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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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十五、洋人保驾

李文达

  洋人保驾
  
  “十一月廿六日。致七弟电话,仍系洋傅事。已由世相与倪某接洽,聘英国庄士敦,条件认妥,由弟先复李季皋云。”
  “十二月初三日。亲访徐总统晤谈,谈及贺年、洋傅、宪法、经费等事(在国务院中)。”
  ——《醇亲王日记·戊午年》
  
    永和宫明间里一片寂静。靠南窗炕上坐着四位太妃。醇亲王和世续大臣刚刚禀报过,李鸿章的儿子李经迈(季皋)经过载涛贝勒建议,为皇上日后安全计,最好请一位洋人当师傅。如果认可,李经迈可以代为物色一位既有学问,又有洋人政府关系的洋夫子来。四位太妃听完这个新鲜绝顶的主意,一时噤若寒蝉,隔着白铜炭炉,对着载沣和世续发怔。载沣和世续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端康太妃,静候这位“首席”主子先回话。
  
    屋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炉里炭块清脆的燃烧声。永和宫总管太监刘承平刚才进殿添过了几块新炭。
  
    端康太妃终于打破沉寂,慢慢侧过脸,向炕几对面的敬懿太妃笑着说:“还是先听听三姐的意思吧。”
  
    敬懿太妃在四位太妃中年岁最大,别人都叫她三姐。荣惠太妃跟她同岁,生日却小半年,庄和比她小一岁。端康最年轻,比庄和还小十七岁,三位同治妃都叫她“胖妹妹”。端康的大脖子病一直好不了,现在显得更胖了。
  
    “胖妹妹问我的意思,”敬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只知道祖宗没立过这种规矩。”她停了一下,转过脸对身旁的庄和和荣惠说:“姑姑,八姐,你们说呢?”
  
    “没立过这规矩。”庄和是同治皇后的姑姑,所以其他同治妃都随着叫她姑姑。这姑姑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世续抬起头,想听听被叫做八姐的荣惠的意思。荣惠嘴巴动了动,声音比蚊子更低了。
  
    “没立过……”
  
    好了,不出所料,太妃们是一听洋人就害怕的,自然不会赞同请个洋师傅来。现在看端康最后定局的话了。世续估计端康决不会痛痛快快做出决定来的。
  
    端康心中是有了决定的,却不愿意一下子说出来。她有些后悔,不该先问敬懿,敬懿已说出了没有祖宗的规矩,她再说一遍,等于是唯敬懿马首是瞻,这岂不有损“首席”的面子?可是如果不先问问她,这位老太太不定又会想出什么法子叫她招架不住。上次她居然想出个请醇王府老福晋来会亲的花样,把醇王府上下老少都笼络住了,结果是皇帝额外地到长春宫里跑了几次。敬懿玩的这套把戏,当然是为了将来皇帝成年后,好抢太后尊号了。若不是自己的总管太监刘承平提醒她,也出面请醇王老福晋和少福晋来会亲,把局面拉平过来,皇帝就只认得长春宫了。这件事情过去没有多久,她又按照刘承平的主意,单独邀请皇帝生母醇王少福晋进宫,把关系弄得加倍热乎。不料又听说养心殿总管太监突然往长春宫跑得勤快起来,这里准是又有什么鬼名堂。对这个不死心的对手,我可不能给她抬轿子。在醇亲王和总管内务府的大臣面前,不能让她顺竿爬上去,不能让王公大臣认为我服了她。不行!
  
    “祖宗没立过规矩的事,咱自然不能办。不过,王爷你查查,”端康敛起了笑容。“查查祖宗到底有没有例子。”
  
    载沣一直对着铜炭炉发呆,一听端康出的题目,呆劲全消了。这使世续大出意外,他没想到一向迟钝口拙的王爷会对答如流地说起来。
  
    “禀主子,奴才查过,世祖章皇帝和圣祖仁皇帝当年都有洋师傅,学过天文、算学、历法……”
  
    载沣滔滔不绝地从德国人汤若望给顺治皇帝讲天象仪、望远镜等等说到康熙皇帝向比利时人南怀仁请教算学,向法国人张诚和白晋学几何、天文、地理、生理解剖……
  
    敬懿皱起眉头,端康脸上恢复了失去的笑容。
  
    “什么生理解剖?”敬懿生气地打断载沣的话。“我听说那是拉死人的肉!祖宗能跟洋人学这个吗?”
  
    “这……”载沣舌头缩回去了。他知道这不好解释,也不好抬杠说圣祖仁皇帝是跟洋人学过的。今早上载涛给他出主意时说:“五哥,如果各宫主子不同意请外国师傅,您只要说出两条就行,一条是祖宗有例,顺治、康熙两朝都有过;另一条说当今只有洋人保险。只这两条就行,可别说多了。”他佩服七弟有先见之明,太妃们真的问起了祖宗来。七弟的妙计果然有用,他一高兴,话就多起来,把从贵胄学堂学得的历史知识也用上了,忘了七弟“别多说”的嘱咐,把生理解剖带出来了。
  
    “嗻,生理解剖,也,也许祖宗没学过……”
  
    “反正祖宗有过洋师傅,这就是了!”端康笑着打了岔。“我说三姐,德宗景皇帝当年跟我妹妹提过多次,想找个洋师傅学学洋文呢!世续,你还记得吧?”
  
