致了简短贺词。溥仪的心里,觉得“婚遁”的计划实在是荒谬之举了。全世界重要国家代表今天的举动不就是陈师傅说的“优待条件载在盟府”的证据吗?民国并不干预,我还有什么危险?我还要自己放弃吗?我现在只是想离开大墙和迂腐的老字辈、“太”字班的包围,如果在不放弃“条件”和“尊号”的情形下设法达到目的,不是更好吗?只要没危险,这件事可以从容着手……
  
    最后,他登上丹陛,立在台基上,靠记忆用英文致答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背诵。背得十分自然,肃立丹陛下的外宾们可能谁也没想到他是在背诵。答词一结束,响起了热烈掌声。
  
    他看见身穿杏黄蟒袍的王爷又惊又喜的神色和庄士敦满意的微笑,心中十分得意。在庄士敦的眼色示意下,他走近皇后婉容身旁,和她一起穿过夹道行礼的外宾行列,走出乾清宫正殿。这时他发现,在场的外国使节夫人,没有一个比皇后更顺眼的。
  
    与他同龄的婉容,身材苗条,穿的是红缎绣凤旗袍,梳着两把头。结婚两天,他一共没看过她几眼。头天在坤宁宫喜床上一同吃子孙饽饽,后又一同在合卺宴上走走过场,光线太暗,他没看清她的模样。第二天一同拜“天地桌”、“喜神桌”和灶君爷,一同到寿皇殿行礼,他也顾不上端详她。直到现在,才偶然地看清她的面容: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粉嫩的面颊在翠耳坠和珠项链的衬托下,显得比画报上看到的美人还要漂亮。有两抬暖轿在殿外候着他们。她临上轿前看了他一眼,给他留下一种似冷漠又似怨戚的印象。直到他回到养心殿,这印象在他心里仍不消失。
  
    负责这次大婚筹备工作的载涛,正在养心殿等着他,是来向他禀报今天漱芳斋戏目的。从大婚典礼次日起,规定演戏三天,演员尽是京沪名角,有陈德霖,王瑶卿,杨小楼,余叔岩、王凤卿、龚云甫、王长林、钱金福、裘桂仙、俞振庭,还有后起之秀青年演员梅兰芳、尚小云、马连良、李万春、侯喜瑞等等。溥仪不喜欢听“文戏”,特别是讨厌青衣戏。头一天他听了陈德霖的《彩楼配》、龚云甫的《钓金龟》以及王凤卿的《文昭关》,都很不耐烦。唯有高瑞安的《恶虎村》,表演扒栏杆一场,他看着高兴,叫重演一遍,特赏了一百大洋。操办演戏的肖长华和升平署总管太监武长寿,看出了皇上的趣味,就和载涛商量今天的戏目,请他代向皇上请训。今天赏听戏的特别多,民国政府大员们和各省来的代表们都来了,戏目安排要特别精当才是。溥仪看了戏码,听了载涛一一说明,知道武戏增加了,有侯俊山的《辛安驿》,周瑞安的《四杰村》,杨小楼、俞振庭的《双金钱豹》,还有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王凤卿、李万春等名角反串一出《八蜡庙》,溥仪很满意,特留载涛同桌吃一顿野意膳,准备吃完了一同去漱芳斋听戏。
  
    在餐桌上,载涛提出一个问题。
  
    “载涛大胆问一下,”载涛虽是溥仪亲叔叔,却不能跟载沣那样享有长辈的地位,每次见面行礼、称呼都跟其他王公一样。自从参与了秘密的运古籍字画、置办房产以来,他知道自己在溥仪心目中有了更重要的地位,却丝毫不敢放肆。但是他可以用这种关系,放胆进谏他人所不能谏的。现在他正是借禀报戏目为由,要谈一谈他的夫人在照料皇后时发现的问题。他认为这对爱新觉罗家族说来是个十分重要的大事。“皇上从典礼那天起,还是独自睡养心殿寝宫吗?”
  
    “自然咯!”溥仪本想从火锅里夹一块飞龙,现在停了筷子,诧异地问,“寝宫怎么啦?”
  
