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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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十一、下罪己诏

李文达

  下诏罪已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心也忽焉。”
  ——《左传·庄公十一年》
  
    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公历十月十日),由路矿风潮导发的武昌风暴,次日才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他听了新任不久的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的禀报,接过由汉口拍来的电报,愣了一阵,一时还惦量不出这是多大的问题。这份电报是奕劻昨天晚上收到的,若是十分紧要的事,老庆该昨晚就来告诉他。隔了一夜才送来,可见事情不要紧,大概跟上次造反的革命党砸广州总督衙门一样,能镇压下去。不过,这回又似乎跟广州的事不大一样,造反的是新军里的人,为数大概也比广州闹事的多,不然怎会把湖广总督衙门占了呢?
  
    “瑞,瑞澂这个当总督的,怎么不想办法,第,第八镇的兵呢?”
  
    “瑞澂跑到江里的兵舰上,第八镇统制张彪跑到汉口,手里的军队也不听指挥。内阁已经派陆军部大臣调军队去,不过……”
  
    “不过什么?”
  
    “能打仗的军队,眼下还只有北洋新军。北洋新军,不听从新任陆军部大臣荫昌的,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袁世凯才能指挥它。”
  
    载沣到此时,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奕劻说的也是实情。眼下的军队,载涛练的禁卫军还谈不上能打仗,即使能打,也不能调离北京。他想起前几天隆裕太后在纯一斋赏听三天的戏,王公们最欣赏那出谭鑫培的《空城记》。如果禁卫军开走,他可没有诸葛亮的胆量,那么,只有动用袁世凯统率过的北洋新军。到现在这支队伍居然不听陆军大臣的指挥,难道还得再让袁世凯出山?
  
    奕劻看载沣沉吟不语,暗暗冷笑。他看见载沣的案几上一份像奏章的东西,上面恍惚有朱批。他戴上花镜,装作研究那封汉口来的电报的样子,凑过去看。原来是典礼院呈递的新编的大清国歌:
  
    “巩金瓯,呈天帱,民欣凫藻喜凤袍。清时幸运真熙皞,祖国苍弯,天高高,海滔滔。”
  
    朱笔是圈在“祖”字上,改成“帝”字。
  
    奕劻暗笑:把“祖国”改成“帝国”,可见你生怕别人忘了你亲生儿子是皇帝,倒不怕别人忘了祖宗。
  
    “我就不信,没有袁世凯就镇不住乱党!”载沣突然大声说。
  
    “王爷明鉴!徐世昌和那桐两位协办大臣也是这个意思,非袁世凯,谁也调不动北洋新军!”
  
    载沣知道,徐世昌是袁世凯的智多星吴用,那桐是袁世凯的亲家。据善耆的情报说,庆王与那桐世称“庆那公司”,专营官爵。那桐自从庚子年代表朝廷去日本赔礼道歉以后,是有名的亲日派。载涛还说他是日本间谍。
  
    “不行!”载沣断然回答,“叫荫昌干!”
  
    荫昌从前方发来告急电报,由奕劻送来,一封又一封:汉阳、汉口都丢了,武汉三镇成立了革命党的军政府,刚刚杀了革命党人周荣棠的协统黎元洪当了军政府的都督。调去的北洋军硬是没动静。荫昌的电报中隐隐可闻其绝望的呼声:三军不发可奈何?载沣去仪銮殿请训,隆裕太后听了小德张的劝告:只有袁世凯出山才镇得住乱党。载沣只得再次认输,传旨授袁世凯湖广总督,代替了瑞澂,督办军务。可是袁世凯住在洹河边上,拒不受命。接着,湖南、江西、山西、云南纷纷通电宣告独立,驻在直隶境内的滦州二十镇又告不稳,声言进兵京师实行兵谏。真是七十二处烽火,三十六路狼烟。原来各省商绅苦苦哀求而不得的“君主立宪”,各省造反的乱党连提也不提,白给也不要了。各省独立的军政府根本不承认北京的皇帝。他们不要帝国,要的是祖国,并且给祖国起了新名字:“中华民国”。把宣统年号根本取消了!
  
