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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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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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十九、九腕章鱼

李文达

  九腕章鱼
  
    “如果有个该叫做监狱的宫殿,那就是北京的紫禁城。顺治皇帝在那里渴望过自由,他的一位后人光绪皇帝在此结束了他的阴郁辰光。这座不吉利的建筑,二百六十年前是个皇帝的监狱,留到今天是又一个皇帝的监狱。”
  ——庄士敦:《一位皇帝的罗曼史》
  
  (上海《密勒氏评论报》1920年第2卷1—2期194页)
  
    由十辆小汽车组成的车队,开出神武门,沿景山前街向西驶去。在前头开路的一辆坐满了挂盒子炮、穿黄卡叽服的大兵,这是一辆哈德逊牌敞篷车。敞篷车后是溥仪的主车。主车后又是一辆坐满大兵的敞篷车,再后面是七辆乘坐随扈人员的小轿车。
  
    引人注目的是主车。这是一辆1918型别克牌的大型黑色轿车,两个车牌分别是“714号”和“特字6号”。车的两边车门踏板上,各站着一名手持盒子炮,腰围转带的卫士,一手持枪,一手抓住车门框的把手——据说这车是美丰洋行按照中国国情特别设计的。卖给中国将军们的车都要装上这种设备,供马弁用。车头两边插着两面小黄旗,车窗内挂着黄绸窗帘,这是绍英大臣的精心设计。皇上龙颜岂可让平民百姓随便瞧看?再说,革命党和过激派如果看出是皇上,再发生一次“东桥事件”可怎么办?现在不如从前了,当年西太后和光绪皇帝出宫都要净街、清道、戒严,万无一失。那时,街上还要铺上黄沙,洒过清水,路上不见一个闲人,连只猫都溜不进来。如今呢,北京政府当局只命步军统领衙门兼京都卫戌司令部,布置军警沿途警戒,却不戒严。绍大臣答应付出很高的警戒费,也只能做到这程度,因此只好决定给车上挂窗帘。当内务府堂郎中钟凯问到扯什么料子做窗帘时,绍大臣生气地说:“皇上用的,自然是明黄色丝料!跟旗子颜色一样!”所以,一心要为皇上保密的绍大臣,保密措施却正好把皇上给暴露了。如果光凭溥仪今天的一身素袍素褂,是很难被人一下子认出来的。车队开出了地安门中门的时候,街上就有人议论:
  
    “看哪!准是小皇上出来了!”
  
    “挂黄旗的那辆车准是!还挂黄窗帘呢!”
  
    根据绍英和民国军警当局的协议,这一天从正午起地安门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引得好奇的行人纷纷议论,车队未到,街上已聚满了人。两旁店铺门前窗后不用说,连新起的几座两层楼铺面房的楼上窗口都塞满了一张张人脸。
  
    在原来佟氏照相馆的旧址上,现在是“同寿堂古玩玉器店”的新建二层小楼。此刻,楼上窗口正露出蓄八字胡、胖得发圆的佟十五爷的脸。他身旁有个留寸头、穿黑缎马褂的中年男子。他们和街上行人议论的题目一样,不过也有所不同。
  
    “佟十五爷,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寸头男子指着街上岗哨,用生硬的略带关外口音问道。
  
    “我正要告诉您,是皇上要出来了。”
  
    “皇上?是宣统帝?”
  
    “就是。”
  
    “啊,明白了。我刚刚瞅见地安门的中门开了。这是只给皇帝和总统走的门。是吧?”
  
    “就是,三野先生非常懂中国的事,真叫人佩服!”
  
    佟十五满脸带笑地恭维着,一边递上一支绿炮台香烟,又给他点燃了。在两人互相对视中,佟十五觉得这汉子的黑眼珠里有一种熟悉的神情。这是什么人的眼神?他想不起来了……
  
    “佟十五爷也是看见地安门开了中门作出的判断?”叫三野的寸头男子说。
  
    “不用判断,三野先生您好像不相信我佟十五在宫里有朋友?”佟十五回答着,心里在琢磨:这小子是不相信我,那眼神是怀疑?
  
    “不是不信。我们知道张大帅有宫里的朋友,也知道你给张大帅干了两年……”
  
    “原来三野先生还不明白。张大帅在宫里的三个朋友,顶不上我佟十五的一个朋友。”
  
    “明白的!你的朋友里有一个就是你这‘同寿堂’里的‘寿’。好啦!你好好干吧,今天不谈了……看,真是宣统帝出来了,有黄旗!还有黄窗帘!”
  
    在这一瞬间,佟十五想起了这种眼神在哪见过。对,这是在牌桌上常见的。有些人手里有几副好牌就想做满贯时,就有这种贪婪又按捺不住的眼神。
  
    三野先生瞪起那双黑眼珠,目光追踪着街上的黄旗车,射向那黄色窗帘。
  
    在黄旗车里的溥仪此时正掀开黄窗帘一角,向外面窥探。他看到街上有无数的眼睛向他这里注视着。他决没想到其中有一双眼睛,正以贪婪的目光,开始了决定其今后命运的追踪。他现在所想的只是:紫禁城外边有这么多的人啊!这么多的人都看我!内务府大臣和王公们说什么外边的人对我有什么危险,我可看不出来。他们不是都在向我笑吗?他们向我这里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哪里有一点仇恨的意思?那两个老头直向这里点头,那个年轻的女人,还举着孩子的手向我摇晃呢……
  
    外边的世界多有意思!
  
