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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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辛亥革命纪念园

《少 年 溥 仪》-九、饥饿天子

李文达

  饥饿天子
  
  “我这一家六口,总计一个月共用3960斤肉,388只鸡鸭,其中810斤肉
  和240只鸡鸭是我这五岁孩子用的。”
  ——《我的前半生》
  
    宣统三年三月二十日,隆裕太后和宣统皇帝在西苑海宴堂接见各国使臣夫人。六岁的小皇帝坐在隆裕左侧雕龙紫檀木宝座上,张着一双大眼,望着从面前经过的使臣夫人们。他心中纳闷,怎么这些女人一点不像太后和嬷嬷,也不像宫女呢?一个个鼻子高高的,好像是鹦鹉,头发黄黄的还弯弯曲曲,好像狮子狗。顶寒碜人的是眼珠子,黄的、蓝的、绿的,真像张谦和说的鬼怪模样。还有那身上挂的,穿的,叫他想起果盒里的糕点:五颜六色的翻毛寿桃、撒了青红丝的萨其马、爱窝窝、豌豆黄……那蓬起来的大裙子,真像带褶儿的大肉包子。他想着想着,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
  
    好容易熬到都走过去了,隆裕起身去更衣。他忙不迭地跳下宝座,往内殿跑去。一进了寝宫便大喊:
  
    “嬷嬷!嬷嬷!我饿了!”
  
    首领太监张谦和和四名御前太监捧了四执事库送来的换季棉袍褂,过来要给他换下那身小羊皮袍褂。他推开他们,对张谦和叫喊:
  
    “我饿了!叫嬷嬷!”
  
    “万岁爷早晨吃过奶了。”
  
    “不,叫嬷嬷!”
  
    “禀万岁爷,太后嘱咐过,不到时候,万岁爷要是多吃一口,奴才就要挨打。叫嬷嬷来,可不能吃奶,要吃奶,奴才就不去叫嬷嬷。”
  
    这是太后新立下的规矩。从三月十三日驻跸西苑那天起,吃奶限制在早晚各一次。当时还规定除了喂奶的时候,乳母不得到皇帝面前来,但是小皇帝不肯。叫他少吃几次奶还可以,叫他见不着嬷嬷,他就坐在地上,又哭又叫,两腿乱蹬。太后只好跟出这点子的小德张商量,“皇帝答应少吃奶,就别太为难他了,要见连寿就让他见吧。”小德张同意了,向张谦和交代,告诉连寿,不准多吃一次奶。
  
    “不吃!不吃!叫嬷嬷来!”
  
    皇帝让了步。张谦和怕他又坐在地上,连忙“嗻!”了一声,叫御前太监去叫嬷嬷。
  
    该着给皇帝换便服了。御前太监过来给他卸装,叫他推开了。御前太监们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办,请示张谦和。张谦和先是也纳闷,但王二嬷一出现,他才想起了,老爷子每次穿新装都这样。
  
    “嬷嬷,看!”
  
    小皇帝张开两臂,又把穿着朝靴的小腿向前伸着。
  
    “老爷子吉祥。老爷子这身新衣服真好看!”
  
    王二嬷笑嘻嘻地上下打量溥仪。这小皇帝头戴红绒结顶冠,穿石青缎绣龙袍褂,一双青缎靴,不过是常服,但是全新的,加上朝珠,果然十分神气。大概是因为朝靴的底子厚,显得他像是又长高了。大妞大概也有这样高了,能帮家里干活了。
  
    张谦和看着穿新衣的皇上受到夸赞后的得意笑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不过只要能让老爷子忘了吃奶,酸就酸吧。
  
    “老爷子看见洋女人了?”
  
    张谦和明白,王二嬷也是怕他要奶吃,想些话来打岔的。就上来帮腔:“洋人见了万岁爷也要磕头吧?”
  
    “不,”溥仪摇摇头。他记不得磕头。“她们这样……”说着,蹲了蹲。王二嬷笑起来。
  
    “洋女人长得好看吗?”
  
    “可寒碜啦!”
  
    溥仪向二嬷说起那些人的头发、眼珠、大裙子像什么。说到鹦鹉、狮子狗,又说到带褶儿的大肉包子,忽然换了题。
  
    “我饿!嬷嬷,我要吃……”
  
    他看看张谦和,心里为难极了。要吃奶,就见不着嬷嬷了。见了嬷嬷,他真想吃奶!不过他立刻有了主意。
  
    “嬷嬷,我要吃包子!”
  
