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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腕章鱼
“如果有个该叫做监狱的宫殿,那就是北京的紫禁城。顺治皇帝在那里渴望过自由,他的一位后人光绪皇帝在此结束了他的阴郁辰光。这座不吉利的建筑,二百六十年前是个皇帝的监狱,留到今天是又一个皇帝的监狱。” ——庄士敦:《一位皇帝的罗曼史》 (上海《密勒氏评论报》1920年第2卷1—2期194页) 由十辆小汽车组成的车队,开出神武门,沿景山前街向西驶去。在前头开路的一辆坐满了挂盒子炮、穿黄卡叽服的大兵,这是一辆哈德逊牌敞篷车。敞篷车后是溥仪的主车。主车后又是一辆坐满大兵的敞篷车,再后面是七辆乘坐随扈人员的小轿车。 引人注目的是主车。这是一辆1918型别克牌的大型黑色轿车,两个车牌分别是“714号”和“特字6号”。车的两边车门踏板上,各站着一名手持盒子炮,腰围转带的卫士,一手持枪,一手抓住车门框的把手——据说这车是美丰洋行按照中国国情特别设计的。卖给中国将军们的车都要装上这种设备,供马弁用。车头两边插着两面小黄旗,车窗内挂着黄绸窗帘,这是绍英大臣的精心设计。皇上龙颜岂可让平民百姓随便瞧看?再说,革命党和过激派如果看出是皇上,再发生一次“东桥事件”可怎么办?现在不如从前了,当年西太后和光绪皇帝出宫都要净街、清道、戒严,万无一失。那时,街上还要铺上黄沙,洒过清水,路上不见一个闲人,连只猫都溜不进来。如今呢,北京政府当局只命步军统领衙门兼京都卫戌司令部,布置军警沿途警戒,却不戒严。绍大臣答应付出很高的警戒费,也只能做到这程度,因此只好决定给车上挂窗帘。当内务府堂郎中钟凯问到扯什么料子做窗帘时,绍大臣生气地说:“皇上用的,自然是明黄色丝料!跟旗子颜色一样!”所以,一心要为皇上保密的绍大臣,保密措施却正好把皇上给暴露了。如果光凭溥仪今天的一身素袍素褂,是很难被人一下子认出来的。车队开出了地安门中门的时候,街上就有人议论: “看哪!准是小皇上出来了!” “挂黄旗的那辆车准是!还挂黄窗帘呢!” 根据绍英和民国军警当局的协议,这一天从正午起地安门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引得好奇的行人纷纷议论,车队未到,街上已聚满了人。两旁店铺门前窗后不用说,连新起的几座两层楼铺面房的楼上窗口都塞满了一张张人脸。 在原来佟氏照相馆的旧址上,现在是“同寿堂古玩玉器店”的新建二层小楼。此刻,楼上窗口正露出蓄八字胡、胖得发圆的佟十五爷的脸。他身旁有个留寸头、穿黑缎马褂的中年男子。他们和街上行人议论的题目一样,不过也有所不同。 “佟十五爷,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寸头男子指着街上岗哨,用生硬的略带关外口音问道。 “我正要告诉您,是皇上要出来了。” “皇上?是宣统帝?” “就是。” “啊,明白了。我刚刚瞅见地安门的中门开了。这是只给皇帝和总统走的门。是吧?” “就是,三野先生非常懂中国的事,真叫人佩服!” 佟十五满脸带笑地恭维着,一边递上一支绿炮台香烟,又给他点燃了。在两人互相对视中,佟十五觉得这汉子的黑眼珠里有一种熟悉的神情。这是什么人的眼神?他想不起来了…… “佟十五爷也是看见地安门开了中门作出的判断?”叫三野的寸头男子说。 “不用判断,三野先生您好像不相信我佟十五在宫里有朋友?”佟十五回答着,心里在琢磨:这小子是不相信我,那眼神是怀疑? “不是不信。我们知道张大帅有宫里的朋友,也知道你给张大帅干了两年……” “原来三野先生还不明白。张大帅在宫里的三个朋友,顶不上我佟十五的一个朋友。” “明白的!