    “嗻,嗻!”世续连声答应,没敢说,“奴才记得。”敬懿到底是年纪最长的太妃,慈禧当年最赏识她的才学,他不好说出使她不舒服的话,尽管端康位居首席。
  
    世续每逢跟四宫主位同时议事,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炕几儿两边,一边是四十多岁的端康,一边是三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又干又瘦,这景象总让他想起秤砣和秤盘的关系。胖胖的端康是那个圆墩墩的秤砣,那三位合计一百八十多岁的干瘦老太太挤在一个秤盘里,却无法压过那个秤砣。如果有个手指头把砣绳在秤杆上稍挪一挪,就能把秤盘抖翻。他这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职责就是要使她们保持平衡,别叫手指头动那砣绳。以前是民国大总统有这种手指头,今天没料想王爷也有这手指头。他得妨备一下。为了平衡,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倾向,他灵机一动,想出一句保持平衡的话来:
  
    “依奴才看,各宫主位是一个意思,要按祖宗法制行事,才是后辈的本分。”
  
    “那么,三姐您看,”端康半仰起脸来对着敬懿,脸上又是一副笑容。“到底算不算有祖宗例儿?”
  
    “那也要看祖宗跟洋人学的什么。我看就不会学什么生理解剖。能让皇帝拉死人肉吗?”敬懿涨红了脸,最后一句是冲庄和和荣惠说的,好像她俩要让皇帝学那个可怕的功课似的。
  
    “不能学那行子!”庄和喃喃地说。
  
    荣惠的嘴唇动了动。
  
    世续心里一阵难受。这都是涛贝勒跟李经迈这两位洋少爷想的主意,简直是让老太太们受罪。特别是病弱的庄和、荣惠,全是一心只知念佛和享受的老实人,今天听了这新鲜事儿,准得又躺倒几天。
  
    “既然各位主子意思一样,就跟洋师傅说定,除了祖宗那时候学过的,别的都不要教。”世续认为既然出现了平衡,就赶紧收场。
  
    “不对!”端康忽然又板起脸来。她知道今天胜了敬懿一着,让这野心勃勃的老太太终于认输了,但她却受不住敬懿那口气,好像最后是由敬懿敲定的。她还要把敲定权夺回来。“祖宗能学的,咱不能样样都能学得了。咱们后辈岂能跟祖宗比。王爷,你说呢?”
  
    “嗻!奴才原来说的是学洋文。这洋师傅是李经迈推荐的大英帝国人,皇室里有个英国师傅,好处是保险。现在大英帝国的势力在列强之首,学洋文就是学英文。”
  
    “就是嘛!”端康脸上恢复了胜利者的笑容。“学英文的四书五经,才是正理!”
  
    “嗻!”载沣和世续齐声应着。世续偷看了敬懿一眼,发现这老太太脸色已经缓和。显然,王爷讲的找大英帝国的师傅的好处,打动了敬懿。其实,现在打动他的,也是大英帝国的保镳作用。回想起辛亥那年,他曾出过主意送皇上去蒙古逃难,那未免迂腐了。蒙古怎能和大英帝国比呢!只有大英帝国才真管用,现在使永和宫里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了。
  
    端康把总管太监卢金山叫进来,问道:
  
    “今儿个是几儿?”
  
    “禀主子,今儿个是十三。”
  
    “喔,昨儿个是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咱茶房做出百花饼了?”
  
    “嗻,茶房早准备好了。”
  
    “那就请王爷和世大臣尝尝吧!”
  
    载沣和世续忙谢了恩,退出殿来跟卢金山去东配殿。他俩对卢金山捧上来的百花饼一口未动,忙给了赏钱,各奔各的去了。
  
    载沣上了肩舆,说了一声:“查功课。”肩舆就抬向永和宫南面的毓庆宫来了。查功课,他从来也没有超过十分钟。到书房看溥仪读书不过是走个过场,实际上是来毓庆宫在前院休息室里和师傅商量事情。今天他要把太妃们答应了请洋师傅的事告诉几位师傅,主要是首席师傅陈宝琛。今天早晨他和诸位师傅商议时,朱益藩持赞同态度,他认为洋师傅确可起保驾作用,但梁鼎芬和伊克坦反对。梁师傅态度最坚决,说“堂堂大国的天子,要番邦秀才保驾,岂不辱没祖宗,贻笑万邦?”载沣知道这个梁疯子的为人,别看他今天慷慨激昂地反对,只要陈宝琛拿了与他相反的主意,他又会慷慨激昂地拥而护之。问题是陈宝琛今天早晨的态度很暖昧。莫名其妙地念了一段孟夫子的话:“左右皆日贤,未可也。……左右皆曰不可,勿听”。然后说,还是先听听四宫主位的意见吧。
  
