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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的网
“如果说我对这件事还有点兴趣的话,那因为结婚是个成人的标志,经过这道手续,别人就不能把我像个孩子似的管束了。” ——《我的前半生》 末伏虽过,暑气不消。溥仪嫌屋里闷气,出来骑车散心。他漫无目的地顺紫禁城墙根慢慢蹬着。小戴子和李长安大步跟在后面,有十几步远,各带一把雨伞。他们担心会下雨,偏西的太阳被云遮住了。 远远传来了雷声。溥仪在西长街口停下车,抬头看天,看看有没有闪电。他不是怕雨,而是怕雷怕闪电。小时候,一听打雷就往王二嬷怀里钻。有一次在毓庆宫听见打雷,他钻到陈宝琛怀里。陈宝琛笑道:“不怕不怕。这是天上的龙和地上的龙打招呼。皇上是地上的龙。”无奈这“地上的龙”到现在还是不习惯从天上来的招呼。 “禀万岁爷,雷在往远处走,云彩也少了。”李长安过来指着南边说,“东墙上又有阳光了,下不起来。” 他顺西长街往天上看,只看见两面大红墙之间的一线天空,看不清云彩变化,又望北看,也看不清高高的紫禁城墙外的天空。 墙太高了。 刚才他顺着城墙根下骑车,一边是高高的灰色城墙,一边是高高的红色宫墙,觉得憋气。现在他骑车进入两面大红墙之间的西长街,觉得更加憋气。 大墙,大墙,到处是大墙。大墙围困了他十四年了,他觉得一年比一年更憋气。他现在最大的渴望是能实现计划,通过清查控制财产,通过结婚取得自主的成人身分,然后冲出大墙,自由飞翔。他把计划告诉了小戴子和李长安。小戴子说:“到那时候,太妃、王爷们不管了。万岁爷有了金山银山,不用求民国要那点岁费,就可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 只有李长安不那么兴高采烈。他私下有些迟疑地问小戴子:“庄师傅出的主意倒是好,成立个清产委员会清财产,劝万岁爷办大婚。可是你知道,几百年内务府也没清过产;光绪爷结了婚也没能自主过……” “胡涂!”小戴子说,“如今不同了,民国有法律保护万岁爷的财产,西太后也没有了,太妃不能不让万岁爷自主!” “可是,”李长安还是不放心,“真到了走的时候,一道道的宫门能走得出去?万岁爷真说了算?” “混话!你别以为宫里跟宫外一样,都不把万岁爷当皇上了!” 这些悄悄话,正巧都被溥仪听到了。他又堵心又生气。他觉得李长安的话是说到他的心病上了。事实上,宫里从内务府到站岗的护军,一直都是听王爷的。自己成婚后能不能据有王爷一样的权威,说话算不算数,他心里实在没有个底。 他现在在憋气的大墙中间骑着车,默默地想这个问题。 自从上次他的出走计划遭到拒绝,他对庄士敦有些失望。不过再三思考之后,还是觉得庄士敦比其他师傅都强,比其他师傅们说话在理,似乎更关心他的福利。有一条本来应该懂的道理,即人生在世,不可无钱。中国师傅们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道理。如果不是庄士敦,他还一直以为他的一切吃穿用都是天然现成的,是人世间无条件向他提供的。没有庄士敦提醒,他若是真的空手跑出宫去,非挨饿不可。这道理连李长安都懂。他有一天问李长安,钱有什么用?李长安说世上有句话:有钱就是大爷,没有钱的是孙子。穷得连饭也没有吃的,只有当花子,像前门外五牌楼桥头上蹲的“镇桥侯(猴)”一样去讨人家的小钱。他从庄士敦和李长安那里学到一个极其有用的知识:他是世界上少有的大富翁,但是他的财富如果不从内务府的控制下夺到自己手里,他还是一无所有,走出宫门就是乞丐。为此,他同意庄士敦的建议,清理财产,控制财产,然后才能谈到出宫出洋,自由生活。