    只会空谈的少年亲贵们聚在一起,埋怨摄政王手软;诅咒袁阿瞒在洹上垂钓骗人①(袁世凯“回籍养疴”,拍过一张身穿蓑衣垂钓的照片广送亲友,故做退隐的假象。);发出要组织八旗子弟对付汉人的血誓;做出联络洋人以求奥援的准备。有的人大骂祸首盛宣怀,说是他出的馊主意,为了以出卖路矿权而换取洋人的贷款,先将四川民办的路矿收为国有,这才酿起民变。要求摄政王惩办盛宣怀以谢天下……可是,这一切都阻挡不住隆裕太后和摄政王的饮鸩止渴的步骤。载沣发现接受资政院商绅们“立宪”要求已经不灵时才做出决定,解散以奕劻为首的皇族内阁,授袁世凯为责任内阁总理大臣,另行组阁。
  
    最最开了新生面的是,在授袁组阁前,先发出了个《罪己诏》,六岁皇帝批评自己。这真是大清国创史二百六十八年以来的新鲜事。
  
    《罪己诏》上说:
  
    “……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路事朦于佥壬,则动违舆论;促行新治,而官绅或借为网利之图;更改旧制,而权豪或只为自便之计;民财之取已多,而未办一利民之事;司法之治屡下,而实无一守法之人。……”
  
    又发誓许愿:
  
    “维新更始,实行宪政。一俟事机稍空,简贤得人,即令组织完全内阁,不再以亲贵充国务大臣。”
  
    同时还发了上谕:降宪法、赦免党人、释放汪精卫等。
  
    颁《罪己诏》这天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宫中每逢这天,照例要登高,要吃重阳糕。由于武昌出了事,隆裕太后没心思上景山,登高之举是免了,糕却照制不误。承担了武昌闹事、各省造反的全部罪责的宣统皇帝,今天乘坐金顶黄轿在向补桐书屋上课途中,确实有一种犯罪的心情。这心情与武昌毫无关系,而是他在吃早点时,趁人不备偷了一块重阳糕,藏在怀里。轿子一上了路,他便怀着犯罪的心情大嚼起来。轿子停下,一块糕也全部进了肚子。他在黄缎袍褂上抹抹手,犯罪心情便同时消失。
  
    “叫!”
  
    他喊了一声,跑进了书屋。书房太监得了旨意,照例走进书房前院传师傅。师傅共有三位,是经内阁讨论提名,并由母后皇太后隆裕和监国摄政王载沣照准的,大学士陆润庠,侍郎陈宝琛和满文进士、副都统衔的伊克坦。照例,该谁的课谁到前院等“叫”,今天却有点反常,三位师傅不约而同地全来了,而且都比平时早到了半个时辰。
  
    先到的都问后到的:“看见《罪己诏》了吗?”
  
    三人到齐了,原来谁也没看见《罪己诏》。
  
    三位师傅都是才子:苏州人陆润庠三十六岁中状元;陈、伊两位都是二十出头中进士,点翰林的。学问都不小, 消息可都不灵通。他们从七月十八开学授读才两个多月,跟大内的人还不大来往,朝政也不过问,只靠看看“邸抄”,别无消息来源。陈宝琛自从光绪十七年得罪慈禧,被贬回福建家乡后,一蹲二十年,如今刚起用任帝师,消息尤为闭塞。满族旗人伊克坦,早年曾做过都察院副都御史,后来长年充任满蒙文学堂监督,与满蒙文打交道,书呆气太重,政事向来不问。陆润庠虽然未离宦场,才由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转东阁大学士不久,可是这《罪己诏》的事也是刚从南书房听到的,内情也是不详。三人面面相觑,感到事态严重,可又都摸不着头脑。
  
    “凤翁①(凤翁:陆润庠字凤石。),您还是顾问大臣,”陈宝琛操着福建官话说,“就不曾听摄政王说起过?”
  
    “弢庵兄,不瞒您说,”陆润庠感慨不胜地摇摇头。“除了他兄弟,谁也难得见到王爷。”
  
    “两位世伯,我倒听到一点消息。”伊克坦年龄四十六岁,在比他大二、三十岁的陆、陈两师面前十分恭谦,向来不敢抢先说话,现在憋不住了。“这是刚才太监洪兰泰说的,袁世凯不日就到,已经答应了,由他组责任内阁,然后开国会。”
  
    “老庆这伙王公亲贵早就该下来!”陈宝琛愤愤地说,“可这袁世凯……又是什么东西!”
  
    “国会,国会,这洋把戏,不合中国国情,要之何用?现在资政院,就是国会,竟然戟手谩骂,藐视朝廷!中国千年来统统是都察院,不比国会强?”陆润庠越说越气越走题:“还办个啥学堂!老朽早有奏折给摄政王:‘学校之设也,所聘皆未通经史之教员……暑假、星期,毫无拘束,彼血气未定者,岂不结党为非?’如今,在武昌闹事的,岂非统统是学堂里出来的?‘莫如停办中、小学堂,仍用经策取士,凡此皆于财政有关……’”
  
    “凤翁!”陈宝琛想打断他的话,却不发生作用。
  
    “‘……而祸不仅在财政,使不早为之所……’”
  
    “凤石兄!”
  
    “‘必至权柄下移,大局不可收拾!’弢庵兄,请教?”
  