你的朋友里有一个就是你这‘同寿堂’里的‘寿’。好啦!你好好干吧,今天不谈了……看,真是宣统帝出来了,有黄旗!还有黄窗帘!” 在这一瞬间,佟十五想起了这种眼神在哪见过。对,这是在牌桌上常见的。有些人手里有几副好牌就想做满贯时,就有这种贪婪又按捺不住的眼神。 三野先生瞪起那双黑眼珠,目光追踪着街上的黄旗车,射向那黄色窗帘。 在黄旗车里的溥仪此时正掀开黄窗帘一角,向外面窥探。他看到街上有无数的眼睛向他这里注视着。他决没想到其中有一双眼睛,正以贪婪的目光,开始了决定其今后命运的追踪。他现在所想的只是:紫禁城外边有这么多的人啊!这么多的人都看我!内务府大臣和王公们说什么外边的人对我有什么危险,我可看不出来。他们不是都在向我笑吗?他们向我这里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哪里有一点仇恨的意思?那两个老头直向这里点头,那个年轻的女人,还举着孩子的手向我摇晃呢…… 外边的世界多有意思! 真没想到,外边有这么多房子。房子都挤在一起,五颜六色。不像宫里,除了红的就是黄的。外边没有宫里那样又高又单调的红墙黄瓦。外边的天离人间也像是近得多,云彩低得伸手都可以摸到似的。我如果能到车外边,一定要举起手够一够……真是有意思极了! 这是哪儿?人比刚才更多了。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穿的也不像宫里人那么单调,宫里除了太监的紫坎肩,就是内务大臣的袍褂……瞧,这几个人跟我年岁差不多吧?他们穿的跟画报上的一样,这叫学生装吧?他们是学生,他们的学校比毓庆宫有意思吧?这几个女人的旗袍也跟宫里太妃、宫女的不大一样,宫里旗袍看起来都像花纸筒子,怎么外边的旗袍就这么好看?这到哪儿了?…… 溥仪从一出神武门就兴奋不已,出了地安门,他觉得真的到了人间。起初他只敢偷偷掀开窗帘的一角,后来竟撑起胆子,撩起来看了。他发现与司机座位隔开的隔断上的窗帘是可以拉开的,就索性把它都拉到一边,透过隔断玻璃直接向前看。这个车队的车速不高,但比马车骡车还是快得多,转眼间开到了鼓楼前。一看见高高耸立的鼓楼赫然在目,他一下子泄了劲,忙把窗帘又拉回,遮住了玻璃。 鼓楼,使他又想起了神武门。 鼓楼——大屋顶、大砖墙——黄瓦顶、大红墙,无情地向他围过来,把他和人间世界隔开了。 他下了决心。既然今天能出来,今后还要出来。非从大高墙里出来不可! 要有布鲁斯王的决心,要有那只蜘蛛一样的毅力! 布鲁斯王与蜘蛛的故事,是不久前庄士敦才讲过的一课。 古代的苏格兰王布鲁斯对敌作战,屡遭失败。第六次战败后,他躲进一座宙宇里,坐在墙角,灰心丧气已极。他偶尔注意到一个悬在半空向上挣扎的蜘蛛。每当这蜘蛛快要挣扎到房顶时,都又掉了下来。但它毫不气馁,终于在第七次成功了。布鲁斯王由此受到启发和鼓舞,重新集合队伍,终于在第七次战斗中打败了敌人。庄士敦讲这一课的意思,溥仪很明白,这是批评他办事和学习没有恒心,要他学习布鲁斯和他的蜘蛛。庄士敦不像中国师傅,“成王有过则挞伯禽”,而是直接对他讲,或用故事,或直率告诫。溥仪非但不觉得有“犯上”的感觉,反而很舒服。庄士敦讲过这个故事之后,又说了一段重复过多次的话: “陛下不仅要懂得毅力的重要,还应该明白,真正的英雄不是靠血统,不要相信‘天子自与凡人殊’、‘龙种’不同于凡人的神话。真正造时势的英雄都是靠自己努力。欧洲自古以来的伟大帝王不少,没有一个是因为他是龙种才成功的。亚历山大成为大帝不是因为他是国王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亚历山大。” 溥佳忽然插嘴道:“庄师傅您说得不全对,耶酥基督不是上帝的儿子吗?