    载涛不像溥佳那样常得到“同桌”的机会,他遇到同桌时,总是内心感慨,宫中菜肴有美器而无美食,实在不对他的胃口。他只欣赏那价值连城的餐具,对餐具里的东西,只勉强吃几口应付差事。今天,他没料到这野意实在对口,才想起了溥仪新设了野意膳房,还雇了福建名厨郑大水,怪不得口味大改,美器美食相配宜彰,于是忍不住要大嚼了。不过,为了礼貌,载涛先替溥仪夹一块飞龙肉,放到他面前的铜胎镀金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碗里,一边好似无意地说:
  
    “皇后独居了两宿。”他没有敢说,皇后哭了两宿,这是新授皇后的储秀宫总管太监张谦和告诉他的。张谦和在溥仪一怒之下被革了差事,经载沣说项,溥仪姑念他还算忠心,便同意把他安置到皇后宫中当了总管。
  
    溥仪没有吃那块飞龙肉,对着火锅发起呆来。婉容临上轿时那怨戚的一瞥,从他心中浮现。准是这么回事,怨我不和她同房。我可没法告诉她,这是我的计谋:“婚遁”!再说,同房有什么意思?
  
    他忽然想起了小戴子。
  
    载涛也想起了小戴子。
  
    载涛早从载沣和庄士敦口中知道了小戴子的事。他比载沣明白得多。他和庄士敦商量一下,要赶快把小戴子弄走,否则溥仪大婚之后不会有幸福的夫妻生活。载沣同意了他的主张,责令内务府设法把小戴子支走。这任务交给了钟凯。钟凯只好硬着头皮找养心殿大总管阮进寿。阮进寿向内务府勒索巨额的大婚赏金,钟凯左一个“阮老爷”,右一个“阮老爷”,说明皇上筹备大婚费用限制在三十六万元之内,实在拿不出他要的那个大数,阮老爷硬是不依,最后还是钟凯让了步,阮进寿才答应处理小戴子。钟凯和载沣都不知道,小戴子曾掩护过阮进寿开设的赌场城隍庙,是有功于师父阮进寿的。所以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阮进寿不肯把小戴子赶走,只让他装几天病。
  
    载涛确认,如果不把小戴子彻底赶走,将来必是个祸害。目前,小戴子造成的后遗症已经让皇后哭了两夜了!这件事非得处理好不可。不过,目前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帝后同房问题吧。
  
    “皇上将来无论是出洋还是留在宫里,都不能没有皇后,否则世界各国都将出现不利的舆论,这类例子是不少的。”载涛谨慎地选择字句。看到溥仪似乎很认真地听他讲,他增添了信心,把预先想好的第二点理由接着说了。“报界和国会议论纷纷,有一点鸡毛蒜皮小事,也要借题攻击,甚则捕风捉影,妄加揣测。帝后两宫分居,这又会给他们一个编造谣言、笑料的口实。”
  
    “什么?”溥仪吃了一惊,“他们又编出什么?”
  
    “什么都编得出来。”
  
    溥仪每天看报纸,特别注意这类所谓宫廷消息。他扔下筷子,去条几上找报纸,同时招手叫伺候用膳的御前太监撤膳桌。载涛还没尝遍野味,只好抹抹嘴,离了膳桌,帮助溥仪找报纸。
  
    “怎么这两天的报没来?”溥仪问伺候用膳的李长安。
  
    “回万岁爷,”李长安眨巴了一阵眼睛,没敢说,是内务府传过王爷的话给内奏事处,这几天的报暂不要送来。李长安知道报纸上不是登了揭露宫中黑幕、拍卖古物、贪污舞弊的新闻,就是有指责大婚铺张的评论。他想把这件事告诉皇上,但在涛贝勒面前,只好另找说词:“奴才就去内奏事处问问。奴才想,这些天神武门加派岗警,没有特别证明的不能出入,说不准,送报的进不来。”
  
    “真扯淡!”溥仪嘟嚷了一句。他从报纸上学到不少语汇。不久前曾看过一篇讲民国衙门小公务员生活的小品文,说每天上班是“没事干,白吃饭,闲扯淡”。
  
    溥仪推开过期的旧报纸,无意中看到放过布鲁斯蜘蛛的空玻璃盒,忽然想起不久前让内务府买的那只大钻石戒指,好像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这些天被典礼、朝贺、听戏闹得忘了查问它的下落了。
  
    “李长安,钻石戒指找到没有?”
  