    “大作早拜读过。不过当务之急,吾侪身为帝师,对这《罪己诏》的事,如何跟皇上说说?‘典学上谕’是交代过的。是吧,仲平兄?”
  
    “是,”伊克坦觉得他的背书本领又可以用上了。“上谕中是说过,‘其各朝夕纳诲,尽心启沃。务于帝王之学,古今中外治乱之原,详晰讲论,随事箴规’。”
  
    “怎么‘随事箴规’?这要问他爹!”陆润庠吸起鼻烟来,刚刚的激愤忽又烟消云散了。“问,也问不出啥个屁来。”
  
    “克坦斗胆插一句,是否就讲《左传·庄公十一年》?从‘秋,宋大水,公使吊焉’讲到‘臧文仲曰,宋其兴乎?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
  
    “啊嚏!”陆润庠一声喷嚏打断了伊克坦的《左传》,他擦擦鼻子,慢腾腾地问:
  
    “连《孝经》都没开讲,讲这能懂吗?啊嚏!”陆润庠摇摇头又说,“现在皇上连自己是皇上还不知道呢!据老朽看,还是从这个‘王’字来讲吧!”
  
    陈宝琛想了一下,点头道:“凤翁高见,不愧甲戌科状元,苏州新兴实业家!”
  
    陆润庠笑笑不答。他今天虽然为打听《罪己诏》早早跑来,却不如陈宝琛那么关心这件事。他早已踌躇满志:老牌状元、大学士,在家乡开办了几个丝厂,名利统统有了,早想回家享福,免得看见这班纨绔子弟、亲王贝勒生气。他看看陈宝琛的寒酸相,和那身已经旧得失去光泽的袍褂,心中不免为他这二十年来的不得志有些黯然。他听人说过陈宝琛有一次打诗钟,用“乞”、“迷”两字各嵌第三字,作了两联,一联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另联是“垂暮迷方终不经,忍饥乞食定谁门?”还用“木”、“安”二字各嵌第四字作了一联:“十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看了他的诗联,不禁为之凄然。回想二十多年前,陈宝琛和张之洞、宝廷,张佩纶曾有“清流四谏”之誉,敢于讽谏时弊,硬把使俄辱命,订了个卖国的《伊犁条件》的崇厚参劾定罪。四人真是风光一时,但是慈禧并不喜欢这种人。结果是除了善于逢迎的张之洞外,陈宝琛等三人先后垮了台。想到这些,陆润庠更下了归退之志,要把这首席帝师的位置让给陈宝琛。
  
    这时,书房太监来叫了。第一堂课是陈宝琛的。
  
    陈宝琛随着捧书包的太监进了补桐书屋正屋。他进门先立定,向面南坐在炕桌后的当今皇上行过注目礼,这时太监已在炕桌上放好书包退下,他在炕桌边面东坐下。
  
    溥仪从陈师傅一进屋,就笑了。他喜欢这个脑门上有个大痦子的老头,却不喜欢陆润庠。虽然两人下巴颏上都有一把毛,太监说,那叫胡子。本来,第一天上课,他对这两个带胡子的都发生了兴趣,因为他这是第一次看见有胡子的人。两个老头,数陈宝琛最好,因为他总是笑眯眯的。伊克坦没胡子,那张黑麻脸从来不笑。整个紫禁城里他常见的人们好像除了嬷嬷,除了张谦和和御前小太监李长安,别人都不会笑。现在又看见了一个会笑的,所以他很高兴。陆师傅虽然也有胡子,挺有意思,不过叫他不高兴的是,陆师傅有时还会瞪眼,吓唬人。那天他听陆师傅讲课,听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实在听不下去了,便东张西望,想看看窗外,看看海上有没有鸟。不料陆师傅大喝一声:“别动!”他只好又坐规矩了。听他讲那没味道的话,“枣泥鸡、粽子屎,枣泥鸡、粽子屎!”(“仲民居,曾子侍,”——孝经上的第一句)真是烦死人了!陈师傅就好得多,常讲些小故事,从来不吓唬人。人家脚热了,脱下袜子扔在桌上,陈师傅就给叠好,过一会又给穿上。陈师傅脑门上的痦子,也让人摸,一摸他痦子他就笑。那陆师傅可不能动他,那一回人家想拽拽他的胡子,他就瞪眼,又是一声:“坐下!”坐下吧,只好又听他念叨“枣泥鸡、粽子屎”。
  
    溥仪把这些事都跟王二嬷说过。王二嬷听了直笑,说:“可别拽师傅的胡子呀!那是师傅,又是老人,是要尊敬的。”
  
    “什么是尊敬呀?”
  
