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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入梦
“主上(明帝)八九岁以及成人,入则在官人之手,出则惟武官小人,读书无以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问未尝遇君子。” ——《晋书·庚亮传》 “张谦和,你听,响城了!” “禀万岁爷,不是响城,这声音太近了,响远不响近才是响城。” 紫禁城里的“响城”,这是上自有学问的师傅,下至不识字的苏拉,无人能解释的现象:宫里的声音,比如在北边的漱芳斋唱戏,坤宁宫里萨满太太①(满族宗教萨满教中的女巫。)祭神,虽然都够喧闹的,在养心殿的宫院里却听不到,而城外远远的地方发出的响声,比如天桥耍把戏的吆喝,大街上小贩的叫卖,东交民巷里使馆军乐队演奏,城墙根兵营大兵们唱歌,倒能一阵一阵听得很清楚。御前太监李延年的耳朵特别尖,他还能听出大兵唱歌的歌词,并且分辨出是哪个队伍唱的,作出说明: “万岁爷您听,这是袁世凯新军唱的:‘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 “万岁爷,这是第一镇老兵油子唱的:‘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 现在溥仪听到的不是唱歌,不是叫卖,也不是天桥把式的吆喝,而是军乐的声音。 “张谦和,这是东交民巷外国军乐吧?” “禀万岁爷,奴才听这是西苑里的军乐。准是袁世凯又摆筵席了。” 张谦和面向西边,瘪嘴仰头,倾听从那边飘过来的军乐声,脸上是一副悲怆神色。溥仪身前身后随行的太监们都静悄悄立着,仰头向西倾听,脸上也都是悲怆神色。 溥仪喜欢音乐。八音盒、唱歌的机器鸟都使他入迷,这军乐可比八音盒和机器鸟更好听了。他今天下课到四宫太妃处请过安,刚走出太极殿就听见了军乐,立刻叫队列止住脚步,入神地听起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张谦和的神色,高兴地嚷道: “到乾清宫,那儿地方高,听得清!” 銮驾启动,前面“打吃”太监还是照老样子“鸭行鹅步”地走着。溥仪不耐烦了,连声叫喊: “停下,停下! 他跳下黄缎绣龙金顶轿,向乾清宫方向跑去。 “打吃”的,抬轿的,举伞的,护卫的,挑着点心茶水圆笼的,提马扎、端尿壶的……都跟着跑起来。 这可苦了有气喘毛病的张谦和,他很希望万岁爷发慈悲下道谕旨:“你们慢慢跟着!”或者:“你们靠边站着!”这是过去有过的先例。可是今天溥仪一心要听军乐,忘了王二嬷早先嘱咐的话:“老爷子能跑,那些太监老的老、弱的弱,可跑不动,就该叫他们站在一边等着。” 溥仪跑上乾清宫的丹陛,站在平台上。这里果然听得很清楚,可是丹陛下太监们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干扰了军乐声,他生气地嚷道: “轻着点!轻着点!” 不等太监们放轻脚步,军乐声停息了。 “怎么没有了,张谦和?”溥仪失望地拉住张谦和问,好像那军乐是张谦和弄出来的。 “禀万……岁爷……袁……世凯,”张谦和喘吁吁地说,“想必是……散了筵席!” “袁世凯摆什么筵席?” “袁世凯,哼!”张谦和缓过气来,愤愤地说,“钟鸣鼎食,吃饭还奏乐,比万岁爷还神气!” “张谦和,你看,那是干什么?”溥仪忽然指着三大殿那边问。 三座大殿都围起了脚手架,距离最近的保和殿的脚手架上,清清楚楚地有人在活动。 “是袁世凯修缮三大殿,三大殿归了他们民国,正没用处,现在袁世凯要当皇帝,派上用处了。真是狼子野心,活曹操!” 溥仪发起呆来。 怎么袁世凯要当皇帝?我不就是皇帝吗?丹陛下边的这群太监,这顶黄轿,这把黄罗伞,这明黄色……不都是为我这个皇帝独自用的吗?