    “回万岁爷,到处找也没找到,问过小戴子,他说不知道。这……”
  
    “什么?”
  
    “奴才看,八成是给……人偷了!”
  
    李长安这时像有块骨头卡在嗓子眼里,想吐不敢吐。这块骨头就是前不久小戴子装病时对他说的一番话。
  
    “内务府要治我呢!咱其实对万岁爷没有坏心意,一不想篡他的位,二不想造他的反,左不过是为了点恩赏。咱当太监的不想法弄点财产,还有什么活头?兄弟,我劝你也别这么呆了。大内之中哪个宫里太监不想找点财路养老?而如今,眼看咱也呆不下去了,能顺手拿的干吗还客气?兄弟,要不咱俩合伙,怎么着?”
  
    李长安听了小戴子这番话之后,回到养心殿仔细一查看,发现那只钻石戒指不见了,正殿书柜里,也少了古板书卷。他想向溥仪报告一下,但一直不敢,这块骨头就卡在嗓子眼了。
  
    “怪不得报上老是说宫中窃案不断!”溥仪恼恨地在屋里快步踱起来。“竟连养心殿都免不了!涛贝勒,你看我还呆得下去吗?”
  
    “奴才替皇上想过,一切只能从长计议。”载涛低声说。他不愿在李长安面前多说一句话,何况现在快到开戏时间了,剩下时间他还想把帝后同房的事再钉紧一下。“找钻石的事。不是没办法。奴才看,今夜皇上与皇后同房,可以跟皇后商量商量。”
  
    “跟她商量?一个十六岁的女流?”他眼里的皇后,不过是和他大妹一样的不懂事的格格。
  
    “皇后是在天津租界里长大的,见过世面,听说英文也不错,皇上可以考考。”载涛笑着说。他看见溥仪有了兴趣了。
  
    “好吧!今夜我到储秀宫。现在去听戏!”
  
    戏已开场,台上是侯俊山的《辛安驿》。漱芳斋正厅坐着几位太妃,皇后和淑妃陪坐一旁,身后是福晋们、命妇们。端康太妃轻轻对身旁的皇后说悄悄话。
  
    “我叫涛七爷去劝他了,你耐心吧,千万别哭啊,孩子,他早晚要去你那儿的……”
  
    敬懿太妃正拉着淑妃一只手,斜眼看端康和婉容。她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对她的亲热劲要有相应表示,所以拉住淑妃手来以示对抗。她知道淑妃进宫后,皇上一次也没接近过她,但她听说皇后同样受冷落,就告诉淑妃别多心,皇上还没有偏心。十四岁的淑妃对这些话只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淑妃住在靠近敬懿太妃太极殿的长春宫里,倒也不觉得太孤独。敬懿告诉她以后要请两个师傅教她念书,学英文,她还挺高兴。敬懿想到这里,又仔细地端详了皇后的容貌,对比了淑妃,心中叹气:如果皇上通了人性,淑妃显然是比不上皇后。
  
    戏台上忽然响起唢呐吹奏的“一枝花”牌子,溥仪到场了。正厅三面看廊除太妃外,王公大臣、民国大员、福晋命妇们一律起立,王公大臣更增加了一个跪叩举动。等溥仪坐下来,一切才恢复原状。溥仪恢复了受朝贺时的心情,安心看戏了。到了《双金钱豹》这一出,杨小楼和俞振庭分演前后部,台上台下都进入情绪的高潮,载洵贝勒竟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溥仪是又叫“好”,又拍掌。从此突破了宫中几百年来听戏不叫好不拍掌的旧例,全场一时掌声雷动。这时端康悄悄在婉容耳边叮嘱了一番,婉容提前告退了。
  
