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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岳投军
“全国人民,望共和政体甚于枯苗之望雨也。诚以非共和难免人民之涂炭,非共和难免外人之干涉,非共和难免后日之革命。” ——冯玉祥《滦州起义宣言》 枣树梢上的一抹夕阳余晖已经消失,冯大妈在屋檐下,从绿豆汤锅里撇出绿豆皮,小心地倒在破筐上的冷布兜里,一面和王桂林聊天。王桂林照着老习惯,吃过晚饭就坐在枣树下的石礅子上乘凉。自从老伴去世,他更加沉默寡言。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他至多回答一个“唔,就是啊’,有时连这半句话也没有。冯大妈在儿子宗岳上个月回来以前,话题老是“宗岳现在不知又遭什么罪了”。现在换了题:“二十大几了,连媳妇也没说上。”王桂林默默地听着,也许是听得太多了,连“唔,就是啊”也节省了。尽管这样,冯大妈还是唠叨个没完。冯先生整天不在家,她心里的话想起来就要说,对哑巴说说也总比闷在心里好。 “他爹也问过他,这孩子就是摇头,说顾不上。您瞧,当了扎棚匠就顾不上娶媳妇,有这个理儿吗?” 当了一辈子扎棚匠的王桂林没法回答这问题。他知道冯大妈并不要他回答。有些老太太发牢骚,说气话,就是喜欢用问话来表示。他接过冯大妈给盛的一碗绿豆汤,摇起破葵扇搧着热气,不出声地听着。 “前些天,贾小四说,宗岳在山东刘三家住着那一阵,有个绣花的闺女待他挺好的。我问贾小四,莫非咱宗岳跟这闺女好上了?贾小四说他看着不像。我问宗岳,他说没那意思。您瞧,他到底想什么呀?” “唔,是啊!” “说起来也新鲜。那山东威海卫地方绣花真隔色,您听说过没有,不用花线,只用素线,不是白线就是灰线。说是洋人教给的。绣出来卖到外洋,洋人用它铺桌子,当围嘴布。我说,莫非洋人家家死了人?宗岳说不对,洋人办喜事,新娘子不穿红,穿一身白。洋人就是这么个样。我说真不像话,宗岳这孩子还说我死脑筋。哦,他脑筋活,活得连媳妇也不要!您说,他在威海卫住了一阵,是让洋人喂了迷魂药了吧?” 王桂林没法回答,也不准备回答。他心里的事多着呢,也都没法回答。冯大妈一提起宗岳,就勾起他的心事,只是无法开口。这原是老伴在世时造成的。那时大妞还不到两岁。老伴的病日渐沉重,王桂林手颤的病也没有希望治好。老伴说,今后的日子全靠媳妇了,媳妇年轻,不如给她跟宗岳撮合了,老两口和大妞就有了靠山。他听了先是吓了一跳,怪老婆子病得胡涂了,只会胡思乱想,后来想想,也有道理。他想起进王府那天的情景,宗岳给他儿媳妇留下铜钱时,他就有了不平常的感觉,大概宗岳不会不乐意的,何况媳妇家再没有人,他们做公婆的也能做这个主。不过,宗岳投军不知何时回来,媳妇进了王府也不知何年能出来。老伴想得倒好,就怕是空想。老伴说,媳妇是雇给王府的,不是卖给王府的,招赘再婚,王法也不禁止;宗岳投军在天津,早晚混上个官儿,也能成亲。他觉得老伴说得有理,可是终究不敢提这话。大妞和老伴先后去世以后,他靠媳妇的月银还能过,便不再想这件事。宗岳离了军队回来了,几次向他打听:“嫂子怎样了?能回来吗?怎么那孩子到现在还不断奶?有什么法儿能见见嫂子?”看宗岳那份着急的样儿,王桂林想起老伴儿的主意,再听冯大妈说宗岳拒绝他爹提亲,他的心事重新翻腾起来了。 “我问了贾小四,宗岳跟他怎么说那绣花闺女?有没有意思娶人家?您猜贾小四说什么?他说大娘,您怎么不懂自己的儿子,不知他心里想的是谁啊7我问是谁呢?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我说,这是说的谁啊?” 王桂林心里一动,他的话几乎要出口了,可是冯大妈并非问他,只顾说了下去: “这些日子,他们到西苑去糊皇上的书房,干得挺累,宗岳回来就吃,吃了就睡。这孩子真叫人琢磨不透。十三岁学木匠,也学得不错了,偏要去投军。投了几年军,没挣到个顶子①(指清朝官员帽上的顶子,当了官就有顶子。并依顶子颜色分出不同等级。),又跑到威海卫去打渔,没发财,又去关外投军。这又不知犯了什么病,跑了回来,木匠活不接着做,偏要去糊顶棚。到了宫里糊顶棚,钱并不多挣,成天看谁都不顺眼,回家就骂,骂护军,骂太监,骂当官的,您说他这是什么毛病……” 王桂林的破葵扇停下不动了。