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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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十、宗岳投军

李文达

  宗岳投军
  
  “全国人民,望共和政体甚于枯苗之望雨也。诚以非共和难免人民之涂炭,非共和难免外人之干涉,非共和难免后日之革命。”
  ——冯玉祥《滦州起义宣言》
  
    枣树梢上的一抹夕阳余晖已经消失,冯大妈在屋檐下,从绿豆汤锅里撇出绿豆皮,小心地倒在破筐上的冷布兜里,一面和王桂林聊天。王桂林照着老习惯,吃过晚饭就坐在枣树下的石礅子上乘凉。自从老伴去世,他更加沉默寡言。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他至多回答一个“唔,就是啊’,有时连这半句话也没有。冯大妈在儿子宗岳上个月回来以前,话题老是“宗岳现在不知又遭什么罪了”。现在换了题:“二十大几了,连媳妇也没说上。”王桂林默默地听着,也许是听得太多了,连“唔,就是啊”也节省了。尽管这样,冯大妈还是唠叨个没完。冯先生整天不在家,她心里的话想起来就要说,对哑巴说说也总比闷在心里好。
  
    “他爹也问过他,这孩子就是摇头,说顾不上。您瞧,当了扎棚匠就顾不上娶媳妇,有这个理儿吗?”
  
    当了一辈子扎棚匠的王桂林没法回答这问题。他知道冯大妈并不要他回答。有些老太太发牢骚,说气话,就是喜欢用问话来表示。他接过冯大妈给盛的一碗绿豆汤,摇起破葵扇搧着热气,不出声地听着。
  
    “前些天,贾小四说,宗岳在山东刘三家住着那一阵,有个绣花的闺女待他挺好的。我问贾小四,莫非咱宗岳跟这闺女好上了?贾小四说他看着不像。我问宗岳,他说没那意思。您瞧,他到底想什么呀?”
  
    “唔,是啊!”
  
    “说起来也新鲜。那山东威海卫地方绣花真隔色,您听说过没有,不用花线,只用素线,不是白线就是灰线。说是洋人教给的。绣出来卖到外洋,洋人用它铺桌子,当围嘴布。我说,莫非洋人家家死了人?宗岳说不对,洋人办喜事,新娘子不穿红,穿一身白。洋人就是这么个样。我说真不像话,宗岳这孩子还说我死脑筋。哦,他脑筋活,活得连媳妇也不要!您说,他在威海卫住了一阵,是让洋人喂了迷魂药了吧?”
  
    王桂林没法回答,也不准备回答。他心里的事多着呢,也都没法回答。冯大妈一提起宗岳,就勾起他的心事,只是无法开口。这原是老伴在世时造成的。那时大妞还不到两岁。老伴的病日渐沉重,王桂林手颤的病也没有希望治好。老伴说,今后的日子全靠媳妇了,媳妇年轻,不如给她跟宗岳撮合了,老两口和大妞就有了靠山。他听了先是吓了一跳,怪老婆子病得胡涂了,只会胡思乱想,后来想想,也有道理。他想起进王府那天的情景,宗岳给他儿媳妇留下铜钱时,他就有了不平常的感觉,大概宗岳不会不乐意的,何况媳妇家再没有人,他们做公婆的也能做这个主。不过,宗岳投军不知何时回来,媳妇进了王府也不知何年能出来。老伴想得倒好,就怕是空想。老伴说,媳妇是雇给王府的,不是卖给王府的,招赘再婚,王法也不禁止;宗岳投军在天津,早晚混上个官儿,也能成亲。他觉得老伴说得有理,可是终究不敢提这话。大妞和老伴先后去世以后,他靠媳妇的月银还能过,便不再想这件事。宗岳离了军队回来了,几次向他打听:“嫂子怎样了?能回来吗?怎么那孩子到现在还不断奶?有什么法儿能见见嫂子?”看宗岳那份着急的样儿,王桂林想起老伴儿的主意,再听冯大妈说宗岳拒绝他爹提亲,他的心事重新翻腾起来了。
  
    “我问了贾小四,宗岳跟他怎么说那绣花闺女?有没有意思娶人家?您猜贾小四说什么?他说大娘,您怎么不懂自己的儿子,不知他心里想的是谁啊7我问是谁呢?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我说,这是说的谁啊?”
  
    王桂林心里一动,他的话几乎要出口了,可是冯大妈并非问他,只顾说了下去:
  
    “这些日子,他们到西苑去糊皇上的书房,干得挺累,宗岳回来就吃,吃了就睡。这孩子真叫人琢磨不透。十三岁学木匠,也学得不错了,偏要去投军。投了几年军,没挣到个顶子①(指清朝官员帽上的顶子,当了官就有顶子。并依顶子颜色分出不同等级。),又跑到威海卫去打渔,没发财,又去关外投军。这又不知犯了什么病,跑了回来,木匠活不接着做,偏要去糊顶棚。到了宫里糊顶棚,钱并不多挣,成天看谁都不顺眼,回家就骂,骂护军,骂太监,骂当官的,您说他这是什么毛病……”
  
    王桂林的破葵扇停下不动了。蚊子在他耳边叫,他忘了摇扇子驱赶。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现的不平常的事。那天宗岳和他的伙伴们在屋里喝酒。冯家二老都不在。小伙子们边喝边说,开头声音很低,后来嚷嚷起来,只听宗岳说:“我恨不得今天就把辫子剪了!”不知是谁说:“你急什么!那不是告诉人家了吗?”
  
    剪辫子,这可是犯王法的事!宗岳真不是从前那个还没说话就先脸红的孩子了。宗岳这次回北京,同院街坊都说他长壮了,老成了。从这天起,王桂林觉得宗岳的变化决不止是壮了,老成了,他觉得在宗岳身上产生了些可怕的东西。
  
    到快掌灯的时候,宗岳回来了。看看宗岳的脸色,王桂林心中的不安更增添了几分。
  
    宗岳是跟他父亲一同进门的。这父子俩的神色都不同于往常。他们低着头,脚步沉重,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疲惫不堪似的。冯先生不进屋,脱下蓝布大衫,递给了冯大妈,拉了个小板凳,放在枣树下,慢慢坐下,然后接过冯大妈递的洗脸布,慢慢地擦汗。一直一声不吭的宗岳脱下沾满灰浆斑点的短衫,用力拽在树杈上,光着脊梁,抱着头默默地蹲在窗台下。
  
    “怎么了?”冯大妈端了一碗晾凉的绿豆汤给他,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宗岳咕咚咕咚几口喝完绿豆汤,把空黑窑碗举起,大声说:
  
    “砸了!饭碗砸了!”
  