他不就是靠这个才成了领袖的吗?” “耶稣没有王冠,”庄士敦冷冷地说,“再说,历史上有没有这个人,我还怀疑呢!我看基督教的教义,从哲学成就来说,也比不上佛教。我有一篇专门论文谈这个题目,以后你们把英文学好了可以看。你们还是好好学英文吧。不论学英文、做事业,要靠自己努力,要像布鲁斯王,学学那个蜘蛛,准备失败个几次。” 庄士敦这一课,给溥仪的印象之深,可以从内务府日记中看到: “七月初五日,总管谦和传:因报载异样蜘蛛,上派人传来,赏养蜘蛛人王乐泉银元四十元。” 所谓“异样蜘蛛”,不过是颜色暗红,体积比普通蜘蛛略大一些而已。那天听过“布鲁斯蜘蛛”一课,溥仪碰巧从报上看到“异样蜘蛛”的新闻,立即令人买来(用宫中语言说是“传来”,付给货款则称“赏赐”),做为自强不息的座右铭。他亲笔用黄表纸写了“布鲁斯蜘蛛”五字,贴在养蜘蛛的玻璃罩子上,并指定一名御前太监每天捕捉飞虫喂养。现在这蜘蛛就摆在养心殿东暖阁里。 鼓楼过去了。溥仪再拉开黄绸帘,看见一片闪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汽车沿着水边行驶了不大工夫,便慢慢停下了。溥仪看见了扎得高高的挂满白花和蓝花的素扎牌坊。牌坊两旁跪着两排穿白孝衣的人们。此时,主车前后的敞篷车上的护卫们纷纷下车,排列到牌坊两侧。乘坐第四车的绍英大臣喘吁吁快步趋前,躬着腰给黄旗车打开车门。以唢呐为主调的哀乐声和绍英的禀报声同时传进溥仪耳中。他的出生地,即清朝称之为“潜龙邸”的醇王府到了。 在东栅栏门外跪迎的是赐头品顶戴的溥杰,赐二品顶戴的王府长史和长史率领的三品、四品、五品……以至数不清的不入流的王府官员们。在栅栏门外东阿斯门侧,立着迎他的是皇帝本生父醇亲王载沣。溥仪经过夹道跪拜的男男女女,径直到了银安殿本生母醇王福晋瓜尔佳氏的灵前。在灵堂附近另一班吹鼓手的奏乐声中,他行了跪叩礼。他在出宫前曾听掌礼司大臣讲的一套仪礼,此时完全忘记(事实上他也不想听),他只记得陈师傅讲《礼仪》时说的百姓人家“孝子”之礼,他按此礼叩了四个头。这时从灵位一侧发出高昂起来的哭声。他想起仪礼上的规定:当孝子的应当守灵,我是不是也该找个空地跪下?…… “禀皇上,该着给老太太和王爷行礼去了。”绍英弯着腰,那张瘦脸贴近他耳朵说。 他点点头,“孝子”当不成,只好随着带路的人穿过白孝衣夹道跪迎的男男女女走去,终于到了一个院落。他看见正中厅房门匾上写着“九思堂”,知道这是祖母住的,也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进了正厅,他向祖母和王爷请了跪安。祖母跟每次见面时一样,还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很想坐下来谈谈,再看看小时住过的那间屋子,还想看看出生的地方。溥杰说过,那地方是父母住的思谦堂。听说王二嬷在府时总带他到西花园去玩。溥杰也对他形容过西花园的景色,他特别想看看西花园。可是,不等他开口提出任何想法,绍英又弯着腰伸过来那张瘦脸和长山羊胡子。 “禀皇上,那边等着皇上,醇王福晋未时入殓。” 他跟着走出九思堂,经过两旁跪迎的穿白孝衣的男男女女,回到银安殿。在吹鼓手的唢呐乐声中,他看着母亲遗体入了殓。忽然不知为什么,一阵悲痛从心底升起,就在用陀罗经被蒙上遗体时,他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是醇王福晋,忘记了过去每次见面时她那冷冰冰的面孔,忘记了她一开口就是生硬的教训人的官话。他把那些都忘了,只记得她是他的母亲,只知道他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亲人…… 他感到孤寂,感到悲哀。 