为了能自由行事,他才同意先结婚。 不过,结了婚是不是一切就能迎刃而解?李长安的怀疑也有道理。连拉屎撒尿都有别人替他想着,平时不习惯思索,可现在他不得不想想了。 他把车子骑得很慢,蹬蹬停停,链条停转时飞轮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样蹬几下,响一阵;响一阵,蹬几下,车子走完了西长街,也没思索出什么结果来。突然,在车前迎面跪下了一个人。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愿我主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就连连磕头,磕得咚咚地响。 溥仪没有停车,绕着磕头的人骑了一圈又一圈,那人磕得没个完,他也骑着转着不停。他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人。没有穿紫坎肩,说明不是个太监;袍褂齐全,但没有补子,却有一条辫子,可见不是内务府的司员。自从他剪了辫子,宫中一千多人除了几位师傅和内务府大臣外,全都剪了辫子。 “别磕啦!”溥仪停下车,恶作剧的兴头来了。“你是哪个庙里的小鬼?” “奴才是管宫中电灯的诸百月。”那人停止了磕头,跪在地上说。 溥仪把车交给走过来的李长安,问李长安认不认得这个人。李长安笑道: “禀万岁爷,他是电灯匠,外号叫猪八戒。是咱们宫里独一无二的科学家。” “猪八戒!”溥仪哈哈大笑。“你干吗老是跪着?” “奴才难得见着万岁爷,求万岁爷赏个爵儿!” “爵儿?我赏你爵儿有什么用?民国不认这个!” “万岁爷是真龙天子,奴才不管民国不民国,只认真龙天子金口玉言。” “好吧!我封你一个镇桥猴!” 溥仪大笑着,骑上车飞快地走了。他听见身后小戴子对猪八戒笑嚷着: “你去内务府要‘诰命’去吧!以后再求万岁爷赏个紫禁城骑驴吧!” “等你死了,别忘叫你儿子再求个谥法!”这是李长安的声音。“再求一床陀罗经被!” 谥法、紫禁城骑马、赏陀罗经被、赏顶戴……这些活动,小朝廷从来没停过。这是报纸上和民国国会不少议员们经常攻击的题目,说这是小朝廷不安分,不遵守《优待条件》的违法行为,是遗老遗少复辟活动不止的明证。这本是使溥仪担忧的事,现在他忽然觉得,我这皇上不是还被很多人承认吗?猪八戒说他只认金口玉言,难道我结婚成年后还能说了不算吗?李长安是太多虑了吧? 庄士敦的计划是可行的。对,清理财产,准备大婚! 他又来了精神,跨上自行车,用力蹬起来。不知不觉地到了城西北角,刚过了英华殿,忽然听见一阵吵嚷声从一座黄色围墙里传出。他顺黄墙走去找门,听到吵嚷声中还有哈叭狗叫。绕过墙角,看见了大门,门口有个小太监牵着四条哈叭狗,正斗着狗玩。这个小太监见了他,扔下狗就往门里跑。门里的声音倏然而息。接着,声音又起来了,不过和刚才吵嚷声不同,似乎是念经的声音。这时,落在后面的小戴子和李长安喘吁吁地跑来了。 “禀万岁爷,这个破城隍庙,没有啥好看的。”小戴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指指天空,“要掉点儿了,万岁爷该回宫了。” “进去瞧瞧!”溥仪拔腿迈向庙门。 庙门忽然大开,走出一个没有胡子的老道,叫了一声:“无量寿佛!”伏在地下行稽首之礼,然后念念有词地说,“奴才道士如意叩见万岁爷!” 老道身后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道士,溥仪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胖道士跪在溥仪面前,磕了几个头说:“奴才妙德叩见万岁爷。