    “你还乐呢!”冯先生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把黑窑碗放在地下。
  
    “你们爷儿俩,碰见了什么事了?”
  
    冯先生端起绿豆汤,慢慢喝干了,抹抹嘴,看着立在面前焦灼不安的老伴说:
  
    “碰见的事真巧极了。木厂换了掌柜,我刚交了账,就碰见这小子也刚给西苑护军收了腰牌,明儿都甭去干活了!”
  
    冯大妈手里刚收起的空碗,差点都掉在地上。
  
    “妈,甭难受,甭怕!天无绝人之路。那班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
  
    “你!……”冯先生吃惊地喝了一声。宗岳匆匆拿起短衫,进屋去了。
  
    “这孩子是变了!”冯先生看着他的后影,自言自语。
  
    宗岳确实跟投军以前不一样了。这变化是从他认识了贾小四开始的。
  
    光绪三十二年春天,宗岳到天津小站投军,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他一无引见,二无担保,两手空空,被招兵处轰了出来。正当他走投无路,蹲在招兵处门外,心里计算着腰包里的零钱还够不够住店的时候,一个穿着军装号衣的瘦长汉子,站在他面前端详他。他以为是招兵处的人又来撵他,刚起身要走,被那人叫住了。
  
    “这位兄弟是投军的吧?”
  
    是山东口音,声调并不严厉。宗岳抬头看看,这汉子年岁也不大,跟自己差不多。他站起身,点点头,说了被招兵处轰出来的情形。
  
    “你会拉大锯吧?”
  
    “会!我做过木匠。”
  
    “木匠!那更好了。跟我走吧。先跟我到营房拉大锯,吃粮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这汉子叫贾占标,山东烟台府人,去年由招兵处从山东招募来,当下是北洋常备军第四镇第七协下一个步兵营的正兵①(正兵: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上等兵。),月饷四两五钱银子。他们队(连)里要修营房,自己找来木料,队官派他找人拉锯,他就把宗岳找来了。
  
    宗岳拉了一个多月大锯,跟目兵②(目兵:士兵。)们都混熟了。大伙都替他向队官说话。队官看他干活肯卖力气,又会木匠活,给他补了一个长夫的名额。长夫比伙夫还低一等,但到底每月有三两饷银,还有个当上正兵的奔头。
  
    当贾占标把队官答应给宗岳补长夫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趴在地下要磕头,被贾占标一把拉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着?补了个长夫就乐成这样,要是叫你当个队官,该割脑袋来谢了?”
  
    “大哥您甭笑,我要是卷铺盖回家,那多丢人!您不知道,我是做梦也想留下当兵,跟你们一快出操,站岗,唱歌,上课。”
  
    “当兵有什么好?你当兵是为了什么?”
  
    宗岳对贾占标的问题感到奇怪了。他没来之前,经常听他父亲冯先生念叨中国人受洋人气。英法联军打北京,八国联军打北京,都因为中国人太窝囊。他还听说新军是专为将来对付洋人的,跟绿营兵、八旗兵根本不同,这才下了决心来投军的。难道别人不是为了这个投军的吗?
  
    “贾大哥,您是为了什么投军的?”
  
    “我嘛,是为了饷银四两五来的!我们家佃了几亩地,打下粮食不够交租,我不来当兵,我老娘非饿死不可。从我们老家招来的兵,都跟我差不多。依我看,你有木匠手艺,在北京能有活干,何苦来受这个罪!”
  
    “受罪?我看挺美的,天天能出操,还学唱歌……”
  
    “你爱唱?”
  
    “自然,我天天听都听会了。不信我唱给你听听。”
  
    补上长夫名额后的快乐,使宗岳有些忘乎所以了,他情不自禁唱了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一兵穿吃百十两,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二要打仗真奋勇,命不该死自然生……”
  
    贾占标想要拦住他,他却唱得愈加起劲,连贾占标皱起了眉头也没理会,自顾唱下去:
  
    “‘你若常记此等语,必然就把头目升;如果全然不经意,轻打重杀不容情’……唱得对不对?”
  
    “我就听见两个字:送命!送命!送命!”
  
    “什么?送命?给谁送命?”
  
    贾占标笑笑不答。宗岳觉着这山东汉子肚里一定有话不肯说,便追问不休。
  
    “回头你去队部注册。留心看看那里供的牌位就知道了。看明白了,可别说出来。”
  
    补个长夫也要有个手续。他问清了怎么注册,注册上说什么,正待要走。贾占标又嘱咐他:
  
    “你别填北京籍贯,也别填你们河间府的,就填我老家吧。这个协①(协:当时北洋新军的编制是镇、协、标、营、队、棚、目,相当于后来的师、旅、团、营、连、排、班。)都是山东来的,填了别处没好处。”
  
    宗岳在队部找到司务长,按照贾占标的嘱咐填了山东烟台贾家夼的籍贯。他在队部果然见到了一个牌位,上面写着:
  
    “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讳世凯大人之长生禄位”
  
    宗岳一下子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在他跟父亲说了投军的决心时,父亲思忖好久才回答他:“科举是废了,文秀才靠学堂出身,武功名也只有投新军武学堂。你文的不行,念三年书也上不了学堂,再说我也没有钱供你进学堂。只有新军不要钱,还关饷。好吧,你去吧。不过,办新军的袁世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咯,朝廷有奸臣,不能就此不赶考。你心里记住就是,当兵是为国家,不是为哪个当官的。”
  
    他当时还不懂得当兵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现在叫贾占标点出来了,心里便有点不是味。晚上点过名,这个味就品出来了。
  
    值日哨官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抬起头向队列大声问:
  
    “我们的衣食父母是谁?”
  