他从乳母夜里不陪他睡的那一晚,就感到了孤寂的恐惧。他总不能忘记,那天半夜找不到乳母,自己孤伶伶地一个人在龙床上时那种孤寂的恐惧。 乳母在他九岁时离开了他,那孤寂感又出现了,虽然不像从前那样的恐惧,却又增添了从前所未尝过的悲哀。 孤寂的悲哀! 在震耳的唢呐声和众人号哭声中,他迷迷胡胡地被簇拥着出了灵堂。在银安殿门口,他定了定神,想提出那个愿望:看看王二嬷和他住过的那间屋子。瘦长脸、山羊胡又出现了。 “禀皇上,该启驾回宫了。” “不,我还要呆一会儿!” “禀皇上,民国当局先已说定,军警岗哨只伺候到下午三时。” “我不要他们站岗放哨!” “禀皇上,民国当局的意思可改不得啊!不要他们的岗哨,以后再出来就不好办啦!” 这最后一句正中要害。以后不让出来,这比什么都可怕。他叹口气,只好乖乖地又经过白孝衣跪送的夹道行列,回到挂黄窗帘的黄旗汽车…… 归途中,第四辆车里的绍英揉了一阵心口,觉得心跳好了一些,向同车的堂郎中钟凯问道: “你猜猜,皇上现在想什么?” 钟凯一手拿着昆丘帽,一手用白丝手绢擦尖头顶上的汗。钟凯不算胖,但一紧张就爱出汗。他重新戴上帽子,检查了一下与司机座隔开的玻璃是否关严,把通往司机耳边传音喇叭的软管拿到手里,用丝手绢塞好,然后回答: “皇上难得出来一趟,连出生的潜龙邸也没好好看看就回来了,自然是心里不痛快。您说呢?” “我说也是。”绍英揉着心口说。 “您是催得急了点。”钟凯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改换了话题。“回到宫里,您不妨向永和宫请两天假,到德国医院看看。” “武死战,文死谏,”绍英捋捋山羊胡,微微一笑。“不是没出事嘛!” 绍英这句话忽然引起钟凯早想问而不得问的问题。他明白绍英说的“没出事”是指什么。前天在和卫戌京畿的十六师代师长邹芬商议这次“巡幸”时,他从绍英的话里听到一个吓人的消息。在选妥了护卫皇上专车的卫士后,绍英提出: “如果临时皇上要御车改道,开出了路线,奔东交民巷去,卫士一定要管住开车的……” “怎么?皇上要去东交民巷?”邹芬师长吃惊地问,“有这消息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绍英含混地回答。“开车的可靠,王爷说的。就怕皇上临时发命令,开车的就靠不住了。” 钟凯当时就想向绍英问清楚,这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插不上嘴。现在,他把话筒上的丝手绢又检查一下,拉上隔断玻璃的帷幕,把玻璃遮好,悄悄问道: “皇上是想去东交民巷吗?怎么一点没听见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绍英捋着山羊胡说,“时局如此混乱,谁知皇上想什么。如今皖系段祺瑞垮台,直系吴佩孚有英美撑腰,军火充足,成了霸主。听说日本决定帮张作霖,不过只许他经营满蒙,不得入关。张作霖也居然通电辟谣,否认参与帝制举动……唉,徐大总统不过是汉献帝,而曹操换了几个!当今的曹操坐镇洛阳,还不知葫芦里是什么药!皇上身边还有个庄士敦,谁知他会出什么点子!” “王爷说,送吴大帅的东西全收了!明年是吴大帅五十大寿,永和宫让内务府准备更精一些的古玩字画……” “你看,今天皇上坐那辆车,合适吗?” 钟凯对绍英突如其来的插话,立即会意: “车,不错,是王廷桢送王爷的,王廷桢虽说是皖系的,撤了十六师师长,不过听说又要起来。” “他也投靠了吴佩孚?” “那是一定咯,听说吴佩孚的任命就下。” 钟凯又摘下帽子要擦汗,从话筒口抽出丝手绢,忽觉得不妥,又塞上了。“我觉着用车的事不会犯直系的忌,可是那开车的……” “王爷说,那人可靠。” “是,比起这个来叫人放心些。”