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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塑造
“我并不打算让他成为旧传统的破坏者,也不想把他变成《新青年》派文化与社会改革者的信徒,其实我自己对那些人也不是不加区别一视同仁。不过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让皇帝这样年岁和智力的青年至少要弄明白那些激动他这个时代的年轻心灵的思潮;对于势将深刻影响中国文化未来的运动的存在,他不该茫然无知。他从中国师傅们学不到这些东西,他们事实上很少或完全不注意这些。因此,给他介绍这个非正统思想的新领域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 ——庄士敦《紫禁城的黄昏》275页 民国九年二月五日将近傍晚,庄士敦的马车 驶出了东交民巷御河桥大街①(即现在的正义路:英国使馆正门在这条路上。)英国公使馆,向北刚走到御河桥头,正待穿过东长安街,就被拥挤的、喧腾的人流挡住。车夫刘三勒住缰绳,收起长鞭,等待人流过去。庄士敦知道刘三的脾气,宁可晚上一小时也不冒驾车伤人的危险,他只好耐心地望着车窗外的人流,盼望着快快走完。匆匆流动的人群几乎全是青年男女,有的手里摇着纸旗,有的挥动拳头,拥挤着,呼喊着,被拉开距离的急忙奔跑追赶着,个个脸上都是激动气愤的神色。 又是头脑发热,又是游行。没想到这次来得这样快!庄士敦想起刚才在英使馆客厅里朱尔典公使告诉他的消息:从去年五月四日以来就未停息过的学生集会和游行活动又将出现高峰。去年十一月八日,日本人在福州打伤宣传抵制日货的学生,北京的学生三万人在天安门集会抗议。民国当局并未利用这种声势向日方强硬交涉,反而命令福建督军李厚基镇压福州学生,激起全国各地学生以及绅商指责当局的更大的抗议活动。北京学生天天上街演讲,宣传抵制日货,批评当局,举行示威游行。英使馆得到日使馆关照,民国军警当局已经和日本顾问商定对策,日内即采取措施。徐大总统同时下令封闭各学校,由军警把门,禁止上街。“北京城要有一场热闹好看了!”朱尔典说,“俄国的过激思想把中国学生头脑搞得发热,徐世昌要用警棍使他们头脑清醒过来。” 庄士敦也认为是学生们头脑发热,但是不相信警棍以及枪炮能清醒什么头脑。他认为当务之急是要多多向中国学生介绍西方文明。他今天去见朱尔典,本来是想趁朱尔典卸任归国前交换一次意见,谈谈他对“皇帝陛下”的教育的想法。二人由溥仪的环境谈到当代青年的思潮,以及对这些思潮的态度,意见有了分歧。争到后来,竟把主题忘在一边,在“警棍”,与“介绍文明”的争论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没有争出结果,庄士敦就告辞出来。现在,庄士敦耳边朱尔典“用警棍清醒头脑”的声音还未消失,不料就已经成为眼前的现实。 “警察来了!” 一个从车窗前奔跑过去的青年喊了一声。 庄士敦落下了车窗,清晰的人声随着一阵早春寒气吹了进来。 “警察不要打中国人!有种的去打日本人!” “抵制日货!福州血案要清偿!” “还我青岛!取消二十一条!” “打倒军阀!打倒列强!” “收回山东权益!”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推翻专制!” “劳工神圣!” “巡警吃的谁的粮!你们打的什么人!……” 最后一句是又一个跑过去的青年喊的。这是一个穿黑色短袄的光头小伙子,他边跑边喊,冲着庄士敦看不见的地方跑去。庄士敦探出头向那边望去,看见一群挥舞棍棒的警察向人群乱打,那个光头小伙子已夺下一根警棍,勇猛地还击,但立刻被人群淹没了。忽然又有一个人呼喊: “他们包围我们了!” 