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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诏罪已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心也忽焉。” ——《左传·庄公十一年》 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公历十月十日),由路矿风潮导发的武昌风暴,次日才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他听了新任不久的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的禀报,接过由汉口拍来的电报,愣了一阵,一时还惦量不出这是多大的问题。这份电报是奕劻昨天晚上收到的,若是十分紧要的事,老庆该昨晚就来告诉他。隔了一夜才送来,可见事情不要紧,大概跟上次造反的革命党砸广州总督衙门一样,能镇压下去。不过,这回又似乎跟广州的事不大一样,造反的是新军里的人,为数大概也比广州闹事的多,不然怎会把湖广总督衙门占了呢? “瑞,瑞澂这个当总督的,怎么不想办法,第,第八镇的兵呢?” “瑞澂跑到江里的兵舰上,第八镇统制张彪跑到汉口,手里的军队也不听指挥。内阁已经派陆军部大臣调军队去,不过……” “不过什么?” “能打仗的军队,眼下还只有北洋新军。北洋新军,不听从新任陆军部大臣荫昌的,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袁世凯才能指挥它。” 载沣到此时,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奕劻说的也是实情。眼下的军队,载涛练的禁卫军还谈不上能打仗,即使能打,也不能调离北京。他想起前几天隆裕太后在纯一斋赏听三天的戏,王公们最欣赏那出谭鑫培的《空城记》。如果禁卫军开走,他可没有诸葛亮的胆量,那么,只有动用袁世凯统率过的北洋新军。到现在这支队伍居然不听陆军大臣的指挥,难道还得再让袁世凯出山? 奕劻看载沣沉吟不语,暗暗冷笑。他看见载沣的案几上一份像奏章的东西,上面恍惚有朱批。他戴上花镜,装作研究那封汉口来的电报的样子,凑过去看。原来是典礼院呈递的新编的大清国歌: “巩金瓯,呈天帱,民欣凫藻喜凤袍。清时幸运真熙皞,祖国苍弯,天高高,海滔滔。” 朱笔是圈在“祖”字上,改成“帝”字。 奕劻暗笑:把“祖国”改成“帝国”,可见你生怕别人忘了你亲生儿子是皇帝,倒不怕别人忘了祖宗。 “我就不信,没有袁世凯就镇不住乱党!”载沣突然大声说。 “王爷明鉴!徐世昌和那桐两位协办大臣也是这个意思,非袁世凯,谁也调不动北洋新军!” 载沣知道,徐世昌是袁世凯的智多星吴用,那桐是袁世凯的亲家。据善耆的情报说,庆王与那桐世称“庆那公司”,专营官爵。那桐自从庚子年代表朝廷去日本赔礼道歉以后,是有名的亲日派。载涛还说他是日本间谍。 “不行!”载沣断然回答,“叫荫昌干!” 荫昌从前方发来告急电报,由奕劻送来,一封又一封:汉阳、汉口都丢了,武汉三镇成立了革命党的军政府,刚刚杀了革命党人周荣棠的协统黎元洪当了军政府的都督。调去的北洋军硬是没动静。荫昌的电报中隐隐可闻其绝望的呼声:三军不发可奈何?载沣去仪銮殿请训,隆裕太后听了小德张的劝告:只有袁世凯出山才镇得住乱党。载沣只得再次认输,传旨授袁世凯湖广总督,代替了瑞澂,督办军务。可是袁世凯住在洹河边上,拒不受命。接着,湖南、江西、山西、云南纷纷通电宣告独立,驻在直隶境内的滦州二十镇又告不稳,声言进兵京师实行兵谏。真是七十二处烽火,三十六路狼烟。