    “袁——大——人!”队伍响起整齐的应答声。
  
    “我们为谁卖命?”
  
    “袁——大——人! ”
  
    “解散!”
  
    “杀!”
  
    穿上了没有领章的新号衣的宗岳,每天还拉大锯。过了半年,有一天他拉过锯休息,贾占标下操回来,见了他就问:
  
    “兄弟,穿上了号衣你怎么倒没精神了?你怎么不唱了?”
  
    “唱啊,我给你唱个刚学来的。”宗岳气哼哼地说,“‘鸦片烟酒姨太太,不到两月进了棺材!’贾大哥,你干吗愿意留下给人家卖命?你也够不上鸦片烟酒姨太太!”
  
    “我是为了四两五钱饷银啊!”
  
    “别扯了!我看你花钱挺冲的,哪个弟兄有难处,你都帮忙。你的钱这月寄回去了吗?”
  
    “那没办法,一个穷兄弟家里比我还难。好在我老娘也去世了。家里不用我的钱也过得去。”
  
    “那么你何必还为这四两五卖命?”
  
    “你心里有什么事,天天阴着脸?连歌都不唱了?队官叫你打家具,你不高兴做,是吧?”
  
    这也是事实。队官、哨官自从宗岳来后,都叫他给做家具。这种巧使唤人的事,使他极不痛快。不过这还是小事,使他最受不了的是,他发现这些官们都在小站镇上养小老婆,花天酒地抽大烟,根本没有把练兵当做事情干。叫他打家具就是给那些婊子们用的。他憋了一肚子气,不想再干下去了。想跟贾占标商量商量,问问贾占标到底想在这里混个什么。贾占标原说是为了养家,他越看越不像。前些天有个叫黄云水的山东老乡家里遭了灾,贾占标把月饷全寄给了他。这能像个养家的吗?
  
    “贾大哥,咱别干了,另找门路行不行?听说第六镇比这儿强……”
  
    “等等吧,过些天我跟你说。”
  
    但是,过了好长时间,贾占标也没说出什么来。宗岳追问他多少次,都叫他打岔岔过去了。直到刘三的事情出来了,这才有了个结果。
  
    光绪三十四年冬天,宗岳补了正兵。名义上他是正兵,干的活仍是木匠,营里有什么木活还是找他。他也很勤奋,经常主动地检查营房里的家具、门窗,有损坏的就提了木匠筐子修理。
  
    这天他刚检查完宿舍的门窗,打算把不严实的地方给填补修整好,免得夜晚吹进寒风。贾占标到木工房来找他,看看屋里没人,悄悄地对他说:
  
    “兄弟,有个好人吃了冤枉官司,要你救他!”
  
    “他要我救他?他认得我?他是谁?”
  
    “是我的一个乡亲,也是你父亲的朋友。他说认得你。他叫刘三。”
  
    宗岳在刘三赶车去接王二嬷时,见过他一面,还记得这个人。听贾占标讲这是个冤案,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个冤情,但他认为这个好人受了委屈是无疑的。
  
    “刘三叔押在后营禁闭室里,说不定就要吃大亏……”
  
    “您说他吃什么大亏?”
  
    “我担心,怕是要灭口……”
  
    到此时,宗岳才发现这山东汉子脑瓜里有许多文章,懂得的事不少。照贾占标说,洪太监是西太后二总管崔玉贵的徒弟。崔玉贵的徒弟到杨梅竹斜街客栈去干什么?恐怕跟住在那儿的医生有关,那医生不是别人,正是给光绪皇帝看病的。深更半夜去找医生,如果是因为皇上病重,那该由内务府派车去接。这显然是背地里有什么事,不巧叫刘三撞见了……如果真是怕人知道,就会灭口。刘三现在刚刚押来,还没有人提问。如果提问,那就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要救人得快救。
  
    “我怎么能救他?”
  
    “兄弟,只有你行。你不是能四处检查门窗吗?你到后院看看那禁闭室的窗户去。跟卫兵说,这窗户要修。修理的时候,在窗户上做做文章。”
  
    “做……文章?”
  
    “对。”
  
    宗岳想了想,明白了,哈哈笑起来。
  
    “来,咱们好好计划计划。”
  
    晚上,他们把计划全想好了。宗岳对这山东汉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贾占标在禁闭室站岗时,发现里面押的不是当兵的,出于好奇便跟这犯人聊上了,听出来这是个蹊跷案子,又知道刘三是乡亲。他动了侠义心肠,寻思着搭救办法。他知道营房后墙外有条河,过了河就是军营以外了。他查看了后墙窗户,因为地方潮湿,窗框已有些霉烂,就想起叫宗岳“做文章”的主意。只要能爬出这窗户,刘三就可以逃走。刘三当时还不明白自己已处于险境,总认为是抓他的人弄错了,还想跟官老爷说说,替他问问北京的王府。贾占标劝他别做梦了,让他暂时耐心等着,他去想办法。
  
    贾占标和宗岳计划出的办法进行得十分顺利。新换上的窗户安好了。那天晚上轮着贾占标值班。
  
    “刘三叔,您收好这点盘缠钱。”贾占标递给刘三一个包包。“您的事,只有一个办法了,我放您出去,不过我没有门钥匙,我指给您一个道:后窗户左边有个暗销,您拔出来,窗户框就能移动了。”
  
    “怎么回事?放我,能从窗户走吗?”
  
    “能,是我放的,不是老爷们放的。您跳出窗户,后面是条小河,现在结冰了,您跑过去,一直奔老家去,别回北京。庆王府是害人坑,千万别叫他们知道。您老家是威海卫,那里是洋人的地方,没有人敢去抓您。”
  
    “啊,兄弟,您是我恩人!”
  
    “别,别磕头。也别哭了,我一会就该下班了,您快找那个暗销吧。”
  
    一切都很顺利,刘三跳下窗户跑了。贾占标早想到这事很快就会被营里发现,事先就叫宗岳做好准备。贾占标曾答应宗岳,叫他等等再想逃走的办法,这回终于要实现了:
  
    “兄弟,咱不在这儿干了。你愿意走,就跟我走。”
  
    “好啊,大哥,我跟上你了!咱到哪儿?”
  