    “禀万岁爷,等一会,等一袋烟工夫就能吃了。”张谦和说。
  
    “一袋烟?什么一袋烟?”
  
    “过一会,过一会,太后就传膳了。”
  
    “不,我不吃煳米粥!”
  
    王二嬷苦笑,瞅了张谦和一眼。张谦和板着脸,回瞪一眼。这煳米粥的事,使王二嬷心里一直责怪他。这女人虽然不说,但从她这两天的眼神,他看出来了。小皇上一嚷饿,这女人就忿忿地瞅他。现在的眼神就是如此。
  
    前几天,溥仪吃果盒,把栗子面的小窝窝头吃多了,老是打嗝。张谦和说是撑着了。王二嬷说,让老爷子在院子里跑跑玩玩,就消食了。张谦和不同意,偏要去禀报太后,太后就叫传御医,给皇帝“请平安 脉”。御医来看过,开了副“焦三仙”①(焦三仙即焦山楂、焦大麦芽和焦神曲三味药,是治疗消化不良的中药。)。但不知太后听张谦和说了些什么,认为只吃“焦三仙”还不行,又下令每餐只准给皇帝吃一碗煳米粥。到今天已是三天,小皇上天天喊饿,可是谁也不敢多给他吃一口什么。张谦和明白,皇上为什么讲外国女人,从大裙子想到大包子,这都是那煳米粥闹的。不过,他不能认错,他向太后禀报万岁爷的饮食,是他的忠心表现,至于太后限制皇上饮食,那责任不在他。
  
    对王二嬷的责怪,他不在乎,现在要紧的是,怎么把万岁爷的思路从大裙子——肉包子的联想引开。
  
    “禀万岁爷,奴才给老爷子买的那些画本本,万岁爷还要看不?”
  
    这办法很灵。张谦和拿来了画本,溥仪果然安静下来,他忘了饿,老老实实地让御前太监换了便服,然后精神贯注地看起石印画本《二十四孝图》来。
  
    张谦和被派到这里之前,是由二品顶戴宫殿监都领侍张德安做“谙达”,照顾幼年皇帝,教给他宫中礼节。张德安年岁太大,人又直板,小皇帝跟他在一起不肯好好地学礼节。经过小德张向太后推荐,四十多岁的张谦和来替代了张德安,情况就不同了。张谦和来了不久,发现小皇帝有两个爱好,一是听故事,一是看画。张谦和有一肚子的神话,很快就用“长春宫四条金龙饮水”、“真武大帝救火”、“储秀宫铜鹤保驾”等等故事代替了王二嬷的大妞故事。张谦和时常从外边买些杨柳青年画、上海石印画之类的画来,把自己看得懂和看不懂的都天花乱坠地讲给小皇帝听,听得小皇帝津津有味。张谦和教给小皇帝认字块,念三字经,不过比起听故事、看画本来,小皇帝的兴趣就差多了。到西苑来以前不久,张谦和拿买的画本到内务府报帐,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发现这些画太粗俗荒诞,认为不宜拿给皇上看。他推荐了《二十四孝图》和《孔子圣迹图》,让内务府堂郎中去买。张谦和等了许多日子,才把《二十四孝图》等到手。
  
    《二十四孝图》是二十四个孝子的故事,每页一图,上边有说明文字。内务府买到的这种,比坊间一般刻本更精致,每页正图下面还画一些小故事画。世续大臣告诉张谦和,给皇上要讲解故事,不是看着玩的。张谦和知道皇上的脾气,只要一讲,就没有个完。现在离用膳时间不远了,他怕太后传膳时皇上听故事入了迷又不肯吃了,所以没敢开讲,只让他自己去看。他退到外屋,等太后叫传膳,好随时招呼皇上去。
  
    溥仪趴在炕边上,全神贯注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忽然看见一张图上有个小孩,高兴地叫了起来。
  
    “嬷嬷!嬷嬷!这是大妞!”
  
    王二嬷不识字,更没看过画册。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说,字是圣人造的,书是贤人写的,凡是上了书的,都是朝廷的意思。怎么我的大妞上了书呢?她忙弯身去看,原来画上是个梳两个■髻的小子,在蚊帐里打扇子。大概是赶蚊子吧?
  