    最后一出是名角反串大合作的《八蜡庙》,杨小楼反串张桂兰,梅兰芳反串黄天霸,余叔岩饰朱光祖,王凤卿饰关太,还未成年的李万春饰贺红杰,连龙套都是名角,个个卖力,全场情绪达到最高潮。坐在溥仪身边的溥佳刚刚得到八十大箱的古籍字画安全运到天津的消息。(当初运这样的东西,最担心车站检查,幸亏是他找了庆王府溥伦,向他岳父税务督办孙宝琦要到免检护照,才得以平安运到。)溥杰原来想报告一下,运到天津的字画古籍的初步估价数,这是溥仪不久前嘱托交办的。不过现在谁也不去提这些事,都沉醉在锣鼓丝弦声里了。
  
    溥仪走出漱芳斋,看到等候他的暖轿后面有一群御前太监,各个手捧着衣物、盒笼。
  
    “这是干什么?”
  
    “禀万岁爷,奴才送万岁爷去储秀宫。”身着海龙吉服的阮进寿跪下说。
  
    溥仪这才想起了在养心殿和载涛的谈话。
  
    “你拿的什么?”他指李长安手里的黄包袱问。
  
    “禀万岁爷,这是内奏事处呈上的这几天的报纸。”
  
    溥仪抓过包袱,钻进了暖轿。
  
    到了储秀宫。在修饰一新的红彤彤的宫门前,在柔和的牛角灯光下,全身珠光宝气的皇后率领宫女太监们跪迎皇帝。
  
    “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吉祥如意!”
  
    “起来、起来,咱商量个事儿。”
  
    溥仪拉起婉容,进了储秀宫的寝宫。
  
    婉容羞得满脸通红,让溥仪拉着手,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她按照端康太妃的嘱咐,先在寝宫做了准备,薰了帐被,点上气味奇怪的日本香,又在全屋洒了香水,摆好点心水果和醇酒,甚至还准备了鸦片烟,不过没有摆在明处。端康还给她一套明朝画家仇英绘制的被太监叫做“避火图”的精致册页。这使她看了脸红的作品,是她从《红楼梦》中那个傻大姐口中早就知道的“妖精打架”。这关于“妖精”的东西现在藏在鸦片烟盘子底下,端康嘱咐她,不到时候别拿出来。
  
    什么“到时候?”她实在没有底,闹不清。
  
    看万岁爷说什么吧。
  
    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了。
  
    “万岁爷跟奴才商量什么事?”卸了装的婉容坐在床沿上,羞答答地低头问。
  
    溥仪正浏览屋里的摆设,他看到放在案几上的凤冠,忽然吃了一惊。
  
    “这是你戴的那个?”溥仪拿起凤冠来问。
  
    “是呀!”她走到案几边。
  
    溥仪拿起凤冠给她戴上。显然,凤冠小了,戴不上。
  
    “给人换了!”溥仪指着凤冠上的珍珠宝玉说,“不对了!”
  
    溥仪对珍珠宝玉是看得太多了。婉容也听人家说过,别看皇上不识数,对珍珠宝玉可很在行,什么都可骗他,唯独这个骗不了。
  
    “这怎么会呢?真的给换了,怎么办呢?”婉容在这位平易近人的万岁爷面前,不那么拘谨了。“我不知道宫里遇到这种事怎么办……”
  
    “宫里从前有个慎刑司。”溥仪说,“可是民国以来,慎刑司不能办案了。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涛贝勒说,你在外国租界长大,知道的事儿多。我有颗大钻石丢了,在外边有什么办法?”
  
    婉容想了一下,把她家丢东西后的措施告诉了溥仪,一是报巡捕房,一是登报悬赏。
  
    “悬赏?不错,报上常见这种启事!”溥仪来了兴趣,“来,咱写个启事,叫内务府去张贴!”
  
