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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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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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十三、飞龙入梦

李文达

  飞龙入梦
  
  “主上(明帝)八九岁以及成人,入则在官人之手,出则惟武官小人,读书无以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问未尝遇君子。”
  ——《晋书·庚亮传》
  
    “张谦和,你听,响城了!”
  
    “禀万岁爷,不是响城,这声音太近了,响远不响近才是响城。”
  
    紫禁城里的“响城”,这是上自有学问的师傅,下至不识字的苏拉,无人能解释的现象:宫里的声音,比如在北边的漱芳斋唱戏,坤宁宫里萨满太太①(满族宗教萨满教中的女巫。)祭神,虽然都够喧闹的,在养心殿的宫院里却听不到,而城外远远的地方发出的响声,比如天桥耍把戏的吆喝,大街上小贩的叫卖,东交民巷里使馆军乐队演奏,城墙根兵营大兵们唱歌,倒能一阵一阵听得很清楚。御前太监李延年的耳朵特别尖,他还能听出大兵唱歌的歌词,并且分辨出是哪个队伍唱的,作出说明:
  
    “万岁爷您听,这是袁世凯新军唱的:‘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
  
    “万岁爷,这是第一镇老兵油子唱的:‘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
  
    现在溥仪听到的不是唱歌,不是叫卖,也不是天桥把式的吆喝,而是军乐的声音。
  
    “张谦和,这是东交民巷外国军乐吧?”
  
    “禀万岁爷,奴才听这是西苑里的军乐。准是袁世凯又摆筵席了。”
  
    张谦和面向西边,瘪嘴仰头,倾听从那边飘过来的军乐声,脸上是一副悲怆神色。溥仪身前身后随行的太监们都静悄悄立着,仰头向西倾听,脸上也都是悲怆神色。
  
    溥仪喜欢音乐。八音盒、唱歌的机器鸟都使他入迷,这军乐可比八音盒和机器鸟更好听了。他今天下课到四宫太妃处请过安,刚走出太极殿就听见了军乐,立刻叫队列止住脚步,入神地听起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张谦和的神色,高兴地嚷道:
  
    “到乾清宫,那儿地方高,听得清!”
  
    銮驾启动,前面“打吃”太监还是照老样子“鸭行鹅步”地走着。溥仪不耐烦了,连声叫喊:
  
    “停下,停下!
  
    他跳下黄缎绣龙金顶轿,向乾清宫方向跑去。
  
    “打吃”的,抬轿的,举伞的,护卫的,挑着点心茶水圆笼的,提马扎、端尿壶的……都跟着跑起来。
  
    这可苦了有气喘毛病的张谦和,他很希望万岁爷发慈悲下道谕旨:“你们慢慢跟着!”或者:“你们靠边站着!”这是过去有过的先例。可是今天溥仪一心要听军乐,忘了王二嬷早先嘱咐的话:“老爷子能跑,那些太监老的老、弱的弱,可跑不动,就该叫他们站在一边等着。”
  
    溥仪跑上乾清宫的丹陛,站在平台上。这里果然听得很清楚,可是丹陛下太监们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干扰了军乐声,他生气地嚷道:
  
    “轻着点!轻着点!”
  
    不等太监们放轻脚步,军乐声停息了。
  
    “怎么没有了,张谦和?”溥仪失望地拉住张谦和问,好像那军乐是张谦和弄出来的。
  
    “禀万……岁爷……袁……世凯,”张谦和喘吁吁地说,“想必是……散了筵席!”
  
    “袁世凯摆什么筵席?”
  
    “袁世凯,哼!”张谦和缓过气来,愤愤地说,“钟鸣鼎食,吃饭还奏乐,比万岁爷还神气!”
  
    “张谦和,你看,那是干什么?”溥仪忽然指着三大殿那边问。
  
    三座大殿都围起了脚手架,距离最近的保和殿的脚手架上,清清楚楚地有人在活动。
  
    “是袁世凯修缮三大殿,三大殿归了他们民国,正没用处,现在袁世凯要当皇帝,派上用处了。真是狼子野心,活曹操!”
  
    溥仪发起呆来。
  
    怎么袁世凯要当皇帝?我不就是皇帝吗?丹陛下边的这群太监,这顶黄轿,这把黄罗伞,这明黄色……不都是为我这个皇帝独自用的吗?袁世凯当了皇帝,这都算他的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张谦和像是猜透了万岁爷的心思,慌忙地安慰道:“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文殊菩萨转世,而袁世凯不过一条草蛇,一条蚯蚓,日子长不了!跟戏台上的皇上一样,转眼就下台吃窝头去了!”
  
    张谦和的话,叫他想起了溥杰不久前给他讲的戏台上的皇上的事,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万岁爷该回宫了,天凉,进了‘小雪’第四天了!”
  
    张谦和向丹陛下的轿子招手,轿子上来了,溥仪却不肯进轿,只是发呆。他想着溥杰跟他讲的那件事。
  
    溥杰最近一次奉端康太妃之召,随祖母、母亲来会亲,十月十五日来,住了五天,昨天才走。这五天里,因为天凉,很少到外面跑。溥仪每天下课,都把溥杰召到养心殿,让他讲紫禁城外的见闻。溥仪现在想起来的,是溥杰在徐世昌家里看戏的一段故事。徐世昌是袁世凯的国务卿,九月二十三日在家里做寿,演戏招待祝寿宾客。在毓庆宫伴读的毓崇事先告诉了溥杰,他阿玛要带他去徐府看戏,参加徐府堂会的都是名角。溥杰也要去,毓崇父亲溥伦自然同意,把他带去了。溥杰对这次堂会的描述,使溥仪觉得最逗乐的是那出戏里的皇帝,正在锣鼓和唢呐声中要登上宝座时,忽然变了卦,向台上众将相连声说“不敢,不敢!”他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这是什么戏啊?”溥仪问。他在宫里也看过不少戏,前不久八月初八荣惠太妃做六十整寿,宫里漱芳斋刚演过戏,他还有很深的印象。
  
    “叫《大登殿》!”
  
    “哦,那是薛平贵!薛平贵是当皇上的。”
  
    “可薛平贵不干,说不敢不敢,还说,现在中国没有皇帝了,宣统早下了台了!”
  
    “胡说!我还没死,我还是皇帝!”
  
    “可是薛平贵真的这么说,皇上不是皇上了。”
  
    “那是唱戏!傻瓜!这个唱戏的真会逗乐!可是毓崇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真坏!”溥仪生起气来。“这傻毓崇真是又呆又坏,这样有趣的事不告诉我。明天非问问他不可。”
  
    第二天,溥仪在毓庆宫拉住毓崇责怪他不告诉他到徐府听戏的新闻。毓崇傻笑着说:
  
    “那算什么新闻?我听见的都得说说吗?听戏的人说的话,你听吗?”
  