    “老爷子看,这两个小■髻,这是个小小子,不是大妞。”
  
    “不,就是大妞!她的小辫在后头呢,不信你问张谦和!”
  
    张谦和全听见了。皇上老是记着乳母家的大妞,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他派到皇上身边那一天起,就感到将来他的最大的威胁就是王二嬷。他要抓住任何机会来减弱王二嬷的影响。他不等屋里叫,就连忙进来了。
  
    “万岁爷,奴才来了。”
  
    “你说,这画上是大姐吗?”
  
    张谦和从腰上挂的花镜盒里拿出一副铜框花镜,先说声“奴才告罪”才戴上,然后弯腰指着画说:“这是奴才给万岁爷讲过的‘黄香温席’的故事。黄香九岁失母,事父至孝,暑扇床枕,寒以身温席……”
  
    “是大妞吧?”
  
    “这画上的小孩叫黄香,他后来长大了,是个尚书。”
  
    “嬷嬷,大妞就是黄香,她‘上书’了。这就是她!”
  
    王二嬷笑起来。张谦和想跟皇上说明这个误会,想了想,还是不直说为好。
  
    “禀万岁爷,这黄香是个孝子,画的是他的孝行。”
  
    “什么是孝子?”
  
    “孝子是孝顺父母,听爹娘的话,做爹娘喜欢的事,就是孝行。这个黄香,热天临睡觉给他爹把枕头、席子扇凉了;冷天,他先躺到床上,把被子焐暖了,才让他爹睡。”
  
    溥仪听得入了神,呆呆地望着画上的黄香。
  
    “嬷嬷!这大妞真好!”
  
    他又翻起画册。忽然又叫了:
  
    “这个小孩,这……是我吧?这画的是什么?是两个馒头吧?”
  
    张谦和注意着外面,听是不是太后叫传膳。他的耳朵有点背,生怕听不见,想再交代一下外面的殿上太监。
  
    “张谙达!”王二嬷轻轻叫了他一声。
  
    “啊?”
  
    “老爷子问您,这张画上写的什么。”
  
    张谦和忙又戴上花镜,弯腰看画。他心里想,再讲下去他又忘了饿,如果太后传膳时还要听,就麻烦了。他想敷衍一下,忙说:
  
    “老爷子说得对,这画的是‘陆绩怀桔’……”
  
    “卤鸡怀桔啊?”溥仪舔舔嘴唇,“卤鸡在哪儿?”
  
    “这就是,”张谦和指着画上的小孩说,人家请他吃桔子,他拿了两个桔子。人家问,你怎么吃了又拿,他说,我给俺娘……”
  
    “什么是俺娘?”
  
    “就是母亲,也就是额娘。”
  
    “我的额娘就是太后!”
  
    “嗻!老爷子孝顺太后,就是孝子了!”
  
    溥仪默默地想了一会,又去翻书。
  
    张谦和走到外屋,交代了殿上太监,留心听传膳。今天也怪,自己也觉出有点饿了,可还不传膳。从慈禧太后起,宫里传膳就没有一定时间,没个一定地点。老佛爷高兴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也不管地点,到了哪里就在哪里传膳。隆裕太后是处处学老佛爷,现在快打两点钟了,还不听传膳。他担心皇上闹起饿来要吃;又担心一讲起《二十四孝》来,他忘了饿,不肯去吃。
  
    “嬷嬷!嬷嬷!这小羊为吗跪着?张谦和!”
  
    张谦和慌忙进了屋。他不知道《二十四孝图》里怎么冒出个羊孝子来,这可没法讲了。他弯下腰来用花镜认真地去看。原来是正图底下一栏小图上画的小故事。皇上说的是《羔羊跪乳图》。
  
    “嗻!这叫羔羊跪乳。羊是最孝顺的。牲畜里,只有羊羔吃奶的时候是跪着吃……”
  
    张谦和说到这里,呆住了。他看见小皇上正看着王二嬷发愣,小嘴唇下意识地在轻轻蠕动。张谦和知道他的故事闯了祸,把皇上肚里馋奶的虫子给勾起来了。
  
    “嬷嬷,我饿了!”
  
    王二嬷无可奈何地望着张谦和。
  
    张谦和看出她的眼神:给他吃口奶吧?
  