昨晚奴才做梦,梦见文殊师利菩萨到城隍庙去,奴才就来告知如意。果然,今天万岁爷驾到了!” 溥仪进了正殿,见有不少太监跪着迎接,还有几个小道士。正面供的城隍塑像,挂着蛛网灰尘,供桌上供品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香炉里的一股香像是刚点上,冒着火苗。地上摆着两排蒲团,好像刚才有人跪着唪经。溥仪忽然闻到一阵似香似烟的气味,不禁吸吸鼻子,却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他没注意,殿里的太监和道士看他吸鼻子,都面如土色。他在一个蒲团旁拿起一块寸半见方的铜牌牌,牌上有个大红点点。他觉得好玩,就问如意道士: “这是什么?” “这,这,”如意慌慌张张接过来哆哆嗦嗦拿到香炉旁,“这是这个……是弄香灰的……”说着,就在香炉里扫起香灰来。 溥仪把铜牌拿回来,他要了。他让太监们站起来,问道: “城隍庙里有道士就够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禀万岁爷,”小戴子过来替太监们回答道,“宫里太监除了供殿神,就供道家邱祖师爷。有品级的太监大都到白云观上供,学念经,不入流的,就到这里来。刚才是在念经吧?” 众太监连忙答腔称是。 溥仪早就知道,紫禁城内的城隍庙和钦安殿,由太监充道士。历代皇帝都有一个太监当替身,出家当喇嘛,在雍和宫住。还有个太监当替身充道士,就住在这里。这如意是光绪朝的替身。他有点遗憾的是,自己还没有个替身道士。他忽然脑子里有了个念头。 “小戴子!你如果当我的替身道士,”溥仪笑着把小戴子的凉帽摘了下来。“可以像如意似的留起头发梳个髻,一定比你这光葫芦瓢好看!” “嗻!谢万岁爷恩典!”小戴子趴下磕了头。“等万岁爷重登大宝,奴才就当道士!” 溥仪大笑。道士和太监们都跟着咧嘴,脸上的惊慌神色一扫而光了。 溥仪忽然想起来,刚才还有个胖道士在这里,他干吗到这里来?他从角落里发现了他,正鬼鬼祟崇跟一个小太监说什么。 “胖道士!”溥仪叫了一声。 胖道士吓了一跳,一个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当啷一响。溥仪过去,拾了起来,原来又是一块铜牌。 “还有啊!这块我也要。给我收着!”他交给了李长安,转身对道士说,“你这胖道士,原来是哪个庙的?” “奴才是钦安殿的。”胖道士脸色苍白,双腿发颤。“万岁爷见过的。” “他是钦安殿的。”小戴子作了证明。 “你到这儿干什么?”溥仪问。 “奴才刚才禀报过万岁爷,是奴才昨晚做了个梦……” “知道了,”溥仪打断他的话。“我倒问你,文殊菩萨跟我什么关系?” 其实,张谦和早在他小时候就说过,清朝皇帝都是文殊菩萨转世。他当时信以为真。后来常听庄士敦讲中国人的迷信,他对张谦和的故事发生了怀疑。庄士敦说,如果每代皇帝都是文殊转世,那么,遇到前头一位皇帝尚在,例如乾隆皇帝,当了太上皇,后头一位嘉庆皇帝登极了,这文殊是谁?而皇子出生时,文殊又是谁?他听了,觉得这转世说的确可疑。今天,他想问问这胖家伙。 “万岁爷是文殊菩萨转世啊!” “怎么见得?” “文殊师利又称罗殊师利,和满语的‘满洲’念一个音……” “我问你,怎么转世?皇帝的皇子,定为太子,谁是文殊?” “菩萨能分身。皇上立为太子之前,文殊菩萨就已分身又转世为太子。万岁爷当年在潜龙邸出世,就是文殊菩萨分身转了一世。当时俗人无从得知,唯有老佛爷看出来了。所以万岁爷为嗣皇帝,是天意天命。