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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多儿孤
“我恳求你,慈爱而有先见之明的母亲,因为你善于避开这条大路,而保护这株正在成长的幼苗,使它不受人类的各种舆论的冲击!” ——卢梭《爱弥儿》 “你啊!居然也有今天!” 皇极殿大厅里,隆裕太后僵直的遗体前面,四位老太太的八只眼睛都冒出仇恨的怒火,四张嘴发出狠恶的诅咒,一齐射向这个已无生命的躯体。 这一天是民国二年,即公元一九一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如果照紫禁城里的写法,则是“宣统五年正月十七日甲戌丑刻,隆裕皇太后崩逝于长春宫。申刻,大行皇太后大殓安奉皇极殿。” 隆裕生前与袁世凯谈成的《优待条件》中,有“大清皇帝辞位后,尊号永存不废”和“暂居宫禁”等等规定,因此紫禁城依然保留了一个小朝廷。(暂居的“宫禁”范围是除三大殿外的全部紫禁城)中华民国成立,紫禁城内正朔不变,阳历不用,宫廷仪节、礼制服饰一律照旧,辫子一律保留。 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颁布宣统皇帝的退位诏书,表示了“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政体”。然后说,“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照小德张的说法,这是让袁世凯办共和,跟办新政、办立宪一样,太后还是太后。退位诏颁发之后,宫中也似乎一切照常。可是过了些日子,隆裕越想越不对。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来跟她商量如何搬到颐和园的事了,她这才真明白过来,这座紫禁城已不是她的,大清朝真完了,她一下子病倒了。在病榻上,她发现恒太时常不见人影,恍惚听宫女们说,张总管正忙着搬东西出去。她先以为是将宫内摆设往颐和园搬。等到她明白恒太是搬他自己的私产到天津租界时,她已经起不了床,常常昏迷。在颁退位诏后的一年零十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唯一使她感到安慰的,大概是能寿终于紫禁城中的皇极殿而不是颐和园的什么地方吧。 就在这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小德张带了他最后一批细软,搭上火车到达天津,住进了在英租界的洋楼。 现在,心腹宠监的逃亡,四位妃的诅咒,以及袁世凯做出清室暂缓迁移的决定,再也引不起她的任何喜怒哀乐了。 但是守在一旁的王公们,这时的情绪却十分复杂。袁世凯宽宏大量的决定使他们安下心来;小德张的逃亡使他们感到愤怒;四位妃的又哭又骂则使他们惊慌失措。特别是醇王载沣,结巴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颁退位诏之前,袁世凯逼着太后,先让摄政王退位回归藩邸。那天他倒不慌张,从宫里回到王府,一进房门便对瓜尔佳氏福晋大嚷:“这可好了,我能在家抱孩子了!”这副如释重负的轻松劲,把瓜尔佳福晋气得大哭。他安慰她说:“你难道愿意看见我天天受罪吗?”不管福晋怎么悲痛,他却自得其乐地督工修缮小书房,挂上自题的“退庵”匾额,又叫人去刻了几个闲章:“退庵主人”、“退庵居士”、“退翁”……在退字上大下功夫。不料隆裕太后又召他进宫,要他照料皇帝和宫中大事,他还得照常上班。