    “你说第六镇好,咱就去投六镇,我有办法。”
  
    “好啊?咱怎么走?请长假?”
  
    “请他娘的假!你收拾好,刘三一走,咱也跳墙出去!”
  
    十天之后,这一对开小差的正兵,到了山东半岛烟台府贾家夼。过年的时候,贾占标怕军营来抓人,带着宗岳到英国租借地威海卫,按照刘三早先告诉他的地址,找到了刘三,两人便在刘三家住下了。他们在刘三家等待第六镇里的朋友来信,准备那朋友事情一办好,就去投第六镇。
  
    宗岳到了威海卫,爱上了大海。
  
    他和贾占标从小站逃走,是乘海船到烟台的,不幸的是遇上了大雨,载重二百吨的木帆船,在海上走了三天三夜。宗岳闷在舱里,闻了三天三夜的鱼腥气(这原是渔船),加上摇晃得厉害,他吃不下,拉不出,发誓这辈子再不到海上来。发怒的海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上下左右全是沸腾的水,又苦又咸的水,翻着白沫的,咆哮的水。在烟台那些天,贾占标怕被人发现,不让他出来,他一眼也没看到大海在平时是什么样。威海卫的刘三家,在靠近海滨的渔村里,正是开门见海的地方。他这才看到了风平浪静,温顺安详的海。刘三的老伴和十五岁的闺女秀姑,像供天神似的,给他们做的好吃的东西,都是海里的。对虾、海螃蟹、海蛎子、黄花鱼、家鲫鱼、鲅鱼、鱿鱼,鲜海蛰……有时包饺子,也是什么鲅鱼馅,海蛎子馅,对虾馅。他经常坐在海边沙滩上,望着变化莫测的,富饶的海出神。海虽然发起脾气来把人颠得三魂出窍,可是帮我开小差,把我送到这好地方来的正是发怒时候的大海。到了这里,大海又把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供给我享受,可见海对我是慈爱的。海边上的人也个个对我关心爱护。刘三婶把我当儿子一样疼,十五岁的秀姑被娇惯坏了,刘三叔叫她是疯丫头,对我却这么温存、体贴。不管她自己刺绣的活儿多忙,不管我出外在哪个地段干活,她必定要给我送一次茶水来……
  
    宗岳平素没有和姑娘打过交道,除了王家嫂子之外,没跟年轻女人说过话。他过去见过的年轻姑娘和媳妇们在男人面前只会低着头,连笑都不敢笑。可是这海边的姑娘就不一样,特别是秀姑,那么大胆、大方,那么爱说爱笑。他第一天到刘三家,刘三那亲热法儿就更不用说了,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地嚷:“我怎么叫你啊,叫你恩人?叫你大侄子?叫你救命菩萨?叫你我的好孩子?”刘三婶拉住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只顾说:“好人!好人!你们都是好人!秀姑,叫好人!”秀姑端了一盆洗脸水,格格地直乐:“妈呀!好人太多了,分不清了,我叫哥哥!冯哥哥,贾哥哥,洗脸啊!”宗岳红着脸,接过脸盆,让给贾占标。转眼工夫,秀姑又端来第二盆给他,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冯哥哥,你低头,我给你洗辫子,你看,辫子上挂了多少鱼鳞哪!”不等他拒绝,这姑娘就动手给他解辫子,而且不容分说,把他的头往水盆里按。他低下头,脸上烧得厉害,这时他才看见,秀姑光着脚丫。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还有当着男人面,光着脚丫跑来跑去的姑娘!
  
    这是大海的女儿吧?
  
    大海,大海,令人快乐的,舒畅的,给人希望的大海啊!
  
    后来听刘三说,秀姑是叫她娘娇惯了的疯丫头,在海边上像她这样不缠脚的也少有。
  
    “一点不少!”秀姑跟她爹抬起杠来。这也使宗岳很吃惊。“洋人女的没有缠脚的!咱村里好几个都不缠了,爹你在外面呆得年头多了,老不回家,啥也不知道!”
  
    “回家干啥?我回家累死,也多不出一分地来。没有我那几两工钱,靠佃几亩地,就得叫丁老财挤干我身上的油。”
  
    “丁老财是个狠心贼!”秀姑插嘴说,咬牙切齿地。“丁老财的儿子是条蛇!”
  
    “丁老财的儿子也有二十了吧?”贾占标问。
  
    “贾哥哥,你也知道这条蛇?”秀姑问。
  
    “我怎么不知道丁家的人?我爹给他扛了一辈子的活,生生是扛死的!”
  
    “说起来,也难为我这疯丫头。”刘三爱怜地看看秀姑,对两个小伙子说,“从我倒了霉,不能给家里捎钱来那时节起,丁家派人来了几回,送银子,说救济咱家,只要秀姑肯给丁家小子做小。秀姑把来人全赶走了,自己咬牙绣花养家。直到今天还是指靠她!”
  
    宗岳这才知道,他天天吃的对虾、海蛎子,都是秀姑的血汗。
  
    第二天,他和贾占标来到街上,用身上带来的钱,买了粮食。他把剩下的钱给秀姑买了块花布。秀姑身上的衣服都是带补丁的,不过补得很得体就是了。当他们把粮食、花布交给刘三时,刘三急得红了脸。
  
    “你哥俩是成心不是?我刘三能养不起你们?”
  
    秀姑却笑嘻嘻地说:“爹!哥哥是咱一家子人,干吗不能给家里花钱买东西?这花布我要了,妈,你看看,我配吗?”
  
    她把花布披在身上,在地上转了一圈。
  
    “配!配!就顾乐了,也不谢谢哥哥!”
  
    “冯哥哥,我谢谢你!”她作了个揖,样子滑稽得很,逗得全家大乐。
  
    “这可不对,”贾占标装做生气地说,“千吗不谢我?”
  
    “你呀,我也谢!可先谢冯哥哥,这不是冯哥哥挑的花样吗?”
  
    “啊呀,这可真神了!”贾占标对宗岳说,“她怎么知道的?”
  
    宗岳红了脸不说话,心里也纳闷:她怎么知道是我挑的?
  