袁世凯当了皇帝,这都算他的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张谦和像是猜透了万岁爷的心思,慌忙地安慰道:“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文殊菩萨转世,而袁世凯不过一条草蛇,一条蚯蚓,日子长不了!跟戏台上的皇上一样,转眼就下台吃窝头去了!” 张谦和的话,叫他想起了溥杰不久前给他讲的戏台上的皇上的事,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万岁爷该回宫了,天凉,进了‘小雪’第四天了!” 张谦和向丹陛下的轿子招手,轿子上来了,溥仪却不肯进轿,只是发呆。他想着溥杰跟他讲的那件事。 溥杰最近一次奉端康太妃之召,随祖母、母亲来会亲,十月十五日来,住了五天,昨天才走。这五天里,因为天凉,很少到外面跑。溥仪每天下课,都把溥杰召到养心殿,让他讲紫禁城外的见闻。溥仪现在想起来的,是溥杰在徐世昌家里看戏的一段故事。徐世昌是袁世凯的国务卿,九月二十三日在家里做寿,演戏招待祝寿宾客。在毓庆宫伴读的毓崇事先告诉了溥杰,他阿玛要带他去徐府看戏,参加徐府堂会的都是名角。溥杰也要去,毓崇父亲溥伦自然同意,把他带去了。溥杰对这次堂会的描述,使溥仪觉得最逗乐的是那出戏里的皇帝,正在锣鼓和唢呐声中要登上宝座时,忽然变了卦,向台上众将相连声说“不敢,不敢!”他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这是什么戏啊?”溥仪问。他在宫里也看过不少戏,前不久八月初八荣惠太妃做六十整寿,宫里漱芳斋刚演过戏,他还有很深的印象。 “叫《大登殿》!” “哦,那是薛平贵!薛平贵是当皇上的。” “可薛平贵不干,说不敢不敢,还说,现在中国没有皇帝了,宣统早下了台了!” “胡说!我还没死,我还是皇帝!” “可是薛平贵真的这么说,皇上不是皇上了。” “那是唱戏!傻瓜!这个唱戏的真会逗乐!可是毓崇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真坏!”溥仪生起气来。“这傻毓崇真是又呆又坏,这样有趣的事不告诉我。明天非问问他不可。” 第二天,溥仪在毓庆宫拉住毓崇责怪他不告诉他到徐府听戏的新闻。毓崇傻笑着说: “那算什么新闻?我听见的都得说说吗?听戏的人说的话,你听吗?” “说什么来着?” “有个听戏的老头说,宫里的皇上还在唱当皇上的戏,可不知道看这台戏的人全散了”。 当时觉得是逗乐的事,现在想起来,不是滋味了。唱戏的和听戏的都这么说,我不是皇帝了?皇帝换了袁世凯了? “禀万岁爷,该回去了。” 张谦和向抬轿太监作个手势,轿夫放低了轿杠,张谦和搀住万岁爷的胳膊,想把他快些送进轿去,免得冻出病来。不料溥仪甩开他的手,问道: “张谦和,你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那么谁是皇帝?” “天底下只有万岁爷一位真龙天子!” “你骗人!你们都骗人!你们还说嬷嬷回家看看大妞就回来,你们都骗人!连毓崇也不告诉我真话,你们都会说瞎话,都骗人!” 溥仪大喊大叫,又蹦又跳。他猛地把轿夫推开,跑下丹陛,冲进惊慌失措的銮驾队伍,把挑圆笼的太监撞翻在地,把圆笼一脚踢翻,散了一地的豌豆黄、核桃仁、撒其玛、药丸、药水……不等太监们转过向来,他已跑得无影无踪。 张谦和在养心殿后院西庑房一间空屋里找到溥仪。这是王二嬷住过的屋子。溥仪趴在炕边上正呜呜地哭。 “嬷嬷,嬷嬷,你为吗不回来!他们老是骗人!呜呜……” 张谦和和几个御前太监跪在地下,苦苦恳求万岁爷息怒。该是传晚膳的时候了,可是万岁爷趴在炕上,仍是哭个不停。 “万岁爷,万岁爷,乾清宫的宝座还是万岁爷的……” “我不要宝座!什么屁宝座,我不要!我不要人骗我!不要骗人!呜呜……” “万岁爷再哭,各宫主子知道了多不好!” “我不要各宫主子!