    “尊敬就是对他好,别让他不喜欢。”
  
    “噢。明白了。我尊敬嬷嬷。嬷嬷,你怎么没有胡子呀?”
  
    “女人没胡子,男爷们才有。”
  
    “张谦和怎么没有胡子呀?”
  
    “那,那要问张谙达。”
  
    “噢,明白了。王爷也没有。”
  
    这时立在一旁的张谦和松了一口气,心里在骂王二嬷:“这小寡妇,你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皇上却还要问个不了:
  
    “我长大有胡子吗?嬷嬷?”
  
    张谦和忍不住插嘴了:“叫连寿,太后说过,万岁爷该叫她连寿!”
  
    “连寿嬷嬷,我长大有胡子吗?”
  
    “一定有吧,老爷子,请张谙达讲故事吧……”
  
    “到底我长大有没有胡子?”
  
    此刻,溥仪在炕桌旁坐好。陈师傅拿出手绢,给他擦掉嘴角上的重阳糕渣子。不料这下子又把那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勾起来了:
  
    “陈师傅,我长大有没有胡子?”
  
    “臣不敢,臣不敢。”
  
    “什么臣不敢?”
  
    “皇上叫臣陈宝琛,不用叫师傅……”
  
    “干吗不叫师傅?嬷嬷说你是师傅。嬷嬷说,要尊敬师傅!”
  
    这一纠缠,他把长不长胡子的事忘了。陈宝琛想起今天要讲的课,也不再管该叫他什么了。
  
    “臣今天跟皇上讲个字。”
  
    “讲个字?是故事吧?”
  
    陈宝琛知道对待皇上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跟着他那没头没脑的问题跑,要先发制人,把他的心思引到正道上来。他不慌不忙地戴上花镜,打开砚盖,用朱笔在一张黄表纸上写了一个字。
  
    “我认得,这是个王字!”
  
    “不错。皇上知道这王字是什么意思?”
  
    “王,嬷嬷叫王二嬷。”
  
    “王,是姓,还有别的意思呢?”
  
    “王爷就是这个王。”
  
    “对咧!……”
  
    “王八蛋,也是王。有一回,恒太谙达骂李长安:你这个王八蛋!李长安后来说,他是恒太谙达下的蛋。哈哈哈!”
  
    陈宝琛忍不住,也哈哈哈笑起来。但他又想起自己的神圣职责,忙收敛笑容接着说:
  
    “臣现在要讲讲。这王字,是帝王之王。帝王,就是皇上。”
  
    “是我?”
  
    “是。皇上看,这‘王’字先写三横。”他又重新画起来。
  
    “这是个三字!”
  
    “是的。皇上知道这三横是什么?是天、地、人。一横是天,一横是地,一横是人。”
  
    “我知道。‘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张谦和教我的《三字经》上就有!”他忽然竖起上身,跪行到炕头窗边,指指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天!又爬到炕沿,指指炕下说:“这是地!”又指指陈宝琛和自己说:“你是人!我是人!都一样!”
  
    “不一样,皇上!”陈宝琛有点慌,他没想到会出现这场面。“皇上和臣,是人,可是,并不一样……”
  
    “一样!都是人!是嬷嬷说的!”
  
    又是嬷嬷!陈宝琛不安了。嬷嬷姓王,嬷嬷说人都一样!这个嬷嬷可是个祸根。弄不好,书房里讲的天经地义会叫她一句话全勾销了。
  
    “皇上是人上之人。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什么‘房子小,院子栽’?”
  
    “皇上看,”陈宝琛忙岔开,拿起朱笔画了一竖。“这一笔,把天地人连起来,就成了管天管地管人的‘王’!”
  
    陈师傅又用了一些故事,讲完了这一堂课。溥仪确实学得津津有味。第二堂课没有上。陈、陆二师商议了一下,为了巩固这个“王”字的印象,陆师傅第二课不上了。这叫一举两得,陆师傅想回去睡一会,因为昨天打麻将睡得太晚,今早为了打听《罪己诏》又起得太早,急需回去补觉。溥仪也急着要回去,把今天这个课告诉嬷嬷。真有趣,我是王,我把天地人都连起来了,我可以管天管地管人了!我要跟嬷嬷说说!溥仪带着这个念头,回到了寝宫。
  
    可是嬷嬷怎么也弄不明白,皇上怎么把天地人连起来了?这六岁的孩子又怎么管天管地管人呢?连拉屎撒尿还得人伺候呢!可她没敢说出来。只笑着嗯了几声,想应付过去。可是溥仪并不好应付。
  
    溥仪拿了一张纸,一支笔,趴在炕沿上一边画,一边嚷:
  
    “嬷嬷!嬷嬷你看……”
  
    “叫连寿,万岁爷!”张谦和在旁纠正着。
  
    “连寿嬷嬷你看,这不就连起来了吗?”
  