    真没想到,外边有这么多房子。房子都挤在一起,五颜六色。不像宫里,除了红的就是黄的。外边没有宫里那样又高又单调的红墙黄瓦。外边的天离人间也像是近得多,云彩低得伸手都可以摸到似的。我如果能到车外边,一定要举起手够一够……真是有意思极了!
  
    这是哪儿?人比刚才更多了。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穿的也不像宫里人那么单调,宫里除了太监的紫坎肩,就是内务大臣的袍褂……瞧,这几个人跟我年岁差不多吧?他们穿的跟画报上的一样,这叫学生装吧?他们是学生,他们的学校比毓庆宫有意思吧?这几个女人的旗袍也跟宫里太妃、宫女的不大一样,宫里旗袍看起来都像花纸筒子,怎么外边的旗袍就这么好看?这到哪儿了?……
  
    溥仪从一出神武门就兴奋不已,出了地安门,他觉得真的到了人间。起初他只敢偷偷掀开窗帘的一角,后来竟撑起胆子,撩起来看了。他发现与司机座位隔开的隔断上的窗帘是可以拉开的,就索性把它都拉到一边,透过隔断玻璃直接向前看。这个车队的车速不高,但比马车骡车还是快得多,转眼间开到了鼓楼前。一看见高高耸立的鼓楼赫然在目,他一下子泄了劲,忙把窗帘又拉回,遮住了玻璃。
  
    鼓楼,使他又想起了神武门。
  
    鼓楼——大屋顶、大砖墙——黄瓦顶、大红墙,无情地向他围过来,把他和人间世界隔开了。
  
    他下了决心。既然今天能出来,今后还要出来。非从大高墙里出来不可!
  
    要有布鲁斯王的决心,要有那只蜘蛛一样的毅力!
  
    布鲁斯王与蜘蛛的故事,是不久前庄士敦才讲过的一课。
  
    古代的苏格兰王布鲁斯对敌作战,屡遭失败。第六次战败后,他躲进一座宙宇里,坐在墙角,灰心丧气已极。他偶尔注意到一个悬在半空向上挣扎的蜘蛛。每当这蜘蛛快要挣扎到房顶时,都又掉了下来。但它毫不气馁,终于在第七次成功了。布鲁斯王由此受到启发和鼓舞,重新集合队伍,终于在第七次战斗中打败了敌人。庄士敦讲这一课的意思,溥仪很明白,这是批评他办事和学习没有恒心,要他学习布鲁斯和他的蜘蛛。庄士敦不像中国师傅,“成王有过则挞伯禽”,而是直接对他讲,或用故事,或直率告诫。溥仪非但不觉得有“犯上”的感觉,反而很舒服。庄士敦讲过这个故事之后,又说了一段重复过多次的话:
  
    “陛下不仅要懂得毅力的重要,还应该明白,真正的英雄不是靠血统,不要相信‘天子自与凡人殊’、‘龙种’不同于凡人的神话。真正造时势的英雄都是靠自己努力。欧洲自古以来的伟大帝王不少,没有一个是因为他是龙种才成功的。亚历山大成为大帝不是因为他是国王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亚历山大。”
  
    溥佳忽然插嘴道:“庄师傅您说得不全对,耶酥基督不是上帝的儿子吗?他不就是靠这个才成了领袖的吗?”
  
    “耶稣没有王冠,”庄士敦冷冷地说,“再说,历史上有没有这个人,我还怀疑呢!我看基督教的教义,从哲学成就来说,也比不上佛教。我有一篇专门论文谈这个题目,以后你们把英文学好了可以看。你们还是好好学英文吧。不论学英文、做事业,要靠自己努力,要像布鲁斯王,学学那个蜘蛛,准备失败个几次。”
  
    庄士敦这一课,给溥仪的印象之深,可以从内务府日记中看到:
  
    “七月初五日,总管谦和传:因报载异样蜘蛛,上派人传来,赏养蜘蛛人王乐泉银元四十元。”
  
    所谓“异样蜘蛛”,不过是颜色暗红,体积比普通蜘蛛略大一些而已。那天听过“布鲁斯蜘蛛”一课,溥仪碰巧从报上看到“异样蜘蛛”的新闻,立即令人买来(用宫中语言说是“传来”,付给货款则称“赏赐”),做为自强不息的座右铭。他亲笔用黄表纸写了“布鲁斯蜘蛛”五字,贴在养蜘蛛的玻璃罩子上,并指定一名御前太监每天捕捉飞虫喂养。现在这蜘蛛就摆在养心殿东暖阁里。
  
    鼓楼过去了。溥仪再拉开黄绸帘,看见一片闪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汽车沿着水边行驶了不大工夫,便慢慢停下了。溥仪看见了扎得高高的挂满白花和蓝花的素扎牌坊。牌坊两旁跪着两排穿白孝衣的人们。此时,主车前后的敞篷车上的护卫们纷纷下车,排列到牌坊两侧。乘坐第四车的绍英大臣喘吁吁快步趋前,躬着腰给黄旗车打开车门。以唢呐为主调的哀乐声和绍英的禀报声同时传进溥仪耳中。他的出生地,即清朝称之为“潜龙邸”的醇王府到了。
  