    “说什么来着?”
  
    “有个听戏的老头说,宫里的皇上还在唱当皇上的戏,可不知道看这台戏的人全散了”。
  
    当时觉得是逗乐的事,现在想起来,不是滋味了。唱戏的和听戏的都这么说,我不是皇帝了?皇帝换了袁世凯了?
  
    “禀万岁爷,该回去了。”
  
    张谦和向抬轿太监作个手势,轿夫放低了轿杠,张谦和搀住万岁爷的胳膊,想把他快些送进轿去,免得冻出病来。不料溥仪甩开他的手,问道:
  
    “张谦和,你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那么谁是皇帝?”
  
    “天底下只有万岁爷一位真龙天子!”
  
    “你骗人!你们都骗人!你们还说嬷嬷回家看看大妞就回来,你们都骗人!连毓崇也不告诉我真话,你们都会说瞎话,都骗人!”
  
    溥仪大喊大叫,又蹦又跳。他猛地把轿夫推开,跑下丹陛,冲进惊慌失措的銮驾队伍,把挑圆笼的太监撞翻在地,把圆笼一脚踢翻,散了一地的豌豆黄、核桃仁、撒其玛、药丸、药水……不等太监们转过向来,他已跑得无影无踪。
  
    张谦和在养心殿后院西庑房一间空屋里找到溥仪。这是王二嬷住过的屋子。溥仪趴在炕边上正呜呜地哭。
  
    “嬷嬷,嬷嬷,你为吗不回来!他们老是骗人!呜呜……”
  
    张谦和和几个御前太监跪在地下,苦苦恳求万岁爷息怒。该是传晚膳的时候了,可是万岁爷趴在炕上,仍是哭个不停。
  
    “万岁爷,万岁爷,乾清宫的宝座还是万岁爷的……”
  
    “我不要宝座!什么屁宝座,我不要!我不要人骗我!不要骗人!呜呜……”
  
    “万岁爷再哭,各宫主子知道了多不好!”
  
    “我不要各宫主子!我不要那么多额娘,我要嬷嬷!你们把嬷嬷给我找回来!”
  
    “禀万岁爷,这要长春宫主子说话才行啊!”
  
    “我不管,你们去说!你们不去找,就传散差!”
  
    溥仪说传散差,原来是一时吓人的话,以前一说出这话来,总有王二嬷给拦住,说完了就过去了。这回他忽然带着一种报复心理,想出个主意。他不哭了,叫了一声:“传膳!”
  
    张谦和看出万岁爷这突然变化,一定有点名堂。他根据多年经验,知道万岁爷不时地出花样,捉弄人。以前有乳母连寿在,免掉了不少麻烦,现在连寿走了,最好不要出这种事。他趁溥仪用膳,溜出了东暖阁,支起耳朵注意里面的动静。果然,吃饱肚子的万岁爷说话了。
  
    “李延年你说,我是皇帝不是?”
  
    “万岁爷自然是皇帝!”
  
    “好,你听我的圣旨!”
  
    “嗻!”李延年的声音有点打颤。
  
    “你去给我把王二嬷接回来!”
  
    “嗻!奴才……不敢……”接着“扑咚”一声,传来李延年跪下碰头的声音。
  
    “好啊!你这奴才!给我传散差!”
  
    张谦和赶紧出了殿,告诉殿上太监:如果万岁爷问,就说永和宫主子把他叫走的。
  
    当然,谁也不敢让长春宫知道,更不敢出城去找王二嬷。万岁爷从这天起,动不动传散差,叫敬事房打太监屁股。毓庆宫不去了,把御前太监一个一个叫进来问,谁不去找嬷嬷,谁就挨打。张谦和第二天报告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
  
    毓庆宫的平面是工字形,早先是嘉庆皇帝登极前的寝宫,后来做过皇子们的书房。光绪皇帝在这里听翁同和师傅授过课。溥仪读书时,西间屋内陈设依然是光绪读书时的布置:沿南窗是一张长条几,中间摆着“三镶玉如意”,两边对称摆着帽筒、花盆、瓷缸、瓷瓶。靠西墙是一溜炕,炕上有念书用的炕桌。靠东板壁是一溜明式红木茶几、椅子,靠北板壁有两张并放的八仙桌,上边是书籍和备用的文房四宝。西壁上贴着醇贤亲王奕譞给光绪皇帝写的屏条,是经慈禧太后认可的诫勉诗:
  
    “禀承列圣艰难业,永记东朝负载恩。心似权衡持正直,事如泾渭辨清浑。行成端赖研磨久,志减常因享用尊。见善则从过勿饰,义为人路礼为门。
  
    “慎依家法敬临民,上下情联一点真。偕乐始容王在囿,有为应念舜何人。简篇要鉴兴衰迹,舟楫全资内外臣。天命靡常修厥德,隋珠赵璧总浮尘。”
  
    这间书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炕几北面的明黄缎坐垫是给溥仪预备的,西面和南面各有一个红毡垫是师傅和伴读者毓崇的,整个布置庄严、古朴、整洁,只有一样东西与环境不太协调,是北面板壁上的一个几乎占满整个板壁的时钟盘,钟盘上的时针指着罗马数字Ⅻ,分针却指在Ⅵ上。这个钟表不知何时起就是这模样。好在炕上靠墙的小条几上有个自鸣钟,起着报时作用。
  
    十四岁的“头品顶戴伴读”毓崇,从前院溜到后院书房门口,向鹄立门旁一动不动的太监吐吐舌头。书房里自鸣钟打了十下,宫内外一片寂静,也听不见有“打吃”声。他知道今天又上不成课了,便又回到前院。前院休息室里陈宝琛正和前湖北按察使梁鼎芬聊天。
  