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转世到醇亲王府……那晚上,钦安殿上中间一股香开出一支大花朵,醇王府上空出现五彩云,太庙的松柏树梢上有一千只仙鹤通宵飞舞……” 妙德道士原是宫里的太监,在南府学过丑戏,学会一套油嘴滑舌。李长安早认识他,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他看见皇上听得入神,不好揭穿他。不过,这还是小事。今天在城隍庙聚了这一堆人,有各处太监,有道士,地上又有押宝用的铜牌,显然是在聚赌。刚才溥仪吸鼻子,闻到的什么气味,李长安知道那是鸦片烟味。小戴子与这个烟赌窝子必定有不平常的关系,这倒是件大事,他要用心查查。从步军统领衙门的苦役处回来,见小戴子成了皇上的宠人,这是李长安不能容忍的。 溥仪出了城隍庙,心里琢磨的是,胖道士的一番话可能有道理。师傅们以及张谦和从前对他讲的天子自与凡人殊的神话,又在他心里恢复了作用。 清理财产有了钱,举行大婚有了权,加上菩萨保佑,我能飞出这大墙了吧? 溥仪从红墙间的长街骑着车,怀着恢复起来的信心,回到养心殿。 载沣正在东暖阁等着他。 载沣自从瓜尔佳氏福晋去世后,似乎增添了生活乐趣。平时他不多进宫,喜欢带着蒙皇帝晋封为侧福晋的如夫人邓佳氏出门游逛,不是逛逛新翻修的东安市场,就是到“真光”或“平安”看场电影。散场后一同到番菜馆①(当时西餐馆叫番菜馆。)吃一顿洋饭,有时还到香山转转,或者去三贝子花园②(即后来的动物园。)看看鸟兽。在家的时候,除了在取名“退庵”的小书房里看看书,将新买的书盖上闲章“书癖”,其他时间是看小报,猜小报上的谜语,猜中了就写好寄去。有时自己也创作几个字谜,写上化名投稿,不过从未被选用过。今天上午他正在创作一条非叫编辑看中不可的谜语,为一个“爱”字绞脑汁时,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和堂郎中钟凯来了。他无可奈何地把“爱”字放在一边,努力集中注意力听绍英说话,却总是集中不起来。直到绍英说出“大婚用费仍无着落”的话,他才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蓦地立起身来,奔书桌走去,同时大声说: “李经迈推荐的那刘,刘,姓刘的,昨天来了,说他无法筹办,已,已经辞,辞了。” 他从抽斗拿出一份辞呈,给了绍英。 钟凯凑过来和绍英一起看了。看完,他掏出手绢擦擦头顶上的汗,瞅瞅绍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载沣一点没注意,对绍英说: “姓刘的说,养心殿阮进寿找他要份子,这是怎么回事?” “宫中向来每逢万寿千秋红白喜庆节日,要开支太监们的赏钱,王爷是知道的。”绍英慢腾腾地回答,“自从辛亥以后,太监没多少收入,还不是就靠这个?阮进寿去商量赏钱份子,钟凯是清楚的。” “就是,就是,”钟凯连忙点头应声说,“每逢喜庆节日,事先各宫总管、首领都要来内务府商量赏钱。自从成立委员会,刘先生是大拿,阮进寿这回就找刘先生了。” 他却没有说,是他让阮进寿找刘先生闹的。他先把数目透给阮进寿,阮进寿一听数目相差太大,就发起火来。内务府堂郎中只是五品官,而阮进寿总管却是二品。钟凯见了阮进寿就怕,总是“阮老爷长、阮老爷短”的。这回他把阮老爷当枪使了,说:“阮老爷听小官一禀,如今财权转到委员会了,刘先生是大拿。他一心要减开销,我当小官的没法子。”于是阮进寿就找姓刘的闹了一场。 “姓刘的说,他再不干了!”载沣皱眉说,“他还说,内务府给他出难题。什么难题啊?” “王爷明鉴,”钟凯擦过头顶,叹气道,“这难题哪里是内务府出的,都是民国出的啊!每年民国应付四百万两优待岁费,除了头一年以后,年年不足额。