清朝虽然亡了,爱新觉罗皇族仍在,家规自然还要遵守,何况《优待条件》规定给清室每年的四百万两银子中,有五万两是分给他的。他每天还去上朝、行礼、坐养心殿看公事——当然纯粹是宫中的公事,再没有什么叫他伤脑筋的国事了。他每天穿着便服进神武门,必要的时候进门后再换上补服袍褂或朝服顶戴。他的职务身分,由监国摄政王一变而为紫禁城大管家了。事情并不忙,每天到他坦请个安就可回来,大半天不是在家看书,就是遛遛东安市场,逛逛厂甸,或者去看个电影。这都是在监国那会儿根本享受不到的乐趣。他万万没想到,隆裕去世,原被隆裕打入冷宫的同治三位妃和从未入冷宫但也受了不少气的光绪帝的瑾妃大闹皇极殿。似乎和武昌闹事的时候差不多,又把他推入进退失措的困境中。 这个困境的背景,原来又和那位冤家袁世凯有关系。今早内务府去大总统府报丧的绍英大臣带回大总统的话说,要派步军统领江朝宗来向四位太妃们致意。载沣和内务府这才想起来四位太妃里的同治三妃即瑜妃、珣妃、瑨妃还在冷宫里,慌忙叫内务府大臣把她们放出来。又通知从未进冷宫但也被隆裕冷落了的瑾妃,一齐守视隆裕入殓。这四位老太太得知是袁大总统的关照,更不把载沣这批王公看在眼里,进了皇极殿,大哭大叫大骂,指着无知无觉的隆裕诅咒一番之后,便七嘴八舌地问王公们: “你们把我们怎么看待?” “皇城里还有个皇帝,咱娘们就没个名分?” “人家民国大总统还记着咱大清的法制,你们王公大臣们就忘了祖宗留下的规矩?” “皇帝继承的是穆宗毅皇帝,怎么兼祧的这一支反倒压倒我们?” “……” 载沣张口结舌,只会点头称是,无一词回答。他为难的不是不懂祖宗法制,而是对袁世凯这人心里没有底。他问过绍英,袁世凯要派江大提督来是什么意思,绍英回答:“我听他问到冷宫里是什么样,只想到他的意思是叫放出几位主子。至于别的意思,王爷还是问问伦贝子吧!”溥伦在袁政府里,被任为资政院总裁。他是宣宗成皇帝位下最近支的溥字辈人,按规矩是比溥仪更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也许他心怀不满,被袁世凯看中了吧,怎么和袁世凯拉得这么近?每次袁世凯有事和清室商量,都不找他醇亲王,而是找伦贝子。袁世凯把大清江山都拿去了,还打什么主意?现在他插手到太妃们身上,要派步军统领江朝宗来是什么意思?载沣面对着四位叫嚷不已的老太太,不得要领,只想找溥伦问问,而溥伦至今未见。他问遍了在场的王公大臣,都不知道溥伦何以未到。这些王公大臣,包括老成持重的世续、善于出主意的两位贝勒以及和奕劻势不两立、自诩有治国平天下宏韬大略的泽公爷,个个哑口无言。不仅仅如此,载沣还发现不少王公都没有到,庆王父子跑到天津公馆不出来。肃王善耆、恭王溥伟一个在大连的日本租借地,一个在青岛的德国租界地,电报已经发了,也没有回音。即使庆、肃、恭各府都闻讯动身奔丧,也来不及解决眼前四位老太太的问题。 四位太妃中的瑾妃,还够不上称老太太,她只有四十来岁,可是形容十分憔悴,加上患了大脖子病,便也显得老态龙钟。她没进过冷宫,但是使载沣惊异的是她比同治三妃怒气更大,喊声更高。 “世续,小德张怎么不见?” “禀主子,张兰德已经跑到天津英国租界去了。” “给我抓回来!”几位太妃们一齐喊。 “回主子们,太监们天天有跑的。别人还好说,唯独对张兰德没法办。只要进了外国租界,连袁世凯也要不出人来。” “你们王公大臣,怎么不早防备他?”瑾妃愤然地问。 “李莲英、崔玉贵呢?”同治三妃里有人低声地说。载沣没听出是谁问的,只觉得这声音不那么胆壮。 “李莲英死在家乡了;崔玉贵发热病也快不行了。”绍英回答。 “太监的事以后再说,我先问问,我们几位的名分,王公们拿个什么主意?” 瑾妃说话气派很大。