    梁鼎芬是光绪朝的进士,以直臣出名,曾弹劾过李鸿章在处理越南事件上渎职,弹劾过庆王奕劻贪赃枉法,弹劾过袁世凯权谋迈众,勾结庆王,引用私党,居心叵测。每次的结果都惹得慈禧发怒。头一次是“追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最后一次是面劾时遭到诃责,他索性告病辞官回家。光绪帝灵柩奉安西陵,他跑梁各庄灵棚祭吊,和前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劳乃宣一唱一和,大骂当了民国官的前来祭吊的前清遗臣,拿前山东巡抚,现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总长的孙宝琦作靶子,狠狠地辱骂一通。逼得孙宝琦承认未将民国大礼服换成清朝袍褂是“对不起先帝先后,宝琦不是个东西”!一时传遍朝野。光绪帝下葬后,他扬言要结庐守陵,直至松柏成林之日。他带头捐献集资,为崇陵植树。陈宝琛对这位遗老的为人颇为欣赏。自从九月间陆润庠病逝后,成了首席帝师的陈宝琛觉得另,一位师傅前国子丞徐坊年老体弱,自己一人力量不足,就建议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请梁鼎芬和翰林朱益藩到毓庆宫来。世续商得醇亲王同意,先约来今天在毓庆宫见见面。世续领了精通脉理的朱益藩给溥仪请平安脉去了。现在,梁鼎芬拿出他在崇陵拍摄的植树照片,照的是他手持锄头站在一棵幼松旁,全身翎顶袍褂齐全。他请陈宝琛题诗,陈宝琛毫不推辞,略略构思,欣然题了一首七绝:
  
    补天回日手何如?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傍山庐。
  
    梁鼎芬连连拱手道谢后,索问陈师傅的新作。陈宝琛打开案头的蓝布书包,拿出一张福建海月纸信笺来,递给了梁鼎芬。信笺上是三首绝句:
  
    钧天梦不到溪山,宴罢瑶池海亦干。
  
    谁忆梨园烟散后,白头及见跳灵官。
  
    一曲何堪触旧悲,卅年看举寿人■。
  
    相公亦是三朝老,宁记椒风授册时。
  
    凝碧池边泪几吞,一颁社饭味遗言。
  
    史家休薄伶官传,犹感缠头解报恩。
  
    梁鼎芬读罢,连连摇头叹息。他到京不久就听到传说,东单五条胡同徐世昌府中做寿演堂会,孙菊仙变了戏词,惹得陈宝琛竟掩面而泣。究竟这个戏文改的什么,却不清楚。他就此向陈宝琛小心地探问。陈宝琛微微一笑说:
  
    “孙菊仙虽是位伶人,倒比自诩不食周粟的假叔夷假伯齐们都像个人。孙菊仙在《大登殿》里扮演薛平贵,该着他登上宝座了,忽然向文武百官说,自从清宣统帝退位,世上已无皇帝,我薛平贵何敢再登宝座?他指着徐世昌问:你这丞相,谁是你的皇帝?指着我说:谁又是你的皇帝?”
  
    “奇人!奇人!真个是‘史家休薄伶人传’啊!菊仙到底是大清的秀才,难怪国朝曾赐过他三品官衔啊①(孙菊仙,武秀才出身,曾在清朝军队里干过,在镇压农民起义中有功,授过三品官衔。后来当了京剧演员,当时与谭鑫培、汪桂芬齐名,被称为“老生新三杰。”)!”
  
    “那天徐世昌做寿唱戏,令人感慨的事还不止这一起。演戏开场,竟然跳起灵官来了,岂不令人气愤!”
  
    不太懂戏的梁鼎芬不知这跳灵官何以令陈师傅感到气愤,听陈师傅解释了才明白,原来宫外演戏,开场先“跳加官”,由一个伶人戴着笑花脸,穿红袍,手持“天官赐福”“吉祥如意”之类的颂词,举给观众看,不唱只跳,从台口上过一下,以示吉祥颂贺之意。在宫里唱戏,听戏的帝后无须再加什么官了,所以不跳加官,而是由伶人扮成祛邪的“灵官”,就是道教中龙虎山上的那灵官模样。除了宫里,臣民家演戏没有跳灵官的。自从辛亥以后,陈宝琛在宫中听戏再没有看过这个节目,不料它竟出现在徐府戏台上,就难怪他愤慨了。
  
    “徐东海自诩三不主义:不做民国官,不受民国勋,不剪辫子。你瞧瞧,这不是又当了民国的国务卿,这不是袁家朝廷的首揆丞相吗?”
  
    “不过,东海实授国务卿后,也有些复礼的举动,还废除了剪辫子的谬令,有的省衙门,恢复了行程用滚单,上衙门递手本,传人用令箭的规矩。听说连端茶送客的规矩也有了,见上司还有行跪拜大礼的。”
  
    “这些还是不提的好。徐世昌和袁世凯头两年演的把戏不少:给隆裕太后做寿咧,给隆裕太后举行‘哀悼大会’咧,又是祀孔咧……,还告诉世续,皇上不必搬出紫禁城,这些举动连不少遗老们都当他是要还政于清,劳乃宣这疯子还写出两篇文章来鼓吹。如今都明白了,图穷匕首现!”
  
    “就是,就是!那些把戏骗得人够了。鼎芬早年就看出袁贼阴险狡诈,居心叵测。世人受骗一而再、再而三,此贼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逞!”梁鼎芬沉痛之至地说。他没有说自己原来何尝不是看到那些把戏而怦然心动,误认为复辟时机逼近过?否则他那年岂敢在梁各庄和劳乃宣痛骂孙宝琦?他佩服陈宝琛,竟能在扑朔迷离的世相中不乱方寸,力辨忠奸。辛亥之后,他曾简单地把剪不剪辫子作为识别人心的根据,看来是不妥当了。他不禁慨然道:
  
    “徐世昌居然厚脸皮,还留着辫子。”
  
    “贰臣!留辫子还是要入贰臣传的!”
  
    这时,世续和朱益藩走进了毓庆宫。话题转到皇上身上。
  
    起初世续听了张谦和禀报说皇上哭闹要嬷嬷,不肯上学。认为皇上又闹小孩子脾气,算不得什么事,不肯念书就玩两天,玩够了就念了。不料,皇上连续几天都不去毓庆宫,而且把御前太监除了躲起来的两位总管,几乎都打遍了。张谦和请示世续要不要禀永和宫主子,世续忙给拦住了。如果皇上是为了嬷嬷的事情闹性子,永和宫知道了,非引起母子两宫不和不可,这岂不重复前朝的故事!不过,皇上总是不上学,总是笞责太监,早晚会被几位太妃发觉,还是要怪罪下来的。世续思付一番,认为应该找师傅和王爷。“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咱当皇室大管家,有老薛保①(老薛保是京剧《三娘教子》中的忠仆。)之忠,却无为父为师之责。对,找他师傅和他老子去。世续想好了主意,先不说出,而是问张谦和:
  
    “给皇上请过平安脉了没有?”
  