原来各省商绅苦苦哀求而不得的“君主立宪”,各省造反的乱党连提也不提,白给也不要了。各省独立的军政府根本不承认北京的皇帝。他们不要帝国,要的是祖国,并且给祖国起了新名字:“中华民国”。把宣统年号根本取消了! 只会空谈的少年亲贵们聚在一起,埋怨摄政王手软;诅咒袁阿瞒在洹上垂钓骗人①(袁世凯“回籍养疴”,拍过一张身穿蓑衣垂钓的照片广送亲友,故做退隐的假象。);发出要组织八旗子弟对付汉人的血誓;做出联络洋人以求奥援的准备。有的人大骂祸首盛宣怀,说是他出的馊主意,为了以出卖路矿权而换取洋人的贷款,先将四川民办的路矿收为国有,这才酿起民变。要求摄政王惩办盛宣怀以谢天下……可是,这一切都阻挡不住隆裕太后和摄政王的饮鸩止渴的步骤。载沣发现接受资政院商绅们“立宪”要求已经不灵时才做出决定,解散以奕劻为首的皇族内阁,授袁世凯为责任内阁总理大臣,另行组阁。 最最开了新生面的是,在授袁组阁前,先发出了个《罪己诏》,六岁皇帝批评自己。这真是大清国创史二百六十八年以来的新鲜事。 《罪己诏》上说: “……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路事朦于佥壬,则动违舆论;促行新治,而官绅或借为网利之图;更改旧制,而权豪或只为自便之计;民财之取已多,而未办一利民之事;司法之治屡下,而实无一守法之人。……” 又发誓许愿: “维新更始,实行宪政。一俟事机稍空,简贤得人,即令组织完全内阁,不再以亲贵充国务大臣。” 同时还发了上谕:降宪法、赦免党人、释放汪精卫等。 颁《罪己诏》这天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宫中每逢这天,照例要登高,要吃重阳糕。由于武昌出了事,隆裕太后没心思上景山,登高之举是免了,糕却照制不误。承担了武昌闹事、各省造反的全部罪责的宣统皇帝,今天乘坐金顶黄轿在向补桐书屋上课途中,确实有一种犯罪的心情。这心情与武昌毫无关系,而是他在吃早点时,趁人不备偷了一块重阳糕,藏在怀里。轿子一上了路,他便怀着犯罪的心情大嚼起来。轿子停下,一块糕也全部进了肚子。他在黄缎袍褂上抹抹手,犯罪心情便同时消失。 “叫!” 他喊了一声,跑进了书屋。书房太监得了旨意,照例走进书房前院传师傅。师傅共有三位,是经内阁讨论提名,并由母后皇太后隆裕和监国摄政王载沣照准的,大学士陆润庠,侍郎陈宝琛和满文进士、副都统衔的伊克坦。照例,该谁的课谁到前院等“叫”,今天却有点反常,三位师傅不约而同地全来了,而且都比平时早到了半个时辰。 先到的都问后到的:“看见《罪己诏》了吗?” 三人到齐了,原来谁也没看见《罪己诏》。 三位师傅都是才子:苏州人陆润庠三十六岁中状元;陈、伊两位都是二十出头中进士,点翰林的。学问都不小, 消息可都不灵通。他们从七月十八开学授读才两个多月,跟大内的人还不大来往,朝政也不过问,只靠看看“邸抄”,别无消息来源。陈宝琛自从光绪十七年得罪慈禧,被贬回福建家乡后,一蹲二十年,如今刚起用任帝师,消息尤为闭塞。满族旗人伊克坦,早年曾做过都察院副都御史,后来长年充任满蒙文学堂监督,与满蒙文打交道,书呆气太重,政事向来不问。陆润庠虽然未离宦场,才由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转东阁大学士不久,可是这《罪己诏》的事也是刚从南书房听到的,内情也是不详。三人面面相觑,感到事态严重,可又都摸不着头脑。 “凤翁①(凤翁:陆润庠字凤石。),您还是顾问大臣,”陈宝琛操着福建官话说,“就不曾听摄政王说起过?” “弢庵兄,不瞒您说,”陆润庠感慨不胜地摇摇头。“除了他兄弟,谁也难得见到王爷。” “两位世伯,我倒听到一点消息。”伊克坦年龄四十六岁,在比他大二、三十岁的陆、陈两师面前十分恭谦,向来不敢抢先说话,现在憋不住了。