    不行!这怎么行呢!太后知道了非传散差不可。
  
    王二嬷又望着炕条案上的大瓷罐。张谦和也看出,那是盛点心的罐子,早已空了。不空也不行。御茶房里有点心,他也绝不能去叫。
  
    张谦和避开王二嬷的眼光,可是小皇上哭咧咧地哼哼着:“我饿,我饿……”
  
    不行!不行!太后样样学老佛爷,现在就差这传散差了。我的屁股和总管的前程要紧!
  
    下一步是小皇上要坐在地上撒泼了!
  
    幸而这时传来救命的声音:
  
    “太后传膳——!”
  
    一队捧着红漆描龙食盒的太监,快步沿着长堤走向赢台翔鸾阁。太后临时选了这地方进膳。
  
    翔鸾阁明间里迅速摆好一连三张八仙桌。带白袖套的御前太监接过殿上太监端到门外的食盒,将一份份带银碗盖的菜肴摆得整整齐齐,不算中间火锅,共计七十二品。离三张食桌不远处另有两张矮些的小桌,上面是米膳、蒸食、粥品和各式酱小菜。食桌尽头朝南放着太后用的太师椅,右手放一张朝东的高座椅,是皇帝用的。左手与皇帝的餐具相对也放了一副餐具,但是没有座位,是瑾妃站着吃饭的餐具。
  
    隆裕太后此时正坐在南窗下的半圆形茶几旁,悠闲地喝茶。这个半圆茶几上摆着果盒零食,都是经小德张严格选定预备太后饭后用的。隆裕连看也不看一眼。即使进膳之后,她也不想吃。没有甜的。
  
    瑾妃立在她旁边。她站的地方比宫女更靠近太后一点,这使人能感觉出来她的地位比宫女高一点。也仅是这点差别而已。
  
    但在太后看来,没有让她跟同治三妃一同住进“北三所”冷宫,已是不错了。同治三妃找王公们活动,想和太后争地位时,隆裕听小德张说过,瑾妃知情不报。瑾妃曾经背着慈禧供着她妹妹珍妃的牌位,每天上香。隆裕对这件事倒不认为有什么大不敬,她觉着把珍妃推下井的举动也是太过分了。但瑾妃对同治妃闹事知情不报,她心中颇为生气。不过小德张又说,她到底是德宗皇帝这边的人。德宗在世时,她跟自己一样受冷落,就算了吧。算了就算了,但也不给她好气受。对她的待遇,绝不超过“妃”的。进膳时她只配站着。
  
    溥仪到了,给太后请了跪安,立在一旁。他望着太后身边的果盒,咽了口涎水。
  
    这些不屑太后一顾的乏味之物,都是饥饿天子垂涎三尺的美食。那块是什么糕糕?黄的、绿的、白的……外国女人引起他幻想的,都成了现实的东西。这些好吃的东西可怎么能到嘴呢?……啊桔子!这就是那画册上的“卤鸡(陆绩)怀桔”吧?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正当领班太监在隆裕面前跪奏“请太后进膳”,众宫女、太监拥向前来扶太后的时候,溥仪从果盒桌上抓起一个桔子。小德张看见了,急得赶紧过来,但不等他干预,老爷子已经跳到刚刚落座的太后面前,把桔子高高举起。
  
    “这是干什么?”太后诧异地接过桔子。“你想吃?这不行!哪有膳前吃果子的!”
  
    “皇额娘,这是‘卤鸡怀桔!’”
  
    如果张谦和或者王二嬷在场,这个幼稚的讨好的举动得到解释,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但这两人此时都没资格在场,所以小皇帝的孝行毫无结果。
  