我不要那么多额娘,我要嬷嬷!你们把嬷嬷给我找回来!” “禀万岁爷,这要长春宫主子说话才行啊!” “我不管,你们去说!你们不去找,就传散差!” 溥仪说传散差,原来是一时吓人的话,以前一说出这话来,总有王二嬷给拦住,说完了就过去了。这回他忽然带着一种报复心理,想出个主意。他不哭了,叫了一声:“传膳!” 张谦和看出万岁爷这突然变化,一定有点名堂。他根据多年经验,知道万岁爷不时地出花样,捉弄人。以前有乳母连寿在,免掉了不少麻烦,现在连寿走了,最好不要出这种事。他趁溥仪用膳,溜出了东暖阁,支起耳朵注意里面的动静。果然,吃饱肚子的万岁爷说话了。 “李延年你说,我是皇帝不是?” “万岁爷自然是皇帝!” “好,你听我的圣旨!” “嗻!”李延年的声音有点打颤。 “你去给我把王二嬷接回来!” “嗻!奴才……不敢……”接着“扑咚”一声,传来李延年跪下碰头的声音。 “好啊!你这奴才!给我传散差!” 张谦和赶紧出了殿,告诉殿上太监:如果万岁爷问,就说永和宫主子把他叫走的。 当然,谁也不敢让长春宫知道,更不敢出城去找王二嬷。万岁爷从这天起,动不动传散差,叫敬事房打太监屁股。毓庆宫不去了,把御前太监一个一个叫进来问,谁不去找嬷嬷,谁就挨打。张谦和第二天报告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 毓庆宫的平面是工字形,早先是嘉庆皇帝登极前的寝宫,后来做过皇子们的书房。光绪皇帝在这里听翁同和师傅授过课。溥仪读书时,西间屋内陈设依然是光绪读书时的布置:沿南窗是一张长条几,中间摆着“三镶玉如意”,两边对称摆着帽筒、花盆、瓷缸、瓷瓶。靠西墙是一溜炕,炕上有念书用的炕桌。靠东板壁是一溜明式红木茶几、椅子,靠北板壁有两张并放的八仙桌,上边是书籍和备用的文房四宝。西壁上贴着醇贤亲王奕譞给光绪皇帝写的屏条,是经慈禧太后认可的诫勉诗: “禀承列圣艰难业,永记东朝负载恩。心似权衡持正直,事如泾渭辨清浑。行成端赖研磨久,志减常因享用尊。见善则从过勿饰,义为人路礼为门。 “慎依家法敬临民,上下情联一点真。偕乐始容王在囿,有为应念舜何人。简篇要鉴兴衰迹,舟楫全资内外臣。天命靡常修厥德,隋珠赵璧总浮尘。” 这间书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炕几北面的明黄缎坐垫是给溥仪预备的,西面和南面各有一个红毡垫是师傅和伴读者毓崇的,整个布置庄严、古朴、整洁,只有一样东西与环境不太协调,是北面板壁上的一个几乎占满整个板壁的时钟盘,钟盘上的时针指着罗马数字Ⅻ,分针却指在Ⅵ上。这个钟表不知何时起就是这模样。好在炕上靠墙的小条几上有个自鸣钟,起着报时作用。 十四岁的“头品顶戴伴读”毓崇,从前院溜到后院书房门口,向鹄立门旁一动不动的太监吐吐舌头。书房里自鸣钟打了十下,宫内外一片寂静,也听不见有“打吃”声。他知道今天又上不成课了,便又回到前院。前院休息室里陈宝琛正和前湖北按察使梁鼎芬聊天。 梁鼎芬是光绪朝的进士,以直臣出名,曾弹劾过李鸿章在处理越南事件上渎职,弹劾过庆王奕劻贪赃枉法,弹劾过袁世凯权谋迈众,勾结庆王,引用私党,居心叵测。每次的结果都惹得慈禧发怒。头一次是“追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最后一次是面劾时遭到诃责,他索性告病辞官回家。光绪帝灵柩奉安西陵,他跑梁各庄灵棚祭吊,和前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劳乃宣一唱一和,大骂当了民国官的前来祭吊的前清遗臣,拿前山东巡抚,现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总长的孙宝琦作靶子,狠狠地辱骂一通。逼得孙宝琦承认未将民国大礼服换成清朝袍褂是“对不起先帝先后,宝琦不是个东西”!一时传遍朝野。光绪帝下葬后,他扬言要结庐守陵,直至松柏成林之日。