    从去年张勋复辟失败后,陈宝琛的变化不小。载沣坐在肩舆上回忆起陈宝琛的变化。他在毓庆宫查课,总遇见陈师傅讲《孟子》的这一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要么就是讲着讲着《左传》,一下子扯到《唐书》唐宣宗“常梦乘龙于天”,郑后嘱咐唐宣宗:“此不宜为人知,幸勿复言。”有时扯到三国时刘备为防曹操暗害,浇园种菜等等,尽是“韬光养晦”的故事。陈师傅对于内务府和王爷今年以来搞什么赐谥法、赐御笔、赏朝马等等活动,虽说没有完全反对,可是那态度也是忧心忡忡,顾虑重重。载沣和两兄弟议论过陈宝琛的变化,都认为他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去年张勋复辟以失败告终,段祺瑞重新上台后,和徐世昌商量了一下,没有收下内务府送去的不打自招的“退位诏书”,而是让重新写个公函给国务院,把事情说成是“张勋率领军队入宫盘踞,矫发谕旨,擅更国体,违背先朝懿训。冲入深居宫禁,莫可如何”。以冯国璋的大总统命令形式发表了,把罪责全部推到张勋头上。不但重登过大宝的皇帝无过失,参与其事和接受官爵的王公大臣也一概一字未提。从毓庆宫到醇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放下了心,唯独陈宝琛仍惴惴不安,毫无喜色。过了年,到了正月十三溥仪过生日这天,民国派了礼官黄开文代表新任大总统冯国璋前来祝贺“万寿庆节”,紫禁城里人人笑逐颜开,陈师傅仍然闷闷不乐,而且对于内务府和载沣擅做主张,给一个毫无功名的名叫王九成的军装商人御笔匾额一方;以大清皇帝名义赏民国将领新任步军统领李长泰紫禁城骑马等做法,表示了极大不安。他曾对载沣提过:
  
    “皇上一再出面赐谥法,这对旧臣倒也罢了,如今赏赐到民国官吏头上,让民国那边看着,岂不是再露锋芒?”
  
    “可,可是那李长泰得了赏赐,还叩谢天恩,高兴得很哪!”
  
    “依我看,还是韬晦些的好!”
  
    “是,是,就这一回!”
  
    对这些事,载沣现在记忆犹新,加上今早陈师傅对于聘请洋傅一事态度暖昧,使载沣再次进入毓庆宫前,心中不免忐忑起来,不知这老夫子最后究竟什么意思。陈宝琛的态度可是能直接影响到皇帝的啊!
  
    陈宝琛为了等候载沣带来四太妃的消息,特意和讲授下午课的梁鼎芬对调了一下。在休息室,他坐立不宁,思绪万千。如果太妃们拒绝了李经迈和载涛的建议,事情就简单,如果同意了,他该怎么办?
  
    他对李鸿章父子没有任何好感,认为都是佞臣,对载涛兄弟,他一直看做是少不更事,误了宣统朝的纨绔子弟。这流人物是想不出什么好点子的。但是根据他近几年的经验,这流人物请洋师傅的点子里,有一点却不能不使他动心:洋人不仅能保镳,还有希望将来提供恢复大清的外援。大清二百余年的深仁厚泽加上船坚炮利的洋人外援,这都是希望。
  
    “希望,希望!”他在休息室里踱着方步,默默在心里念叼,脸上挂出一丝苦笑。“希望,也许仍有希望,也许……”
  
    去年张勋闹了这场把戏之后,他感到懊丧,主要倒不在于自己失去矜持现了眼,而是觉得对不住皇上,对不住大清朝。押宝押错了点子,为今后恢复大清的事业造成舆论上的困难。
  
    他冷静思考之后,看明白大家都上了段祺瑞的大当的真正原因,他长了知识。段祺瑞对张勋先是“教猱升木”,然后“过河拆桥”。众督军原先信誓且旦支持复辟,后来看段祺瑞“再造民国”的旗号得胜,于是又纷纷变卦,同声讨逆。陈宝琛从中不但看出了军阀不足恃,而且看出了外国人的作用。原先他接到胡嗣瑗连续来信告知,日本军部和黑龙会都是支持复辟的。更早些时候,沈曾植、郑孝胥、升允等遗老们就从上海、大连各地传信给他,恭亲王溥伟、肃亲王善耆以及宗社党其他人物,都与日本军方和黑龙会人物接触频繁,作了周密计划,而且组织了军队,筹得了经费,联络了督军,说日本人方面支持是坚定无疑的。但到后来,段祺瑞却以参加欧战、应允种种条件为代价,将日本的支持全部争到手,宗社党方面落了空,原来支持冯国璋直系方面的英美对日本也松了劲,于是形势全变,复辟成了春梦一场。不靠洋人,一事无成。洋人决定命运,比《周易》八卦还要准。陈宝琛有了这番见识,才对于请洋师傅一事不敢贸然否定,不得不考虑李经迈和载涛的建议的价值。
  
    不过,叫他从心中赞成,想通,还很难办到。他要对皇上负责,他要把一些顾虑跟王爷说说。
  
    载沣进了毓庆宫前院休息室,说完了四太妃的意见,陈宝琛沉吟片刻,闷声问道:
  
    “王爷可跟民国当局透过这请洋师傅的意思?”
  