蚊子在他耳边叫,他忘了摇扇子驱赶。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现的不平常的事。那天宗岳和他的伙伴们在屋里喝酒。冯家二老都不在。小伙子们边喝边说,开头声音很低,后来嚷嚷起来,只听宗岳说:“我恨不得今天就把辫子剪了!”不知是谁说:“你急什么!那不是告诉人家了吗?” 剪辫子,这可是犯王法的事!宗岳真不是从前那个还没说话就先脸红的孩子了。宗岳这次回北京,同院街坊都说他长壮了,老成了。从这天起,王桂林觉得宗岳的变化决不止是壮了,老成了,他觉得在宗岳身上产生了些可怕的东西。 到快掌灯的时候,宗岳回来了。看看宗岳的脸色,王桂林心中的不安更增添了几分。 宗岳是跟他父亲一同进门的。这父子俩的神色都不同于往常。他们低着头,脚步沉重,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疲惫不堪似的。冯先生不进屋,脱下蓝布大衫,递给了冯大妈,拉了个小板凳,放在枣树下,慢慢坐下,然后接过冯大妈递的洗脸布,慢慢地擦汗。一直一声不吭的宗岳脱下沾满灰浆斑点的短衫,用力拽在树杈上,光着脊梁,抱着头默默地蹲在窗台下。 “怎么了?”冯大妈端了一碗晾凉的绿豆汤给他,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宗岳咕咚咕咚几口喝完绿豆汤,把空黑窑碗举起,大声说: “砸了!饭碗砸了!” “你还乐呢!”冯先生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把黑窑碗放在地下。 “你们爷儿俩,碰见了什么事了?” 冯先生端起绿豆汤,慢慢喝干了,抹抹嘴,看着立在面前焦灼不安的老伴说: “碰见的事真巧极了。木厂换了掌柜,我刚交了账,就碰见这小子也刚给西苑护军收了腰牌,明儿都甭去干活了!” 冯大妈手里刚收起的空碗,差点都掉在地上。 “妈,甭难受,甭怕!天无绝人之路。那班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 “你!……”冯先生吃惊地喝了一声。宗岳匆匆拿起短衫,进屋去了。 “这孩子是变了!”冯先生看着他的后影,自言自语。 宗岳确实跟投军以前不一样了。这变化是从他认识了贾小四开始的。 光绪三十二年春天,宗岳到天津小站投军,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他一无引见,二无担保,两手空空,被招兵处轰了出来。正当他走投无路,蹲在招兵处门外,心里计算着腰包里的零钱还够不够住店的时候,一个穿着军装号衣的瘦长汉子,站在他面前端详他。他以为是招兵处的人又来撵他,刚起身要走,被那人叫住了。 “这位兄弟是投军的吧?” 是山东口音,声调并不严厉。宗岳抬头看看,这汉子年岁也不大,跟自己差不多。他站起身,点点头,说了被招兵处轰出来的情形。 “你会拉大锯吧?” “会!我做过木匠。” “木匠!那更好了。跟我走吧。先跟我到营房拉大锯,吃粮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这汉子叫贾占标,山东烟台府人,去年由招兵处从山东招募来,当下是北洋常备军第四镇第七协下一个步兵营的正兵①(正兵: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上等兵。),月饷四两五钱银子。他们队(连)里要修营房,自己找来木料,队官派他找人拉锯,他就把宗岳找来了。 宗岳拉了一个多月大锯,跟目兵②(目兵:士兵。)们都混熟了。大伙都替他向队官说话。队官看他干活肯卖力气,又会木匠活,给他补了一个长夫的名额。长夫比伙夫还低一等,但到底每月有三两饷银,还有个当上正兵的奔头。 当贾占标把队官答应给宗岳补长夫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趴在地下要磕头,被贾占标一把拉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着?补了个长夫就乐成这样,要是叫你当个队官,该割脑袋来谢了?” “大哥您甭笑,我要是卷铺盖回家,那多丢人!您不知道,我是做梦也想留下当兵,跟你们一快出操,站岗,唱歌,上课。” “当兵有什么好?