王公大臣们都被镇住,闭口无言。载沣越发感到里面有文章。正在纳闷和为难的时候,溥伦匆匆地到了。 “江朝宗来了,要见几位主子。”博伦悄悄地对载沣说,别的王公们也听见了。“过些天,袁大总统还要派荫昌和段祺瑞来,觐见瑾主子。” 这下子全明白了。难怪瑾妃的气比别人都粗。 四位妃的叫嚷声停息了。瑾妃脸上现出光辉,三位同治妃脸色黯然。不过,看到王公们一齐对溥伦点头,一齐说:“对,对,袁大总统关心得对,都该晋封为皇贵妃……”三副脸色才又都开朗起来。 正月二十九日,前陆军大臣荫昌和讨伐革命党的军统①(军统,当时清朝新编陆军共有两个军。军统是一军的最高长官。)段祺瑞,以袁大总统代表身分拜会醇亲王,递交大总统亲笔函,表示承认瑾妃为首席太妃。二月初五,醇王与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贝子溥伦一齐往见四太妃,宣读代拟“谕旨”:瑜皇贵妃尊封为敬懿皇贵妃;珣皇贵妃尊封为庄和皇贵妃;瑨贵妃尊封为荣惠皇贵妃。另专拟一个“谕旨”:瑾贵妃尊封为端康皇贵妃。初六,荫昌与段祺瑞两位上将军又代表袁大总统在永和宫向端康递了玉如意,以示祝贺。等于大总统封了清室首席太妃。 端康接了袁总统的玉如意的次日,就叫人把载沣找去,说从明天起,她每天要见皇帝。意思很明白,要溥仪像对隆裕一样,每天给她请安。 载沣又遇到了难题。民国的总统认定端康是首席,意思是由端康接替隆裕的位置。但是,她毕竟不是太后。皇帝对端康应该怎么称呼?称呼端康和称呼其他太妃要有什么区别?从《大清会典》里找不出规定来! 他只好找王公和师傅们商量。 “称永和宫的主子为皇额娘,对其他各宫不必称呼了。”这是载涛的意见。 “没有一位皇上称呼贵妃为额娘的!”陈宝琛说。陆润庠卧病之后,陈师傅代替他成了首席师傅。“不用问陆凤石,他也准是这个意思。” 最后是世续的意见得到除陈宝琛以外的一致同意:“皇上对四位太妃,一律称皇额娘。每天两次请安的次序是先去永和宫。这一点区别也就可以了。” 陈宝琛提出,皇上下课后去请安时,在四位太妃面前各念一次当日功课。这意见当然通过了。 溥仪突然又有了四位母亲。 他第一次去向四宫皇额娘请安,每位皇额娘都给了他一些好玩的东西,都比隆裕皇额娘给的好。永和宫的端康太妃给的是个大八音盒,一打开盖,就叮叮咚咚地响起比唱歌还好听的声音,听得他如醉如痴,连吃饭都忘了。太极殿的敬懿太妃给了他一套《芥子园画谱》,他也看得入迷,回到养心殿,就临摹起来。储秀宫的庄和太妃给的东西更叫他目眩神迷,是一只盛在金丝笼里的机器鸟,张谦和给上了弦,开了机关,鸟就吱吱唱起来,跟真的一样。重华宫的荣惠太妃给了他两套天津泥人张捏的泥人,一套是《群英会》,一套《安天会》,都使他乐不可支。 张谦和对这些玩具做了精采的讲解。 “万岁爷可真是天地人全有了!”张谦和指着摆了一炕的玩具说,“这八音盒和机器鸟,是天上来的,这叫做‘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画上的花草是地下的,这泥人儿是人。这不,天地人全啦!” “这画里还有别的呢?啊,我明白啦!”溥仪打开《芥子园画谱》,指着上面的画说,“这是天,这是地,这是人。对不对?” “嗻!万岁爷天禀聪明!” 张谦和已是皇上的总管太监,他们一同住在养心殿。他再看不到恒太谙达那张凶狠的脸了。张谦和处处顺他的心。 这位退了位的皇帝,现在才渐渐有了天地人一统的皇帝感受。“退位”的概念还不曾形成,而“皇帝”概念却在他退位以后,在头脑中生了根。 人到老年,对新事物难得接受,也难得记住,而在幼年时期记下的东西往往一辈子不忘,学到的东西可以成为终身的知识。溥仪从幼年时起,人们不放过任何机会给他灌输帝王思想,连拉屎的时候都在给他上课。