    “这,这倒没想过。”
  
    “丁巳以来,报纸对清室啧有烦言。请洋人师傅就是聘客卿、办外务,必定引起猜疑。如果不经民国当局,引起麻烦也不好说……”
  
    “对对对。我让载涛找找冯国璋,他们一起练过禁卫军,很有些交情。”
  
    “再则,此事也得请示皇上,看看皇上自己的意思,要不要洋人师傅。”
  
    “四宫拿了主意,皇帝谅无异议。”
  
    “未必尽然。”
  
    载沣懂得陈宝琛的意思。溥仪最近有些不太听太妃们的话了。前些天张谦和向他诉苦说,皇上有一回叫人拉出牛来和狗相斗,狗把牛咬了,荣惠太妃说《推背图》①(《推背图》是一种迷信书,假托是唐朝李淳风著,内容预言历代兴废,荒诞不经,在三十年代以前流传过一阵。)里牛是代表清朝的,可不敢玩这狗咬牛的游戏。但是皇上却不听。
  
    陈宝琛另一层意思,载沣却未懂得:血气未定的皇上天天跟一个外国人接触,性相近,习相远,会学到什么?皇上自从订阅报纸以来,知道的事越来越多,每天想出的花样越来越奇。光是从广告上就找出不少花钱的道道,不是叫人买手表,就是买杂书,已经使世续和绍英难于应付!如果再来个活报纸,洋杂货,谁知皇上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他陈宝琛辛辛苦苦教了几年的圣贤之道,最近半年反复教诲的“韬晦之计”,碰到洋师傅的一些洋道理,会不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他不好直说出他的担心,绕个弯子问载沣:
  
    “王爷对这位英国师傅很知底吗?”
  
    “载涛跟他见过面,李经迈跟他是老朋友。都说此人道德学问颇有根底,对《孟子》很有研究。”
  
    陈宝琛频频点头,他不怀疑载沣的话,从同乡郑孝胥的来信中他早知道了这些。
  
    “陈师傅,您看,由您跟皇帝说说,如何?”
  
    陈宝琛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虽然他心中还在犹豫,而且是倾向于拒绝的。他还得再思考一下利弊得失如何,才能定。至于对皇上怎么说,那好办。他知道,在他影响下,他的意见总能变成皇上的意见。
  
    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最好皇上自己拒绝洋师傅,这样就一切如恒,少个麻烦。”但他还犹豫着。
  
    非有特殊大事,如像张勋之类人物进谒这类事之外,陈宝琛有话总是在上课之后跟溥仪谈。这天下午,陈宝琛先照课程表讲了一段《周礼》,又讲了一段《春秋谷梁传》,留下一刻钟,准备提一下洋师傅的事,看看皇上有何反响。不料溥仪对于刚讲过的一段书提出了问题,尊奉孔夫子“每事问”原则的陈宝琛只好先听他的:
  
    “怎么自古以来总是打仗?春秋三传里打仗,现在报上还是打仗。刚才念的是‘六月宋师伐滕。晋人宋人卫人曹人伐郑。公孙归父帅师伐邾,取绎。’这跟现在世界上的情形一样,欧洲在打,中国在打。这两天报上登着,滇军占领四川的一个地方,吴佩孚的北军占了湖南的一个什么地方,张作霖的奉军往湖北开,不知是打什么地方。打仗的都说自己对,别人不对。到底是谁有理?”
  
    “春秋无义战,现在也一样。不管中国和外国,打仗的都为了争地盘,而嘴上都讲的是正义。段棋瑞是要武力统一,独霸天下,南方的唐继尧、陆荣廷是为保住他们的地盘然后夺天下。像张勋那样为了大清的人已经没有了。跟春秋一样,诸侯中没有一个是真正为周天子而战的。”
  
    “春秋三传里,杀诸侯国君的,差不多年年有记载,总杀了好几百,现在又是这样吧?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呢?”
  
    从十三岁的少年君王口中说出的这些话里,陈宝琛听出了忧愁和悲哀。他心里不禁一阵发酸。他本来盼望溥仪拒绝洋人当师傅的心思,一下子大大减弱了。皇上的担忧使他心酸,而皇上厌恶杀戮之心使他想起复辟时自己对黎元洪的态度,使他更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超过任何人,要不计一切地保护好这善良的少年君王。看来借洋人保镳的办法,并非完全不可取的。如果皇上愿意,就让洋师傅来吧。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并没有几百,这是太史公计算出来的。”陈宝琛想把溥仪想象的恐怖减弱一些,但说过这话,觉得也不是味。为什么不避开“弑”、“杀”的字眼,真是老胡涂了!还是说得轻松些吧:
  