    “真的,这可真连起来了!”王二嬷笑着说。
  
    “嬷嬷,我怎么……”
  
    “叫连寿。”
  
    “连寿嬷嬷……张谦和,不要你管!我就叫嬷嬷!”溥仪忽然嚷起来,“陈师傅说,我管天管地管人!嬷嬷,我怎么管呢?”
  
    王二嬷为难地看着张谦和。她实在没法回答。张谦和却毫不为难。
  
    “这不明摆着吗!万岁爷,不用想怎么管,万岁爷生下来就管着天地人啦!就说管天吧,昨晚上奴才看见,紫禁城里咱长春宫外的那个雨花阁上的四条金龙,飞来了两条,到南海里喝水来了,喝过了就卧在这殿顶上给万岁爷保驾防火……”
  
    溥仪被吸引住了。他从张谦和讲的金龙喝水故事里,相信了金龙在保护他,这就是管天的证明。张谦和又告诉他,一到天黑,地里的妖魔鬼怪就都冒了出来,替万岁爷守园子,这叫管地。至于管人,那是天天都看得见的,谁见了万岁爷不磕头,不清安?
  
    “师傅不磕头,不请安。”溥仪提出问题。
  
    “师傅站在书房门口注目而视,就是磕头请安。那是师傅的请安办法。”
  
    “师傅还说,‘房子小,院子栽’,这是什么?”
  
    张谦和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万岁爷把“有王虽小而元子哉”记成了“房子小,院子栽”。他找出《二十四孝图》来,看看是不是说的《郭巨埋儿》。前些日子他听世续大臣说,书房里教皇上念《孝经》,叫他每天早上在皇上床外念诵一遍头天的课文,帮助皇上记忆。因为师傅是不能给皇上下命令留功课的。世续又说,陈师傅听说张谦和给皇上讲《二十四孝图》,极为称许,主张在给皇上念课文时,可以讲讲二十四孝故事。他翻到《郭巨埋儿》那一页,觉得这埋孩子的事,决不是因为屋子小,再说也不能说是“栽”孩子。他在琢磨《郭巨埋儿》与“院子栽”的关系,溥仪看见《郭巨埋儿》的画,不高兴了。
  
    “我不要你讲这个!干吗要埋小孩?”
  
    “万岁爷,这可是孝子的孝心哪!郭巨是个孝子,是因为穷,日子不好过,才埋他孩子的。”
  
    “不要!不要日子不好过!我要好过的!”
  
    “嗻,嗻,奴才讲这个吧:《哭竹生笋》,这个人叫孟宗,他后妈爱吃笋……”
  
    “什么是后妈?什么是笋?”
  
    “笋,万岁爷常吃的。菜里有,到用膳时就吃到了。孟宗的后妈要吃笋……”
  
    “什么是后妈?”
  
    张谦和知道这问题不应付好,万岁爷到太后跟前一学舌,非惹祸不可。他灵机一动,就说:“是他嬷嬷。嬷嬷要吃笋,他就到竹林里哭,这一哭,地上长出笋来了。”
  
    溥仪不声不响地想了一阵。
  
    “嬷嬷,你要吃笋吗?”
  
    “我可不吃笋!”二嬷慌忙回答。
  
    “说‘奴才’!”张谦和纠正着。
  
    “奴才不吃笋。”二嬷赶紧改正过来,“奴才吃笋肚子疼。”
  
    溥仪轻轻吐了一口气。孝子真难当啊!我管天管地管人,还要当孝子……
  
    总的说来,下诏罪己的这一天,小皇帝过得还是很愉快。学了一个有趣的王字,听了不少故事,还偷吃了一块重阳糕……
  
    不过,在王二嬷心里,总觉得今天有点特别,她有些不安,而且从这天起,她的不安越来越厉害,以至成了心病似的老折磨她。
  
    从八月十八日开学以来,皇上每天回来,都是说念的什么书,可今天,光一个“王”字念了半天,这就有点特别。
  
    她听见太监们说,天天有各地造反的消息传来,要求皇上退位,要把皇上赶走。已经发了皇上认错的诏书,还不行。六岁的皇上干了什么坏事,干吗都跟他过不去?这孩子不当皇上,我看倒比当皇上好,至少可以到他亲爹亲妈亲奶奶身边去。她现在才知道,原先自己以为不近人情的王府,比宫里的人情还多得多。
  
    她又听见御前小太监李长安说,大臣们都没有办法了,王爷和太后只好让那个没安好心的袁世凯出山。袁世凯现在是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他才真正管天管地管人。他现在不说怎么把造反的平下去,却逼着太后出钱,逼着王公们出钱,不给钱他不去打仗。拿了钱,他打不打,还不敢说。李长安说,说不定他还要逼皇上让位给他。
  