钟凯指指前边司机座,“涛七爷的人,就不一样。看起来,真不如宫里买几辆车!” “那怎么行?”绍英斜眼瞪着钟凯。“绝对不能买,皇上一旦有了外国汽车,更麻烦了!” 其实钟凯是从开支上考虑得更多。今天皇上坐的是载沣的车,他和绍英这辆是载涛的车,其余八辆全是从汽车行租来的。租车钱连同付给军警的费用,要十万银元。 “又得标卖些古董了!”钟凯叽咕着,“租车比买车还费。王爷那辆车,王廷桢只花了两千五百元大洋。” “别算这个买卖人的账!”绍英生气了,歪头盯着钟凯的尖下巴说,“你这堂郎中得学学算官家的账!你省钱,皇上也省钱,他省到只剩下个养心殿,省到带几个人跑东交民巷去不回来,咱们怎么办?那时候你想卖古董也卖不成了!哼!” 钟凯低头无语,从话筒口抽出丝手绢擦起头顶来。车进了神武门,绍英口气缓和地说: “再说,你们这些人光靠薪俸过得了吗?该卖还得卖。这回巡幸费里,不就有你们大伙儿的开销吗?” 车子停了。绍英刚打开车门,就听溥仪在前面喊: “绍英,你来!” “嗻!” 他忙弓腰快步走了过去,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王爷说,过一个月就出殡。到时候我还要去!告诉内务府,照这样的车,快给我买几辆!” 庄士敦驾驶着新买的旧福特车,开进了神武门,正巧绍英的马车跟着也进来了。在顺贞门旁墙根下,两人都下了车,互相施过礼。绍英另外又作了一个大揖,笑容可掬地高声说: “庄师傅,我还得多谢谢您哪!” 庄士敦穿着一身黑西服,胸前插了一朵白花。这是他刚才在醇王府祭奠醇王福晋时戴上的。他摘下白花,走过来问: “您谢我什么?” “您忘了,贵友已经搬到……?” 原来是这么回事。庄士敦觉得十分好笑。绍英有一处颇为讲究的四合院府邸空着,他老怕被大兵们占用。自从皖系下台,直系上台,太平湖旧醇王府被直系军队占用之后,他天天担心那所房子落得同样命运。他和庄士敦商量,送他白住,以便保住这份房产。庄士敦认为内务府给他在地安门找的房子很合适,不愿再动,就介绍另一位英国朋友住了。 “庄师傅,您好事做到底,再求您成全一次……” “您有话尽管说,是房租的事,还是又有空房?” “不是,不是。房租我本不要的,贵友一定要付,我只好照收了。求您是另一回事……” “您说吧。”庄士敦摘下鹿皮手套,等着听。绍英把他拉到汽车后面。 “能不能,请贵友,”绍英声音越说越低,庄士敦只好把耳朵凑过去听。“在那房顶上,插一面,英国国旗?” 庄士敦弯腰听罢,忽然直起腰来放声大笑。绍英陪着笑,瞪着庄士敦那不以为然的脸色,心里直骂:这洋鬼子莫非要敲我一笔竹杠?这年头都认得钱!我那房租收得够低的了,等于白住,难道挂面旗子的报答还过分? “您何不直接对我那朋友说说?”庄士敦止住笑,回答道。 “说了,他不肯哪!” “好吧,我去说说。不过我也有件事,需要绍大人合作。” “好说,好说,”绍英一边爽快地回答,一边心里发毛:合作是什么意思?他找我合什么作呢?他缺什么?他有英国府的势力,宫中月薪刚加到一千元,光杆一个,花销不大,财势全有了,缺什么?莫非让我给找个媳妇?那叫什么合作!做生意?不像!“您说吧,您说吧!” “到毓庆宫说吧。”庄士敦拉开车门,摇起车窗,一边锁车门一边说:“这辆车还可以吧?” 绍英一下子似乎明白了。皇上老嚷着要买汽车,非要在明天乘坐自备汽车去王府不可,庄士敦今天忽然开了辆汽车来,莫非他是给卖汽车的美丰洋行跑合拉纤?这可是个麻烦。他满脸狐疑地摸摸汽车的前挡板。 “这车是您给皇上……?” “我自己买的。马车不用了。赶马车的刘三早想回老家,我就买了汽车。”庄士敦似乎颇有感慨地说。 他觉出庄士敦一定有心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沾上,不再问下去。他招呼抬肩舆的过来。