    “现在的诸侯,就是各省督军、省长们,不过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而是平民百姓。各省督军、各师师长,无一不刮地皮,害百姓。所以报上有个笑话,说地下阎罗王已经坐卧不宁,怕刮地皮刮到阎罗殿的顶上。民国政府和各地的督军横征暴敛,远远超过清朝的贪官污吏。苛捐杂税,贿赂公行之外,还各自去借外债,这比国朝大清的李鸿章、盛宣怀还大胆十倍。清朝时,哪有各省的巡抚、带兵的统制自己向洋人借钱的?现在,民国政府借,地方省政府也借,一个师长也敢借。”
  
    “借钱是要还账的。”毓崇忽然插嘴说,“我阿玛也是老借钱,我额娘老是发愁没法还账。”
  
    “溥杰说北府①(北府即后海北河沿的醇王府,以区别于太平湖的旧王府。)也一样。”溥仪笑起来。“溥杰说额娘买东西老是欠账,太太和王爷也是发愁没钱还账,总是叫张文志去卖古董字画和田产。”
  
    “王府和贝子府,到底还是拿出家产去抵债啊!”陈宝琛感慨万分地说,“可是这些从民国中央到各省的头目们借钱,自己得了好处,还账不用自己掏腰包,用来抵债的全是民脂民膏。”
  
    “他们借钱不是办公事吗?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毓崇问。
  
    “什么公事?借钱买军火,是为了抢地盘。会说漂亮话的还说是为办实业,开矿山,盖工厂。可是赔了钱亏了本,还是靠民脂民膏去垫,作抵押的路、矿、关税、盐税,还不都是民脂民膏?哪有他督军、总统的一两银子?”
  
    “我阿玛说,向洋人借钱的还有回扣呢!”毓崇说。
  
    “什么叫回扣?”溥仪问。
  
    “回扣都不懂?”毓崇得意地说,“阿玛说李鸿章和他的儿子李经迈,替朝廷向洋人借钱,借一百两银子,李鸿章要拿五两,这就是回扣。阿玛说当买办的都这样。”
  
    “什么叫买办?”
  
    “买办,给洋人干事的呗!”毓崇更得意了,卖弄地说,“阿玛说,买办是句外国话。”
  
    溥仪还是不太明白,想再问问清楚,但是陈宝琛接过话头说:
  
    “皇上要知道这些事,今后不难。王爷跟太妃们商量,要请一位洋人当师傅,叫皇上学学外国话,学洋文。”
  
    “学洋文?”
  
    “是英国文。”
  
    “是英国人当师傅?”
  
    “是,听说已经物色到一位很有学问的人。”
  
    “英国人,我看见过。隆裕太后带我接见一些洋女人,里面就有英国人。样子可寒碜呢!张谦和总说,洋人腿是直的,不会打弯。可是她们穿着大裙子,看不见腿。这位洋师傅来了,我可以看看洋人的腿打不打弯了!”
  
    陈宝琛笑笑。他决定不再给皇上什么影响了。
  
    紫禁城里意见取得了一致,下一步是向民国当局打个招呼,争取同意。载沣通知载涛出场找冯国璋。但是大总统冯国璋和国务总理段祺瑞这两位北洋元老正闹纠纷。载涛对载沣说:
  
    “北洋系对付南方,表面是一家人,一条心,其实段祺瑞的武力统一目的,并不是给姓冯的争天下,老冯早看明白了。北军向南打,冲锋打仗的是冯国璋直系的曹锟、吴佩孚的军队。占领了地方,却是段祺瑞派他皖系的将领当督军、省长。直皖两系早晚得打起来,现在找老冯不是时候,等等吧。”
  
    紫禁城等到秋天,没想到冯国璋、段祺瑞都下了台,居于皖直两系之上的徐世昌当了大总统。随着徐世昌上台,上海外国租界里的报纸关于清太傅徐世昌的种种传闻传进紫禁城。大部分报纸都说他对清朝满怀忠义,有家英文报重提丁巳复辟,竟说是“若徐东海为之,各帅早已称臣”。但也有的说他是个琉璃球。阳历七月十日徐世昌就任总统。头天晚上,世续在什刹海会贤堂楼上宴请徐世昌太傅。绍英、增崇、耆龄三位内务府大臣作陪。席间,世续先由时局谈起:
  
    “北京一个政府,南边广东还有个军政府,从丁巳年打到现在,和议之声喧嚷到今全无进展,大哥您看这何时是了?今后该是怎么看?”
  
    世续与徐世昌当年同在军机处,世续仍按老规矩,称呼他为大哥。军机大臣除了王公之外都是盟兄弟,但不以年龄分长幼,一律互称大哥。
  
    “大哥您还看不出?”徐世昌抿了一口莲花白,向窗外后海上的一塘残荷指一指说:“北洋派已非昔日慰庭时光景,现今四分五裂,皖直两系已近乎水火,一片衰败景象了。兄弟我本不想出山,无奈连大哥您和王爷都来相劝,只好勉为其难,尽力而为。”
  
    世续看了看窗外残荷,琢磨着徐世昌的话,却不得要领。
  
    “大哥位在北洋元老之首,威望盖世。洋人报纸早说,丁巳年若是徐太傅登高一呼,气象决非一般。”
  