你当兵是为了什么?” 宗岳对贾占标的问题感到奇怪了。他没来之前,经常听他父亲冯先生念叨中国人受洋人气。英法联军打北京,八国联军打北京,都因为中国人太窝囊。他还听说新军是专为将来对付洋人的,跟绿营兵、八旗兵根本不同,这才下了决心来投军的。难道别人不是为了这个投军的吗? “贾大哥,您是为了什么投军的?” “我嘛,是为了饷银四两五来的!我们家佃了几亩地,打下粮食不够交租,我不来当兵,我老娘非饿死不可。从我们老家招来的兵,都跟我差不多。依我看,你有木匠手艺,在北京能有活干,何苦来受这个罪!” “受罪?我看挺美的,天天能出操,还学唱歌……” “你爱唱?” “自然,我天天听都听会了。不信我唱给你听听。” 补上长夫名额后的快乐,使宗岳有些忘乎所以了,他情不自禁唱了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一兵穿吃百十两,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二要打仗真奋勇,命不该死自然生……” 贾占标想要拦住他,他却唱得愈加起劲,连贾占标皱起了眉头也没理会,自顾唱下去: “‘你若常记此等语,必然就把头目升;如果全然不经意,轻打重杀不容情’……唱得对不对?” “我就听见两个字:送命!送命!送命!” “什么?送命?给谁送命?” 贾占标笑笑不答。宗岳觉着这山东汉子肚里一定有话不肯说,便追问不休。 “回头你去队部注册。留心看看那里供的牌位就知道了。看明白了,可别说出来。” 补个长夫也要有个手续。他问清了怎么注册,注册上说什么,正待要走。贾占标又嘱咐他: “你别填北京籍贯,也别填你们河间府的,就填我老家吧。这个协①(协:当时北洋新军的编制是镇、协、标、营、队、棚、目,相当于后来的师、旅、团、营、连、排、班。)都是山东来的,填了别处没好处。” 宗岳在队部找到司务长,按照贾占标的嘱咐填了山东烟台贾家夼的籍贯。他在队部果然见到了一个牌位,上面写着: “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讳世凯大人之长生禄位” 宗岳一下子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在他跟父亲说了投军的决心时,父亲思忖好久才回答他:“科举是废了,文秀才靠学堂出身,武功名也只有投新军武学堂。你文的不行,念三年书也上不了学堂,再说我也没有钱供你进学堂。只有新军不要钱,还关饷。好吧,你去吧。不过,办新军的袁世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咯,朝廷有奸臣,不能就此不赶考。你心里记住就是,当兵是为国家,不是为哪个当官的。” 他当时还不懂得当兵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现在叫贾占标点出来了,心里便有点不是味。晚上点过名,这个味就品出来了。 值日哨官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抬起头向队列大声问: “我们的衣食父母是谁?” “袁——大——人!”队伍响起整齐的应答声。 “我们为谁卖命?” “袁——大——人! ” “解散!” “杀!” 穿上了没有领章的新号衣的宗岳,每天还拉大锯。过了半年,有一天他拉过锯休息,贾占标下操回来,见了他就问: “兄弟,穿上了号衣你怎么倒没精神了?你怎么不唱了?” “唱啊,我给你唱个刚学来的。”宗岳气哼哼地说,“‘鸦片烟酒姨太太,不到两月进了棺材!’贾大哥,你干吗愿意留下给人家卖命?你也够不上鸦片烟酒姨太太!” “我是为了四两五钱饷银啊!” “别扯了!我看你花钱挺冲的,哪个弟兄有难处,你都帮忙。你的钱这月寄回去了吗?” “那没办法,一个穷兄弟家里比我还难。好在我老娘也去世了。家里不用我的钱也过得去。” “那么你何必还为这四两五卖命?” “你心里有什么事,天天阴着脸?连歌都不唱了?队官叫你打家具,你不高兴做,是吧?” 这也是事实。队官、哨官自从宗岳来后,都叫他给做家具。这种巧使唤人的事,使他极不痛快。不过这还是小事,使他最受不了的是,他发现这些官们都在小站镇上养小老婆,花天酒地抽大烟,根本没有把练兵当做事情干。叫他打家具就是给那些婊子们用的。他憋了一肚子气,不想再干下去了。