“这是刚才太监洪兰泰说的,袁世凯不日就到,已经答应了,由他组责任内阁,然后开国会。” “老庆这伙王公亲贵早就该下来!”陈宝琛愤愤地说,“可这袁世凯……又是什么东西!” “国会,国会,这洋把戏,不合中国国情,要之何用?现在资政院,就是国会,竟然戟手谩骂,藐视朝廷!中国千年来统统是都察院,不比国会强?”陆润庠越说越气越走题:“还办个啥学堂!老朽早有奏折给摄政王:‘学校之设也,所聘皆未通经史之教员……暑假、星期,毫无拘束,彼血气未定者,岂不结党为非?’如今,在武昌闹事的,岂非统统是学堂里出来的?‘莫如停办中、小学堂,仍用经策取士,凡此皆于财政有关……’” “凤翁!”陈宝琛想打断他的话,却不发生作用。 “‘……而祸不仅在财政,使不早为之所……’” “凤石兄!” “‘必至权柄下移,大局不可收拾!’弢庵兄,请教?” “大作早拜读过。不过当务之急,吾侪身为帝师,对这《罪己诏》的事,如何跟皇上说说?‘典学上谕’是交代过的。是吧,仲平兄?” “是,”伊克坦觉得他的背书本领又可以用上了。“上谕中是说过,‘其各朝夕纳诲,尽心启沃。务于帝王之学,古今中外治乱之原,详晰讲论,随事箴规’。” “怎么‘随事箴规’?这要问他爹!”陆润庠吸起鼻烟来,刚刚的激愤忽又烟消云散了。“问,也问不出啥个屁来。” “克坦斗胆插一句,是否就讲《左传·庄公十一年》?从‘秋,宋大水,公使吊焉’讲到‘臧文仲曰,宋其兴乎?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 “啊嚏!”陆润庠一声喷嚏打断了伊克坦的《左传》,他擦擦鼻子,慢腾腾地问: “连《孝经》都没开讲,讲这能懂吗?啊嚏!”陆润庠摇摇头又说,“现在皇上连自己是皇上还不知道呢!据老朽看,还是从这个‘王’字来讲吧!” 陈宝琛想了一下,点头道:“凤翁高见,不愧甲戌科状元,苏州新兴实业家!” 陆润庠笑笑不答。他今天虽然为打听《罪己诏》早早跑来,却不如陈宝琛那么关心这件事。他早已踌躇满志:老牌状元、大学士,在家乡开办了几个丝厂,名利统统有了,早想回家享福,免得看见这班纨绔子弟、亲王贝勒生气。他看看陈宝琛的寒酸相,和那身已经旧得失去光泽的袍褂,心中不免为他这二十年来的不得志有些黯然。他听人说过陈宝琛有一次打诗钟,用“乞”、“迷”两字各嵌第三字,作了两联,一联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另联是“垂暮迷方终不经,忍饥乞食定谁门?”还用“木”、“安”二字各嵌第四字作了一联:“十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看了他的诗联,不禁为之凄然。回想二十多年前,陈宝琛和张之洞、宝廷,张佩纶曾有“清流四谏”之誉,敢于讽谏时弊,硬把使俄辱命,订了个卖国的《伊犁条件》的崇厚参劾定罪。四人真是风光一时,但是慈禧并不喜欢这种人。结果是除了善于逢迎的张之洞外,陈宝琛等三人先后垮了台。想到这些,陆润庠更下了归退之志,要把这首席帝师的位置让给陈宝琛。 这时,书房太监来叫了。第一堂课是陈宝琛的。 陈宝琛随着捧书包的太监进了补桐书屋正屋。他进门先立定,向面南坐在炕桌后的当今皇上行过注目礼,这时太监已在炕桌上放好书包退下,他在炕桌边面东坐下。 溥仪从陈师傅一进屋,就笑了。他喜欢这个脑门上有个大痦子的老头,却不喜欢陆润庠。虽然两人下巴颏上都有一把毛,太监说,那叫胡子。本来,第一天上课,他对这两个带胡子的都发生了兴趣,因为他这是第一次看见有胡子的人。两个老头,数陈宝琛最好,因为他总是笑眯眯的。伊克坦没胡子,那张黑麻脸从来不笑。整个紫禁城里他常见的人们好像除了嬷嬷,除了张谦和和御前小太监李长安,别人都不会笑。现在又看见了一个会笑的,所以他很高兴。陆师傅虽然也有胡子,挺有意思,不过叫他不高兴的是,陆师傅有时还会瞪眼,吓唬人。