庄士敦忙转过头向这个青年指的方向张望,在不远处的东三座门①(当时在天安门东西长安街各有一个三个门洞的“三座门”,解放后,五十年代初即拆除。)那边出现了端着刺刀的士兵们。 沸腾的人声立即升高了一节,激昂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但是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挥舞的拳头和纸旗遮挡了庄士敦的视线,只听见喊叫声、怒骂声、哭叫声、棍棒在肉体上闷闷的敲打声,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后加入的马队的铁蹄声,混战一片。庄士敦一下子想起海德公园的草坪,站在人群之外的安详的英国警察,公园外静静并立不动的一对骑警。光景如此之不同,莫非朱尔典老头的话是对的,在中国只能用警棍? 朱尔典的警棍效验在庄士敦心中一闪,就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活剧掩盖了。一个戴大红围巾的姑娘,向两个持棍棒的警察背后冲了过去。那两个警察夹持一个被捕的男青年。其中一个冷不防背后受到袭击,一个踉跄松了手。那青年脱身把另一个打倒。被撞个踉跄的警察反身举棍打那姑娘,棍子还未落下,那姑娘对着警察胸前一头撞过去。警察仰面跌倒。这时马队跑过来,追赶那跑掉的一男一女…… 街上忽然出现了空地,刘三忙挥鞭驶上了大街。车子刚驶到南河沿门洞前,又被挡住了路。庄士敦遗憾没看清那两个勇敢的男女青年,忽然附近的喊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奶奶的!干啥打得这么狠哪!?不都是空着手的学生吗!” 这是刘三的声音。 一个骑马的军官突然出现在马车前,他扬起马鞭指着刘三,大声喝道: “你们是哪里来的!” “从英国府①(当时社会上不少人仍沿袭旧习惯这样称呼英国使馆。)来的!”刘三粗声回答,那声调使庄士敦不禁要笑。“车里是英国的庄大人!” 军官俯身向车窗内瞄了一眼,又抬身打量着刘三。刘三穿着从前在王府当差时的深蓝色带马蹄袖四开气的号衣,这是庄士敦非常欣赏的装束,非要他穿不可的。庄士敦还指示一定要戴一顶红缨帽,还要有金顶子。刘三再三婉言拒绝,庄士敦勉强让了步,去掉了金顶子,但在去掉之前,还是给刘三拍了一张照片。 大概刘三这身早成希罕物的装束,使摸不着头脑的军官莫测高深,不由得又俯身窥探一下车里的洋大人。他的眼睛正好和庄士敦的一双蓝眼珠对上,好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忙缩回身,一抖缰绳,回马追赶学生们去了。 马车正待启动,南河沿街口已被大批军警堵上,只好又停下来。 马车现在横停在东三座门大街上,庄士敦左右张望,视野宽阔,看到了更为触目惊心的场面。在昏暗下来的天色中,街上是一片血雨腥风。到处是头破血流的学生和军警扭在一起,已有不少被军警捆绑起的男女青年,在皮鞭、棍棒、刺刀下被押送走了。 “他奶奶的!人都快死了你们还打……” 刘三又在嚷了。庄士敦看见刘三的高大身影下来了,向路边打成一团的人堆移动,却被一个大兵用枪托推了回来。 刘三向那大兵嚷着,又转身向车里大声叫喊: “庄大人,您瞧这不是作孽吗?” 刘三手指的地方,是几个骑兵和两个警察围着两个青年用鞭子狠狠抽打,被抽打的人已被逼到红墙根下,无路可逃。从他们怒吼的声音,听出他们并没有屈服,不肯就擒, “你们为什么不去对付日本人?日本人强占青岛,为什么不去那里耍威风?……”叫喊的是一个身穿灰布长袍的青年,他被一个拿绳子的警察没头没脸地抽打着。 “什么事?……你小子拒捕?”一个军官骑马过来,边骂边跃起马前蹄,向前猛踏过去。 和穿长袍的靠在一起的是个穿黑短袄的光头小伙子,在他冲向前掩护伙伴时,被猛踏过来的马蹄一下子压倒在地。