宫里把拉屎叫“减弯”。那天他坐在毛凳上减弯,张谦和在一旁陪他。只听万岁爷问道: “怎么这盛屎的大瓷缸是黄的?毛凳的架子也是黄的?缸里铺的沙子也是黄的?我的屎也是黄的?你减弯的毛凳也是黄的吗?” “只有万岁爷用的东西是明黄色,连太妃都不能用这种色。太妃和亲王们只能用杏黄色。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皇上是独一无二的。” 张谦和指点他看桌围、椅垫、床帐、门帘……这一切都是只能他用的独一无二的明黄色。 “书包、轿子,也都是。”溥仪大彻大悟了。可是还有不明白的: “为什么我是皇上?” “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是天上文殊菩萨下凡哪!要不然哪有这大福分” “什么是福分?” “福分,就是样样比别人享福!就说额娘吧,万岁爷就有四位皇额娘!” “这叫福分啊?”溥仪似明白似糊涂。他现在八岁了,还是无法懂得这道理。 “万岁爷的福分大,万寿节那天连袁世凯的人也给万岁爷拜寿。太后升了天,袁世凯叫全国公祭。前些日子,袁世凯还派了荫昌和段棋瑞两位上将给端康太妃递如意……” 张谦和说的这一大堆话,溥仪只懂得一个“如意”。至于“福分”是什么,还是不明白。 他去找嬷嬷,要问问嬷嬷。 王二嬷坐在二层殿旁她的小屋里,听李长安描述看见大妞的情形。 “大妞梳两个小辫,八岁了吧,能帮家里干活了。爷爷奶奶都挺喜欢……” 李长安嘴里说着,心中叫苦。他真想哭。 小德张逃跑后,张谦和当养心殿大总管,待李长安好一些。李长安得到他的准许,去任邱老家看望了一趟爹娘,并且准许他就此机会到王二嬷家看看,把王二嬷给大妞做的花棉鞋也带去了。他没料到,在花市的那条小胡同的小破房里,只看见王二嬷的公公王桂林一人,他的老伴和孙女大姐早已死去多年了。王桂林仍是每月去醇王府领钱,原是二两银子,后来是两块龙洋,现在是两块袁大头,日子还过得去。但是每次只许领钱,不许留话问话。只有同院的冯宗岳带回个消息,说在西苑见过王二嬷一面。宗岳没敢向二嬷说她家里的真情。后来冯家全家搬回老家,王桂林没办法去打听媳妇的消息,也没法把家里的情形告诉媳妇。他求李长安这回跟媳妇说说,他没把大妞照顾好,求媳妇宽恕他。老头说着就哭起来了。 李长安在回宫的路上犯了难。他能把大妞没了的事告诉她吗?这位嬷嬷每天只会笑笑,不多说一句,不多走一步,只盼有一天回到家里,跟大妞一起过日子。她总是仰头望天,出神凝视,这是想大妞啊!如果忽然听到大姐早就没了的消息,她受得了吗? 回到养心殿,向张谦和销假的时候,他把这件事说了。张谦和立刻警告他: “你千万别说!连寿听了准会发疯。那奶水一断,万岁爷非闹不可。你小子听着:若是连寿的神气有变,我就认定是你坏的事,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长安见了王二嬷,只得尽量把他平日听她念叨过的情形,胡编出一个梳着两个小辫,会帮家里干活的八岁小丫头来。其实大妞如果真活着,也只能梳一个小辫,那两个辫不过是王二嬷哄皇上编出来的。王二嬷对这小辫的偶合并未生疑。她向李长安谢了又谢,心想给他做双鞋。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问: “同院的冯家兄弟,真搬走了?” “不错。你老公公说,他又参了军,不知是啥个军,只听说带兵的也姓冯。” “在什么地方?” “嫂子,我下回去再打听!” 王二嬷本想再问点什么,可是皇上来了。 “我有没有福分?” 这个问题,把王二嬷问得愣住了。 李长安看出来,万岁爷又折磨人来了。