    在东栅栏门外跪迎的是赐头品顶戴的溥杰,赐二品顶戴的王府长史和长史率领的三品、四品、五品……以至数不清的不入流的王府官员们。在栅栏门外东阿斯门侧,立着迎他的是皇帝本生父醇亲王载沣。溥仪经过夹道跪拜的男男女女,径直到了银安殿本生母醇王福晋瓜尔佳氏的灵前。在灵堂附近另一班吹鼓手的奏乐声中,他行了跪叩礼。他在出宫前曾听掌礼司大臣讲的一套仪礼,此时完全忘记(事实上他也不想听),他只记得陈师傅讲《礼仪》时说的百姓人家“孝子”之礼,他按此礼叩了四个头。这时从灵位一侧发出高昂起来的哭声。他想起仪礼上的规定:当孝子的应当守灵,我是不是也该找个空地跪下?……
  
    “禀皇上,该着给老太太和王爷行礼去了。”绍英弯着腰,那张瘦脸贴近他耳朵说。
  
    他点点头,“孝子”当不成,只好随着带路的人穿过白孝衣夹道跪迎的男男女女走去,终于到了一个院落。他看见正中厅房门匾上写着“九思堂”,知道这是祖母住的,也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进了正厅,他向祖母和王爷请了跪安。祖母跟每次见面时一样,还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很想坐下来谈谈,再看看小时住过的那间屋子,还想看看出生的地方。溥杰说过,那地方是父母住的思谦堂。听说王二嬷在府时总带他到西花园去玩。溥杰也对他形容过西花园的景色,他特别想看看西花园。可是,不等他开口提出任何想法,绍英又弯着腰伸过来那张瘦脸和长山羊胡子。
  
    “禀皇上,那边等着皇上,醇王福晋未时入殓。”
  
    他跟着走出九思堂,经过两旁跪迎的穿白孝衣的男男女女,回到银安殿。在吹鼓手的唢呐乐声中,他看着母亲遗体入了殓。忽然不知为什么,一阵悲痛从心底升起,就在用陀罗经被蒙上遗体时,他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是醇王福晋,忘记了过去每次见面时她那冷冰冰的面孔,忘记了她一开口就是生硬的教训人的官话。他把那些都忘了,只记得她是他的母亲,只知道他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亲人……
  
    他感到孤寂,感到悲哀。
  
    他从乳母夜里不陪他睡的那一晚,就感到了孤寂的恐惧。他总不能忘记,那天半夜找不到乳母,自己孤伶伶地一个人在龙床上时那种孤寂的恐惧。
  
    乳母在他九岁时离开了他,那孤寂感又出现了,虽然不像从前那样的恐惧,却又增添了从前所未尝过的悲哀。
  
    孤寂的悲哀!
  
    在震耳的唢呐声和众人号哭声中,他迷迷胡胡地被簇拥着出了灵堂。在银安殿门口,他定了定神,想提出那个愿望:看看王二嬷和他住过的那间屋子。瘦长脸、山羊胡又出现了。
  
    “禀皇上,该启驾回宫了。”
  
    “不,我还要呆一会儿!”
  
    “禀皇上,民国当局先已说定,军警岗哨只伺候到下午三时。”
  
    “我不要他们站岗放哨!”
  
    “禀皇上,民国当局的意思可改不得啊!不要他们的岗哨,以后再出来就不好办啦!”
  
    这最后一句正中要害。以后不让出来,这比什么都可怕。他叹口气,只好乖乖地又经过白孝衣跪送的夹道行列,回到挂黄窗帘的黄旗汽车……
  
    归途中,第四辆车里的绍英揉了一阵心口,觉得心跳好了一些,向同车的堂郎中钟凯问道:
  
    “你猜猜,皇上现在想什么?”
  
    钟凯一手拿着昆丘帽,一手用白丝手绢擦尖头顶上的汗。钟凯不算胖,但一紧张就爱出汗。他重新戴上帽子,检查了一下与司机座隔开的玻璃是否关严,把通往司机耳边传音喇叭的软管拿到手里,用丝手绢塞好,然后回答:
  
    “皇上难得出来一趟,连出生的潜龙邸也没好好看看就回来了,自然是心里不痛快。您说呢?”
  
    “我说也是。”绍英揉着心口说。
  
    “您是催得急了点。”钟凯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改换了话题。“回到宫里,您不妨向永和宫请两天假,到德国医院看看。”
  
    “武死战,文死谏,”绍英捋捋山羊胡,微微一笑。“不是没出事嘛!”
  
    绍英这句话忽然引起钟凯早想问而不得问的问题。他明白绍英说的“没出事”是指什么。前天在和卫戌京畿的十六师代师长邹芬商议这次“巡幸”时,他从绍英的话里听到一个吓人的消息。在选妥了护卫皇上专车的卫士后,绍英提出:
  
    “如果临时皇上要御车改道,开出了路线,奔东交民巷去,卫士一定要管住开车的……”
  
    “怎么?皇上要去东交民巷?”邹芬师长吃惊地问,“有这消息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绍英含混地回答。“开车的可靠,王爷说的。就怕皇上临时发命令,开车的就靠不住了。”
  
    钟凯当时就想向绍英问清楚,这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插不上嘴。现在,他把话筒上的丝手绢又检查一下,拉上隔断玻璃的帷幕,把玻璃遮好,悄悄问道:
  
    “皇上是想去东交民巷吗?怎么一点没听见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绍英捋着山羊胡说,“时局如此混乱,谁知皇上想什么。如今皖系段祺瑞垮台,直系吴佩孚有英美撑腰,军火充足,成了霸主。听说日本决定帮张作霖,不过只许他经营满蒙,不得入关。张作霖也居然通电辟谣,否认参与帝制举动……唉,徐大总统不过是汉献帝,而曹操换了几个!当今的曹操坐镇洛阳,还不知葫芦里是什么药!皇上身边还有个庄士敦,谁知他会出什么点子!”
  