庄士敦看热闹的心情立即变成了义愤,他连忙打开车门跳下马车,举手大喊: “住手!不准杀人!” 骑兵和警察转过头来,怔了一怔。庄士敦认出那军官就是刚才跟刘三说过话的。大概这军官也看出庄士敦就是刚才在马车里的蓝眼珠洋大人,正待向前答话,靠墙立着的穿长袍青年忽然连声地叫起来: “庄先生!庄先生!庄先生!” 庄士敦还没认出那张被血水弄得变了形的脸来,他已蹒跚地迈步来到马车跟前,指着骑兵们怒吼: “庄先生你看看,我们老百姓手无寸铁,只是要求政府为民做主,可是政府派这些家伙如此对待我们!” “是你啊,贾柯宾?这是怎么回事?”庄士敦最后一句是用英语说的。 “这些畜生见人就打!”叫贾柯宾的长袍青年用英语回答,他指着倒在地下不动的光头短袄小伙子说,“他连游行都没参加,不过是来找我回家,看见我挨打,想保护我……看叫他们打成这样……”他又跑到墙根,抱着那小伙子喊:“宗岳,宗岳,你醒醒!……” “他是谁?你的……?”庄士敦走到墙根,蹲下察看受伤的人。这小伙子满脸是血,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个人挺面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是宗岳,我的……弟兄!”贾柯宾流泪说,“叫那班畜生打成这样……” 庄士敦气愤地转身找“那班畜生”,却一个也不见了。 “他奶奶的!全是没人心的恶煞!”刘三对跑远的军警们咒骂着,也跑到墙根来。他忽然惊叫一声: “这不是冯家的宗岳吗?啊,您是贾少爷吧?您二位怎么到一块的?” 庄士敦诧异地望着贾柯宾。 “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 不知贾柯宾是回答谁的,说罢就俯身去抱冯宗岳。 “搬到车上!”庄士敦过去帮忙抬人。“赶快到医院抢救!到德国医院,刘三!” 刘三把车赶回东交民巷,此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了,只见军警押着被捆绑的男女青年,一拨又一拨地向西走去。地上到处是破碎的纸旗,单只鞋子,各式各样的帽子,打碎玻璃的眼镜…… 在受伤的人由医生缝伤口,包扎处理的时候,庄士敦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思索着一连串的问题。他记起了这受伤的冯宗岳就是当年修庄士敦路的小工。这贾家少爷怎么跟当小工的称兄道弟呢?莫非真像朱尔典老头说的,俄国人是事件的背景?他要问问贾柯宾。 贾柯宾是威海卫英国长官公署一位顾问的儿子。贾家是山东半岛烟台的富商。贾先生从英国留学回来,不愿做中国官,也不愿经商,只愿闷在家里读书。庄士敦由于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了他,请他到公署来任职。他拒绝了,但答应在不损害山东老百姓利益的条件下,可供咨询。于是庄士敦就送上了一份顾问聘书。在几次交往中,庄士敦在贾家见过贾先生的独子贾柯宾。庄士敦的记忆中,他完全是个腼腆文弱的男孩。但是这男孩的聪明和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给了他很深的印象。这个聪明、偭腆的文弱孩子,今天竟面对凶似豺狼的军警表现如此勇猛,实在叫他惊讶。 贾柯宾这时从卫生间里出来,脸上的血迹洗掉了,露出来的仍是一副文弱清瘦的书生面孔。这张面孔很难使人看出,是敢于和军警们拼命的人。庄士敦又想起今天和朱尔典的谈话。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朱尔典老头对自己用上一句中国成语,有些沾沾自喜。他在英国外交家中,是出名的中国通。但是自从十年前认识庄士敦后,他对于这位比他年轻二十多岁、出身牛津大学的青年汉学家的学识和中国话水平,十分钦佩。