    婉容没想到皇上对悬赏有这么大兴趣,那高兴劲儿不像是丢了大钻石,而像是又从戏台上看到一出好戏。
  
    “悬赏,赏多少?”溥仪提笔,在铺好的一张毛边纸上写了“悬赏”两个大字。
  
    “听说大钻石是内务府花五千大洋买的,那就悬赏银十分之一吧?”
  
    “十分之一是多少,你说个数不好吗?”
  
    “五百元呗!”
  
    于是一张“悬赏告示”出笼了:
  
    “为晓谕事,现有大金刚钻石宝戒指一只遗失,今特悬赏寻物。如能将贼捕获者,立赏大洋五百元。此谕。”
  
    在溥仪看来,这位住过外国租界的皇后,确实比内务府大臣以及毓庆宫的师傅懂得外界的事多,在他可以有共同语言的名单中,他把婉容排到毓崇之后。但是“婚遁”计划却不告诉她。他认为这已是对她很大的恩典了。
  
    可是这一夜过去之后,婉容又对端康哭诉道:
  
    “皇上不耐烦,一早就走了!”
  
    张谦和向胖主儿禀报道:
  
    “万岁爷也许叫什么心事占着,一早起来就看报纸,叫传涛贝勒,传溥杰阿哥……”
  
    他又悄悄说,“奴才看今天戏码不好,有一出是《霸王别姬》,是楚霸王走乌江,扔下虞姬……”
  
    “这有什么法?”端康发愁地说,“是皇上答应唱的。涛贝勒问过皇上,这不好改了!”
  
    这天溥仪在漱芳斋阴着脸,拿着一张报纸不住和溥佳、溥杰嘀咕。这个举动引起了载涛的注意。他看见溥佳离座走出廊子,忙到廊外拦住了问:
  
    “有什么事吗?”
  
    “皇上看见了《大公报》,您瞧。”
  
    载涛看见过这张报导大婚的报,有些段落是颇为吓人的:
  
    “……正当此乐事融融、春色正酣之际,忽然来一噩耗,则有取消优待条件之提议是也。……国会方面有此刺激,遂有邓元彭之提议,取消优待条件,并禁止一切帝制仪仗,以杜乱萌,巩固国本一案。该案称‘……何物溥仪,不知自爱,生存于五色旗之下,胆敢借结婚之仪仗,特标其黄龙旗大皇帝之徽号,形似滑稽,事同背叛。至其发生各国公使观礼问题,若非速与制裁,窃恐祸机隐伏,有不能幸免者矣……’
  
    “皇上怎么说?”
  
    “散了戏,请阿玛到养心殿。”
  
    杨小楼和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演得十分精采,许多人还是头一次看这出戏,大饱了眼福耳福。不过,今天再没出现昨天的喝彩声和掌声。剧终散场,人们静默无言,王公大臣们心里犯了嘀咕,载涛听到有人悄悄议论:大喜之日演这夫妻死别的悲剧,太不吉利了。
  
    载涛走进养心殿,溥仪举着《大公报》对他说:
  
    “民国又要动手了!我若不演霸王乌江自刎,就得早作打算。”
  
    溥仪情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原因,载涛是不清楚的。不过,他看见溥仪满脸怒气,特别是看见案几上放着出鞘的康熙刀,觉得刺激了皇上的决非仅只是《大公报》的报导。
  
    溥仪向载涛详细打听了天津新买的房子的情况,问到“我如果想去住住,怎么个去法?”载涛未及回答,穿着杏黄蟒袍的载沣到了。
  
    “阮,阮进寿的事,皇上还是从缓办,办吧!”
  