    “冯哥哥读过三年书,比贾哥哥就懂得多呗!妈,你瞧这花布上的兰花,多雅致!”
  
    “不对,我也读了一年书!”贾占标故意噘起嘴,抗议说。
  
    “等你再读两年,也给我挑块花布!”
  
    贾占标大笑起来。宗岳的脸一直红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冯哥哥,你教我识字吧!贾哥哥,你要乐意,咱跟冯哥哥一块念!”
  
    这是大海的女儿!多聪明,心里多亮堂。她要知识,她把心都亮给人们,她用血汗养家,用血汗温暖着人。
  
    宗岳找贾占标私下商量一下,两人一致决定,在等消息的时间里,无论如何要找挣钱的活干。
  
    很快的,他们找到活了。威海卫的英国行政长官衙门——当地叫英国衙门的,正招工修环行公路。以行政长官庄士敦大人的名字命名的庄士敦路已经开工了。
  
    他们没有跟刘三商量就上工了。第一天,工地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五里多路。干到中午,工头告诉他们,有人找他们。他们到工棚里一看,是秀姑送饭来了。
  
    “你怎么找到的?”宗岳问。
  
    “你飞到哪儿,我也能找到!”
  
    贾占标打开秀姑递过来的饭篮,皱起了眉头。里面是白面饼,还有海米炒鸡蛋、大葱、黄酱。
  
    “我们不吃!”宗岳也生了气。
  
    “人家跑老远地送来,”她抽着鼻子,万分委屈地说,“你们偏要挨饿!”
  
    从第二天起,他们只带玉米面饼子和咸菜,并且声明:如果再送白面饼和炒鸡蛋,他们就不吃!
  
    秀姑让了步,让他们带玉米面饼子和咸菜,但是每天她还要送一次茶水。
  
    “干吗送水?”宗岳生气地说,“这里有的是水!”
  
    “不,我要送!我要天天来看……看看你……们!”
  
    贾占标哈哈大笑起来。秀姑第一次红了脸,啐了一口,跑了。
  
    这天傍晚,宗岳洗过海水澡,坐在沙滩上出神想心思。大海,秀姑,……正心绪紊乱地想着,发着愁,贾占标从身后走来,在他旁边坐下了。
  
    贾占标拿出烟袋来装烟。这是他新学上瘾的玩意。看他那不自然、不熟练的动作,宗岳知道他有什么不好说的话要说了。
  
    “兄弟,”贾占标咳嗽一声,“我直说了吧,刘三婶昨晚跟我说了。”
  
    “什么?”宗岳心里怦怦地跳起来。
  
    “她说,老公母俩只有一个闺女,没儿子。你如果愿意,就留下当养老女婿,秀姑不用说了,你呢?”
  
    这正是宗岳发愁的事。他内心的矛盾已闹了好久了。
  
    但终于下了决心。
  
    “大哥,不瞒你说。我也想过这种事,不过我心里早有个……”
  
    “早有个什么?”贾占标吃惊地问。
  
    “咳,不用提是谁了。我只能说,我放不下那个……”
  
    “是谁?怎么从来没听你露过?”
  
    宗岳不答,低下头。秀姑和另一个老早就埋在心里的人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那个人知道你的意思吗?”
  
    “不知道。”
  
    “啊呀!”贾占标大笑起来。“你这个人真绝了。这是读了三年书的缘故吧?你剃头挑子一头热!你看秀姑比不上那一位吗?这是两头热的事!”
  
    “别说了,大哥,”宗岳痛苦地说,“我看,你快给那位朋友——是叫黄云水吧——写信催催吧!”
  
    贾占标不笑了。他叹口气说:
  
    “也只有这办法了!”
  
    在黄云水的消息到来之前发生的事,是宗岳终生难忘的。
  
    公路修到靠海滨的地方。这地方原是个渔船小码头,是一片干净的沙滩。有几条渔船刚靠岸,渔民们正卸下一筐筐的海蟹。有几个英国水兵在游泳。宗岳想趁休息时去游游水,把衣服扔给贾占标,向海边走去。忽然,从渔船那边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你这条蛇!”这一声惊动了他。他忙转过头张望,看见秀姑在一群男人包围中大声哭叫。从那伙男人的装束看,显然都不是渔民。有人臂上架着鹰,有人牵条狗。一个穿白绸衫的青年男子,一只手揪住秀姑的辫子,一只手去摸秀姑的脸。秀姑挣扎着,哭叫着。
  
    这就是丁家那条蛇!
  
    宗岳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来了,拔腿跑过去。但不等他跑到跟前,那里情况又起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两个英国水兵,其中一个穿游泳衣,胸前长满汗毛,抓住那条“蛇”的辫子,用力向后拽着,拽得他踉踉跄跄地一面后退,一面大叫:“反了!反了!”惹得周围渔民们大笑。
  
    宗岳跑到跟前时,那条“蛇”已滚在地上。“蛇”看清是洋人拽他,他也不叫“反了!”爬起来就走,几个驾鹰牵狗的也跟着溜了。渔民们笑声不绝,秀姑也放声笑起来。
  
    刚要过去招呼,宗岳又见那个胸上长毛的水兵忽然把秀姑搂住,就要亲她的嘴。宗岳被激怒了,上去一把揪住他头发。这个水兵放开秀姑,照准宗岳的下巴来了一拳,宗岳被打得退了两步,立即像头狮子似的,扑了过去。水兵想闪开,已来不及,两人滚到沙滩上。另一个水兵追上来,照着骑在水兵身上的宗岳,猛踢了一脚,宗岳倒下了。倒地的水兵爬起来刚要再扑上去,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洋话。谁也没听懂,但两个水兵却一下变得老实起来,乖乖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宗岳爬起来,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西装、戴平顶草帽的人站在跟前。这是个洋人,手持一根竹手杖。他用手杖指着两个水手,咕噜了几句洋话。宗岳虽听不懂,却看出这人很生气。只见两个水兵乖乖地听那拿手杖的说完,转身对秀姑也说了几句什么,行了个礼。秀姑正抱着宗岳,给他擦着脸上的血。她流着眼泪,不理那两个水兵,轻轻问宗岳:
  
    “你疼吗?你没叫他们打坏吗?”
  