    王二嬷成了个关心时事的人了。
  
    “袁世凯凭什么敢逼太后、王爷要钱?”王二嬷问李长安。
  
    李长安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人还伶俐,在升平署学过戏。小德张因他坏了嗓子,把他派到皇上身边做御前小太监。他发现王二嬷心眼好,知道她天天惦念自己的女儿大妞。她常常呆呆地望着墙或望着天空发愣,那准是又在想大姐了,这时,李长安总要安慰她几句。他打算找机会出宫,替她去家里看看,可总没有机会。小德张向来不好说话,请假是很难的。虽然他许的愿还未实现,王二嬷却已经十分感激,把他当做唯一可以说点心里话的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想问问他,而李长安也确实知道不少事。
  
    “袁世凯养了一帮子只认他不认朝廷的新军。还有一层,他还有洋人做后台。打从老佛爷时候起,朝廷就怕洋人!他现在向太后指着数要金银,就是一靠有兵,二靠洋主子撑腰!”
  
    “他指什么要金银呢?他知道太后有多少金银?”
  
    “自然知道咯!”李长安低声说,“小德张这坏小子,就是他的坐探!听说这回出山,又给小德张送了银票。小德张把宫里的底,都亮给袁胖子了!那个洪兰泰,原先给崔玉贵当儿子,现在又给小德张当孙 子了!”
  
    九月三十日,太后按照老佛爷的老例,天凉还宫,回到长春宫里。
  
    回到宫里后,消息一天比一天坏。李长安告诉王二嬷:太后天天抹泪!
  
    “小德张天天劝太后,说袁世凯能保住大清江山,正跟造反的革命党议和。可是太后听了,还是抹泪!袁世凯又逼着太后,让摄政王卷铺盖回家,她怎能不抹泪!”
  
    王爷不当摄政王,回家了。王二嬷本能地感到,皇上更孤单了。太后到底不是他亲娘啊!他亲爹虽然每天进宫难得见他一面,可到底是有个亲爹天天在宫里啊!
  
    “那造反的革命党,不就是让皇上让位吗?”
  
    “就是,听说是他们要一个叫孙文的当总统,有了总统就不要皇上了。”
  
    “皇上回家不就完了?我看那倒好!”
  
    “倒好!嫂子你真会说!皇上是真龙天子,回老家也是皇上,革命党在哪也不放过他!”
  
    她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在她的小屋外面,真龙天子正在叫李长安,叫他去玩藏猫猫。
  
    李长安出去了。她找出没做完的小棉鞋,上底子。这是给大妞做的绣花面的棉鞋,预备李长安得了机会给她送去。她一边做鞋,一边想心思。她心里的两个孩子,一个亲生女儿,才三个月就见不着娘。另一个是自己喂奶带大的,眼看又要遭殃。这天道怎么老是跟孩子过不去?……
  
    忽然门被推开,小皇上格格地笑着跑了进来,进来就上了炕。王二嬷连忙立起身,溥仪却拉她又坐下,自己藏到她身后蹲着,嚷了一声:
  
    “藏好啦,你找吧!”
  
    李长安在门口探探头,把门给关好,在门外大声说:
  
    “万岁爷真会藏,这回可叫奴才没处找啦!”
  
    蹲在王二嬷身后的万岁爷,又紧张,又乐得很,悄悄地跟二嬷咬耳朵:
  
    “嬷嬷别说,嬷嬷别说。”
  
    李长安蹲在窗外,拿出小鼻烟壶吸鼻烟,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
  
    “奴才找不着万岁爷了!万岁爷该赏奴才吃块鸡蛋糕咯!”
  
    王二嬷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捉迷藏的游戏,太监们都知道:万岁爷藏,谁也不能找着他,要认真地找 着,就得挨罚,不是罚站,就是罚装狗爬。要是别人藏让万岁爷找,那就得藏在让万岁爷找得着的地方。老是找不着,也得挨罚。这是张谦和给立的规矩。如果玩得万岁爷称心,万岁爷准赏点心吃。
  
    “行啦,让他进来吧。外面天冷,别冻着他。”
  
    “李长安!进来!这次算你又没找着!”
  
    “嗻!”李长安进了屋,“原来万岁爷在这儿啊?”
  
    万岁爷快乐地大笑一阵。
  
    “李长安,罚你……罚你唱个戏吧!”
  
    “嗻!万岁爷要听哪一出?”
  
    “唔,”溥仪想了一阵,忽然想出个题目:“李长安,你说,戏里有皇上吗?”
  
    “嗻,皇上可有的是!”
  
    “戏里的皇上,是哪儿来的?”
  