    “王爷说,送吴大帅的东西全收了!明年是吴大帅五十大寿,永和宫让内务府准备更精一些的古玩字画……”
  
    “你看,今天皇上坐那辆车,合适吗?”
  
    钟凯对绍英突如其来的插话,立即会意:
  
    “车,不错,是王廷桢送王爷的,王廷桢虽说是皖系的,撤了十六师师长,不过听说又要起来。”
  
    “他也投靠了吴佩孚?”
  
    “那是一定咯,听说吴佩孚的任命就下。”
  
    钟凯又摘下帽子要擦汗,从话筒口抽出丝手绢,忽觉得不妥,又塞上了。“我觉着用车的事不会犯直系的忌,可是那开车的……”
  
    “王爷说,那人可靠。”
  
    “是,比起这个来叫人放心些。”钟凯指指前边司机座,“涛七爷的人,就不一样。看起来,真不如宫里买几辆车!”
  
    “那怎么行?”绍英斜眼瞪着钟凯。“绝对不能买,皇上一旦有了外国汽车,更麻烦了!”
  
    其实钟凯是从开支上考虑得更多。今天皇上坐的是载沣的车,他和绍英这辆是载涛的车,其余八辆全是从汽车行租来的。租车钱连同付给军警的费用,要十万银元。
  
    “又得标卖些古董了!”钟凯叽咕着,“租车比买车还费。王爷那辆车,王廷桢只花了两千五百元大洋。”
  
    “别算这个买卖人的账!”绍英生气了,歪头盯着钟凯的尖下巴说,“你这堂郎中得学学算官家的账!你省钱,皇上也省钱,他省到只剩下个养心殿,省到带几个人跑东交民巷去不回来,咱们怎么办?那时候你想卖古董也卖不成了!哼!”
  
    钟凯低头无语,从话筒口抽出丝手绢擦起头顶来。车进了神武门,绍英口气缓和地说:
  
    “再说,你们这些人光靠薪俸过得了吗?该卖还得卖。这回巡幸费里,不就有你们大伙儿的开销吗?”
  
    车子停了。绍英刚打开车门,就听溥仪在前面喊:
  
    “绍英,你来!”
  
    “嗻!”
  
    他忙弓腰快步走了过去,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王爷说,过一个月就出殡。到时候我还要去!告诉内务府,照这样的车,快给我买几辆!”
  
    庄士敦驾驶着新买的旧福特车,开进了神武门,正巧绍英的马车跟着也进来了。在顺贞门旁墙根下,两人都下了车,互相施过礼。绍英另外又作了一个大揖,笑容可掬地高声说:
  
    “庄师傅,我还得多谢谢您哪!”
  
    庄士敦穿着一身黑西服,胸前插了一朵白花。这是他刚才在醇王府祭奠醇王福晋时戴上的。他摘下白花,走过来问:
  
    “您谢我什么?”
  
    “您忘了,贵友已经搬到……?”
  
    原来是这么回事。庄士敦觉得十分好笑。绍英有一处颇为讲究的四合院府邸空着,他老怕被大兵们占用。自从皖系下台,直系上台,太平湖旧醇王府被直系军队占用之后,他天天担心那所房子落得同样命运。他和庄士敦商量,送他白住,以便保住这份房产。庄士敦认为内务府给他在地安门找的房子很合适,不愿再动,就介绍另一位英国朋友住了。
  
    “庄师傅,您好事做到底,再求您成全一次……”
  
    “您有话尽管说,是房租的事,还是又有空房?”
  
    “不是,不是。房租我本不要的,贵友一定要付,我只好照收了。求您是另一回事……”
  
    “您说吧。”庄士敦摘下鹿皮手套,等着听。绍英把他拉到汽车后面。
  
    “能不能,请贵友,”绍英声音越说越低,庄士敦只好把耳朵凑过去听。“在那房顶上,插一面,英国国旗?”
  
    庄士敦弯腰听罢,忽然直起腰来放声大笑。绍英陪着笑,瞪着庄士敦那不以为然的脸色,心里直骂:这洋鬼子莫非要敲我一笔竹杠?这年头都认得钱!我那房租收得够低的了,等于白住,难道挂面旗子的报答还过分?
  
    “您何不直接对我那朋友说说?”庄士敦止住笑,回答道。
  
    “说了,他不肯哪!”
  
    “好吧,我去说说。不过我也有件事,需要绍大人合作。”
  
    “好说,好说,”绍英一边爽快地回答,一边心里发毛:合作是什么意思?他找我合什么作呢?他缺什么?他有英国府的势力,宫中月薪刚加到一千元,光杆一个,花销不大,财势全有了,缺什么?莫非让我给找个媳妇?那叫什么合作!做生意?不像!“您说吧,您说吧!”
  
    “到毓庆宫说吧。”庄士敦拉开车门,摇起车窗,一边锁车门一边说:“这辆车还可以吧?”
  
    绍英一下子似乎明白了。皇上老嚷着要买汽车,非要在明天乘坐自备汽车去王府不可,庄士敦今天忽然开了辆汽车来,莫非他是给卖汽车的美丰洋行跑合拉纤?这可是个麻烦。他满脸狐疑地摸摸汽车的前挡板。
  
    “这车是您给皇上……?”
  