近来万岁爷折磨人的道道好像特别多。有时候万岁爷叫人吃屎,叫人学狗叫,叫人把养心殿外的大铜炉搬到殿里来,那些道道一出来真叫人受不了。有时候万岁爷出难题,这也很叫人不安,如果回答错了,万岁爷倒不一定见怪,只怕被永和宫的探子报上去了,说不定就得挨打。比如这些问题,可不能随便回答—— “嬷嬷说小孩都是捡来的,她的大妞是从煤核堆里捡来的。我是从哪儿捡的?”回答这问题,如果说皇上也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这不要倒霉吗?可是你能说他是从娘肚子出来的吗?他万一问:“我是怎么进娘肚子里去的?”那又怎么说? 搬到养心殿以后,再没有人给他吃煳米粥了。他吃得高兴,就用手抓,这时只有王二嬷能提醒他用筷子。他又问:“为什么用筷子?”这还好应付,可是连环套式的问题,可以连到:“怎么这些菜,都是一个味?”这本来好回答:御膳房就这个德性!什么东西到御膳房都给你做成一个味。可是只要照实情说了,掌案太监会跟你结了血仇。 还有—— “这如意,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们都那么高,都是大人,就我一个是小孩?” “张谦和,怎么昨天冷,今天热了?” “李长安,你干吗叫李长安?” “李长安,你干吗不长胡子?……李长安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有小鸡吗……” 八岁的孩子要是问起问题来,可以要你的命! 八岁的皇上,要是折腾起人来,可以要你几辈子人的命! 为了应付难题,他们用了各种办法。 王二嬷给问住了,就说:“咱不识字,这就不懂咯!” 张谦和的办法是所答非所问,实在不行就讲故事。据说这是从毓庆宫师傅那里学来的。不同的是张谦和的故事里不是鬼就是神。实在应付不了,他就翻《玉匣记》①(《玉匣记》是算命的迷信书。)。 李长安有个更有效的办法:“奴才给万岁爷唱一段!”“给万岁爷变个戏法吧!” 现在,他看见王二嬷给窘住了,说了“咱不识字”也不顶用了,他想出个给她解围的办法。这是他回家新学会的布袋木偶戏,连道具都带来了。在他家乡,名叫“耍舞丢”。 这办法果然很灵,李长安摆出一套《猪八戒背媳妇》的道具、木偶,还未说起来,就让溥仪忘掉了一切。 养心殿东暖阁里,当年是东西两太后垂帘听政的地方,在垂帘处横拉起一块绿布,布沿上边出现了猪八戒,背着一位小媳妇,一摇一晃地顺着布沿走。李长安尖了嗓子唱着戏词。乐得忘乎所以的猪八戒跌了个跟头,再爬起身来,背上的媳妇变成了孙猴子。孙猴子大骂猪八戒: “好你个贪色偷懒的呆子!做梦也想要媳妇!” “啊呀,猴哥呀!”猪八戒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猴哥你饶老猪这一回吧……” 看戏的哄堂大笑。溥仪乐得手舞足蹈,几个御前小太监也笑个不住。王二嬷立在后面,无声地笑着。 这就是“福分”?比起大妞,好像是福分,大妞有谁给她弄这玩意呢?可是,这真是什么福分吗?她刚进醇王府时,还以为王府的孩子比随便谁家的孩子都有福分。在王府过了不到三年,越看午格越不像是这么回事?进了宫,就更看不出真有什么福分了。那天夜里,太后和世续大臣叫她准备带午格逃难时,她倒认为该是午格时来运转,因祸得福了。谁知是一场梦似的,又完了。午格退位以后,他有了四个娘了,该好了吧,真是奇怪,在她心里觉得不但没好起来,反而使午格离开福分越发远了。这想法是不是有点怪? 这个怪想法却不断地从心底冒出来。 从搬到养心殿单独用膳第一天起,溥仪就用手抓着吃。哪有做娘的不管孩子,让他用手抓着吃饭的?