有一次庄士敦给他讲到,中国古代外交家都擅长于引用诗经和谚语,在谈判和辩论中能使自己处于优势,这使他很受启发。他对庄士敦运用中国谚语和唐诗宋词之熟练,颇为羡慕,自己也不由得十分注意吸取这方面的知识。每次和庄士敦交谈,特别是发生辩论时,他总要努力用些谚语来对付庄士敦。今天他们研究对中国逊位小皇帝的教育问题时,提到小皇帝的闭封罐头式的环境,从紫禁城中保守、愚昧、虚伪的太妃、太监以及帝师、王公遗老们,扯到紫禁城外的社会思潮,又扯到“五四”以来的青年学生运动。庄士敦主张,要给小皇帝打开眼界,与其让各种思潮通过报纸刊物自流地塞进小皇帝的脑子,不如我们主动引导他接触这些思潮,告诉他什么是好的,对的;什么是坏的,错的。对于当代不满现状,不满政府和列强对华政策的青年学生的运动,要特别注意。说到这里,分歧出现了。 “雷湛,你不要把头脑发热的学生运动,看得太严重了。他们能闹到什么程度?能闹得过手拿洋人枪炮的段祺瑞?张作霖?冯国璋?”朱尔典竖起一个手指头,轻轻摇动着,改用中国话接着说,“中国有句谚语: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是中国的历史经验。” “‘三年不成’,不是十年。阁下。”庄士敦用中国话礼貌地纠正着老头子。“阁下不认为闹得一次比一次厉害了吗?现在连商人、工人都在闹罢市、罢工,日本货都不好卖了。” “一次比一次厉害。不错,雷湛,可是,民国的军警首脑徐树铮、段芝贵、王怀庆、吴炳湘和日本顾问商议多次,这次措施也更厉害。”朱尔典把日本使馆的通报告诉了庄士敦,接着又得意地笑着说了一句谚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看见庄士敦不以为然地摇头,朱尔典拿起一个白铜水烟袋,慢悠悠地边装烟边轻松地说: “在军警的棍棒刺刀面前,秀才举子们只能抱头鼠窜。一八九八年变法的举子们如此,今日的大学生们也是如此。自古以来,只有火与剑有理。中国历史上造反造出气候的,也不过是拿枪的农民,不是秀才。” “阁下说得不错。不过,如果秀才的思想被拿枪弄棒的农民、工人听进心里呢?” “秀才和农工走不到一块的。”朱尔典笑笑说。他开始吹火纸捻,吹了好几口,吹着了,却没有抽烟。老头子面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俄国人却是把工人煽动起来了,俄国人的思想在中国有人宣传。雷湛,你看过《新青年》①(《新青年》1915年在上海创刊,1923年以后成为中国共产党机关刊物。)和《少年中国》吗?” “每期都看。我正要拿这类新杂志,连同西方文明一齐介绍给皇帝陛下。” “给他看《新青年》,完全是一件蠢事!” “我并非不加区别地向皇帝陛下推荐。那上面有各种不同的文章。我的朋友胡适推广白话文的文章,我是作为一种新知识要向皇帝……” “那李大钊的文章,又算什么新知识?你应该告诉皇帝,俄国现在全国都是乞丐,李大钊讲的‘庶民的胜利’,就是乞丐当主人。邱吉尔爵士②(温斯顿·邱吉尔(1874—1965)当时是英国国会议员,后曾两度任英国首相。)是要把这私生子扼杀在摇篮里的!” “阁下的意思是——?” “你的目标是把他培育成英国式的绅士,要使他最终像个英国绅士那样,而不是像头脑发热的《新青年》读者那样思考问题。如果你认为把乱七八糟的思潮装进他头脑里就可达到目标的话,那就是搭错了火车。至于那些头脑发热的中国学生,”朱尔典轻蔑地笑笑。“看了几篇刺激性的文章会冲动一阵子,但是在火与剑面前,大部分会冷静下来的。我们英格兰有句谚语:如果希望是一匹马,乞丐也能骑上。” 在德国医院的急救室门外,庄士敦想起朱尔典最后说的“火与剑”的一段话,觉得当时真该把这老头拉到长安街,对他也讲一句英格兰谚语:“瞎子不算瞎,有眼不看才是真瞎!” 不过,朱尔典老头和自己的意见也有一致之点,而且是更重要之点。