    “我自己买的。马车不用了。赶马车的刘三早想回老家,我就买了汽车。”庄士敦似乎颇有感慨地说。
  
    他觉出庄士敦一定有心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沾上,不再问下去。他招呼抬肩舆的过来。两人上了轿,进了阳光普照的御花园。在轿上,绍英捋着山羊胡,心里猜度着庄士敦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庄士敦确实有不少心事。
  
    他今天驾车离开住宅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里升起。他放弃了坐惯的马车,自己开起车来,觉得“帝师”的身分似乎颇为减色,很不自在。他知道自己心理上是矛盾的,一方面对中国古老的东西很留恋,他把吟唐诗、赏牡丹、吃中国饭、行中国礼、被人叫声“大人”,当做一种享受。另方面,对于中国古老的辫子、小脚、吐痰、吸鸦片、讨小老婆、贪污贿赂、弄虚作假十分厌恶。他对中国宫殿建筑、四合院住宅很欣赏,很赞美,但对这些建筑里的一套陈规陋习,典章制度颇为厌烦。他喜欢中国古老的东西,但又明白他的学生溥仪在这种环境中,只能成长为一个废物,和他的教育理想背道而驰。他相信溥仪如不离开宫殿环境决去不了英国,但他一想起溥仪必须脱下皇帝龙袍时,又不免觉得遗憾。
  
    他不赞成贾柯宾、冯宗岳这些中国青年的所为,但是他明白溥仪所缺少的正是他们的那股精神。昨天,刘三向他告别时,提到秀姑他们,使他想起这个问题,对溥仪的教育前途又担忧起来。
  
    秀姑去年陪冯宗岳到贾家去以后,再没回来。刘三说:“他们到了广东了,年轻人自己闯吧。我老了,管也管不了,就回家歇着去吧。”
  
    秀姑有个这样放手的父亲,溥仪有的却是一个像章鱼似的家庭。这只章鱼的八腕把这个少年紧紧抱住,从心灵上、肉体上备加摧残。任何一点合理的要求,都会被这八腕扼杀。他今天想和绍英谈的,要求他合作的,是为了皇帝陛下的福利,但能不能谈成,他没有一点把握。其实这是件在紫禁城外决不成问题的事,就是要请个眼科医生给皇上看看眼睛,看是不是需要配副眼镜。他曾多次发现皇上看书很吃力,常常把书拿到鼻子底下看。他把这问题告诉了陈宝琛,谁知陈宝琛连连摇手说:“即使皇上是近视也不能戴眼镜,因为历代帝王没有戴眼镜的。”他不打算跟陈宝琛争论,决定对内务府提出这个要求:戴不戴眼镜先不说,先让眼科医生来看看。
  
    轿子到了毓庆宫宫门,遇到一件颇为有趣的事,使庄士敦心情稍为舒畅了一些。原来是有几个木匠在锯门槛,堂郎中钟凯阴着脸立在一旁监工。绍英下了轿,慌忙拉住钟凯,问这是干什么。
  
    钟凯先向庄士敦行了礼,然后回答绍英:“皇上叫锯的。小戴子传来旨意,叫从养心殿到毓庆宫一路锯到底!一刻不准耽误,耽误了就叫咱们,啃掉……耆龄大人说……皇上大发雷霆,今天不上课了,在养心殿等着锯了门槛才出来。耆大人现在在里面跟师傅们等着王爷呢!”
  
    绍英听完,也忘了让一让庄士敦,就自己慌忙进了宫门。庄士敦跟在后面忍不住要笑。好得很,皇帝陛下行动了。不管内务府还是太妃,不管是王爷还是师傅,他居然敢于撇开他们,敢于破一破祖宗的规矩。为了骑自行车方便,硬是坚持叫锯掉门槛。这件事早在他学会骑自行车时就提出过,只是由于太妃、王爷不同意,内务府没有办。谁知今天竟然办到了呢!
  
    庄士敦随着绍英后面进了前殿师傅休息室,见到了陈、朱二师和耆龄,还有庄士敦不认识的穿袍褂的一老一少。经介绍,知道那老的是内务府大臣增崇,那二十出头的少年是他的儿子存耆,刚刚补了内务府的一名主事。今天到这里是等候王爷来了后要谢委的。他穿戴得比他父亲更整齐,腰带上挂着满族人常挂的那些零碎。
  
    “还不跟庄师傅请个安!”增崇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庄师傅,今后还请对犬子多栽培啊!”
  
    存耆红着脸向庄师傅请了安。庄士敦发现这少年昆丘帽下边的辫子有点特别,想问他点什么,但忍住了。
  
    “庄师傅,犬子是学洋文的,也不知道学成了没有。”增崇扭头对儿子说,“还不让庄师傅考考你!”
  
    “怎,怎么考?”存耆红着脸问。
  
    庄士敦走过来向他伸出手,用英文说了一句:“你好吗?”
  
    “好,谢谢。”存耆和庄士敦握了手,用英语低声回答了,同时偷眼看看在座的老头子们。
  
    “勇敢些,朋友!”庄士敦接着说,“你在哪里学的英语?”
  
    “天津新学书院。”存耆声音提高了一些。
  
    “那是英国人办的学校,我知道。”庄士敦说,“你的英语发音很好,你到过英国吗?”
  