两人上了轿,进了阳光普照的御花园。在轿上,绍英捋着山羊胡,心里猜度着庄士敦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庄士敦确实有不少心事。 他今天驾车离开住宅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里升起。他放弃了坐惯的马车,自己开起车来,觉得“帝师”的身分似乎颇为减色,很不自在。他知道自己心理上是矛盾的,一方面对中国古老的东西很留恋,他把吟唐诗、赏牡丹、吃中国饭、行中国礼、被人叫声“大人”,当做一种享受。另方面,对于中国古老的辫子、小脚、吐痰、吸鸦片、讨小老婆、贪污贿赂、弄虚作假十分厌恶。他对中国宫殿建筑、四合院住宅很欣赏,很赞美,但对这些建筑里的一套陈规陋习,典章制度颇为厌烦。他喜欢中国古老的东西,但又明白他的学生溥仪在这种环境中,只能成长为一个废物,和他的教育理想背道而驰。他相信溥仪如不离开宫殿环境决去不了英国,但他一想起溥仪必须脱下皇帝龙袍时,又不免觉得遗憾。 他不赞成贾柯宾、冯宗岳这些中国青年的所为,但是他明白溥仪所缺少的正是他们的那股精神。昨天,刘三向他告别时,提到秀姑他们,使他想起这个问题,对溥仪的教育前途又担忧起来。 秀姑去年陪冯宗岳到贾家去以后,再没回来。刘三说:“他们到了广东了,年轻人自己闯吧。我老了,管也管不了,就回家歇着去吧。” 秀姑有个这样放手的父亲,溥仪有的却是一个像章鱼似的家庭。这只章鱼的八腕把这个少年紧紧抱住,从心灵上、肉体上备加摧残。任何一点合理的要求,都会被这八腕扼杀。他今天想和绍英谈的,要求他合作的,是为了皇帝陛下的福利,但能不能谈成,他没有一点把握。其实这是件在紫禁城外决不成问题的事,就是要请个眼科医生给皇上看看眼睛,看是不是需要配副眼镜。他曾多次发现皇上看书很吃力,常常把书拿到鼻子底下看。他把这问题告诉了陈宝琛,谁知陈宝琛连连摇手说:“即使皇上是近视也不能戴眼镜,因为历代帝王没有戴眼镜的。”他不打算跟陈宝琛争论,决定对内务府提出这个要求:戴不戴眼镜先不说,先让眼科医生来看看。 轿子到了毓庆宫宫门,遇到一件颇为有趣的事,使庄士敦心情稍为舒畅了一些。原来是有几个木匠在锯门槛,堂郎中钟凯阴着脸立在一旁监工。绍英下了轿,慌忙拉住钟凯,问这是干什么。 钟凯先向庄士敦行了礼,然后回答绍英:“皇上叫锯的。小戴子传来旨意,叫从养心殿到毓庆宫一路锯到底!一刻不准耽误,耽误了就叫咱们,啃掉……耆龄大人说……皇上大发雷霆,今天不上课了,在养心殿等着锯了门槛才出来。耆大人现在在里面跟师傅们等着王爷呢!” 绍英听完,也忘了让一让庄士敦,就自己慌忙进了宫门。庄士敦跟在后面忍不住要笑。好得很,皇帝陛下行动了。不管内务府还是太妃,不管是王爷还是师傅,他居然敢于撇开他们,敢于破一破祖宗的规矩。为了骑自行车方便,硬是坚持叫锯掉门槛。这件事早在他学会骑自行车时就提出过,只是由于太妃、王爷不同意,内务府没有办。谁知今天竟然办到了呢! 庄士敦随着绍英后面进了前殿师傅休息室,见到了陈、朱二师和耆龄,还有庄士敦不认识的穿袍褂的一老一少。经介绍,知道那老的是内务府大臣增崇,那二十出头的少年是他的儿子存耆,刚刚补了内务府的一名主事。今天到这里是等候王爷来了后要谢委的。他穿戴得比他父亲更整齐,腰带上挂着满族人常挂的那些零碎。 “还不跟庄师傅请个安!”增崇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庄师傅,今后还请对犬子多栽培啊!” 存耆红着脸向庄师傅请了安。庄士敦发现这少年昆丘帽下边的辫子有点特别,想问他点什么,但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