    太后接过桔子,交给了领班太监。领班太监在小皇帝面前放下一碗煳米粥。
  
    膳后,隆裕太后打破常规,不歇晌了,叫小德张安排一下,要游游园,给皇帝消消食。
  
    溥仪听说要游园,乐了。他不知道什么叫“消食”,只记得他多少次要到树林去听听鸟叫,都被禁止住,今天可要称心了。
  
    自从住进西苑,由于天凉,还没游过园。今天天气暖和多了,也由于这顿膳也吃得晚了些,隆裕的睡意已无,她要仿效老佛爷,在中南海转一圈。
  
    慈禧时代游园的排场,今天全摆了出来。两名敬事房太监在前开路“打吃”:嘴里发出“吃——吃——”的声音,警告前面侍卫警戒,闲人回避。后面隔三十步远,由大总管小德张和二总管姚兰泰靠路两侧,鸭行鹅步地行进。后边十多步远,太后和皇帝各乘肩舆,由御前太监扶杆照料。后面各有一杆大罗伞随行。这后面是一长串手捧各式各样随时应用之物的御前太监行列。溥仪回头看着这个长尾巴,觉得好玩,伸着指头数着:一、二、三、四、五……数到五,数不下去了。因为刚跟王二嬷学到数五,就进了宫。王二嬷有一次接着教他数数,叫张总管制止住了:“你干吗教万岁爷数数啊?王府里阿哥们学数,都叫人笑话,你还不知道?难道你还叫皇上自己算烧饼果子账?”
  
    “一、二、三、四、五……啊,嬷嬷!”
  
    王二嬷按太后旨意,跟在队伍后面。太后担心游园时间长了,小皇帝淘起气来别人制不住。“叫连寿跟在太监后边吧。”太后对小德张说,“远着点。皇帝不闹,就甭叫她。”
  
    现在皇帝看见了,也没闹。他的注意力叫南海水面的水鸟叫声吸引去了。
  
    “鸟!鸟!”他高兴得大叫起来。
  
    小德张回过头来,注视着他。他不叫了。
  
    溥仪自己不知为什么,宫里的人只有太后和小德张叫他害怕。太后叫他怕,是因为总管着他,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动……不过有时候他由张谦和带去请安,太后还笑笑,给一两件泥人玩具。这恒太谙达——太后让这样叫的,从来没笑过。他一出现,连张谦和和嬷嬷都不敢笑了。这使溥仪想起张谦和讲的故事:西苑隔北海的一座桥下,藏了一群淹死鬼。桥上走路的如果笑,那就有鬼上来,把他推下海去……这恒太谙达一定是住在桥下的鬼!
  
    三月中旬的中南海,树梢已一片嫩绿,路边小草都钻出头来。沿着长栏是一簇簇叫不出名的花儿。风是暖的,吹得人有点懒洋洋的。顶有意思的是鸟儿,叫得真好听!水面上的白鸟,摇摇晃晃地游着。溥仪真想跑得离它们近些,仔细看看。刚才恒太谙达那双鬼眼使他扫了兴,似乎连鸟叫声也听不见了,只听见远处传来的敬事房太监的怪声:
  
    “吃——吃——”
  
    他的肚子又响了。他真想吃啊!
  
    “停下!”
  
    太后一声令,队伍肃然停住。“打吃”声也停了。
  
    “到这亭子里歇歇,看看鱼吧!”
  
    南海边的牧鱼亭,伸到湖中,三面靠水。太后和皇帝下了肩舆,在亭边临时放置的马扎上坐下了。
  
    水里的鱼真不少。御前太监为了把鱼引过来,撒了一把干碎馒头渣子。看见鱼群涌游过来抢吃,溥仪高兴了,他爬在栏杆边上,高兴得笑起来。
  
    太后让御前太监李长安把干馒头给皇帝喂鱼。溥仪把馒头渣子扔进水里,看鱼抢食。看着一群大鱼个个张嘴匆忙地咬馒头,吃得十分香,自己也咽起了口水,不知不觉把馒头渣送进了自己嘴里,跟鱼一起嚼起来。李长安装没看见,继续递馒头渣子给他。直到半个馒头的渣全进了他的嘴,这才被小德张发现。
  
    “李长安!”
  
    “嗻!”李长安转身,见了怒气满脸的小德张,装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你别装傻!”小德张低声说,“你再敢看着万岁爷吃馒头不管,有你好看的!”
  
    隆裕太后这时走到亭子外,看花圃里含苞欲放的芍药,没听见亭子里的对话。
  
    “万岁爷拿馒头喂鱼,没吃呀!”李长安歪着头,向溥仪眯眯眼。溥仪嘴巴立刻不动了。
  
    不过小嘴巴仍是鼓鼓的。
  
    小德张对李长安冷笑一声,“万岁爷积了食,你是什么罪过?”
  