    载涛莫名其妙地听了一阵,终于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原来,溥仪回到养心殿,听到太监们争吵的声音,叫李长安去查问,李长安禀报说,阮大总管正在东配殿里和其他几个宫的总管首领们争吵,是为了赌局分肥和大婚赏银分配的事。溥仪一听就勃然大怒,提了康熙刀直奔配殿,看见屋里公然摆着押宝的赌盒,立即火冒三丈,举刀就砍阮进寿。这些太监头头吓得魂飞魄散,连跪安也不顾了,纷纷逃散。阮进寿躲过刀下之灾,直接找到醇亲王跪叩求救。醇亲王闹不清真相,但一听说皇上龙颜大怒之下要出人命,赶忙跑来,不分是非,先行安抚。
  
    “王爷知不知道,宫里到处是赌局?”溥仪走到书案,拉开抽斗,拿出一副宝盒用的铜牌子,扔在案上,“这是我从城隍庙捡来的。李长安今天才告诉我,这是押宝的,跟配殿里的一样,不过一种是铜的,一种是象牙的,全是阮进寿开的赌局。若是阮进寿要留一条命,叫他赶紧滚出养心殿,滚出紫禁城!”
  
    载沣哑口无言,只顾点头,脑后的花翎跳动不已。
  
    “王爷知不知道,皇后的真凤冠,叫人给换成假的了!养心殿大钻石戒指也丢了!宫里成了贼窝子!”
  
    溥仪越说越气,从书桌上又拿起一张字画清单,举起来向载沣摇晃着说:“师傅和翰林们鉴定的字画,登记在案,我叫溥杰把凡是送到养心殿的都对一对,可是,一半不见了。外边书柜里的宋元版的古籍,少了一半!”
  
    “对!对!就叫敬事房查,查,养心殿的太监都要拷问,送步军统领衙门!”
  
    “不用查李长安和小戴子。”溥仪说。他想小戴子生病,决不会偷东西。他现在只相信李长安和 小戴子,他真想小戴子了。“叫小戴子来应班,他的病好不好都要来!”
  
    “对,这就办!”载沣点头说。
  
    载涛心里却在叫苦,好不容易把小戴子支走,这又白费事了。他刚听端康太妃说到皇后的哭诉,认为必须寻找出一种手段来割断小戴子这条毒腕子了。前些天张景惠对他说的一件事,使他又想起了奉系张作 霖来。
  
    张景惠是代表他的拜把兄弟张作霖来祝贺大典的。张景惠一到北京就悄悄拜访了他,让他看过礼单之后,说起自从丁巳复辟失败,张勋和张作霖这一对亲家翁并不甘心。张勋是自认无能为力了,多次怂恿张作霖完成这件将功垂宇宙的复辟大业。张作霖考虑了张勋提出的把皇上迎到清朝祖宗发祥地关外的主意,这样进可以成齐桓、晋文的霸业,退可以独据一方,静候时局再变。日本内阁曾表示,支持张作霖全力经营东三省。此时张作霖在日本帮助下,拥有步兵二十七个旅,骑兵五个旅,兵力二十五万以上,还扩编了两个炮兵旅和一个重炮团。张作霖的空军已拥有三百架飞机。海军方面有了二十多大小舰只,三万多吨位。葫芦岛的海军学校也成立了。今年以来,又大力扩建兵工厂,生产能力一年可出大炮一百五十门,炮弹二十万发,机枪一千多挺,步枪六万支,子弹可达一万万发。不久前,日本又将贮存在海参崴的大量军火以低价让给了张作霖。张景惠谈的这些情形,载涛从上海《申报》上也陆续都看到了,他对此并不怀疑。他认为每位大帅都要武力统一,看来真正有实力的,还数张作霖。他也听说,连皖系段祺瑞和南方孙中山,都和张作霖联络着,张作霖帮助孙中山军费五十万。报上称张、孙、段有个三角同盟,可见张作霖的势力压倒了各方。但是,上次直奉战争,外界传说张景惠与直系吴佩孚暗通款曲。张景惠有两师人未经一战即被吴佩孚解决了,成为奉系失败原因之一,难道张作霖对他仍然信任?他能代表张作霖吗?上次丁已复辟在危机中,陈宝琛拟的召张作霖勤王的诏书,交奉系将领张海鹏带走,未出北京,此诏到了段祺瑞讨逆军手里,这事就引起载涛对张作霖手下将领的怀疑。他的嫂子醇王福晋和端康太妃,曾把复辟希望放在奉系身上,通过袁得亮送去不少珍宝,但全无下文。这更使他对奉系的人物存了戒心。现在张景惠的一番夸夸其谈,能不能当真?而且张作霖草莽出身,对日本人这个实力大后台尚且有时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出尔反尔,这样的人对皇上是真像张勋那样忠诚?他未敢冒然回答张景惠,想到天津找张勋问问再说。他决定,不管奉天意思怎样,决不能对溥仪说。他听说溥杰在母亲死后给溥仪看过遗嘱,说她对不起端康,除了由于溥仪冒犯之外,还有怂恿端康拿出珍宝活动奉系,使端康上当的事。在没弄清奉系张作霖真正态度之前,他是不好讲奉系好话的。
  