    “没有,父亲不让去。”存耆胆子大起来。“我要求多次,父亲却让我学做生意,我不干,就到宫里当差来了。”
  
    庄士敦伸手捏捏他腰带上挂的零碎,一一问了都叫什么,存耆用英语流利地回答了。
  
    “请问,你的辫子是假的吧?”庄士敦突然问。
  
    “不错,我在学校就偷着剪了。”存耆笑起来。“不过,请你不要告诉我父亲。”
  
    庄士敦哈哈大笑。增崇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在座的除了陈宝琛,都跟着笑。
  
    “不错,不错,”庄士敦止住笑对增崇说,“令郎的英语说得跟英国人一样!”
  
    增崇这次笑得出了声.
  
    “庄师傅,”陈宝琛有些不耐烦,面色严肃地说,“今天有些事要请庄师傅出主意。”
  
    陈宝琛请耆龄把要商议的事情说了。屋里肃静下来。耆龄说,自从一个月前皇上出宫去了一趟醇王府后,一天一个主意,要买车,要照画报上的样子买钢琴、买洋狗。昨天,皇上还要内务府把李长安调回来。可是李长安早交给步军统领衙门送到外地做苦力去了。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今天忽然又叫锯掉一切门槛。内务府去永和宫请示,永和宫让步不小,答应锯门槛,不过买汽车的事叫内务府跟王爷和师傅们商议。现在正去请王爷。陈师傅的意思,汽车不宜买,电话不宜装。
  
    “电话万不可装。”朱师傅接着说,“现在过激党骂人比革命党骂人的话更难听,万一用电话来冒犯上颜,咱们怎么办?”
  
    “有了汽车比电话还麻烦。”绍英说。他心里斟酌着怎么把他的意见说得令庄士敦信服,这时钟凯进来了。
  
    钟凯在门口先擦擦尖头顶,然后俯身在绍英耳边说了几句。坐在绍英身边的陈宝琛听见了,皱起眉头道:
  
    “王爷不来了?”
  
    “是,北府来人传话,王爷有事去中国银行了。”
  
    “中国银行?’耆龄接口道,“中国银行今天一早门前挤兑。一个人只许兑十块大洋。”
  
    庄士敦想起昨天汇丰银行的朋友说过,北京市民对中国各银行的纸币向来没信心,时局一波动,就有人用纸币去换成银元收藏。他没想到像中国银行这样的银行也遇到这样的事了。
  
    “今天一早,王爷自己去排队挤兑。”钟凯低声说,陈宝琛还是听到了,眉头皱得更紧。
  
    “何苦?十块大洋!”
  
    绍英低声问钟凯:“咱上次押出的,银行给的什么钱?”
  
    “一半银元,一半花旗票。”
  
    绍英放心地点点头。这回连庄士敦也皱起眉头来。这在别的国家是没有的事,由外国银行发行钞票,中国人像是存元宝似的存美国花旗银行的钞票。
  
    陈宝琛向耆龄点点头,耆龄会意,对庄士敦说:“王爷不来,这事就按照永和宫意思,拜托庄师傅劝劝皇上,暂时还是用醇王府的车,买车的事,以后再议,如何?”
  
    原来是这样,说是请我出主意,其实是利用我给你们这个章鱼充当第九条腕子。庄士敦微微一笑,有了主意。
  
    “我可以试试劝皇帝陛下,同时,我还有个关系皇帝陛下的龙体健康的大事要奉告,希望合作。”
  
    几位师傅和大臣先是高兴,接着又忐忑不安地睁大了眼睛,等他说下去。只见庄士敦端起盖碗茶,呷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说:
  
    “皇帝陛下的眼睛,很像是近视。我想明天请位美国的眼科医生给他检查一下,看是不是需要配一副眼镜。”
  
    原来都僵住不动的,像受了定身法的师傅、大臣们,松了一口气,恢复了生气。绍英捋着山羊胡,耆龄咳嗽着,立起来奔痰盂走去,朱益藩师傅去摸水烟袋,陈宝琛师傅下意识地抓紧了老花眼镜盒,就像防备别人来抢似的。钟凯溜出门,继续监督锯门槛去了。
  
    静默了半晌,耆龄迟迟疑疑地说:“列祖列宗,没有一位戴‘光子’的天子呀……”
  
    庄士敦指指陈师傅手中的老花镜盒:“这也是眼镜呀!”
  
    他又走到存耆面前,从他腰带上挂的零碎中,抓起一个眼镜盒,打开后拿出一副眼镜,用中国话问存耆:“这是近视镜?”
  
    “是的。”存耆低声答。
  
    “你为什么不戴?你知道近视眼不戴镜,眼睛会怎样?”
  
    “越来越坏。”存耆答。
  
    耆龄张张嘴要说什么,被绍英的眼神止住了。
  
    “我三两天内就到永和宫请旨。”绍英笑着对庄士敦说,“旨意一到,就由庄师傅请美国医生。今天的事,还请庄师傅对皇上进言,汽车暂不买,到醇王府还是用王府的车吧。”
  
    “行,我负责去养心殿说。”庄士敦没想到绍英不加阻拦,就高兴地接受了劝阻购车的差事,到养心殿去了。
  
    今天溥仪没有到毓庆宫。他一早就赖在被窝里不起来,叫张谦和传谕师傅放一天假,同时通知内务府今天把门槛锯了:
  
    “如若我骑自行车再碰见一个门槛,我就叫内务府从上到下来给我啃掉!”
  