    “嗻!徒弟罪该万死。”
  
    小德张转身走了。李长安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溥仪见恒太谙达走了,又伸手向李长安要馒头,李长安悄悄地说:
  
    “万岁爷,饶了奴才一命吧。嘴里的咽下去也够了吧。”
  
    太后那里传话起驾回銮,李长安忙扶起溥仪去上肩舆。队列启程上路,队前敬事房太监的声音先响了:
  
    “吃——吃——”
  
    王二嬷远远地跟在这个长长的队伍后面,在太后停下看鱼的时候,她也停了下来,立在路边一棵大树底下。刚才随在后面行进时,她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坐在轿上的溥仪,指手划脚地说话。现在他进了牧鱼亭,拥在后面的一大帮太监挡住了视线,她只好耐心地等着。她奇怪,太后和皇帝出来逛逛园子,干吗要跟着这么一大帮人?这帮人又干吗带了那么多的东西?几挑子茶食、茶壶、茶具,几挑子药品,几个太监捧着衣服,还有人提着大小便盆和马扎。老百姓搬个家也没这么多东西,只差抬箱、柜、桌、椅和板凳了。再说,逛逛园子还坐轿,干吗不让孩子下地跑跑?孩子总得见见土气才长得结实,百姓家都知道这个道理,怎么皇上家就不懂?自从进了宫,多少事叫人弄不明白,多少事不近人情!王二嬷认为最不通情理的是不给孩子吃饱,总是怕撑着。这在王府里,还有玲珑大姑帮她,能给孩子吃饱,在这皇宫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看着他挨饿受罪……
  
    “嫂子!”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这一声,吓了她一跳。
  
    “嫂子!是你吗?”
  
    这回弄清了,是从假山后的房子里出来的声音。这儿的房子叫补桐书屋。她越过假山,走向那花墙门,看看是不是有人。果然,补桐书屋门洞里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不禁惊叫一声:
  
    “是宗岳兄弟!”
  
    冯宗岳,五年前她离家进王府时,还是个腼腆的大孩子,如今已长成彪形大汉。一身破旧的黑夹袄,上面沾了不少白灰和糨糊嘎巴,脸庞还是那娃娃式,眼睛还是那么亮,不过比以前消瘦些,红润气色也不见了。
  
    王二嬷百感交集,竟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五年来家里音讯断绝,从那次托刘三爷带给家里一些钱以后,她再没听到家里的任何消息,今天见到这个亲如兄弟的宗岳,怎么不想说说话?可这是犯王法的事。她看见宗岳身后,屋里似乎还有人影,在这儿说私话准得会有人禀报上去。不说,她又怎舍得这机会?何况这宗岳兄弟在她心里就是亲人,甚至比公婆还要亲。
  
    “嫂子,不用怕,屋里都是跟我一块来裱糊顶棚的,跟自己兄弟一样……嫂子,你瘦多了!”
  
    宗岳深情地注视着她。她的勇气来了,进了门洞。
  
    “兄弟,你不是去投军的吗?”
  
    “别提了!”宗岳从门洞探头望望牧鱼亭那边,弄清没有人注意,回头接着说,“长话短说吧。我在小站营盘受不了那份气,正好有一天让我到牢房看犯人,你猜我看见谁了?是刘三!那次他替嫂子带钱给家里,你记得吧?他一回到王府就有庆王府的来找他,谁知竟被抓了起来,胡里胡涂地坐了黑牢,后来南苑军队换防,他被送到小站关押。”他放低声音,“我听他说了这个冤案,就放了他!我也不干了。我们一溜,到了威海卫刘三叔家里藏了起来。嘻嘻!”
  
    他又探头望望銮驾那边,装起小烟袋锅子来。
  
    “你怎么到这儿糊顶棚?”
  
    “爹的木厂,是承包西苑的活。是爹托人让我顶了个名字来干活的。我这糊顶棚手艺,还是跟王大爷学的呢。啊,忘了说,王大爷、大妈都挺好!”
  
    “大妞呢?”
  
    “大妞,啊……也挺……好!”
  
    宗岳慌忙低头打火镰,手不住地哆嗦,老是打不着火。
  
    “大妞……能帮家干活了吧?”
  
    “能,能干着哪!”宗岳避开王二嬷的眼光,把打着的火绒按上烟锅,吸了一口,咳嗽起来。
  
    王二嬷想了想,问道:“兄弟,你们还干几天活?我想给大妞带点什么去……”
  
    “行,行。这补桐书屋总得装修几天。这房子说是要给皇上念书用,要下功夫修呢。嫂子有东西拿来就是了。”
  
    “冯大伯、大妈都好?”
  