    送走载沣后,出乎载涛的意料,溥仪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颤声说:
  
    “你是我亲叔叔,你帮我走出这牢笼吧!你不该看着我像历朝末代帝王那样,在这牢笼里遭殃吧?”
  
    载涛不由得跪在地上,忍着眼泪说:
  
    “皇上别这么说,奴才看还没有那么危险。国会议案不过说一说,上次也有过一次议案,未通过之前,经各地遗老活动,消弭下去了。这次奴才还要设法活动。”
  
    “民国来的危险即使能过去,我在宫中的牢笼生活也无尽头!”溥仪悲怆不已。他将今早发生的一件事告诉了载涛。
  
    载沣和陈师傅、绍英大臣一早来看他。载沣说,皇帝大婚典礼之后,理应到了亲政时期,今天照料宫中的差事,他可以交差,一切由皇帝自理了。“但是,”载沣由嗫嚅而结巴地说,“师师师傅王公们……”他没说下去,溥仪接过话来:“王爷是我最亲最信任的,今后还得王爷费心照料。”他说的本是人情话,不料绍英接着说:
  
    “奴才早想到皇上是这意思,所以王爷的钥匙,内务府就不敢收。奴才今后一切照旧就是了。”
  
    等他们走后,溥仪才明白过来,一切照旧,宫中之事仍然和大婚之前一样,他说的不算。他试了一下,叫李长安到内务府要顺贞门的钥匙,这是他想到乘汽车出去时必须走的大门,内务府回答说:钥匙在王爷手里,要开哪个门就得王爷发话。动用汽车更是如此。
  
    他肚里憋了气,到漱芳斋看戏时,打开《大公报》又看到了那个吓人的消息。听戏后要回养心殿,但轿子却往储秀宫走,他火了,骂阮进寿道:
  
    “你叫我跟娘儿们过日子?混蛋,回养心殿!”
  
    回到养心殿,就遇到了那一连串的气人的事。发现阮进寿开赌局;发现丢失古书卷册。他又气、又忧、又恨,耍起康熙刀也没解决问题……
  
    他扶起载涛。他离开醇王府以来对载涛第一次叫出一声“亲叔叔”,使载涛肝脑涂地死而无怨地要为皇上效忠,帮助皇上走出牢笼。
  
    载涛知道,天津租界如果没有洋人保护,也不是什么安身之地。他是与李经迈、庄士敦一致主张溥仪出洋留学的。即使路过一下租界,作为出洋留学的打尖的地方,还得洋人做主才行。他问过庄士敦,知道英国政府不愿出这个头。那么,投奔哪里呢?看来,东三省似乎真是唯一可去的地方了,在那里进可以准备出洋,退可以保险住下,如果时来运转,在奉天重登大宝也是顺理成章的。肃王善耆辛亥回辽东时曾有一诗:“燕赵非故国,长啸反辽东,回马看中原,夕阳落照红。”他认为有资格唱出这悲歌的应当是皇上,爱新觉罗的真龙天子。
  
    他决定到天津走一趟,找找张勋……让皇上走出牢笼,实现“飞龙在天”吧!
  
    其实,这些真正忠实于溥仪的人,包括三十六岁的载涛在内都没明白,溥仪即使走出宫中牢笼,能去的一切地方都还是一个新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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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发表于《人神沧桑》第一部  浏览:2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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