    “咳!”徐世昌捋捋胡须,轻轻摇头,“难说,难说呵!慰庭为人聪明一世,真不该闹洪宪帝制,他忘了自己不同于拿破仑三世,拿破仑三世尚有祖荫可恃,慰庭连黄带子①(爱新觉罗皇族显祖塔克世(努尔哈赤之父)的直系后代(称宗室)腰系金黄带,太宗系后代(觉罗)系红带,各为标志。)也没有。说到丁巳年,可惜张绍轩卤莽灭裂,不得人心。”
  
    世续等他说下去,他却不说了。世续只好又举杯敬酒,心里说:难怪有人说他是琉璃球!这次为了争选总统,他借用了内务府和醇王府一批爱国公债到银行押了一笔钱做活动费,事成后仍是态度模棱,真是滑得抓不住他!那些爱国公债,是他北洋派祖师爷袁世凯辛亥年逼着隆裕和亲贵王公输财助军的代价,你这北洋派二号元老仍占这便宜,真是可以!
  
    “徐太傅,四宫主位都提起,今后靠太傅的关照。”世续举杯说。其他三位也举起杯来。
  
    世续换了称呼,徐世昌举杯环顾微笑:
  
    “我徐世昌蒙三朝雨露厚恩,这次出来,不过是为幼主摄政而已。”
  
    说罢一饮而尽,四位内务府大臣也干了杯,脸上泛出了笑容。
  
    “时世维艰哪!”徐世昌放下杯子,无限感慨地说,“广东的军政府,自从陆荣廷、岑春煊、唐继尧他们把孙中山革命党人挤走后,南北议和本该好办。陆荣廷、岑春煊也是受国恩的旧臣。可没想到,两下谈不拢,直皖两系自己也不争气!”
  
    “那又该怎么看?”世续把再次举起的杯子小心地放下。
  
    徐世昌又对着窗外残荷凝神。
  
    “怎么看?”他回头来看,像刚刚醒过来似的。“怎么看?学生们也总闹事。现在和日本谈防敌协定,向协约国派华工参战,学生们都起哄多嘴,不少当教师的居然跟着闹!还有人写文章公然要废孔学。俄国穷人造反,全国都是乞丐,中国文人跟着宣传俄国过激主义。非孝者无亲,非圣者无法,人心不古啊!……不过,请禀明四宫主位,《优待条件》是决不废弃的!”
  
    消失的笑容又回到四位内务府大臣的四张脸上。
  
    临上马车时,徐世昌对世续说,“宫里请个外国人当师傅,可以由总统府跟英国公使交涉。”
  
    世续在去醇王府的路上想:这顿饭算没白吃。不过也该告诉王爷和太妃,要想靠这琉璃球复什么辟,恐怕是做梦!
  
    直到过了年,即民国八年(1919)二月初三日,洋师傅才来到毓庆宫。
  
    见面仪式是按照陈宝琛师傅交代的那样进行的。溥仪心中充满新奇而不安之感。他面朝南,坐在毓庆宫西间书房里那张平时他从来不坐的龙椅上,两眼盯住书房门口。明黄色门帘由两名太监在门外托起了好半天,才听见外间屋响起得得的脚步声。博仪听得出这是硬底鞋踏在方砖地上的声音,但又不像殿上的太监在雨天穿的那种钉子底油鞋的声音。他还没有猜出到底是什么样的鞋子,明黄门帘飘带下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朱益藩师傅,另一个人是黄发、碧眼、面色白里透红,身上穿的跟每年来祝寿、拜年的民国官员一样,是黑色西式礼服。
  
    “雷湛奈尔德·约翰·弗莱明·庄士敦,”朱益藩师傅念着手中的纸条,“觐见皇上。”
  
    庄士敦走向溥仪座前,脚下得得响着。溥仪看清了,原来和民国礼官穿的鞋也一样,是黑亮的皮鞋,不过似乎这英国人的比民国礼官的鞋底更硬,所以声音更响。
  
    溥仪看着庄士敦鞠躬,也和民国礼官不一样,似乎这英国人腰板更有弹性,所以动作更利索。
  
    鞠躬礼毕,按照规定,溥仪起立,迈前一步,伸出手来,和庄士敦握手。溥仪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觉得这英国人的手又大又厚又温暖。现在气温还未转暖,溥仪只记得,除了乳母以外,在这种季节里,人们的手都是冰凉的。英国人的这只温暖的手和那双微露笑意的大眼睛,使溥仪产生了第一个好印象。
  
    握过手,庄士敦退后一步,又是那么颇带弹性地一鞠躬,然后退出门去。
  
    按规矩,溥仪在庄士敦再度进门时,已经换了常服,站立等候。庄士敦这次进门,就由外国臣民变成帝师了。溥仪向他鞠了一躬,完成了拜师之礼。然后一同入座。座次和中国师傅上课时一样,不过在毓崇位置上,现在是陪坐的朱益藩。
  
    溥仪偷偷地向八仙桌下看了看,看清了英国师傅的腿跟朱师傅的腿一样,是打弯的。他笑了。
  
    庄士敦也笑了。
  
    “陛下是看我的腿吧?”庄士敦用流利的普通话说着,站起身来,在地上走了几步,“洋人走路关节也是要动的啊!陛下。”
  