老头和自己都是非俄的,都认为青年学生过激思潮与行动都是受了俄国人影响而头脑发热的结果。分歧点则在于朱尔典好像是童话里的那个猴子,有眼睛却不去看现实;自己则认为必须让人们面对现实,然后去否定那应该否定的东西。朱尔典看不起当代青年们的思潮,只相信镇压思潮的火与剑,自己则认为应该给人们注射防疫针,而不是只靠火与剑去消灭带菌者。他认为这个并不难,只要给人们看见西方文明,看见这些东西,就能生效。他给溥仪看过一些英国画报,就很有效果。 可是庄士敦自己也承认,他对于当代思潮的细菌没有研究,所以他跟朱尔典辩不下去,只好因谈不拢而撤退。他认为现在遇到了时机,要从贾柯宾身上作个研究。 看见贾柯宾把苏醒过来的冯宗岳扶出了急救室,庄士敦连忙问道: “怎么?不住病房?” “医生声明,不能接受住院……” “我去交涉!他伤得休克了,怎么不收?……” “不住!”冯宗岳闭目低声说。因为牙齿被打落,脸肿了,被纱布包住,话说不清楚。“咱们回家,少爷!我能……走!” “庄先生,谢谢你好意,我们一起回家。”贾柯宾说,“留下来,我担心警察会要人的。只求您让刘三叔送我们一趟。” “你们住在哪里?”刘三过来问。 “远一些,住在城外,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 “太晚了,现在出城会有警察查问你们。”庄士敦说,“今晚就住到我的公馆去。放心吧,警察决不敢来找麻烦。刘三,住到咱家,还有秀姑可以护理他……” “秀姑?”冯宗岳睁开了眼。“秀姑到北京了?” 刘三点点头,伸手去扶起宗岳,一弯身把宗岳抱了起来。 庄士敦心中增加了疑惑。原来他们全认识啊,这是怎么回事?这更要认真研究一下了。 到了张旺胡同的公馆,从秀姑和宗岳会面的那一刻起,庄士敦开始弄清了些眉目。 在庄士敦的西厢房小客厅里,在捻得亮亮的大煤油吊灯光下,秀姑抱住横在花梨木烟榻上的宗岳又是哭又是笑,说个不停。 “宗岳哥啊!你叫俺好等,叫俺好找啊!今天老天爷到底把你送来了!……那些狠心的畜生,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啊!……宗岳哥,从你离了俺家,俺天天到海边看远处来的船,俺看了几百条几千条船,都看不见你来……庄大人心眼好,让俺随爹来,到了北京俺就去花市找你的家,你爹你妈都不在了,人家说王家那皇上奶妈回乡下了……爹说,她是你老街坊,俺就到乡下找她,她总该知道你的下落吧,谁知那地方不是闹土匪就是过队伍,全村跑得没剩下人……” “秀姑,你让他好好歇会儿不行吗?他们到现在还没喝一口水哪!”刘三在靠北墙的一排明式座椅和茶几前为贾柯宾搭好一个帆布床,过去推了推坐在烟榻边上的秀姑。秀姑止住了话头,给宗岳重新盖好了被子,拉起宗岳的一只手,摸起脉来。 宗岳本来闭着眼,一动不动,这时,他睁开眼,向秀姑笑笑,目光中充满了歉意。 “宗岳哥,你信我的话了吗?”贾柯宾俯身向宗岳低声说,“王家嫂子村里没有人了,你就安心养伤,别急着去找她了。” 宗岳摇摇头,闭上眼睛。 贾柯宾直起身,偷偷看了秀姑一眼。这姑娘正呆呆地望着宗岳,两只大眼睛泪水流个不停。忽然,她一转身站了起来,朗声道: “俺给你们弄饭去!” 秀姑匆匆走向客厅门。只是在她的苗条身影消失前,贾柯宾才注意到这姑娘穿的是一身青绸薄棉袍,显得非常消瘦。贾柯宾在威海卫时见过她,他模糊记得她原来是一个十分健壮的乡下姑娘,莫非她真是对冯宗岳一片痴心,被弄成了这模样吗? 贾柯宾发起了呆。 在一片寂静中,贾柯宾听见刘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刘三叔,秀姑还是在等……”贾柯宾朝冯宗岳那里微微摆一下头。 “唉,二十好几了!死心眼儿!”刘三愁眉苦脸地摇着头,走出了小客厅。 “一对死心眼儿!”贾柯宾自言自语地说。 