    “禀大人,太医院范一梅来请过脉,只说没有事。开了个‘代茶引’,给万岁爷抢过去撕了。”
  
    世续点点头说:“不妨。请朱大人再看看。朱益藩大人就来毓庆宫了。”
  
    世续和朱益藩从养心殿回来,陈宝琛和梁鼎芬起立打听:
  
    “皇上的脉怎么样?”
  
    “平安,平安!”朱益藩没精打采地回答着,一屁股坐下来,打了个哈欠,伸手向在旁伺候的苏拉要水烟袋。
  
    陈宝琛笑笑。他知道朱益藩一定昨晚打牌又是一通宵未睡,却也不去揭这个短。
  
    “脉象平安,为何不来毓庆宫?”陈宝琛问。
  
    “我正要跟师傅商量这件事。”世续说。他挥手让太监和苏拉退出去,把张谦和禀报的情形大略说了。
  
    陈、梁、朱三位都惊愕了。朱益藩抽水烟没醒过神,现在叫世续的一席话弄得完全清醒过来,问道:
  
    “皇上认为受骗了?皇上不相信他是皇上了?”
  
    “皇上天禀聪明,过于常人,”梁鼎芬说。“皇上并不是不相信自己继承大统,而是愤慨于袁世凯元凶大憝,冒天下之大不韪!”
  
    陈宝琛沉吟不语。世续和朱、梁两老臣看见陈师傅两眼含泪,都不敢作声,过了半晌,才听他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苦其心志,苦其心志!我为师的有责任!”他抬头十分恳切地望着梁、朱说:“所以要请两位早日到毓庆宫,共同辅佐皇上吧!”
  
    他又望着世续,声音有些发颤,接着说:“时局险恶,日甚一日了。世大人,您给我在皇城中寻个住处,过几天我搬进来,好随时商议对策。听说袁世凯派步军统领来谈什么条件,要跟皇室结亲,各宫主位拿主意了?”
  
    “各宫主子说,还要跟王爷商量。”
  
    “咱们一起去见王爷,把几件事一块说说。”
  
    “我正是这个意思。”
  
    陈宝琛和世续被张文志让进宝翰堂大书房。张文志不胜抱歉地说:
  
    “王爷立刻就来,洗过手就来,两位大人随便坐。”
  
    “洗手啊?是如厕吧?”陈宝琛到过南洋,见过洋世面,知道西洋人管上厕所叫洗手。他对于硬搬外国语言来代替中国语言的新风气无限厌恶。胡适最近有篇提倡白话文的文章使他非常反感。他认为张文志现在也犯了食洋不化的毛病,故意想挖苦他一下。“张大总管也学了外国名词了。”
  
    “真是要洗手啊。王爷两手都是泥,不洗是不会来的。”
  
    “怎么两手泥?”世续也奇怪了,难道王爷也挖地窖?现在内务府属下各庄园都在挖窖存萝卜白菜。
  
    张文志笑而不答,只扭头用下巴向西边指了一指。陈宝琛和世续走到西耳房门外,耳房里是空的,可是透过耳房的窗,看见西跨院地上蹲着个人,不知在地上忙活什么,好像是用手在土堆上拍打着,背影有点像醇亲王,又不太像。此人穿着一身洋服,不戴帽子,脑后没有辫子,留着东洋式平头。听差们献上茶水和水烟袋,两人忙退回,靠条案旁落座,再不好意思张望,虽然还没闹明白张文志刚才向西那一指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文志这时已不在大书房了。
  
    两人抽着水烟,静静等候着。陈宝琛浏览条案上的摆设。条案正中是一座自鸣钟,两旁对称摆着金钟玉磐、帽筒花盆。和一座大理石屏相对应的是一座“欹器”复制品。他发现欹器座旁有一张虎皮宣信笺,上面像是一篇文章,字写得很工整,大得也不用戴花镜。他放下水烟袋,伸手绰起来看,认得这是醇亲王的笔迹:
  
    爱犬花小小传
  
    余昔于壬子春购得心爱犬花小,宛转随人意,灵敏异常,余深爱之。不意竟于乙卯年正月十五日卯时病毙。敖盖之戚,余不禁泣泪交并矣!乃于十六日申时装匣掩埋于宝翰堂西小院内,造坟立碣,以志永久迢思之意。吾爱犬虽微,藉此亦可以传也云乎!
  
    乙卯孟春下浣 书癖道人手识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陈宝琛心底涌起。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蔑视,是气恼,还是悲愤。也许都有一点。玩物丧志?这位王爷又何尝有什么志?大彻大悟,觉今是而昨非?他又有何觉何悟?哀莫大于心死,大清朝指望此王,岂不哀哉!……
  
    陈宝琛就是怀着这种悲哀心情望着匆匆踏进门的醇亲王的。
  
    载沣一边连声说着“恕罪!恕罪!”一边拱着手迈进门来。世续和陈宝琛从王爷这身装束上看出,刚才在窗外的那位蹲在地上的西装客,原来就是王爷本人。他穿的是一套崭新的藏青哗叽西装,脚上却是纯粹古典的粉底皂靴。使两位遗老惊讶之中更觉怪异的是,刚才在窗口看见王爷是东洋式平头,现在呈现在面前的却是西洋式分头,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王爷在西院里忙着……?”世续说。
  
    “是,是给年初葬下的爱犬墓上添添土。”
  
    “原来如此。王爷这身洋装……”
  
    “是,是的,”载沣有点不好意思,“自从奉了家慈恩准,剪了辫子,也得顺乎潮流,配上新式服装,七舍弟介绍麓记西服店,就订制了这套衣服。看着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就是王爷脖子上扎的这条绳子……”
  
    “这是领带。是载涛给我系的。”
  
    “不勒得慌?”世续关心地问,“在家里何必勒着,不妨松松吧?”
  
    “没事,是有点不舒服,载涛说习惯而成自然。”
  
    “前几天看见王爷进宫还有辫子,没想到王爷头发长得真快,才剪了辫子就长成了西洋头。真是春秋鼎盛之年,不同于老朽之辈了!”
  