    李长安给蒙住了。“哪儿来的?都是,天上地上原来就有的。”
  
    “什么是原来就有的?”
  
    “嗻,万岁爷听奴才唱一句就知道了!”李长安清清嗓子。他嗓子虽然唱倒了,可是这屋里谁懂这个?他摆出姿势,唱了起来:
  
    “自盘古,立帝邦,天子为重……”
  
    李长安唱完,就讲解起来。溥仪听得津津有味,王二嬷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这些人是怎么了?当皇上不是要遭殃吗?怎么你们偏偏总是叫他知道,他是个皇上?别让他知道这个不是更好吗?但愿他能离开这红墙围着的皇宫禁城,找个地方当百姓才好!
  
    这天夜里,她的幻想似乎可以实现了。
  
    半夜里,小德张把她叫醒。
  
    “走!太后传你说话。”
  
    她浑身哆嗦着跟小德张进了太后寝宫。
  
    她请过安,这才看清,太后眼前还立着一个老头。她认出这是内务府世续大臣。那天抱午格进宫,就是这位大人去王府的。
  
    隆裕太后在坐炕边上,抹着眼泪。
  
    “世续,你跟连寿说了吧。”太后说完,低声哭起来。
  
    “连寿,你听着,”世续声音有点发颤,“你待皇上忠心耿耿,太后都明白。现在,你去准备一下皇上穿的、玩的,等到时候叫你,你就陪皇上出狩——唉,你陪皇上出门。有马车送你们。去的地方很远,到那里当地有人照料。那儿不是宫里,可吃穿都差不了多少。你家里还有人吧?到时候都给你送去。你们就在那儿过日子吧。将来总有一天,出头的日子一来,还回来……”
  
    世续的声音似乎哽住了,太后哭得更厉害了。
  
    “连寿,你是个好人!”太后说了又哭,哭了又说,“我们爱新觉罗列宗列祖忘不了你,你照顾好皇帝,就是咱的救命星!”
  
    她心里明白了,这是太后和世续大臣托付她带了皇上去逃难哪!她真没料到,皇上跟她小时候一样了,要由大人带着去逃难!去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但是跟她家里人在一起,大妞自然也到一起了,这真是喜事啊!以后能不能回来,这没什么关系,不回来才好呢。她连忙趴下磕起头来。
  
    隆裕太后嘱咐了王二嬷严守秘密,叫她赶快回去悄悄准备,等待小德张的通知。王二嬷走了。世续立在那里不动,还有话要说。照规矩,帝后跟大臣论事,宫监们不得在场。小德张十分乖觉地退出去了。
  
    世续望着小德张的背影在门帘后消失了,仍迟疑不决,不知要说的话应该怎么说。他断定小德张准在偷听,即使不偷听,太后自己也会告诉他。刚才为皇上准备逃难的事可以不避小德张,因为那是应付革命党;现在要说的话是应付袁世凯,应该避开小德张,可又避不了。
  
    “世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事?”隆裕太后有些焦急了。
  
    世续下了决心,不管小德张是不是会透露给袁世凯,他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对于袁世凯的为人和他听到的袁世凯的计谋,他可以不说,但最要紧的一点,他不能不说。
  
    “禀太后,袁世凯跟南方商量好,要大清把江山交给他。明天陛见,太后一定要他担保皇上安全,这个条件万万不可退让,万万不可……”话未说完,世续已哽咽不能成声。
  
    “我真怕呀!”太后哭起来。“我怕的就是他把皇帝交给革命党呀!”
  
    “奴才谅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欺负孤儿寡母到此地步。他若不担保皇上安全,太后就不发《退位诏书》!”停了一下,又说:
  
    “袁世凯有英国人撑腰,他的英国主子也是有皇帝的。英国人也不至于让他逼皇上的!”
  
    隆裕太后似懂不懂地点点头。她是头一次听说袁世凯还有英国主子。她不想问,问多了更害怕。世续也不想多讲,讲多了叫小德张传到袁世凯耳朵里,事情会更糟。他也是刚从善耆口中知道的,英国公使朱尔典是袁世凯老相识,袁世凯出山前后跟朱尔典的来往不断。武昌、汉口南北交战中,出面斡旋议和的,就是朱尔典叫驻汉口总领事办的。善耆还透露,袁世凯的儿子和革命党汪精卫拜了把兄弟,民党方面也有人跟袁世凯通了信息。庆王、那桐、徐世昌这三位内阁首脑全是袁党。袁在河南彰德隐居中,无时不与北京、英国以及南方通信息,无时无刻不在窥伺动静。路人皆知的事,隆裕以及载沣都胡涂着。这些话,世续都无法跟太后禀明,禀明也没有用了。现在回天无力,只有盼着太后最后乞求袁世凯手下留情。想到这里,世续不禁潸然泪下,他忍住了悲痛,提醒太后:
  
    “袁世凯应允了条件,再把皇上接回来。他若不允,皇上还可以向俄国走。”
  
    “那外蒙古不能保驾吗?”
  