宣统六年只给了二百八十八万一千八百六十七两四钱六分二厘,宣统七年只给了二百四十八万九千六百八十四两八钱,宣统八年……” “别,别,别说了……”载沣连连摇手。“你让姓刘的去要账,这,这不是难题?” “王爷明鉴,”钟凯一脸苦像,“这难题是内务府年年做的,刘先生今日大拿,内务府不能不跟他说明。民国还有个难题,是国会议员指责咱们抵押和出售的东西是国宝,不属清室,属于民国。到底什么是清室私产,什么是民国公产?这个不先跟民国分清楚,今后没法卖东西筹款开销,大婚费用更没着落。刘先生不肯去跟民国交涉……” “国会议员说什么东西算公产?”载沣问。 “比如历代皇后金册,这是祖宗遗物,是爱新觉罗家里的东西,国会议员硬说是国家文物。说起来多着哩,金器、瓷器、铜器、字画、古玩、田庄,房产……” “别,别,”载沣又连忙摇手。“如今怎么办?姓刘的不干了,李经迈来信说有病不来了!” “禀明皇上吧,”绍英捋捋胡子。“不过大婚筹款的事,还请王爷拿主意,耽误的时间不少了,从委员会成立起,一个钱也没筹得。” 载沣绕着圆桌转起来,心里恼恨着庄士敦。这都是庄士敦给皇帝出的歪点子!成立什么委员会,清查什么财产!庄士敦还出主意要改组内务府,派汉大臣管内务府,这岂不是坏了祖宗的规矩?历朝只有上三旗的才能管内务府,若真的让汉人管了内务府,岂不更乱了套?这个委员会成立了,干了几个月,大婚用款一个也没筹得,连我醇王府的岁费也发不出来了!可恶! “让姓刘的走吧!还是老办法,内务府该,该怎办就怎办!我去禀报皇帝!” 载沣没想到,当他把委员会的李经迈请病假,姓刘的辞职的消息告诉溥仪后,溥仪竟是那么激动。只见他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跑到钢琴前面,用拳头狠狠捶琴键,捶得“噹!噹!”响了半天。最后,他跌坐进沙发,有气无力地说: “完了!完了!清理不成,大婚也甭办了!我……当和尚去吧!” “别,别,”载沣对这个意外的结果,慌了神,站在溥仪面前,双手直摇。“还,还在清理,师傅们、翰林们还在清理字画、古书呢!” 宫中的藏画藏书一直是归师傅们清理。根据师傅的建议还请来一批遗老,有王国维、郑孝胥、袁励准、温肃、景方昶、朱汝珍、溥伒、载泽、载润等人,每天在南书房有上等酒宴招待,消闲自在地鉴赏字画、古籍,在上面盖上“宣统御览”或“宣统鉴赏”的印章。他并没有告诉溥仪这些鉴赏家不时地用“借阅”、“研究”、“考证”各种名义把字画、古籍借走。只见借不见还,已经流出去不少了。 “没意思!没意思!”溥仪低头喃喃地说,好像自言自语,“甭办了!我老死在大墙里吧!” “别,别。”载沣停住了摆手,不知说什么是好,僵在那里。他没想到,皇帝原来对大婚毫无兴趣,怎么今天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居然怕结不成婚,竟想去当和尚。 “没有人为我想……”溥仪带着哭声嘟嚷着,“王爷你还是我阿玛……” 载沣心中一震。他久已不想自己是溥仪的阿玛了。他心中的午格早已变成至高无上的皇帝,他这位阿玛早已变成了皇帝的臣民。今天他在进宫的路上还在琢磨“爱”字的谜语,发现自己所以要选这个字做谜底,真正的秘密在于自己和侧福晋的深情。他从摄政王位退下来以后,太福晋赏他这位年轻的侧室以来,他才真正懂得了女性的温柔和情意。瓜尔佳氏那格格不入的性格和一脑袋正经,给他造成的空虚感全消失了。瓜尔佳氏一去世,他就迫不及待地红着脸跟溥仪讨了封赐,让侧室得到侧福晋的名号,算他对她表示的情意的回报。但是,他总觉得还不够,想来想去,想写个谜语投稿,就想个说不出口的“爱”字做谜底来。他认为自己能用“爱”字相待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就是侧福晋。