    “哈哈!”载沣笑起来,起身走到墙头一个罗钿精镶的花梨木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拎出一条大辫子来。他像变戏法似的,一把从头上揭下“西洋分头”,露出“东洋平顶”的真实脑壳,又把挂着辫子的头罩套上脑壳。一个脑后垂辫、身穿西装、脚登粉底皂靴的前摄政王赫然立在两个目瞪口呆的老头子面前。
  
    世续哈哈地笑起来,陈宝琛陪着“嘿嘿”地冷笑两声。他心中的情绪已由悲哀变成了气愤。
  
    “听说洋人正花银子买中国辫子呢!”陈宝琛说。“不知一条辫子值几两银子。”
  
    “贵着呢!”载沣没听懂陈太傅的话外音,提起刚摘下的辫子说:“这个花了二十块银圆。”
  
    世续怕陈宝琛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把话题引到正文上来。
  
    载沣听明白了是皇上几天不上课,找乳母,发脾气,陈师傅和总管内务府大臣请他规谏一番。他迟疑了一阵,觉得舌头不如刚才好使了。
  
    “那,那么就,放几天假——吧?”看两位老臣默然而无响应,他又说,“不,不放假,那就禀、禀报四宫主位……?”看见两位老臣相视无语,便又自己回答了自己:“是啊,禀报了四宫,然后我再去见皇帝说说。”
  
    听了载沣的回答,世续认为总算有了着落,而陈宝琛认为当前局势如此危急,这位王爷对皇上,也是对自己的亲儿子如此漠不关心,他心中充满失望和不安。
  
    “王爷,还有一宗,袁世凯要和皇室结亲,可是一件关系重大的事。”陈宝琛说,“王爷拿定了主意?”
  
    “是啊,是件大事,”载沣连忙点头。“大事,得请四宫主位拿主意。”
  
    “四宫主子说要跟王爷先商量。”世续说。
  
    “商量是商量过一次了。袁世凯的步军统领江朝宗和咱们溥伦一齐来商量过一次……”
  
    “他们什么意思?”陈宝琛忙问。
  
    “意思,无非是袁家小姐当皇后,袁世凯再让皇室写个什么东西,然后,国体不论怎样,优待条件都列入宪法。”
  
    “写个什么东西呢?”陈宝琛盯住了问。
  
    “让溥伦拟出稿子,再请王公师傅们看吧。”
  
    “国体是什么意思?是袁世凯帝制自为吧?”世续说。
  
    “那不用说了,”陈宝琛忿然于色地说,“报上说的再明白也没有了,杨度、孙毓筠等辈小人的筹安会为此活动已久,连大典筹备处都有了。王爷,袁皇帝要和大清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还是……”
  
    “自然,自然,”载沣连忙截住了陈宝琛的话头。“优待条件上有尊号不废的话,是万不会改的。听说张勋也提醒袁世凯,‘优待’不能动。”
  
    “听说西苑改名新华宫,还要改黄色为红色,说是袁氏‘以火德王’。修完三大殿,说不定下步就修大内宫殿,到时候,鹊巢鸠居,飞龙也将无落足之地!”陈宝琛的声音越来越大。
  
    “尊,尊号不废,尊号不废……”
  
    “王爷,风声很紧,”世续说,“要及时跟各宫主子商量定夺。陈师傅为此日夜操心,准备过些天搬到皇城去住。”
  
    “世大臣,我正要跟您说说,”陈宝琛指着自己的心窝处说,“我决定今天就要搬去。”
  
    世续待要问他何以要提前,溥伦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人未进门,声音先夺门而入。
  
    “五叔,写出来了!……啊,陈师傅,世大人!”他迟疑一下,刚伸到怀里的手像给什么东西吸住,抽不出来。他今天穿的是紫缎面灰鼠里的皮袍,黑礼服呢马褂,他的手就挂在马褂对襟缝处。这种新式服装的马褂是有暗袋的。
  
    “伦贝子,写出来了就拿出来吧!”世续微微冷笑说。
  
    “拿,拿出来给两位太傅看看!”载沣说着伸过手去,接过溥伦掏出的一卷纸,递给了陈宝琛。
  
    四位王公大臣围着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坐了下来。
  
    对于溥伦毛手毛脚又鬼鬼祟祟的样子,陈宝琛比世续还要生气。他早听世续说过,溥伦和袁世凯拉得很近乎,袁家要和皇家结亲的事,溥伦背着遗老们早就跟袁世凯的心腹江朝宗接触过多次,和王爷也商量过。这样大事,却不跟他这最关心皇上命运的帝师透个信,若不是今天他先问王爷,王爷大概还不说。这都是溥伦捣鼓的!他冷冷地瞪了溥伦一眼,接过载沣递过来的十行稿纸。
  
    陈宝琛举起花镜,看了一行,手一哆嗦,花镜差点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王爷不是说是结亲的事吗,怎么成了这个东西?世续看他那吃惊发呆的样子,也忙戴上花镜凑过来,念道:
  
    “钦奉上谕:前于辛亥年十二月钦承孝定景皇后懿旨,委托今大总统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旋由国民推举今大总统御统治,民国遂以成立。乃试行四年,不适国情,长此以往,后患愈烈。因此,代行立法院据国民请愿改革国体,议决国民代表大会法案公布。现由全国国民代表大会表决,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今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钦此。宣统七年○月○日。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景丰、绍英。”
  
    世续读罢,一时寂然。溥伦侧目看见世续面色铁青,陈宝琛两眼发直。醇亲王低头,一只手捻着光下巴。他忽然站起,绕着桌子转起来了。
  
    张文志带了两名听差给送来烧旺的火盆。
  
    “王爷,佟十五来了。”张文志低声告诉载沣,“来伺候王爷照相。”
  
    “不照了!不照了!”载沣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原来是想照一张穿新洋服的相,还要站在爱犬的墓旁照一张。“让他回去!”
  
    张文志回到前院自己的书房里,佟十五正在装配他的新式相机架子。张文志告诉他,不必忙了,回去等招呼再来。“王爷正烦着呢!”
  
    “王爷在家享清福,有什么可烦的?”佟十五递过一支雪茄烟给张文志,一脸讨好的笑容。
  
    “还不是应付袁世凯当皇帝的事!”
  
    “谁当皇帝不是一样!”佟十五给张文志点上火。“怎么应付法?”
  
    “给袁世凯写一个劝进表呗!写了才能保优待!咦,你小子打听不少消息去,是给哪个洋主子?你得了多少好处?连礼也不知道送送了?”
  
    “张老爷,您放心……”
  
    半小时后,张文志又回到宝翰堂廊下,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谈话。他知道王爷讲科学、重卫生的习惯,每逢点上炭火盆,总是要把窗户开一点缝,以免中煤气。这声音就是从透气的窗口缝处传出来的。现在是溥伦的声音:
  
    “袁世凯没有听他大儿子袁克定的主意,不想让皇上搬出宫,张勋来过电报,坚不同意废除帝号,所以袁大公子想给皇上改成亲王的主张也撤消了。袁世凯还算够意思。结亲既已谈妥,推戴书也有了,现在只要给了仪仗和玉玺,那个优待条件保证就到咱手……”
  
    “伦贝子爷,您说什么?要大清皇帝玉玺?”陈宝琛粗声问道。
  
    “袁世凯要大清玉玺有何用?”世续间,“二十五个玉玺颗颗都是满汉合玺。再说外面谣传的什么和氏璧,谁也没见过!”
  