他带头捐献集资,为崇陵植树。陈宝琛对这位遗老的为人颇为欣赏。自从九月间陆润庠病逝后,成了首席帝师的陈宝琛觉得另,一位师傅前国子丞徐坊年老体弱,自己一人力量不足,就建议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请梁鼎芬和翰林朱益藩到毓庆宫来。世续商得醇亲王同意,先约来今天在毓庆宫见见面。世续领了精通脉理的朱益藩给溥仪请平安脉去了。现在,梁鼎芬拿出他在崇陵拍摄的植树照片,照的是他手持锄头站在一棵幼松旁,全身翎顶袍褂齐全。他请陈宝琛题诗,陈宝琛毫不推辞,略略构思,欣然题了一首七绝: 补天回日手何如?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傍山庐。 梁鼎芬连连拱手道谢后,索问陈师傅的新作。陈宝琛打开案头的蓝布书包,拿出一张福建海月纸信笺来,递给了梁鼎芬。信笺上是三首绝句: 钧天梦不到溪山,宴罢瑶池海亦干。 谁忆梨园烟散后,白头及见跳灵官。 一曲何堪触旧悲,卅年看举寿人■。 相公亦是三朝老,宁记椒风授册时。 凝碧池边泪几吞,一颁社饭味遗言。 史家休薄伶官传,犹感缠头解报恩。 梁鼎芬读罢,连连摇头叹息。他到京不久就听到传说,东单五条胡同徐世昌府中做寿演堂会,孙菊仙变了戏词,惹得陈宝琛竟掩面而泣。究竟这个戏文改的什么,却不清楚。他就此向陈宝琛小心地探问。陈宝琛微微一笑说: “孙菊仙虽是位伶人,倒比自诩不食周粟的假叔夷假伯齐们都像个人。孙菊仙在《大登殿》里扮演薛平贵,该着他登上宝座了,忽然向文武百官说,自从清宣统帝退位,世上已无皇帝,我薛平贵何敢再登宝座?他指着徐世昌问:你这丞相,谁是你的皇帝?指着我说:谁又是你的皇帝?” “奇人!奇人!真个是‘史家休薄伶人传’啊!菊仙到底是大清的秀才,难怪国朝曾赐过他三品官衔啊①(孙菊仙,武秀才出身,曾在清朝军队里干过,在镇压农民起义中有功,授过三品官衔。后来当了京剧演员,当时与谭鑫培、汪桂芬齐名,被称为“老生新三杰。”)!” “那天徐世昌做寿唱戏,令人感慨的事还不止这一起。演戏开场,竟然跳起灵官来了,岂不令人气愤!” 不太懂戏的梁鼎芬不知这跳灵官何以令陈师傅感到气愤,听陈师傅解释了才明白,原来宫外演戏,开场先“跳加官”,由一个伶人戴着笑花脸,穿红袍,手持“天官赐福”“吉祥如意”之类的颂词,举给观众看,不唱只跳,从台口上过一下,以示吉祥颂贺之意。在宫里唱戏,听戏的帝后无须再加什么官了,所以不跳加官,而是由伶人扮成祛邪的“灵官”,就是道教中龙虎山上的那灵官模样。除了宫里,臣民家演戏没有跳灵官的。自从辛亥以后,陈宝琛在宫中听戏再没有看过这个节目,不料它竟出现在徐府戏台上,就难怪他愤慨了。 “徐东海自诩三不主义:不做民国官,不受民国勋,不剪辫子。你瞧瞧,这不是又当了民国的国务卿,这不是袁家朝廷的首揆丞相吗?” “不过,东海实授国务卿后,也有些复礼的举动,还废除了剪辫子的谬令,有的省衙门,恢复了行程用滚单,上衙门递手本,传人用令箭的规矩。听说连端茶送客的规矩也有了,见上司还有行跪拜大礼的。” “这些还是不提的好。徐世昌和袁世凯头两年演的把戏不少:给隆裕太后做寿咧,给隆裕太后举行‘哀悼大会’咧,又是祀孔咧……,还告诉世续,皇上不必搬出紫禁城,这些举动连不少遗老们都当他是要还政于清,劳乃宣这疯子还写出两篇文章来鼓吹。如今都明白了,图穷匕首现!” “就是,就是!那些把戏骗得人够了。鼎芬早年就看出袁贼阴险狡诈,居心叵测。世人受骗一而再、再而三,此贼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逞!”梁鼎芬沉痛之至地说。他没有说自己原来何尝不是看到那些把戏而怦然心动,误认为复辟时机逼近过?否则他那年岂敢在梁各庄和劳乃宣痛骂孙宝琦?他佩服陈宝琛,竟能在扑朔迷离的世相中不乱方寸,力辨忠奸。辛亥之后,他曾简单地把剪不剪辫子作为识别人心的根据,看来是不妥当了。他不禁慨然道: “徐世昌居然厚脸皮,还留着辫子。” “贰臣!