    他回到座位,笑眯眯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溥仪放声地笑起来了。只有朱师傅一笑不笑地呆坐着。
  
    “这个洋师傅有意思!”溥仪心里说。他的不安和拘束感大为减少。不过还不敢说话。
  
    朱益藩却增加了不安和惶惑。他是不反对找洋人当师傅的,因为他相信洋人有保镳作用。但现在他对这个洋人能否起到这个作用,发生了怀疑。他牢牢记着陈宝琛今天一早告诉他的事。
  
    昨天下午陈宝琛回到家里,门房忽然送上一个拜匣,打开一看,名帖上写的是:“大英帝国牛津大学文学硕士庄士敦字志道”,心中不禁暗笑,载涛介绍的情况果然不错,这位英国夫子处处学中国官场和文士气派。这拜匣是官场通用的,这个“志道”的大号当是取自《论语》上的“士志于道”一句话,活像一位中国秀才的做法。
  
    他问门房:“他怎么来的?”
  
    “乘一辆洋式马车。”
  
    “有跟随吗?”
  
    “没有。递拜匣的是车夫。老爷您猜是谁?”
  
    “是谁?”
  
    “是从前在醇王府赶车的刘三。”
  
    “是醇王府推荐的?”
  
    “倒没听说。不过听刘三刚才说,庄大人住在安定门张旺胡同的一个大宅院,就只雇用了三个人,刘三赶车,刘三的闺女做饭洗衣服,还有个管事的,原是涛贝勒府的人。”
  
    陈宝琛点点头,叫门房去请,自己整整衣裳,走向二门去迎接。他心里有些奇怪,这个英国人何以与他知道的外国人不同?在北京的外国人使用中国仆人都是公使馆给找的会些洋话的人。这种人在北京已经形成了一帮,不通洋话的甭想插足的。而这英国人用的却都是王公府上用过的人。此人可见是不同一般。
  
    在二门外迎见的庄士敦,给陈宝琛的印象是越加不同一般了。庄士敦穿的是宝蓝色铁机缎的皮袍,黑缎马褂,头戴青缎云彩纹的风帽,一见陈宝琛,立即拱手作揖。陈宝琛把他让进客厅后,他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把陈宝琛说得一愣: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陈福州①(这是借用唐李白对荆州刺史韩朝宗的话,原话最后三字是“韩荆州”。陈宝琛是福州人。)。”
  
    接着是一段仰慕的话。更让陈宝琛吃惊的是,他顺口还念了两首陈宝琛的诗,是前几年所写的《六月初一日漱芳斋听戏》。念得抑扬顿挫,铿铿锵锵。略一深谈,陈宝琛听出这英国夫子对唐诗宋词以及佛经都颇有研究。中国的名山大川,他也游历了不少。陈宝琛办理南洋事务,到过南洋,见过不少黄发碧眼的商人、官吏。有的也号称“中国通”,但比之庄士敦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宝琛从心底对庄士敦发生了好感。但是在谈到陈宝琛最关心的问题上,他的心凉了一半。
  
    “庄师傅这次入宫为大清皇帝侍读,是经民国当局中介,由徐大总统照会英国使馆,代为聘请的。英国政府对庄师傅有何交代?”
  
    这番话的措词是陈宝琛用了些心思的,说得含含混混,可是使人听得出,这次庄士敦入宫好像是三个国家之间办的一次交涉。但庄士敦回答得很明确:
  
    “陈太傅不要误会,我入宫教英文,虽然经过民国政府和英国驻华使馆,却不是国家之间的交涉,是我个人受聘于清室。我本人虽曾是英国官员,现在完全是个平民。”庄士敦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字地说,“平民,而不是英国政府所派的官员,我只能尽平民教师之责。”
  
    “原来如此。但不知……”陈宝琛捻着胡须,慢腾腾地说,“涛贝勒和李季皋是对庄师傅怎么说的?”
  
    “到英国去的事,是说过的。”
  
    “您说什么?到英国?谁到英国?”陈宝琛的手离开胡须,悬在空中了。
  
    “皇帝陛下准备将来到英国留学,在必要的时候。”
  
    “什么时候?”
  
    “照涛贝勒和李季皋的话说,是需要避难的时候。不过照我的意思,皇帝陛下应当是为了增长见闻才到英国留学。这我完全可以办到。陈太傅难道没听说?”
  