那天他听陆师傅讲课,听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实在听不下去了,便东张西望,想看看窗外,看看海上有没有鸟。不料陆师傅大喝一声:“别动!”他只好又坐规矩了。听他讲那没味道的话,“枣泥鸡、粽子屎,枣泥鸡、粽子屎!”(“仲民居,曾子侍,”——孝经上的第一句)真是烦死人了!陈师傅就好得多,常讲些小故事,从来不吓唬人。人家脚热了,脱下袜子扔在桌上,陈师傅就给叠好,过一会又给穿上。陈师傅脑门上的痦子,也让人摸,一摸他痦子他就笑。那陆师傅可不能动他,那一回人家想拽拽他的胡子,他就瞪眼,又是一声:“坐下!”坐下吧,只好又听他念叨“枣泥鸡、粽子屎”。 溥仪把这些事都跟王二嬷说过。王二嬷听了直笑,说:“可别拽师傅的胡子呀!那是师傅,又是老人,是要尊敬的。” “什么是尊敬呀?” “尊敬就是对他好,别让他不喜欢。” “噢。明白了。我尊敬嬷嬷。嬷嬷,你怎么没有胡子呀?” “女人没胡子,男爷们才有。” “张谦和怎么没有胡子呀?” “那,那要问张谙达。” “噢,明白了。王爷也没有。” 这时立在一旁的张谦和松了一口气,心里在骂王二嬷:“这小寡妇,你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皇上却还要问个不了: “我长大有胡子吗?嬷嬷?” 张谦和忍不住插嘴了:“叫连寿,太后说过,万岁爷该叫她连寿!” “连寿嬷嬷,我长大有胡子吗?” “一定有吧,老爷子,请张谙达讲故事吧……” “到底我长大有没有胡子?” 此刻,溥仪在炕桌旁坐好。陈师傅拿出手绢,给他擦掉嘴角上的重阳糕渣子。不料这下子又把那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勾起来了: “陈师傅,我长大有没有胡子?” “臣不敢,臣不敢。” “什么臣不敢?” “皇上叫臣陈宝琛,不用叫师傅……” “干吗不叫师傅?嬷嬷说你是师傅。嬷嬷说,要尊敬师傅!” 这一纠缠,他把长不长胡子的事忘了。陈宝琛想起今天要讲的课,也不再管该叫他什么了。 “臣今天跟皇上讲个字。” “讲个字?是故事吧?” 陈宝琛知道对待皇上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跟着他那没头没脑的问题跑,要先发制人,把他的心思引到正道上来。他不慌不忙地戴上花镜,打开砚盖,用朱笔在一张黄表纸上写了一个字。 “我认得,这是个王字!” “不错。皇上知道这王字是什么意思?” “王,嬷嬷叫王二嬷。” “王,是姓,还有别的意思呢?” “王爷就是这个王。” “对咧!……” “王八蛋,也是王。有一回,恒太谙达骂李长安:你这个王八蛋!李长安后来说,他是恒太谙达下的蛋。哈哈哈!” 陈宝琛忍不住,也哈哈哈笑起来。但他又想起自己的神圣职责,忙收敛笑容接着说: “臣现在要讲讲。这王字,是帝王之王。帝王,就是皇上。” “是我?” “是。皇上看,这‘王’字先写三横。”他又重新画起来。 “这是个三字!” “是的。皇上知道这三横是什么?是天、地、人。一横是天,一横是地,一横是人。” “我知道。‘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张谦和教我的《三字经》上就有!”他忽然竖起上身,跪行到炕头窗边,指指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天!又爬到炕沿,指指炕下说:“这是地!”又指指陈宝琛和自己说:“你是人!我是人!都一样!” “不一样,皇上!”陈宝琛有点慌,他没想到会出现这场面。“皇上和臣,是人,可是,并不一样……” “一样!都是人!是嬷嬷说的!” 又是嬷嬷!