想跟贾占标商量商量,问问贾占标到底想在这里混个什么。贾占标原说是为了养家,他越看越不像。前些天有个叫黄云水的山东老乡家里遭了灾,贾占标把月饷全寄给了他。这能像个养家的吗? “贾大哥,咱别干了,另找门路行不行?听说第六镇比这儿强……” “等等吧,过些天我跟你说。” 但是,过了好长时间,贾占标也没说出什么来。宗岳追问他多少次,都叫他打岔岔过去了。直到刘三的事情出来了,这才有了个结果。 光绪三十四年冬天,宗岳补了正兵。名义上他是正兵,干的活仍是木匠,营里有什么木活还是找他。他也很勤奋,经常主动地检查营房里的家具、门窗,有损坏的就提了木匠筐子修理。 这天他刚检查完宿舍的门窗,打算把不严实的地方给填补修整好,免得夜晚吹进寒风。贾占标到木工房来找他,看看屋里没人,悄悄地对他说: “兄弟,有个好人吃了冤枉官司,要你救他!” “他要我救他?他认得我?他是谁?” “是我的一个乡亲,也是你父亲的朋友。他说认得你。他叫刘三。” 宗岳在刘三赶车去接王二嬷时,见过他一面,还记得这个人。听贾占标讲这是个冤案,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个冤情,但他认为这个好人受了委屈是无疑的。 “刘三叔押在后营禁闭室里,说不定就要吃大亏……” “您说他吃什么大亏?” “我担心,怕是要灭口……” 到此时,宗岳才发现这山东汉子脑瓜里有许多文章,懂得的事不少。照贾占标说,洪太监是西太后二总管崔玉贵的徒弟。崔玉贵的徒弟到杨梅竹斜街客栈去干什么?恐怕跟住在那儿的医生有关,那医生不是别人,正是给光绪皇帝看病的。深更半夜去找医生,如果是因为皇上病重,那该由内务府派车去接。这显然是背地里有什么事,不巧叫刘三撞见了……如果真是怕人知道,就会灭口。刘三现在刚刚押来,还没有人提问。如果提问,那就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要救人得快救。 “我怎么能救他?” “兄弟,只有你行。你不是能四处检查门窗吗?你到后院看看那禁闭室的窗户去。跟卫兵说,这窗户要修。修理的时候,在窗户上做做文章。” “做……文章?” “对。” 宗岳想了想,明白了,哈哈笑起来。 “来,咱们好好计划计划。” 晚上,他们把计划全想好了。宗岳对这山东汉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贾占标在禁闭室站岗时,发现里面押的不是当兵的,出于好奇便跟这犯人聊上了,听出来这是个蹊跷案子,又知道刘三是乡亲。他动了侠义心肠,寻思着搭救办法。他知道营房后墙外有条河,过了河就是军营以外了。他查看了后墙窗户,因为地方潮湿,窗框已有些霉烂,就想起叫宗岳“做文章”的主意。只要能爬出这窗户,刘三就可以逃走。刘三当时还不明白自己已处于险境,总认为是抓他的人弄错了,还想跟官老爷说说,替他问问北京的王府。贾占标劝他别做梦了,让他暂时耐心等着,他去想办法。 贾占标和宗岳计划出的办法进行得十分顺利。新换上的窗户安好了。那天晚上轮着贾占标值班。 “刘三叔,您收好这点盘缠钱。”贾占标递给刘三一个包包。“您的事,只有一个办法了,我放您出去,不过我没有门钥匙,我指给您一个道:后窗户左边有个暗销,您拔出来,窗户框就能移动了。” “怎么回事?放我,能从窗户走吗?” “能,是我放的,不是老爷们放的。您跳出窗户,后面是条小河,现在结冰了,您跑过去,一直奔老家去,别回北京。庆王府是害人坑,千万别叫他们知道。您老家是威海卫,那里是洋人的地方,没有人敢去抓您。” “啊,兄弟,您是我恩人!” “别,别磕头。也别哭了,我一会就该下班了,您快找那个暗销吧。” 一切都很顺利,刘三跳下窗户跑了。贾占标早想到这事很快就会被营里发现,事先就叫宗岳做好准备。贾占标曾答应宗岳,叫他等等再想逃走的办法,这回终于要实现了: “兄弟,咱不在这儿干了。你愿意走,就跟我走。” “好啊,大哥,我跟上你了!咱到哪儿?” “你说第六镇好,咱就去投六镇,我有办法。” “好啊?咱怎么走?请长假?” “请他娘的假!你收拾好,刘三一走,咱也跳墙出去!” 十天之后,这一对开小差的正兵,到了山东半岛烟台府贾家夼。过年的时候,贾占标怕军营来抓人,带着宗岳到英国租借地威海卫,按照刘三早先告诉他的地址,找到了刘三,两人便在刘三家住下了。他们在刘三家等待第六镇里的朋友来信,准备那朋友事情一办好,就去投第六镇。 