    “和氏璧,从宋朝就找不见了。你知道那时候的皇帝被称为白板皇帝的故事?”陈宝琛越说脸越红。“仪仗,可以给;要玉玺,万万办不到!”
  
    “是不是,跟各宫主位,再商量商量?”载沣说完,又绕桌子转圈子。
  
    “找太妃吗?”博伦大声说,“老太太们除了哭,什么主意也没有,我再不去听那哭腔了!”
  
    溥伦的嗓门越说越响,似乎很不耐烦了。屋外的张文志和屋里的几位都知道,这位伦贝子从慈禧太后做出立嗣的决定那天起,就有一肚子气。溥伦是宣宗成皇帝位下皇长子奕纬的承重孙,按规矩在光绪、同治两位皇帝无嗣的情况下,若从溥字辈最近支中选继承人,最够格的就是溥伦。在两宫病危时,溥伦满怀希望等着好消息,不料慈禧皇太后在调庆王奕劻出宫查看东陵的同时,也把他派出查看西陵。这件差使未办完,就传来立溥仪继大统的消息,他的好梦破灭,从此郁闷在心。宣统朝内,摄政王给他在皇族内阁中安排一个农工商部大臣的位子。为了敷衍立宪而设的资政院,由溥伦任总裁。溥伦出过两次洋,懂得资政院相当于外国的上议院,但实质上是个假立宪幌子。他这总裁的位子,财无财路,权无权威。由于这种种原因,他对爱新觉罗这个家族的利益,远不如其他王公们热心。在隆裕太后召集的最后御前会议上,他是主张让国的一位。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把他看做皇族代表,双方一拍即合。他极力为袁皇帝奔走,皇室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恨。
  
    “伦贝子,您有盖世之功……”陈宝琛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载沣忙站下接口道:
  
    “是,老伦干得是不易,只要优待条件保得住,皇帝尊号不废,岁银按时照付……老伦还是咱们的总代表。不过,你要袁世凯写下字据!”
  
    “袁世凯给伦贝子的是什么爵儿啊?”陈宝琛问。
  
    溥伦听出了话音,脸红了。
  
    “大概,也许,兴许是,还是资政院院长吧。”他被迫不得不透了消息,心里十分气恼:你这个冬烘先生,管得着吗?我告诉了你,又怎么样?他想把袁世凯许他亲王俸的事索性说出来,但终于没说出口。
  
    “怎么着,王爷?”世续怕陈宝琛再说出什么得罪溥伦的话,连忙把题目拉回来。“把卤簿①(卤簿是皇帝的仪仗。)送去,玉玺不给?”
  
    “是,是,照陈太傅的意思办。还要禀报各宫主位……喀拉莽阿!”
  
    廊下窗外的张文志吓了一跳,停了半晌,听到王爷第二声召唤,他才应了声“嗻!”进了大书房。
  
    “王爷有什么吩咐?”
  
    “备马车,上门!”
  
    载沣自从当了摄政王,进宫不再说“上朝”而改成“上门”,这习惯一直保留下来了。
  
    张文志回到外院,向呆在小书房的佟十五低声骂道:
  
    “你狗崽子还不走!知道吗?推戴书和仪仗都要送去,玉玺不给。快滚吧!”
  
    世续趁载沣的马车还没备好的时间,赶紧把皇上旷课的问题提出来,他主张由载沣去养心殿劝导一下,如果无效,还请师傅亲自出马。载沣同意了,说好今天先去四宫向太妃们禀报应付袁世凯的事,明天就去养心殿劝导。
  
    但是第二天不用劝导,溥仪自己到毓庆宫来了。这个转变的契机似偶然又不偶然,是由一个乌龟壳引起的。
  
    溥仪过去习惯早晨一醒就吃奶,后来养成的新习惯,是一醒就因为吃不到奶而想折磨人。这些天则是一醒就要找茬子“传散差”。
  
    这天早晨,他在体顺堂寝宫床上一睁眼,就听见宫院里有人说话。他跳下床,趴着窗户向外张望,看到是李长安和李延年站在院里大水晶石座旁说话。李长安手里拿个马蹄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在水晶石上磨蹭,边磨边说:
  
    “真外行!这不叫王八盖子,叫……”
  
    “乌龟壳吧?”李延年问。
  
    “不对,叫做龟甲!”
  
    “我不信,从这乌龟壳上能看出吉凶祸福?”
  
    “那自然!不信你试试,你打一卦,算算你的屁股今天挨打不挨打。”
  
    “怎么打卦法?”
  
    “这,我就不知道了。”
  
    “瞧你,想骗人又不会骗,咱问问大总管去!”
  
    说到这里,两个太监要走,溥仪连忙叫起来:“李长安!来来来!拿来我看!”
  
    李长安提心吊胆地进了体顺堂。
  
    “这是什么?”溥仪一把夺过乌龟壳来问。
  
    “禀万岁爷,这是龟甲。”
  
    “你说,这能打卦?”溥仪问。他懂得打卦是什么意思。张谦和给他演习过,张谦和每逢有个疑难事,不是翻《玉匣记》,就是在一个竹茶叶筒里放进三个铜制钱,摇一阵再倒出来,然后去查一本算卦书,从卦书上查出对疑难事的回答。溥仪对张谦和算卦不太相信,因为多次叫他算算明天下不下雨,没有一次算准的……
  
    “奴才只知道,这要有大学问的人才会用。奴才可不会用。”李长安不安地回答他。
  
    溥仪有点失望。他刚才想出一个主意,他要叫李长安算算,今天皇上打不打他屁股。如果他算出不打,他就偏要打,如果算出是打,他就不打。反正叫你算不准!可是这主意用不上了,李长安说他不会算!
  
    “你不会,你要这个干什么?”溥仪生气地问。“你又要骗人?”
  
    “奴才不敢。禀万岁爷,是陈师傅要奴才找的。”
  
    “真的是陈师傅要的?”
  
    “奴才不敢撒谎。”
  
    “好,传膳!我今天要去毓庆宫!”
  