对母亲,他只是孝;对皇帝,也只是忠,早已谈不上“爱”了。那“爱”字已随着日月光阴,丢失在神武门外面了。今天溥仪忽然提到他是阿玛,他大吃一惊。他有些亏心似的低头反省一下:自己做得对不对?这种反省不过只闪了一闪,立刻被扑息了。君君臣臣,三纲之首嘛! “皇帝不必多虑,”载沣冷静下来。“大婚日期已经三宫主位商定在阴历十月十二,阳历十二月一日。纳彩礼就在九月初一,阳历十月二十一,还有两个月就到了。大婚费用,立即由内务府再向银行借些……” “借?怎么借?”溥仪抬头问。他不知道怎么钱说借就能借到,他要学学这是什么办法。 “本来要卖些破烂,可是报上又嚷嚷,什么国宝,什么公产,什么文物。后来内务府改变办法,要送到汇丰银行抵押,借个数出来。” 晤,这么回事!溥仪心里开了窍。你这办法我也会。庄士敦也认得汇丰银行! “借钱还得还钱啊?那要用多少钱办大婚?” “内务府算了一下,八十万大洋……” “太多了!四十万!” “是,就四十万!”载沣连忙答应。心里说,只要你别去当和尚,说什么也答应。 下了课,溥仪把溥杰、溥佳、毓崇召到养心殿,赐“同桌”, 就是在一块吃饭,尝尝新聘来的高级厨师郑大水做的福建菜。他把旧膳房取消了,新设了人数仅及原来三分之一,以野味为主的“野意膳房”,由陈师傅介绍的同乡郑大水掌勺,这是紫禁城中唯一实现的一项“改革”。用过膳,溥仪本想一起聊聊天解闷,却叫毓崇讲的一件新闻扫了他的兴。 毓崇已由坐马车升格坐汽车了,所以这新闻不是赶马车的,而是开汽车的说的。昨晚地安门大街出了一起抢案,土匪抢了一家古玩铺,巡警抓住了土匪,追回的赃物,是一座金塔,认为是从宫里流出去的,可是内务府不去认领。 “干吗不领啊?”溥佳问,“你那开汽车的没说?” “说啦!说一认领就添了麻烦了。” “什么麻烦?”溥仪问。 “说宫里的东西,不知流出去多少,露出一个来路,就会引起一大串的……我也弄不明白!”毓崇揪起葡萄来吃,意思是,完了,没得说了。 溥仪早就听庄士敦说过这类事情,从报纸上看到的这类消息更多。 “溥杰想起个事来,”溥杰悄悄说,“皇上要听吗?” “干吗不痛快说!”溥仪不满意这位胞弟的就是他太斯文。 “听说翰林们和师傅们,把字画、古书借出去不少,有借无还,那价钱可不比古玩低。” 好啊,都在往外拿东西!过去每到年节,王爷和内务府安排由他赏赐王公、师傅、翰林一些字画、古籍和文房四宝,已经不少了。可是他们还变着法儿往家里拿! 他没兴趣聊天了,闷闷地打开一本画报发呆。他的心情变得迷惘、恍惚。 那土匪抢的金塔,是我的!那不断的流到古玩铺的东西,都是我的!那些拖着辫子的书画鉴赏家借去不还的字画、古籍,都是我的! 他无意识地翻开画报一页,上面有一副伦敦桥的大照片。伦敦,伦敦,我何时能到那里?可是,我即使能长出翅膀飞去,财产全无,也只能在这桥上作个“镇桥猴”吧! 三位同窗吃着水果,议论起钟凯来了。 “钟凯鬼点子多呢!”博佳说,“他为了筹办大婚用费,要把咸丰以来的金器、银器、瓷器运到天津卖给洋人。别人怕他独占回扣,不依。报纸也攻上了,你们看!” 三位同窗埋头在一张报纸上,目光集中在一条内务府的声明上。 溥仪早看过这份报了。这批古董共计四十八箱,内务府最后决定不卖了,要抵押给汇丰银行,等民国欠的岁费到了再赎回。内务府在报上刊登了说明“真象”的声明。 毓崇吃够了,开汽车的告诉他的新闻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向溥仪请跪安要回去。溥仪放他走了。过一会,溥杰、溥佳要走,他止住了。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