宗岳到了威海卫,爱上了大海。 他和贾占标从小站逃走,是乘海船到烟台的,不幸的是遇上了大雨,载重二百吨的木帆船,在海上走了三天三夜。宗岳闷在舱里,闻了三天三夜的鱼腥气(这原是渔船),加上摇晃得厉害,他吃不下,拉不出,发誓这辈子再不到海上来。发怒的海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上下左右全是沸腾的水,又苦又咸的水,翻着白沫的,咆哮的水。在烟台那些天,贾占标怕被人发现,不让他出来,他一眼也没看到大海在平时是什么样。威海卫的刘三家,在靠近海滨的渔村里,正是开门见海的地方。他这才看到了风平浪静,温顺安详的海。刘三的老伴和十五岁的闺女秀姑,像供天神似的,给他们做的好吃的东西,都是海里的。对虾、海螃蟹、海蛎子、黄花鱼、家鲫鱼、鲅鱼、鱿鱼,鲜海蛰……有时包饺子,也是什么鲅鱼馅,海蛎子馅,对虾馅。他经常坐在海边沙滩上,望着变化莫测的,富饶的海出神。海虽然发起脾气来把人颠得三魂出窍,可是帮我开小差,把我送到这好地方来的正是发怒时候的大海。到了这里,大海又把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供给我享受,可见海对我是慈爱的。海边上的人也个个对我关心爱护。刘三婶把我当儿子一样疼,十五岁的秀姑被娇惯坏了,刘三叔叫她是疯丫头,对我却这么温存、体贴。不管她自己刺绣的活儿多忙,不管我出外在哪个地段干活,她必定要给我送一次茶水来…… 宗岳平素没有和姑娘打过交道,除了王家嫂子之外,没跟年轻女人说过话。他过去见过的年轻姑娘和媳妇们在男人面前只会低着头,连笑都不敢笑。可是这海边的姑娘就不一样,特别是秀姑,那么大胆、大方,那么爱说爱笑。他第一天到刘三家,刘三那亲热法儿就更不用说了,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地嚷:“我怎么叫你啊,叫你恩人?叫你大侄子?叫你救命菩萨?叫你我的好孩子?”刘三婶拉住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只顾说:“好人!好人!你们都是好人!秀姑,叫好人!”秀姑端了一盆洗脸水,格格地直乐:“妈呀!好人太多了,分不清了,我叫哥哥!冯哥哥,贾哥哥,洗脸啊!”宗岳红着脸,接过脸盆,让给贾占标。转眼工夫,秀姑又端来第二盆给他,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冯哥哥,你低头,我给你洗辫子,你看,辫子上挂了多少鱼鳞哪!”不等他拒绝,这姑娘就动手给他解辫子,而且不容分说,把他的头往水盆里按。他低下头,脸上烧得厉害,这时他才看见,秀姑光着脚丫。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还有当着男人面,光着脚丫跑来跑去的姑娘! 这是大海的女儿吧? 大海,大海,令人快乐的,舒畅的,给人希望的大海啊! 后来听刘三说,秀姑是叫她娘娇惯了的疯丫头,在海边上像她这样不缠脚的也少有。 “一点不少!”秀姑跟她爹抬起杠来。这也使宗岳很吃惊。“洋人女的没有缠脚的!咱村里好几个都不缠了,爹你在外面呆得年头多了,老不回家,啥也不知道!” “回家干啥?我回家累死,也多不出一分地来。没有我那几两工钱,靠佃几亩地,就得叫丁老财挤干我身上的油。” “丁老财是个狠心贼!”秀姑插嘴说,咬牙切齿地。“丁老财的儿子是条蛇!” “丁老财的儿子也有二十了吧?”贾占标问。 “贾哥哥,你也知道这条蛇?”秀姑问。 “我怎么不知道丁家的人?我爹给他扛了一辈子的活,生生是扛死的!” “说起来,也难为我这疯丫头。”刘三爱怜地看看秀姑,对两个小伙子说,“从我倒了霉,不能给家里捎钱来那时节起,丁家派人来了几回,送银子,说救济咱家,只要秀姑肯给丁家小子做小。秀姑把来人全赶走了,自己咬牙绣花养家。直到今天还是指靠她!” 宗岳这才知道,他天天吃的对虾、海蛎子,都是秀姑的血汗。 第二天,他和贾占标来到街上,用身上带来的钱,买了粮食。他把剩下的钱给秀姑买了块花布。秀姑身上的衣服都是带补丁的,不过补得很得体就是了。当他们把粮食、花布交给刘三时,刘三急得红了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