    陈宝琛摇摇头,半晌说了一句:“记不起了!”他对庄士敦不放心了。他只承担“平民教师”之责,却又准备把皇上带到英国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匪夷所思!高深莫测!”陈宝琛对朱益藩讲完这段故事,以这八个字作了个总结。
  
    如果他把自己和英国当局之间说得毫无关系,那还保什么镳?如果皇上听信他的话,真的到了英国,那后果……,朱益藩忧心忡忡地看着庄士敦和皇上。此刻庄士敦向立在门旁的太监做个手势,太监从靠墙条案上捧起一个黄皮包袱,放在念书的桌上。庄士敦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尺把长、寸半宽、半寸厚的小木匣子,放在溥仪面前。
  
    “这是我给皇帝陛下带来的铅笔盒。”
  
    接着,他把包袱里的一样一样的本本儿等物放在溥仪面前。溥仪满面喜悦之色,打开铅笔盒,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庄士敦一样一样地说明:这是黑铅笔,这是红蓝铅笔,这是钢笔,这是橡皮,……这是英文《四书》,这是练习本,这是吸墨纸,这是墨水……每说一样,溥仪就乐得发出一声“啊……!”朱益藩心里的不安跟着就升一级。这怎么得了?他不当保镳,要之何用?只能用这五颜六色,奇技淫巧的东西把皇上引到邪路上去,可怎么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道理怎么跟他说?……
  
    下课后,朱益藩向陈宝琛说出自己的忧虑,陈宝琛默然良久,轻轻地说:
  
    “木已成舟,王爷面前暂不提,且再看看。事在人为,今后咱们对皇上要加倍用心了。”
  
    “那就靠陈太保了!”
  
    陈宝琛点点头。朱益藩认为自己责任已尽,回家安心打麻将去了。
  
    第二天,朱益藩按规定不再去陪坐。庄士敦坐下来,开讲第一课。他在一张白纸上,用蓝铅笔写了三个英文字母:ABC
  
    “皇帝陛下先学英文字母。英文有26个字母,请陛下随我念。”
  
    溥仪念了一遍,指着字母问:“A,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字母没有意思。英文和汉文不同,英文是音素语言,汉文是音节语言,英文是用字母拼音……”
  
    庄士敦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立在门旁的太监一眼,忽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庄大人,奴才叫刘长顺。”
  
    “刘长顺,今天上午陈师傅上课时你在哪儿?”
  
    “啊?……”刘长顺吃惊地结巴了。“回庄大人,陈师傅上课,奴才没偷懒,一直在外屋听招呼啊!”
  
    “那好!请你现在照样到外屋听招呼去!”
  
    “嗻……是……”
  
    看着刘长顺退出门去了,庄士敦皱着眉头,向溥仪笑笑,继续讲下去:
  
    “以后,慢慢讲什么是音素、音节。陛下先学字母。”他顿了顿又说,“为了更有利于学英文,今后我想有些话我用英文讲。比如,我用英语称呼陛下,Your Majesty!①(英语,陛下。)”
  
    他又重复念了几遍。忽然转回头去,看见刘长顺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那老地方了,不禁大怒。
  
    “你为什么又来了?”庄士敦涨红了脸,“是内务府叫你来监视我的吗?”
  
    “嗻,嗻……”刘长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庄大人,奴才不能不听内务府的……”
  
    “这是规矩吗?”
  
    “嗻,庄大人体谅奴才!”
  
    “你守规矩吗?”
  
    “嗻,奴才不能不守规矩。”
  
    “那么,你口口声声叫我庄大人,在至高无上的皇上面前,你给我尊称,是守规矩吗?”
  
    “……”刘长顺面无人色地退出门外。
  
    “内务府对我这是不礼貌的,Your majesty!内务府对我和对别的师傅不同。我要向徐总统提出来!不过,这是内务府的事,Your majesty不知道。”
  
    刘长顺此时正哆哆嗦嗦地在前院,向正巧到毓庆宫来的世续和王爷禀报这件事。
  
    毓庆宫的太监都是念过书的,刘长顺更是程度较高的太监,所以世续派他来担任这件不受庄士敦欢迎的任务。他被庄士敦赶了出来,颇有提升希望的前程化为泡影,这是叫刘长顺非常痛心的事。他非要对庄士敦报复一下不可。
  
    “这位庄大人刚才还出了花样,说今后对皇上要称呼作……由尔卖介子推!”
  
    “什么?”世续问。
  
    “由尔卖介子推!照奴才看,这太不像话。介子推不是晋文公的忠臣吗?怎么说卖忠臣呢?”
  
    “胡扯!”载沣生气地打断刘长顺的话,“这一定是一句外国话,你,你怎么这么……无知!”
  
    “嗻!照奴才想,寒食节就到了,是介子推烧死的节日……”
  
    “你还胡说!下去!”世续喝了一声。
  
    “嗻!”刘长顺赶紧退下去了。
  
    刘长顺不知道世续大人刚刚遇到过另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毓庆宫首领太监向世续大人抱怨,说今天太监们依例向新任帝师庄大人道喜领赏。庄大人掏出一把银元,要他先开一张收据……
  
    载沣刚才听世续讲了这件新闻,一直想笑,现在听了刘长顺讲的“介子推”,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可是再看看陈宝琛、朱益藩和世续都阴着脸,他又笑不出来了。
  
    世续感到一阵冷意。他望望室外天空,是阴云上来了。他心里的阴云更重。民国政局不稳,徐世昌只说空话,学生在闹事,南方孙文又组起了政府……这一块块阴云之外,又加上了居心难测未来难卜的庄士敦这块阴云……
  
    忽然后院书房里传来一阵笑声。这是十四岁的皇上遇到新鲜有趣的东西时才会发出的快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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