    在去毓庆宫路上,李长安心里非常不安,觉得很对不住陈宝琛师傅。陈师傅原来嘱咐他不要把找龟甲的事讲出去的。不过,他有件新闻要告诉陈师傅,这件新闻大概可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
  
    这是五天前的事。
  
    陈师傅和世续在前院正悄悄谈论着袁世凯要当皇帝的传闻,徐坊师傅下课回到东屋,满脸晦气,指着自己的眉毛对陈师傅说:
  
    “皇上……拔了俺的寿眉……”
  
    徐坊字梧生,山东人,原是国子丞,以孝子著名于清末。他两眉各长出一根特长的眉毛,很以此得意,遗老和太监们都说这是长寿的标志。不幸的是,这寿眉也被小皇上发现了,总要去揪揪摸摸。徐坊很怕别人碰这两根毛,但不敢拒绝皇上,只好提心吊胆地让他一高兴就揪揪。没想到,今天皇上一使劲,给揪断了一根。
  
    “■翁,您老给俺动动著龟①(古代测吉凶的迷信活动之一,烧蓍草或龟甲,看烧后的痕迹,以断吉凶。),算算俺今天遇见的事是啥意思。”
  
    “梧生兄,”世续笑着说,“您前不久不是请白云观老道批过八字吗?”
  
    “批八字不行,俺还是信著龟之学!”
  
    “这龟甲到哪里去找?”陈宝琛说。
  
    正好李长安在旁边听到了,他有了主意,立刻插话对世续说:
  
    “世大人给我一天假,我能弄到龟甲。”
  
    世续同意了。陈宝琛给他说了要什么样的龟甲,并且嘱咐他,不可对别人说起,更不能告诉皇上。
  
    李长安一有机会就想到紫禁城外跑跑。他当天拿了徐坊师傅给他的一块银圆,换了五十吊钱,也就是二百五十枚大铜元,用五十枚买到合乎标准的乌龟壳,八十枚买了些点心,然后提了点心去看王二嬷。
  
    李长安见到王二嬷,吃惊不小。出宫不过一年,那位丰腴、俊秀的少妇已变成又瘦又黑足足老了二十岁的贫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破旧棉衣,跟大街旁的“缝穷妇”一样。事实上,王二嬷嬷正是靠缝缝补补的活计来奉养公公王桂林的。当她张开红肿的眼皮,对李长安开口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的时候,李长安才认出了她。
  
    她对李长安来看望他,还带来点心,谢了又谢,然后问起 “老爷子”的健康、近况。听着听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她又问了养心殿各位公公的好。她的声音比在宫里更加细弱缓慢。说了一会话,就提了口袋去买面,要留李长安吃饺子。李长安忙从剩下的一百二十枚铜元中取出五十枚,硬叫她收下,去买菜用。王二嬷嬷去了,王桂林用发颤的手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唠叨起来。
  
    “咱这媳妇,都亏了她,养活一家人。咱对不住她,没给她看好大妞。她出宫回家才知道,天天哭啊!你看她那双眼,愣是哭坏了的。还得干活计,天天缝啊补啊,不干不行啊!从宫里回来一点进项也没有,只有靠缝缝补补。她婆婆去世了,咱老废物了,还得靠她!咱家原来跟街坊冯家,常能彼此照应着,冯先生没有了,儿子投军没下落,冯大娘也回了老家。李公公,不瞒您说,冯家小子是好人,对咱媳妇也是真心的好,唉,那孩子可一点没音信……”
  
    正唠叨着,媳妇回来了。看着她合面、剁馅,王桂林对媳妇唠叨开了:
  
    “大妞娘啊;你就听我一句,找个代写书信的先生,给冯大娘写个信,问问宗岳那孩子……”
  
    “爹,您就别说了。我养您一辈子。”
  
    李长安告别时,把剩下的几十枚铜元都留下了。
  
    他本来想留十几枚,去看一场戏的,买个站票,这是足够了。但他终于放弃了这念头。他走在大街上,两手空空,心里却像堵满了什么。没钱看戏,他又不愿立即回宫,时间还早,想到天桥看看不要钱的场子。走到顺治门大街,看见有些人成群地往前拥,他跟着这个人流一直走到江西会馆门前,见不少人向里面走,正想打听一下里面有什么热闹可看,忽然会馆门口有位穿皮袍、带皮帽的人向他打招呼:
  
    “这不是养心殿的李公公吗”?
  
    他吃了一惊,怕是内务府的“番役”。原先内务府有规定,太监外出不能看戏,为监督外出太监,戏园附近经常有内务府派出巡查的便衣番役。
  
    “我叫佟十五,是给内务府包工修缮的。”
  
    李长安想起来了,在宫里见过这个人。
  
    “佟十五爷,您在这儿贵干哪?”
  
    “会馆里,有位月霞法师来讲经。李公公何不进来一起听听?”
  
    李长安心想反正没事干,这又不要钱,那就听听。佟十五帮他找了个座位,两人并肩坐着,法师还没到,佟十五卖弄知识地告诉他,当下袁世凯周围几位宠信的股肱,各信一种宗教,都向袁大总统推荐,大概是要定个国教。有人提倡儒教,把孔夫子的后代孔令贻迎到北京来供奉。有的向大总统进奏,把阿拉伯的教引来。民国新授的长江巡阅使张勋,推荐他江西老乡、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到北京宣扬道教。有位叫孙毓筠的,提倡佛教,现在把月霞和尚请来讲经……
  
    出乎李长安意料的是,月霞和尚讲的经几乎讲出乱子。这和尚讲了不久,忽然越说越有气:
  
    “我说万事起于欲念,也可败于欲念。人之大欲,永无穷尽。有的人不到身败名裂国破家亡绝不回头。做小官时,想做大官,做到大官,想当宰相,做到宰相,想当大总统,当了大总统又想当皇帝,当了皇帝,又要长生不老,而天下无不老不死的皇帝,有的早死,有的晚死……”
  
    听众中出现了嗡嗡声,越来声音越大,后来有人竟嚷起来了。
  
    “这和尚什么意思?”
  
    “这是骂谁?”
  
    “快告诉江朝宗去!”
  
    “不要嚷,我看和尚说得有理!”
  
    “接着讲啊!”
  
    “不能让他讲!”
  
    佟十五笑嘻嘻地低头在个洋纸本上记着什么。李长安看到人们纷纷起立,喧嚷声大得听不清了,连忙退了出来。
  
    这个新闻,怎么能不告诉陈师傅?陈师傅只要听到有人骂袁世凯,就特别高兴,连和尚也变着花样骂老袁,这一大新闻准能让陈师傅满意。
  
    在毓庆宫前院屋候驾的陈师傅,听到传来皇上的那一声“叫!”,比往常响亮,忧郁多日的心情,一下松快了许多。他立即迈步站在捧书太监身后,伴读的毓崇不情愿地从椅上立起,蹭到陈师傅身后,然后鱼贯走出前院,经过穿堂,进入书房。捧书太监把书放在炕几上,陈宝琛此时踏进门槛立在那里,向皇上注目为礼,经过这道仪式,然后迈步到炕前。毓崇向皇上行过跪安礼,等师傅上炕后也跟着上了炕。师徒君臣按规定坐好。陈宝琛打开眼镜盒,戴好花镜,正待打开书本,溥仪拿出乌龟壳,放在陈师傅面前。
  
    “陈师傅,是你要这个吗?李长安给你找来了,他没骗人吧?”
  