    两个水兵灰溜溜地走了。
  
    “秀姑,你没吃亏吗?”
  
    这是那拿手杖的洋人说的。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不过带着一股洋腔,宗岳听着很不舒服。
  
    “庄大人!”秀姑回过头来,对洋人点点头。“庄大人,你们英国兵都不是好人!”
  
    “都不是?哈哈哈!有好人!有的是!没有好人,谁教给你绣花?小伙子,”他对宗岳伸出手来。“认识你很高兴!冯宗岳!”
  
    宗岳吓了一跳,这鬼子怎么知道我的姓名?他迟迟疑疑伸出手,被对方握住摇了摇。还很有劲呢!这洋人看年岁不过四十上下,个子不算高,人很壮实。
  
    “这是庄大人!”秀姑没精打采地给他引见了一下。“哥,咱走吧!”
  
    “等一等,小伙子。你不认得我?我问你,你修的这条路叫什么路?”
  
    “人家说,叫庄士敦路。”
  
    “对!我就是庄士敦!我是这里的主人!”
  
    原来这就是这块租借地的主子啊!宗岳打量了一下他,心里说,你们英国人占了这块地,你们英国兵欺负中国姑娘,你还是个主子!
  
    不过,秀姑学会绣花,就是这庄士敦叫英国衙门里官员家眷教出来的。现在不少姑娘学会了绣花,用素线绣餐巾餐布,是换来不少钱。这倒也是干了点好事。
  
    “冯!你干活很好!好好干吧。小站来人查过,叫我应付过去了!在我这里干活,没有人敢抓你!”
  
    宗岳实在吃惊不小,这英国人怎么这么厉害,口气这么大?
  
    “我,不干了。”宗岳说。
  
    “别不干!你也别担心丁家少爷抢你的秀姑。有我,他再不敢欺负她!”
  
    在回家的路上,贾占标和秀姑要扶着他。他认为伤不重,只是腰被踢得有些痛,不让他们扶。但是秀姑一定要扶他,他没再拒绝。这少女依偎着他,使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的感觉。
  
    这天晚上,黄云水托人捎来了信,让他们到关东新民府去找他。黄云水已由第六镇转到二十镇了。
  
    宗岳读完了信,对贾占标叹口气说:
  
    “咱们真得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秀姑就肿着眼泡给他们预备干粮。一家人都不说话。
  
    在送行码头上,一直不发一言的秀姑忽然对宗岳说:
  
    “哥哥,你还没教我识字呢!不管你飞到哪里,我也能找到你!”
  
    黄云水在第二十镇七十九标,是第一营副管带王金铭的护兵。由他引见,宗岳和贾占标补上了正兵。过不久,两人都当了头目(班长)。
  
    这是宣统二年秋天。七十九标接到命令,要准备明年秋操,协统有指示,要挑选些目兵进行短期培训。一个胖队官在点到宗岳名字时,把“宗”念成“宋”字,他连忙做了纠正。队官问他:
  
    “你念过书吗?”
  
    “报告大人,念过三年。”
  
    “念了不少啊!你还会什么?”
  
    “跟我父亲学过算盘。”
  
    “哦!学问不小啊!管你爹叫父亲,还很斯文的哩!”
  
    宗岳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什么意思。过了两天,他的头目给抹下来了。
  
    贾占标愤愤地告诉他:“抹掉你,是因为你念过书,有学问!”
  
    “队官他不识字吗?”
  
    “他就是因为不识字,才不愿意要识字的。咱二十镇的统制指示,要挑识字的,准备以后专门培养,队官偏偏不要识字的。除非你是……”
  
    “是什么?让我把识过的字都忘了才栽培我吗?他妈的!”
  
    “我也是才知道,这几个营里,有个会。当哨官当头目的在会的,才有奔头,才能当上官。你除非也在会。”
  
    “什么会?”
  
    “叫‘不识字会’,你看绝不绝?”
  
    “‘不识字会’?不识字的才能升官?”
  
    “所以你永远入不了会,我倒有资格。不过这一来,我倒非想识字不可了。兄弟,你从今天起教我吧!”
  
    “教你?为了不当官?这里的怪事比小站还多!”
  
    还有更怪的哩!
  
    这年冬天,北京军咨府派来了一批少年亲贵,不是贝勒就是贝子,来检阅各营。各营一得到消息都慌起来了,赶紧作假账,买礼品,办酒席,忙得不可开交。宗岳连头目都不是了,根本不操这份心,可是他还是看见了一幕怪剧。那天他在新民街上给队官办年货,走到队官指定的一条街上,买女人用的日本胭脂、花粉。原来这是日本妓院所在的地方。忽然看见一帮头戴花翎的大官们摇摇晃晃地从一个酒楼里出来,由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搀扶着。这群男女,叽叽格格地边笑边调情,走了过来。他侧身站到屋檐下,让开他们。这些老爷各搂着一个日本妓女,由妓女分别引进了挂灯笼的房子。一个胖老爷经过宗岳跟前时手一扬,扔过来一个黑忽忽的东西。
  
    “当兵的,六爷赏你一根外国雪茄尝尝!”胖老爷扔东西的手上带着个绿扳指。这只手捏着日本女人脸蛋:“宝贝,过一会儿我还有个雪茄给你呢!”
  
    他捡起那支烟,回到营里,找司务长请教,这是什么东西。司务长笑道:
  
    “你还念过三年书呢,连雪茄烟也不知道!这个牌子的一两银子一支。懂吗?”
  
    “天啊!一两银子的东西,扔在地上?”
  
    “这有啥希奇?各营这回为了讨好贝勒爷们,天天海参鱼翅不算,还买了两百盒雪茄,一盒五十支,给这些贝勒爷们。人家不希罕,扔进炉子里点火玩呢!”
  