    谁也没料到,这主意竟是小戴子给他出的。
  
    养心殿发生的事情,是庄士敦万万料不到的。连溥仪自己也预想不到……
  
    天将将要亮的时候,溥仪在睡梦中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弄醒,是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感觉。他似乎梦见自己飘在云端里,又似乎有一条蛇从他脚下缠到胸前,但不痛苦,只有温暖柔和的感觉,柔和而刺激,兴奋得令他发颤。忽然,他醒过来,发现有个人跪在床边,有一只手在他腹下动着。不错,这种感觉就是从这里来的。是谁呢?他一看清是小戴子,几乎要叫出“你是条蛇!”但是他叫不出,他觉得安逸、刺激、兴奋,忽然一阵痉挛般的感觉,好像一股热流,从他腹中奔泻而出。只见那条奇异的“蛇”,竟把嘴巴接过去……
  
    “你……干什么,小戴子?”
  
    “奴才谢万岁爷恩典!”小戴子跪到地下,磕了几个头,低声喘吁吁地说,“万岁爷赏了龙涎,奴才得福了!”
  
    “你这是从哪儿学的本事?”
  
    “白云观老道,就是才死了的那位。万岁爷万不可对人说,一说就不灵了。”
  
    从这时刻起,本来要被赶走的永和宫密探小戴子,成了他的宠宦。
  
    小戴子这天向他禀报了永和宫派他来监视的真象。他再不把他看做“害人蛇”了。小戴子说:“万岁爷明鉴,奴才什么也没向永和宫报过,倒是张谦和常去永和宫。”
  
    溥仪想了一想,确实是像小戴子说的那样,小戴子来以后溥仪曾让太监给他买了一套西服。小戴子看见了,嘱咐买西服的太监不要让张谦和知道。可见小戴子压根儿没把永和宫的监视任务当回事。小戴子今天清晨这样伺候了自己,真是难得极了。他当时就赏了小戴子一个翠玉搬指。
  
    “告诉师傅,今天不上课了。再来……”
  
    “禀万岁爷,连着干就不行了。晚上再说吧!万岁爷该睡一会儿。”
  
    “行,听你的,晚上你一定来。”溥仪同意了,他确实感到一种快乐的疲倦,想再睡一会儿。临睡前,叮嘱小戴子:
  
    “告诉内务府,今天给我买汽车,还有,把,门槛锯了,如果不……”
  
    小戴子听完他带些迷糊的嘱咐,给他出了主意:
  
    “汽车不用着急买,那不是三天、两天就有的东西。先锯门槛吧。”
  
    “好,”溥仪的困意越来越浓,眼睛要睁不开了,不过还想着,他的旨意向来是不一定能实现的,就又睁开眼说:“如果不锯……怎么办?”
  
    “如果不锯,就叫内务府上上下下一齐啃!”
  
    “好咧……”溥仪睡着了。
  
    庄士敦到养心殿时,溥仪刚睡过一个回笼觉,精神十分旺盛,使庄士敦大为惊异。他看溥仪完全不是钟凯说的“大发雷霆”后的样子,更出乎他意外的是,他刚提了一句:“皇上是要买汽车?”溥仪立即回答:
  
    “不着急!以后买吧!你看好不好?”
  
    庄士敦怔了一下,只好摊开手,耸耸肩膀。
  
    第二天,同上次一样的车队又开出神武门,又是同样的沿途岗哨林立。绍英怀着对庄士敦十分满意的心情,陪溥仪到醇王府行礼如仪。他认为是庄士敦起了作用,皇上才没有再提要自备汽车。在醇王府,他没有催驾,让溥仪趁了心愿。皇上看了出生的房间,游了西花园,还看了西花园里生母生前休息的地方直方斋,看了设在直方斋的小厨房。根据太福晋的命令,瓜尔佳氏死后半个月厨房就撤掉了,只剩下一套精制的炊具和一套银制宴会器皿。
  
    在归途中,绍英心情与去时完全相反,他愁眉不展地思索着两个难题,不知怎么应付。一个难题是如何回答庄士敦要请眼科医生的问题。永和宫有了训示:皇帝的眼珠决不能给洋鬼子检查,皇帝也不能戴眼镜。这怎么回答庄士敦?另一个难题是皇上在醇王府发现了一种好玩的东西:电话。皇上告诉他,立即在养心殿装上这个玩意。养心殿有了三十多种报纸,加上一个庄士敦,皇上从外界得到的信息够多的了,再安上个电话,不是任何人都能和皇上说上话了吗?这后患无穷呀!
  
    这一天,溥仪又睡起回笼觉,放了师傅们的假。绍英跟师傅们和王爷在毓庆宫前殿为了眼镜和电话两件事,搅着脑筋,想不出个应付办法。钟凯满脸是汗地来禀报第三个难题:皇上对张谦和大发脾气,叫小戴子传谕内务府,非立刻开张谦和的缺不可。皇上还限定时间要把李长安和李延年找回来。“如若不然,叫内务府上上下下都卷铺盖回家!”
  
    王爷、师傅和大臣们都傻了眼。问题不在于又得夹在永和宫和养心殿之间为难,而是查眼睛、戴眼镜、安电话这在宫里实在是破了天荒而又后患无穷的事。那样一来,皇上还象皇上吗?皇上不像皇上,我们都成了什么?
  
    议论是无结果的,没有一个人能拿出个好办法来。只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些都不能办!
  
    正在搜刮枯肠,无计可施之际,小戴子又传来皇上的惊人的旨意:
  
    “如若不然,我要发出声明:放弃帝号和《优待条件》!”
  