    陈宝琛忙摘下眼镜,拿起乌龟壳看看,笑了。
  
    “不错,臣要为皇上卜一卦。”
  
    由于一连几天不见李长安带龟甲来毓庆宫,陈宝琛已经用蓍草为徐坊卜过,得了吉卦,解除了徐坊的心病。李长安找来的龟甲,本来已用不着了,但是他听了李长安讲了江西会馆的新闻,灵机一动,有了一个主意。他决定把当前时局,跟皇上彻底讲明,然后利用龟甲,“苦其心志”一番。
  
    “皇上知道,当下举国上下,议论滔滔,都在谈袁世凯一心想帝制自为?”
  
    “我知道,张谦和他们都骗我,说袁世凯是条蛇,我是条龙,是真的吗?他要当了皇帝,那我是什么呀?”
  
    “谁是蛇,谁是龙,自有天意天定,不是任谁可随意而言的。”
  
    “怎么能知道天意天定呢?”
  
    “就是这个了!”陈宝琛端起乌龟壳。“蓍龟,自古以来帝王用以征询天意。”
  
    陈宝琛拿出《周易》来,先讲了一番“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的故事,然后讲解了《周易》六十四卦的符号,说明烧过的龟甲上将呈现出裂纹,用来查对六十四卦的符号,找出最相似的再看卦文。溥仪一听就懂,连忙催他快烧,火盆是现成的。
  
    “还得诚心敬意,向上天祷告。”
  
    陈宝琛下了炕,点燃了李长安事先准备好的线香,恭恭敬敬向北墙方向磕了头,把线香插进香炉,然后捧起乌龟壳,给炭火盆先磕了个头,跪着把乌龟壳放到火里,虔诚地望着。
  
    溥仪在一旁,受到感染,不由得跪下了,毓崇也照样跪在博仪屁股后面。
  
    过了一阵,陈宝琛用火夹子把乌龟壳夹了出来,放在李长安送过来的瓦盘里。
  
    “瓦盘放在炕几上。”陈宝琛指挥着,然后一同上炕,按原来读书的次序坐好。他把《周易》放在皇上面前说:“臣来查看龟甲六爻,皇上查周易。”
  
    陈宝琛歪头摆脑地看龟甲,溥仪和毓崇也探头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鼎卦!”陈宝琛嚷了一声,“请皇上查鼎卦!”
  
    “有了!”溥仪紧张得透不出气似的说:“陈师傅,这里,鼎卦。”
  
    “请皇上念念卦辞。”
  
    “鼎,元吉,亨,……”他念得诘屈聱牙,碰到生字,念不下去了。
  
    陈宝琛不看书,闭着眼在旁替他背了下去:“‘彖曰:鼎,亨象也……象曰:鼎颠趾,未悖也……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我仇有疾,终无尢也!’——皇上,这是大吉之卦。袁世凯天怒人怨,有疾,而不能损及皇上一丝一毫。皇上贵为天子,袁世凯狼子之心终不得逞!”陈师傅睁开了眼,泪如溪流,颤声接着说:“本朝深仁厚泽,全国人心思旧,终必天与人归!皇上记着,现在是潜龙勿用的时候啊!”
  
    聚在毓庆宫殿外和西间屋门口的太监们,早被这一幕场面吸去了全部精、气、神,此刻听完陈师傅这段话,虽然似懂非懂,但那意思,那激动的眼泪和发颤的声音,使他们大受感染,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皇上万岁”,都跟着齐声喊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
  
    溥仪快乐得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大声喊叫:“袁世凯当不了皇帝,我还是皇帝,哈哈!”
  
    这么说,没有人骗他,天意原来就是只认他一个!伏羲八卦、文王六十四卦,这是刻在《十三经》第一经上的,有大学问的陈师傅给烧的龟甲,这是几千年历代帝王都信奉的,那还有错!
  
    啊!经书原来有这么大的价值!
  
    啊!陈师傅有这么大的学问!
  
    十天后,袁世凯公布了帝制。溥伦用那份推戴书和仪仗换来袁世凯写在《优待条件》上的批文,由内务府珍藏起来了:
  
    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袁世凯志,丁卯孟冬。
  
    但是被溥仪珍藏在养心殿的,却是个烧过的乌龟壳。
  
    百日之后,袁世凯又宣布取消帝制,又过了不到一百天,袁世凯在全国讨袁护国声中气死在西苑居仁堂。
  
    袁世凯死讯给紫禁城造成了欢乐的节日气氛。四宫太妃们到御花园钦安殿向真武大帝敬香,而溥仪则在毓庆宫抱着陈师傅说:
  
    “你真是好师傅啊!我要好好念书,我要有你那么大的学问!”
  
    “王虽小而元子哉!”陈宝琛捋着花白胡子微笑说。
  
    “陈师傅,你那天说的‘潜龙勿用’是什么意思?”
  
    “这是《周易》上乾卦里说的,意思是小人道盛之时,圣人虽有龙德,于此时唯宜潜藏,勿可施用。现在小人当道,皇上年幼,正是潜修龙德之时。终有一日天与人归,必将‘飞龙在天 ’……”
  
    “‘飞龙在天’,书上也有这话?”
  
    “这也是《周易》上的。”
  
    “又是《周易》!咱们怎么不学《周易》?”
  
    “《周易》为十三经之首,但要放在后边学,皇上发愤读书,都会学到的。”
  
    溥仪从此一下子变成了发愤读书的学生。虽然这股热火劲不时地为其他兴趣打断,但毕竟在毓庆宫里老实了一阵。
  
    两个多月后,徐坊师傅因病去世。溥仪听见李长安和太监们的议论:
  
    “那是叫真龙天子揪了寿眉的缘故。”
  
    他本来听到徐坊死了,有点难过;听说是由于他揪眉毛造成的,有点亏心。可是再想想,这更证明自己是与人不同的真龙天子,他就又高兴了。
  
    这天夜里,守夜值更太监李长安听见皇上说梦话:
  
    “潜龙勿用!飞龙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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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20/7/21 23: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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