    “蒙古四十八家铁帽王,是大清朝封的,当然忠心保驾。奴才说的是,若是万一外蒙古兵马顶不住袁世凯的军队,皇上还可以到俄国,找俄国皇帝。俄皇不行,还有德国皇帝。奴才已经跟随扈大臣载涛贝勒说明白了。涛贝勒跟阿拉善旗是亲家,头一站就是阿拉善旗。”
  
    隆裕太后叹气,点点头说:
  
    “开了御前会议,谁也没有想起这个来……”
  
    世续走后,小德张进来了。
  
    “恒太,你瞧这可怎么办?”太后抹泪说,“我见了袁世凯怎么说?我可真怕……”
  
    “太后用不着怕。那袁世凯也不是三头六臂。”
  
    “皇上让了位,我娘俩怎么过?”
  
    “太后怎么不明白?袁世凯是奉太后谕旨办共和啊!那优待条件写得明白,太后还是太后,皇上还是皇上,大内还是大内,宫殿还是宫殿,不过就是少了三大殿而已。那三大殿有什么用?”
  
    “可是,王公们都说,优待条件是骗人的!跟‘迎闯王不纳粮’的话一样,那是欺民,优待条件是欺君。”
  
    “太后别听那些少不更事的王公们的话,他们若是真懂事,能把事情闹成这局面吗?”
  
    说的也是。太后点点头,这乱七八糟的局面,真是叫少年亲贵给折腾的。
  
    “那么,皇上到外蒙古去,用不着了?”
  
    “奴才看那是世续大臣瞎忙活!”
  
    世续真是瞎忙活。王二嬷等来等去,也没有人叫她陪皇上动身。
  
    小皇上似乎比往常更快活。
  
    连平时老是瞪眼的恒太谙达,对他也带着笑脸儿。这样的人也会笑呢。
  
    他怎么闹,恒太谙达也没再叫人给他败火。
  
    张谦和的故事也有趣得多。每个故事都是神鬼保驾的。张谦和总是说,“圣天子百灵相助”。他又多了个名字叫“圣天子”了!
  
    他在西二长街玩耍,一群太监从保元殿向外搬动大钟、大瓶,叫他碰见了。张谦和说,他们要搬家到颐和园。这些钟、瓶就是往那儿运的。一听要去颐和园,而且听说比西苑还大,他更乐了。
  
    不过,有些事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大人不快活,大人还会哭?
  
    这天他到毓庆宫上学,三个师傅脸上似乎都有眼泪。最不会笑的伊克坦师傅,这天还给他讲了个长白山仙女的故事,说他的祖先是喜鹊叼来的红果子变的。这故事好玩极了!可怎么他讲完了就哭呢?
  
    奇怪的是,这一天每位师傅讲过课,临走都趴地下给他磕了一个头。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更奇怪的是,这天上午,太后叫他去养心殿。太后坐在靠南窗的坐炕边上,小德张把他抱上炕几的另一边,在他们娘俩面前的地上放了一块红跪毡,然后退到殿门口,嗓音洪亮地喊了一声:
  
    “宣袁世凯上殿!”
  
    一个翎顶袍褂穿戴齐整的胖老头,出现在太后和他面前,行了叩拜礼,又重新跪下,流着眼泪,说起话来。
  
    他说的什么,溥仪全听不懂。心里纳闷:他哭什么?太后也哭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胖老头又说又哭,还把帽子摘下来,用胖脑门碰地,一下,又一下……这些大人干什么?
  
    这些大人,不会笑,只会哭。到底是商量着什么事?溥仪除了纳闷还是纳闷。他如果知道了,现在他们哭着商量的,就是让他永远离开紫禁城和三大殿,他准会高兴的。
  
    “什么时候能上颐和园呢?”这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他早听张谦和说过,那是个好玩的地方。
  
    胖老头走了。溥仪自己从炕上跳下来,走到太后面前。
  
    “皇额娘,咱去颐和园吧?”
  
    太后一把抱住他,失声地痛哭起来。
  
    “咱娘俩怎么办啊?咱今后日子不好过了呀!……”
  
    他一下子害怕了。日子不好过,这不是张谦和讲的《郭巨埋儿》故事中最可怕的事吗?
  
    他哭了,抱住太后说:
  
    “皇额娘,你不埋我吧?
  
    太后听不懂,也许根本听不见,只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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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发表于《人神沧桑》第一部  浏览:2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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