    他后来才明白,各营为了应付这批到处挑眼找茬儿的老爷们,送了多少贵重礼品都满足不了。最后不知是谁想出个招儿,雇了一大批日本妓女来应付他们。结果是,老爷们都住进了日本窑子,玩了半个月才走的。
  
    后来换了个协统,出的事就越发奇了。
  
    这位协统主张“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太讲纪律。结果军队里打架斗殴、酗酒闹事、赌钱嫖娼成了风。那天,宗岳又去给队官娘子买脂粉,经过一户中国窑子,里面打架,一直打到街上,是两个什官争风吃醋,各带了护兵闹事。他顾不上买脂粉,跑回去报告。经过营房门口时,看见协统老爷端了一根德国毛瑟枪,气呼呼站在门口,威吓士兵,只许进不许出。他进了营房,碰见贾占标,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贾占标冷笑说:
  
    “这是协统老爷自作自受,他主张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受纪律约束,闹得营房都走空了。一会儿上级要来查,他着急了,亲自把大门,不叫‘大丈夫们’出去了。”
  
    这天晚上,贾占标对他说:
  
    “兄弟,你都看到了,咱中国还有什么救?”
  
    他摇头叹气,说:“大哥,我不想干了!咱回山东吧!”
  
    “你想秀姑了?”贾占标笑笑。
  
    “别逼我了!我真灰心透了!”
  
    “别灰心,兄弟,我今天找你就为说这个事。有救,咱中国有救。”
  
    “什么有救?”
  
    “你听说有个叫孙文的吗?”
  
    就在这天夜里,他仿佛一个一直坐在黑屋里的人,一下子被人打开了窗户,看见了屋外的阳光和美景一样,懂得了不少道理。孙文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八个字深深印在他心里。
  
    “兄弟,我不瞒你,咱这营里有革命党。你乐意的话,也有你一个。”
  
    “大哥,你早就是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现在告诉了你,你能听革命党的吗?”
  
    “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冯宗岳?”
  
    “那么,现在咱要给党办些要紧的事。这是真正男子汉大丈夫才能干的。”
  
    “说吧!咱这一百多斤献出来了。”
  
    “好吧。这清朝鞑虏是快完了。革命党光是在南边起事还不行,太远了,咱得到北京城去,到时候要应合着外边……”
  
    宣统三年六月,他们来到了北京。贾占标改名为贾小四,住在杨梅竹斜街万应锭药铺当厨子的老乡家里。他俩跟王桂林学了一阵裱糊手艺,靠冯先生木厂关系,进了西苑。这是为了探探道儿。谁知干了没几天,宗岳又犯了脾气,惹恼了护军,把腰牌给没收了。
  
    他本不想发脾气骂人,可是实在忍不住,实在觉得太气人了。自从在新民府七十八标营房里那夜懂得了许多道理后,他见了朝廷的官,朝廷的兵,心里就恨,所以走到西苑门时,气来得特别快。
  
    他们向西苑门护军再三说好话,说明由于避驾耽误了出门时间,求老爷们体谅一下,开门放他们出去。一个满脸烟容的黑瘦护军说:
  
    “让老子给开门,难道就不知孝敬老子一点?这规矩也忘了?”
  
    贾小四忍气吞声,把腰包里剩下不多的钱都给了护军。
  
    “就你一个人?放你一个。”
  
    宗岳的气上来了,跟护军争论起来:“这是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话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一枪托子,是一个长得像狗熊似的胖护军打来的。宗岳想还手,被贾小四按住了。结果,钱——那是从见了王大嫂后,他就打算用来买点什么带给她的——都给了护军。腰牌也给没收了。
  
    狗熊护军说:“你们新掌柜就在这里,让他跟你结账去吧!”
  
    这时从护军值班房里走出个穿纺绸长衫、黑纱马褂的人来。护军对这人说:
  
    “佟十五爷,您木厂的这个伙计,明儿甭来了!”
  
    他到木厂找到父亲。冯先生也正在办理交代。他把刚发生的事说了,想让父亲给说说情。冯先生苦笑着说:
  
    “佟十五巴结上小德张。小德张刚把木厂领了东①(领东:即将木厂接管过来,做了财东。当时清宫的工程大都由木厂承包。),管事的都换了,由佟十五当了掌柜的。我都交代了,给你说什么情?”
  
    冯先生在路上又叹气说,“大清算完了。像个烂苹果,从心里烂起了!”
  
    父亲没怪他,他却万分懊悔,怪自己误了大事。他跟贾小四说了。
  
    “别埋怨了。黄云水又来了信,叫咱回去一个。你去吧。”
  
    第二天,贾小四到西苑干完一天活,带回来王二嬷托他带出的东西,交给了宗岳。
  
    “你那个心上人,我知道了。兄弟,你太直心眼了。这是白费心思!还是赶快回新民一趟,看看那边有什么新的吩咐。”
  
    宗岳筹足了路费,到新民时,队伍已开到滦州。这时武昌的革命党已经起事,队伍原定要去新平府参加秋操的,朝廷里改了主意,叫开回新民,只留下七十九标驻扎在滦州。宗岳到了滦州,看见滦州城里到处贴着告示,人们兴高采烈地看着念着。原来滦州成立了军政府,造了清朝的反了!
  
    他找到了黄云水。黄云水可以称得上是个关东大汉,比贾小四更高一头,更粗壮得多。他拍拍宗岳肩膀说:
  
    “贾四哥早说过你,肚里有墨水,行!跟我见大都督去,也见见施总司令和冯参谋总长!”
  
    宗岳这才知道了,原来几位管事——王金铭、施从云、冯玉祥都是革命党,一直用山东同乡会名义在活动。山东汉子贾占标也是这会里的人。他心里埋怨着,还是大哥哩,倒瞒着我!不过他很高兴,他到底也是党里的了,而且这次回来领的任务是设法把武器运到北京城里。原来贾占标早已联络了一伙人,大都是木厂里的泥瓦匠和木匠,他们等着武器,到时候好呼应这里的革命军攻北京城咧!好啊!要干一场了!到时候把皇上抓起来,占了皇城,我那嫂子就该回家了……
  
    他想着想着,耳根有点发热。进了大都督府,跟在黄云水身后,听见屋里人大声争论着,他耳根的烧热才渐渐退了下去。
  
    黄云水告诉他,大都督王金铭和总司令施从云、参谋总长冯玉祥几个人争论的是,袁世凯派人来,他们见不见。
  
    袁世凯派来的是通永镇总兵王怀庆,跟王金铭的哥哥和施从云的哥哥都是拜把兄弟。他是借这种关系来当说客的。
  
    几个人决定:王怀庆此次是单身前来,随从也没几个,就见见他,也劝劝他,看他怎么说。
  
    王大都督们没时间见宗岳,宗岳只好等着。在营房门外,他赶上了难忘的一幕。
  
    王怀庆带着四个马弁来了。他的方脸上带副笑容,两撇胡子连胡梢都带着笑意。他身材发胖,不过从下马动作上看还挺灵活。他下了马,王金铭一伙人便围了上去。
  
    “你们做得不对啊,金铭,从云!”王怀庆的神气活像个老大哥似的。“这样乱来,不好办了。慢慢商量着,共和立宪不是办不成啊!”
  