留辫子还是要入贰臣传的!” 这时,世续和朱益藩走进了毓庆宫。话题转到皇上身上。 起初世续听了张谦和禀报说皇上哭闹要嬷嬷,不肯上学。认为皇上又闹小孩子脾气,算不得什么事,不肯念书就玩两天,玩够了就念了。不料,皇上连续几天都不去毓庆宫,而且把御前太监除了躲起来的两位总管,几乎都打遍了。张谦和请示世续要不要禀永和宫主子,世续忙给拦住了。如果皇上是为了嬷嬷的事情闹性子,永和宫知道了,非引起母子两宫不和不可,这岂不重复前朝的故事!不过,皇上总是不上学,总是笞责太监,早晚会被几位太妃发觉,还是要怪罪下来的。世续思付一番,认为应该找师傅和王爷。“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咱当皇室大管家,有老薛保①(老薛保是京剧《三娘教子》中的忠仆。)之忠,却无为父为师之责。对,找他师傅和他老子去。世续想好了主意,先不说出,而是问张谦和: “给皇上请过平安脉了没有?” “禀大人,太医院范一梅来请过脉,只说没有事。开了个‘代茶引’,给万岁爷抢过去撕了。” 世续点点头说:“不妨。请朱大人再看看。朱益藩大人就来毓庆宫了。” 世续和朱益藩从养心殿回来,陈宝琛和梁鼎芬起立打听: “皇上的脉怎么样?” “平安,平安!”朱益藩没精打采地回答着,一屁股坐下来,打了个哈欠,伸手向在旁伺候的苏拉要水烟袋。 陈宝琛笑笑。他知道朱益藩一定昨晚打牌又是一通宵未睡,却也不去揭这个短。 “脉象平安,为何不来毓庆宫?”陈宝琛问。 “我正要跟师傅商量这件事。”世续说。他挥手让太监和苏拉退出去,把张谦和禀报的情形大略说了。 陈、梁、朱三位都惊愕了。朱益藩抽水烟没醒过神,现在叫世续的一席话弄得完全清醒过来,问道: “皇上认为受骗了?皇上不相信他是皇上了?” “皇上天禀聪明,过于常人,”梁鼎芬说。“皇上并不是不相信自己继承大统,而是愤慨于袁世凯元凶大憝,冒天下之大不韪!” 陈宝琛沉吟不语。世续和朱、梁两老臣看见陈师傅两眼含泪,都不敢作声,过了半晌,才听他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苦其心志,苦其心志!我为师的有责任!”他抬头十分恳切地望着梁、朱说:“所以要请两位早日到毓庆宫,共同辅佐皇上吧!” 他又望着世续,声音有些发颤,接着说:“时局险恶,日甚一日了。世大人,您给我在皇城中寻个住处,过几天我搬进来,好随时商议对策。听说袁世凯派步军统领来谈什么条件,要跟皇室结亲,各宫主位拿主意了?” “各宫主子说,还要跟王爷商量。” “咱们一起去见王爷,把几件事一块说说。” “我正是这个意思。” 陈宝琛和世续被张文志让进宝翰堂大书房。张文志不胜抱歉地说: “王爷立刻就来,洗过手就来,两位大人随便坐。” “洗手啊?是如厕吧?”陈宝琛到过南洋,见过洋世面,知道西洋人管上厕所叫洗手。他对于硬搬外国语言来代替中国语言的新风气无限厌恶。胡适最近有篇提倡白话文的文章使他非常反感。他认为张文志现在也犯了食洋不化的毛病,故意想挖苦他一下。“张大总管也学了外国名词了。” “真是要洗手啊。王爷两手都是泥,不洗是不会来的。” “怎么两手泥?”世续也奇怪了,难道王爷也挖地窖?现在内务府属下各庄园都在挖窖存萝卜白菜。 张文志笑而不答,只扭头用下巴向西边指了一指。陈宝琛和世续走到西耳房门外,耳房里是空的,可是透过耳房的窗,看见西跨院地上蹲着个人,不知在地上忙活什么,好像是用手在土堆上拍打着,背影有点像醇亲王,又不太像。此人穿着一身洋服,不戴帽子,脑后没有辫子,留着东洋式平头。听差们献上茶水和水烟袋,两人忙退回,靠条案旁落座,再不好意思张望,虽然还没闹明白张文志刚才向西那一指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文志这时已不在大书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