    简直比五雷轰顶还吓人!
  
    小戴子立在一旁,等着回话。
  
    庄士敦进来了。庄士敦已经知道上了绍英的当。他并不揭穿,只是冷冷地说:
  
    “各位大人,都关心皇帝陛下的安危和尊严,但是皇帝陛下的近视程度在发展,这是他的切身福利,为什么不能引起各位关心?”他顿了一顿,立在那里,拒绝绍英让的座位,大声接着说:“我不得不遗憾地声明,如果不接受我的意见,一定不准医生来,我只好辞职!”
  
    在连续地轰击之下,王爷首先软了下来。他先是同意立即找民国步军统领,请他把李长安要回来。看庄士敦沉默不语,王爷又对绍英说,电话也可以装,汽车也可以买。庄士敦仍无反应,最后只好说:
  
    “庄师傅告诉眼科医生来吧。我去向永和宫主位禀报……”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庄士敦家书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张谦和。他的背更驼了,气喘更加厉害了,见了庄士敦,他泪流满面,趴下就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庄士敦正在给一个朋友写信,只好放下笔,站起来扶张谦和。
  
    “禀庄师傅,万岁爷把奴才革了!”
  
    庄士敦让他坐好,请他慢慢说。
  
    “这都是小戴子的主意!”张谦和恨恨地说。
  
    自从小戴子到了养心殿,张谦和就在提防他的活动。起初他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不像是真给永和宫当探子,也没有排挤张谦和的意思。不过张谦和始终放不下心,怕他在用什么特别心计抢他的位子,所以一直不放松一切机会地观察他。直到最近,溥仪对张谦和突然表示出很大的反感,张谦和凭着老太监的知识,加紧了观察,终于在夜里发现了秘密……
  
    庄士敦听了,觉得一阵恶心。
  
    “你打算怎么办?我能帮助你什么?”沉默一阵之后,庄士敦问。
  
    “奴才只求庄师傅跟王爷或者陈师傅说两句话:一句是千万不能让小戴子当总管,那可毁了万岁爷了。再一句是求宫里赏口饭吃,千万别把我送步军统领衙门,我对不起李长安和李延年,可我也没有出主意送他们去步军统领衙门呀!我是为了万岁爷,才向永和宫主子禀报那白球鞋的呀。”
  
    这天晚上,庄士敦在书房踱来踱去,直到深夜,还静不下心来。他入宫两年多,还没有真正弄清楚紫禁城。他原认为看得很深,曾将自己的见解写过几篇文章,发表在几种英国报刊上。他被英国政府和读者看作是第一个看穿中国宫廷内幕的专家。今天从张谦和口里,才知道远非如此。他原以为把溥仪身上的绳索已经数清了,今天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肮脏的绳索。从性生理学上看,这是一种很难疗治的隐疾。他过去听人说过,中国贵族家庭,对成熟的男孩子,婚前先分配他两个丫头侍寝。这被认为是男孩保健的需要,也是婚前不可缺少的性教育。《红楼梦》一书中,贾宝玉身边的花袭人,就是王夫人安排下的保健药和性教具。庄士敦在入宫前就知道中国这个传统习俗,但是入宫后发现溥仪身边并无宫女。溥仪每次到各太妃宫里请安,太妃身边的宫女们都要回避。这和他原先对中国宫廷的了解正相反,后来他才明白,是慈禧太后当政后,给立下的规矩。对此他深为溥仪感到庆幸。他深知如果让溥仪周围出现一群丫头,溥仪不会变成贾宝玉,只能变成薛蟠。谁知溥仪身处于不男不女的太监中,比处在真正的女人群里更糟。如此下去,如果不设法去抢救的话,前景是极可悲的。可是他简直不知怎么才能救出溥仪。
  
    这个小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张谦和口中他了解,是个很平凡的人。其来历也是很典型的:自幼净身,入宫后因为比较伶俐,被送到升平署学戏。升平署是晚清太监晋升的重要梯阶,因为只有在唱戏时才有机会被太后注意到,也只有学戏才有更多机会识字读书。张谦和自己就是学戏时学了文化,演戏时被太后挑选为御前太监,此后又被派到隆裕身边的。经过这种令其他太监羡慕的梯阶,最后成了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戴子刚被慈禧太后挑上,当了不多天御前太监,慈禧去世,又回到升平署。后来演戏时被端康看中,挑到永和宫。端康看他伶俐和忠诚,才派到养心殿代替李长安的。到了养心殿又以新的伶俐和忠诚成了溥仪的宠宦。
  
    这叫伶俐!这叫忠诚!庄士敦想着张谦和的这段介绍,来回踱着大步,越想越恼火。这是对谁伶俐、忠诚?是对他自己!是为了翠玉搬指,为了财宝,为了满足贪婪的黑心!可是,那些王公大臣,哪个又是为了皇上的福利?这些人口口声声是为了保皇上,其实是为了保那个《优待条件》,为了保条件上说的“尊号不废”!每个人都在争夺皇上,为了夺到手,都在打扮自己的“忠诚”,施展出各种手法。小戴子不过是为了同一目的想出了又一手法而已……
  
    将近黎明,庄士敦回到书桌前,在那封未完的信上接着写下这段文字:
  
    “如果有个该叫做监狱的宫殿,那就是北京的紫禁城……这里,还有比监狱更可怕的东西。紧紧缠住那少年的章鱼,除了八条腕子,还有第九条腕子……我必须坦率承认。我正在参与一场严重的争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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