    “你帮我们办,你是老大哥,你来当这大都督!”年轻的王金铭满脸天真,十分诚恳地说。
  
    “笑话,我当什么都督?”
  
    一位戴排长肩章的汉子拔出手枪,操着鲁西口音对着王怀庆说:“你干不干?你不干俺就开枪!”
  
    “别急!别急!”王怀庆忙摆手,还是满脸笑容。“既然大家盛情,信得过我,我就勉为其难吧?哈哈!”
  
    “好啊!”周围的人欢呼起来。
  
    宗岳和黄云水也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人们拥着王怀庆走进城去。“王大都督去接印,走啊!进城拜印去!”
  
    宗岳被人群挤到后面,看不清前面,只看见王怀庆上了马。忽然,人头攒动中,王怀庆的马撒腿奔跑起来。转眼工夫,跑得没有踪影了。
  
    宗岳和黄云水,气得肺都快炸开了。
  
    “当大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宗岳对黄云水说,“快把运武器的事交给我!我到北京把那些王八羔子都宰了!”
  
    黄云水从都督府回来,交代他的任务是,回北京等候联络。武器另有专人送去。他领了联络记号,满怀激愤地离了滦州城。
  
    宗岳回到北京,才知父亲病重,已卧床多日了。冯先生被解雇后心中受不了这种气。佟十五表面上和从前一样,见面会说客气话,谦虚得很,但是办起事来连传统规矩也不要,不等过年,就辞退了一批人。这是很伤害冯先生的面子的。他平日并没什么积蓄,眼看日子过不下去,老两口计算着,等宗岳回来,就一齐搬回河间府老家去。宗岳回来了,他却起不来床了。
  
    宗岳听冯大妈说,贾小四刚刚带个医生来过,现在抓药去了。他趁这时间,拿出没用完的盘缠钱去买点粮食和菜肴。冯先生失业以后,得到王桂林大叔的接济,他想酬谢一下大叔,也让父亲、母亲和贾大哥开开荤。
  
    走出胡同,到了哈德门外大街,就觉得气氛有点异常。有些店铺在关门板,行人慌张,不少人立在铺面外交头接耳。宗岳来到一家粮食店,店家也忙着上门板。
  
    “不卖了!不卖了!”店伙计推开宗岳。
  
    “出什么事了?兄弟?”宗岳拦住一个小伙计问。
  
    “听说东华门那边响了炸弹①(1912年1月16日上午11时半,袁世凯乘车出东华门后,接连两次遇革命党人张先培等人投掷炸弹。卫队中有人伤亡,袁幸免。)。瞧,巡城的马队来了,快走快走!”
  
    粮食店隔壁是家茶馆,没有关门,聚了不少人,有一大半人站着,听一个满脸流汗的巡警说话。
  
    “各位,请回吧!东华门有人扔炸弹,总理大臣袁大人平安无事。巡城的马上要过来搜查,各位最好回家去歇着……莫谈国事!”
  
    宗岳提着空面口袋,往回走,幸亏有个熟食铺子还没关门,他买了些锅盔和熟肉,跑回家去。
  
    “爹!东华门有人扔炸弹,炸袁世凯!”
  
    “啥?”冯先生立时坐了起来。“啥?炸死了没有?”
  
    “巡警说他平安无事……”
  
    冯先生长叹一声,慢慢倒回床上。
  
    “咱老百姓遭不完的难呀!……”
  
    冯先生说了半句话,猛咳嗽起来。冯大妈忙给他捶背,宗岳递过黑窑碗,他喝了一口又呛出来。好大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这时贾小四提着药包来了。
  
    “兄弟,你来了?听到袁世凯遇炸弹的事吗?”
  
    “刚听说,这王八羔子还活着。”
  
    宗岳想拉贾小四出去,跟他说说联系接收武器的事。贾小四摇摇手,无限悲愤地说:
  
    “甭说了,黄云水的女人比你早到一天,全完了!”
  
    “什么?”宗岳叫来起。“什么完了?这些家伙完了,还是黄大哥完了?”
  
    贾小四满脸是泪,告诉宗岳,大都督王金铭和总司令施从云被王怀庆诱骗了去议和,连陪同他们去的黄云水都一起被王怀庆杀害了。滦州起义的军政府垮了,武器也没有人运了。
  
    宗岳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冯家老两口才知道这两个小伙子到北京来干的什么事。冯大妈吓傻了,说不出话来。冯先生想坐起来,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昏厥过去。众人一阵忙乱,他好不容易地才又缓过来。贾小四忙着打药包,要去煎药,被冯先生叫住了。
  
    “小四,宗岳,你们过来!”
  
    宗岳和贾小四擦掉眼泪,立到炕头边上,等他吩咐。
  
    “你们的事,我都明白了。我这个人,一辈子只会发牢骚,不如你们,你们是说干就干……”他喘了一口气,喝了一口冯大妈端过来的水,接着说,声音清亮多了。“不过,我临终给你们说一句,要办成这件大事,总要找个靠得住的带头人。这带头人必须是不会上大当的。不能再靠当皇上的了,皇上也能上当。老百姓上的当太多了,上不起了,要好好找个带……头的……”
  
    他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压倒了,而且是最后一次压倒,再不能把话说完了。
  
    一片震人心魄的哭声从这个枣树小院里迸发出来……
  
    二十七天之后,即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公元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日,宣统皇帝宣告退位那天,宗岳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把母亲安顿在老家,然后和贾小四一同又到南方投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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