庄士敦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晚饭后,庄士敦把北屋书房的炉子捅旺了,泡了一壶香片茶,把贾柯宾请过来,说是要叙叙旧。从贾柯宾跨进这间书房来的那一刻起,庄士敦就很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个二十刚出头的文弱书生。 庄士敦的书房,是这套四合院第二进院五间北房的中央三明间。这三间房的北墙是从天到地装满了书的书架。西暗间是他的卧室,有个小门通西耳房卫生间。东暗间连东耳房也都是装满书的书架。藏书,是庄士敦的骄傲,他乐于接受每位来客对他藏书之丰表示出的惊异、称赞以及羡慕。几乎在每次别人问他为什么四十多岁仍然独身时,他总是回答:“书就是我的妻子。” 贾柯宾也像别的客人一样,被书吸引住了。他比别的客人观察得更仔细。他逐个将每个书架都看过了,把东边摆中文书的书架看过,又看了西边摆外文书的书架。庄士敦没有听到企望的赞叹的声音,却只听到一句令他十分失望的话: “竟没有一本是介绍俄国革命的书,更没有一本马克思的书!” 庄士敦书房里还有两种使所有的来客十分羡慕的东西,一个是挂在东板壁上的陈宝琛、郑孝胥和康有为的条幅;一个是挂在西板壁上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英王乔治第五和中国醇亲王的三幅大照片。贾柯宾走过条幅,连看也不看,走过照片时,扫了一眼,很不礼貌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庄士敦住宅内的家具陈设,除了卧室里的床、柜之外,只有这间书房里的一套沙发是西式的——标准的白漆描金法国路易十四时代式样。其余的全是中国明式或清式硬木家具。横在南窗下的是大理石三镶面书桌,下有脚搭,桌后是明式太师椅;东西靠板壁各有一架明式百宝格,格上陈列着只能向西方朋友夸耀而中国客人却未敢恭维的古董仿制品以及景泰蓝瓶瓶罐罐。这三间书房向北扩占了后厦,突出的两根柱子周围放了一圈盆栽的亚热带植物,有剑兰、仙人鞭、仙人掌之类。只有庄士敦的法式沙发和这些盆栽植物,略略引起贾柯宾的兴趣。 “这比太师椅舒服多了。太师椅是给祖宗和神仙坐的,这才是给人坐的。”他坐在沙发上,用屁股颠了颠,像孩子似的笑着。然后指着那些盆栽植物说:“这都是从南方送来的吧?听说广东这类植物很多。我真想到广州去看看!” “去看植物吗?”庄士敦给他倒上一杯香片茶,微笑着问。 “不,我是想看看孙中山先生!”贾柯宾严肃起来。“我虽然不认识他,现在也不完全认为他的主张可行,但我很想听听他有什么进一步的关于救国的见解。” “现在?是否你原来完全认为……?”庄士敦谨慎地探问。 “原来,我认为只有他才能救中国。这是家父的主张。那时我还太年轻,也不知道俄国革命的道理。现在,民国成立已经八年了,他的办法仍未行通,力量总是壮大不起来。而俄国革命却成功地消灭了封建王朝,不像中国,连皇帝尊号都没废。不管怎样,俄国是独立的,而中国,恕我直言,却仍在包括英国在内的列强操纵的军阀统治下,成了个次殖民地式的国家。” 庄士敦微笑着凝视面前这个瘦弱青年,心中却充满了惊讶。他没料到贾柯宾如此坦率地向他这个外国人倾诉自己的观点。他想,这也许跟自己与他父亲的友谊有关。 “柯宾世兄,”庄士敦俨然是父执口吻了,“你现在在北京大学吧?读什么系?” “读历史,也听别的课。” “读了不少的书吧?可以告诉我吗,正在读什么书?” “读得不多,想读的很难找。”贾柯宾遗憾地用一只手向书架方向划了一个大圈。“我正在读社会改造方面和经济、哲学的书,您的书架上却这么缺乏,学校图书馆里也不多,而且全借了出去,排不上号。” “我有原版的亚当斯密的书,还有英文版黑格尔的书,不过只有一本《小逻辑》。你要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