皇上有四个娘,没有一个管他,这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呢?每次用膳后,不管吃的什么,总有个太监到太妃们面前禀报一声:“万岁吃了一个馒头,一碗老米膳,进得香。”这管什么用呢? 头几天,两个小太监为了讨好溥仪,求得赏赐,按照小皇上的意思,两人对面跪着抽打对方的耳光。小皇上大乐,赏给这两个肿了脸的太监每人一个鼻烟壶。太妃管不着,张谦和不敢管。这样下去,这四个做娘的会抚养出个什么样的儿子来? 可是你说她们不管也不对。她们有自己特别的管法。御前小太监李延年从外边给皇上带回一双洋袜子。这种袜子穿着准是舒服,小皇上脚上叫布袜子磨出的茧子也不痛了。可是,这事被端康太妃的坐探报去了,把洋袜子要走了还不算,李延年还被打了一顿板子。当娘的就不管孩子脚痛不痛!再说,在儿子身边放“坐探”,有这样做娘的人吗? 更叫人担心的是,溥仪已到了七、八岁狗也嫌的年龄,他作践人取乐的事越来越多,常拿汽枪打太监,可是有谁管呢?前些天又用水枪激一个老太监。若不是我来得早给拦住,准得激病了!太妃们都不管。但是一天小皇上叫人轰狗和牛打架,她们听说了就大惊小怪地训斥道:“牛是咱满族的神,怎么能让狗咬?”满族的牛真比人还值钱?…… 木偶戏场又传来小皇上的欢呼声,打断了王二嬷的思路。 “李长安!我得赏你点什么呢?” 李长安忙趴在地上,“万岁爷手边的什么都行!” “我赏你吃块鸡蛋糕吧!” 王二嬷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他从条桌上拿块蛋糕,但不立即给李长安,而是又不知东找西找地干什么。最后找到了他看中的东西:练腿功的铁砂袋。他从袋里倒出铁砂,又掰开蛋糕…… “老爷子!那怎么行?”王二嬷慌忙走过来,在他耳边说,“铁砂子放在蛋糕里,那不崩坏他的牙吗?” 趴在地上的李长安,知道自己要倒霉了。他清清楚楚听见小皇上和王二嬷咬耳朵说的什么。 “我要叫他崩牙,崩了牙挺逗乐的!” “崩了牙,他以后怎么吃东西呀?老爷子不吃东西能行吗?” 李长安的泪水涌满了眼眶。 “不嘛!我要看他逗乐!” “那就换绿豆,绿豆也能吓他一跳的。” 绿豆救了李长安。李长安咬绿豆蛋糕时故意装出的怪像,果然逗得小皇上哈哈大笑,别的小太监也直乐。只有张谦和不乐,他在犯疑:这小寡妇是在邀买人心哪!怪不得李长安肯给她往家里带东西! 王二嬷也乐不起来。 她记得未人宫前,午格连猫也是爱惜的。 过了半年,王二嬷更觉得小皇上非但谈不上有福分,简直是不幸的了。 这年九月九日,太极殿敬懿太妃宣醇王太福晋刘佳氏和福晋瓜尔佳氏携阿哥溥杰和大格格进宫会亲。 临会亲前,先发一道皇帝谕旨,赏皇弟溥杰头品顶戴。这是退位皇帝第二次给民国的公民赏顶戴。上一次是去年给皇帝选伴读的时候,受此恩典的是贝子溥伦的儿子毓崇。为了给毓崇头品顶戴,醇亲王和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太保很费了一番踌躇,怕民国政府说小朝廷不安分。还是陆润庠师傅胆壮,说:“今年万寿节,民国总统不是还派了礼官来拜过寿吗?没啥事体!”顶戴赏了,真没事体。这回,经过大办隆裕丧事,醇王和世太保的胆子全壮了,太极殿一发话,马上办妥。 会亲日的三天前,养心殿里就紧张起来了。张谦和陪同世续太保和宫殿监都领侍到养心殿交代了会亲时的礼节。四执事库太监给皇上送来会亲时的穿戴。小皇上听说有弟弟妹妹要来,忙着挑选玩具。王二嬷也特别高兴,问溥仪: “老爷子还记得老福晋吗?” “是谁呀?” “太福晋是老爷子的奶奶……” “叫太太!”张谦和纠正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