    “都好。嫂子你……多咱能回去?皇上还没断奶吗?”
  
    王二嬷苦笑着摇摇头。
  
    “你说说,这些年受罪了吧?”
  
    宗岳说了这几年的经历,话没完,看见銮驾那里的人在动。
  
    “又该‘打吃’了!”他撇撇嘴,“刚才一‘打吃’,我们谁也出不去了。现在过了点,出苑门时护军还要找麻烦!不讲理的事太多了!”
  
    “打吃”声响了。王二嬷匆匆跟宗岳说好,她要找机会把给大妞的东西送来给他,说完,便追那銮驾尾巴去了。
  
    王二嬷回到自己的屋子,忽听见后院里溥仪的哭叫声:
  
    “你是淹死鬼!恒太谙达是淹死鬼!”
  
    她忙拉开窗幔,一个惊人的景象把她吓呆了!
  
    两个御前太监各人提着小皇上的一只小胳膊,一下一下地(足敦)小皇上;好像砸夯似的。小德张站在一旁,神情漠然。小皇上被(足敦)得哭叫不停。小德张举手,“砸夯”停了。小皇上坐在地上,两腿乱蹬,不停地哭叫:
  
    “淹死鬼!淹死鬼!”
  
    按规定,不经招呼,王二嬷不能到皇上跟前去。现在她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忙奔向后院。到了后院,小德张似乎早料到她会出场,伸出一只手把她拦住,看也不看她,只对两个御前太监说:
  
    “这是万岁爷心里有火,要给败败火!”
  
    御前太监把小皇上两只胳膊又提起来。小皇上两脚悬空,被提到后面一间放毛凳的小屋里,撂在地上,然后关上门,从外面反插上。接着就听见小皇上从里面踢门的声音,夹杂着哭叫声:
  
    “淹死鬼!淹死鬼!……”
  
    王二嬷被小德张拦在那里,她想推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拽住了,冷冷地说:
  
    “这是太后旨意,明白吗?”
  
    王二嬷在醇王府听玲珑大姑说过,王府里对待孩子都用这套办法。遇到孩子撒泼哭闹时就给关起来“败火”。醇王哥仨小时候,特别是六爷,不知“败”过多少次“火”。她万没想到,在宫里对待皇上也会这样办。孩子到底是孩子,孩子有什么罪过?她拉住小德张问:
  
    “蹾他干吗呀?那能是太后旨意吗?”
  
    “蹾蹾消食,免得他撑着。你不知道,刚才在牧鱼亭喂鱼,李长安给的喂鱼的干馒头,万岁爷都吃了。李长安为这个传了散差,你明白吗?”
  
    “蹾坏了怎么办?消食就没有别的法儿吗?”
  
    “蹾不坏!”小德张笑笑。
  
    这种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看他还笑!王二嬷听小屋里传出的哭声已经沙哑,她又痛又恨,立在那里,眼泪流个不住。
  
    “你进屋去歇着,连寿,不用你管。”
  
    小德张要走,王二嬷一把拉住他,跪在他面前:
  
    “张谙达,总管老爷!你听,他要哭坏了呀!”
  
    小皇上已不踢了,嘶哑无力地叫着:
  
    “嬷嬷呀!嬷嬷呀!”
  
    “过一会就好了!”小德张胸有成竹地说,“你听,万岁爷的火败下去不少了。”
  
    “我不哭了!我乖了!我不哭了!我乖了!”小皇上的声音更低更哑了。
  
    “连寿,你走开,走开了就放他!快走吧,不叫你,你就在屋里呆着。”
  
    她为了快些让这些没心肝的发慈悲,赶紧抹着泪回到自己小屋去。她伏在窗后张望着。只见小皇上被从“牢”里放了出来,一双泪眼向院里四处张望。
  
    “嬷嬷呢?嬷嬷呢?”
  
    “嬷嬷现在不能找!万岁爷不哭了,好好回寝宫,到时候嬷嬷就来了。”
  
    小德张板着脸,注意着万岁爷的反应。
  
    “张谦和呢?”
  