陈宝琛不安了。嬷嬷姓王,嬷嬷说人都一样!这个嬷嬷可是个祸根。弄不好,书房里讲的天经地义会叫她一句话全勾销了。 “皇上是人上之人。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什么‘房子小,院子栽’?” “皇上看,”陈宝琛忙岔开,拿起朱笔画了一竖。“这一笔,把天地人连起来,就成了管天管地管人的‘王’!” 陈师傅又用了一些故事,讲完了这一堂课。溥仪确实学得津津有味。第二堂课没有上。陈、陆二师商议了一下,为了巩固这个“王”字的印象,陆师傅第二课不上了。这叫一举两得,陆师傅想回去睡一会,因为昨天打麻将睡得太晚,今早为了打听《罪己诏》又起得太早,急需回去补觉。溥仪也急着要回去,把今天这个课告诉嬷嬷。真有趣,我是王,我把天地人都连起来了,我可以管天管地管人了!我要跟嬷嬷说说!溥仪带着这个念头,回到了寝宫。 可是嬷嬷怎么也弄不明白,皇上怎么把天地人连起来了?这六岁的孩子又怎么管天管地管人呢?连拉屎撒尿还得人伺候呢!可她没敢说出来。只笑着嗯了几声,想应付过去。可是溥仪并不好应付。 溥仪拿了一张纸,一支笔,趴在炕沿上一边画,一边嚷: “嬷嬷!嬷嬷你看……” “叫连寿,万岁爷!”张谦和在旁纠正着。 “连寿嬷嬷你看,这不就连起来了吗?” “真的,这可真连起来了!”王二嬷笑着说。 “嬷嬷,我怎么……” “叫连寿。” “连寿嬷嬷……张谦和,不要你管!我就叫嬷嬷!”溥仪忽然嚷起来,“陈师傅说,我管天管地管人!嬷嬷,我怎么管呢?” 王二嬷为难地看着张谦和。她实在没法回答。张谦和却毫不为难。 “这不明摆着吗!万岁爷,不用想怎么管,万岁爷生下来就管着天地人啦!就说管天吧,昨晚上奴才看见,紫禁城里咱长春宫外的那个雨花阁上的四条金龙,飞来了两条,到南海里喝水来了,喝过了就卧在这殿顶上给万岁爷保驾防火……” 溥仪被吸引住了。他从张谦和讲的金龙喝水故事里,相信了金龙在保护他,这就是管天的证明。张谦和又告诉他,一到天黑,地里的妖魔鬼怪就都冒了出来,替万岁爷守园子,这叫管地。至于管人,那是天天都看得见的,谁见了万岁爷不磕头,不清安? “师傅不磕头,不请安。”溥仪提出问题。 “师傅站在书房门口注目而视,就是磕头请安。那是师傅的请安办法。” “师傅还说,‘房子小,院子栽’,这是什么?” 张谦和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万岁爷把“有王虽小而元子哉”记成了“房子小,院子栽”。他找出《二十四孝图》来,看看是不是说的《郭巨埋儿》。前些日子他听世续大臣说,书房里教皇上念《孝经》,叫他每天早上在皇上床外念诵一遍头天的课文,帮助皇上记忆。因为师傅是不能给皇上下命令留功课的。世续又说,陈师傅听说张谦和给皇上讲《二十四孝图》,极为称许,主张在给皇上念课文时,可以讲讲二十四孝故事。他翻到《郭巨埋儿》那一页,觉得这埋孩子的事,决不是因为屋子小,再说也不能说是“栽”孩子。他在琢磨《郭巨埋儿》与“院子栽”的关系,溥仪看见《郭巨埋儿》的画,不高兴了。 “我不要你讲这个!干吗要埋小孩?” “万岁爷,这可是孝子的孝心哪!郭巨是个孝子,是因为穷,日子不好过,才埋他孩子的。” “不要!不要日子不好过!我要好过的!” “嗻,嗻,奴才讲这个吧:《哭竹生笋》,这个人叫孟宗,他后妈爱吃笋……” “什么是后妈?什么是笋?” “笋,万岁爷常吃的。菜里有,到用膳时就吃到了。孟宗的后妈要吃笋……” “什么是后妈?” 张谦和知道这问题不应付好,万岁爷到太后跟前一学舌,非惹祸不可。他灵机一动,就说:“是他嬷嬷。嬷嬷要吃笋,他就到竹林里哭,这一哭,地上长出笋来了。” 溥仪不声不响地想了一阵。 “嬷嬷,你要吃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