    小皇上仰脸问着小德张,背朝着窗户,王二嬷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完全想象得出那副可怜相。
  
    “送万岁回寝宫,”小德张吩咐御前太监。“叫张谦和伺候万岁爷。”
  
    小皇上由御前太监送走了。王二嬷伏在枕头上突起来。
  
    傍晚,快到吃晚奶的时候了,王二嬷被叫进寝宫。小皇上正在炕上听张谦和讲故事。
  
    王二嬷站在暗影里,仔细观察小皇上的神色。寝宫里的电灯是慈禧老佛爷时安装的,虽比蜡烛亮得多了,但电力不足,一直未得改装,只能把炕上照亮,再远就暗得和没有灯一样。王二嬷立在那里,张谦和跟小皇上都没发现她。她却看清,小皇上的眼皮有点肿,神色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听张谦和讲故事,像往常一样的全神贯注,两个大眼睛亮亮的。张谦和手里拿的还是那本《二十四孝图》。
  
    张谦和现在讲的这段故事,实在叫她越听越难受。这是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儿》。郭巨家太穷,饭不够吃,为了赡养父母,两口子决计把孩子埋了。在后院挖坑时,却挖出一罐子银子。自然咯,孩子得救了。她不明白:圣人造了字,贤人写出这样不近人情的事,能是真的吗?为了养活爹娘,孩子就该活埋?要是挖不出银子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活活埋了?……她对奉为圣物的书,竟发生了怀疑。这张谦和也居然讲得出来,他就没看出眼前这孩子,不是也害怕了吗?
  
    “这摇拨浪鼓的小孩……”小皇上有点慌张地问,“是埋他吗?”
  
    “是,他就是郭巨的孩子,抱他的是他额娘,挖地的是他爹。”
  
    “这小孩……是我吗?”
  
    “不,不,怎么是万岁爷呢?”张谦和笑起来,摘下花镜,连连摇头。“这是书上的……”
  
    他解释不清了。
  
    小皇上仍是没完:“额娘……抱我,埋我吗?”
  
    “不,不,”张谦和不知该怎么说是好。心里也琢磨着,这郭巨埋儿真有点荒唐,养爹娘何苦埋儿子!世上除了和尚和太监,还真有这甘愿当绝户的人?这怎么跟皇上讲?
  
    好在皇上发现了王二嬷,欢呼起来:
  
    “嬷嬷!嬷嬷!”
  
    “万岁爷该吃奶安歇了。”张谦和如释重负,跪安告退。
  
    张谦和走出寝宫,站在隔扇门外,就着灯光翻了翻《二十四孝图》。他又看了一遍《郭巨埋儿》,心里觉得不对劲,这样的事真是有点不近人情。再讲二十四孝,顶好避开这类故事。他一页一页翻下去,看看今后怎么讲。正研究着,忽听见屋里有了笑声:
  
    “这怎么着?老爷子,怎么这样吃法?”
  
    “嬷嬷你忘了?张谦和讲的,这是羔羊跪乳啊!”
  
    “这可怎么得了?这不行……”
  
    张谦和掀起帘子进去,看见小皇上非要跪着吃奶不可,而且不让乳母站,非叫她坐下不可。
  
    “张谦和说,小羊羔最,最……孝!”
  
    王二嬷看见张谦和进来了,更加着慌,低头对小皇上说:“老爷子快躺下,我不跪了,站着喂吧。”
  
    小皇上还是不依。可是张谦和有办法——
  
    “万岁爷,恒太谙达快来了!”
  
    这一下子小皇上老实了。
  
    第二天,王二嬷拿了自己攒下的碎银子和铜元,还有皇上扔掉的打坏的泥人玩具,包了个包,到补桐书屋找宗岳。补桐书屋里只有两个不认识的扎棚工。一个年岁比宗岳略大瘦高身材小伙子过来问她:
  
    “您是王家嫂子吧?”
  
    “是啊,您知道宗岳吗?”
  
    “宗岳不能来了。”扎棚工忿忿地说,“昨天出苑门,护兵说过了点了,我们说是过銮驾,出不来。护兵不理,意思是要钱。宗岳跟他们争了起来,护兵就把他腰牌收了,他进不来了。大嫂,宗岳交代了,您要带什么东西,我给您捎去。我叫贾小四。”
  
    王二嬷把包包托付了贾小四,在走回去的路上,心中十分怅惘。
  
    她真想再见见宗岳兄弟。这是她五年来见到的唯一亲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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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发表于《人神沧桑》第一部  浏览:4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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