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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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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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八、灾星福星

李文达

  灾星福星
  
  “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孝经·事君章》
  
  “四月初五。寅初,彗星现于东北,尾指西南。”
  --醇亲王日记·宣统二年
  
    “这是谁啊?”
  
    “这是一位阿哥。”
  
    “阿哥?阿哥是什么?”
  
    “老爷子在北府的时候就是阿哥。”
  
    “哦,我明白了。太后说,我原来住在北府。说北府的王爷,也是我阿玛。他明天要来看我呢。对吗,嬷嬷?”
  
    “对,老爷子。”
  
    “这是谁啊?”
  
    “这坐轿子的老奶奶,是那个阿哥的太太。”
  
    “北府里有太太吗?”
  
    “有啊,老爷子。北府里有太太,有阿玛,有额娘,全科着呢?”
  
    “北府太太是我的太太吗?”
  
    “那自然咯,老爷子。”
  
    “北府里有老爷子吗?”
  
    “老爷子就是万岁爷。”
  
    “哦,我明白了。嬷嬷叫我老爷子,张谦和、李长安叫我万岁爷。张谦和,你家里有老爷子吗?”
  
    “奴才不敢!奴才家里只有奴才。老爷子天底下只有一个。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你家里有太太,有阿玛吗?”
  
    “那是人人都有的,万岁爷!”
  
    “那你怎么说你家里只有奴才?”
  
    “奴才的太太、阿玛,也是万岁爷的奴才!”
  
    “我的太太,我的阿玛,也是我的奴才吗?”
  
    “奴才不敢这么说。”
  
    “这是怎么回事,嬷嬷?”
  
    “让张谦和给老爷子讲个故事吧。”
  
    “不,我让你说。”
  
    “等老爷子进了书房,师傅们都会说明白的。”
  
    “嬷嬷,你的太太、阿玛是好人吗?”
  
    “都是好人。”
  
    “我的呢?”
  
    “都是大大的好人。”
  
    “我的王爷阿玛会笑吗?”
  
    “笑?人人会笑的。”
  
    “不,恒太就不会笑。张谦和,你会笑吗?”
  
    “奴才自然会笑。”
  
    “不,你笑一个!……哈!你笑得像哭似的。李长安,你笑一个!……哈,你怎么笑不出声来?你们都不会笑,太后也不会笑,就是嬷嬷会笑!嬷嬷,北府太太会笑吗?”
  
    “会笑,那老太太笑起来可慈祥了。王爷笑得也慈祥……”
  
    “什么叫慈祥?”
  
    “慈祥?等王爷来了,老爷子就看见了……让张谦和给老爷子讲个故事吧!”
  
    “不,嬷嬷你讲,你讲王爷阿玛!”
  
    “万岁爷,外边太凉,进寝宫吧。”
  
    “不……”
  
    “李长安,你看看太后是不是驾到了?”
  
    “嬷嬷,给我讲阿玛怎么慈……慈什么?”
  
    “慈祥。老爷子……瞧,李长安带张德安张谙达过来了。”
  
    “禀万岁爷!宫殿监都领侍张德安来了。”
  
    “万岁爷吉祥如意!奴才奉太后懿旨,太后说明天醇亲王来,在翊坤宫见万岁爷,叫奴才给万岁爷讲讲见面的礼节。请万岁爷进殿。”
  
    “进殿讲王爷阿玛,讲不讲?嬷嬷?不讲我不去!”
  
    “万岁爷,恒太谙达来了!”
  
    张谦和这句话很灵,六岁的万岁爷离开了大观园壁画,带头穿过长廊,进了长春宫正殿。其实小德张这时还在“水晶宫”工地上,陪隆裕太后看工程,一时还回不来。
  
    水晶宫在御花园东边,隆裕太后起的名字叫灵沼轩。小德张陪她到这里来的这天,全部钢架已大体装好,只剩玻璃未装。等玻璃装好,从玉泉山引来的水到了,一座水上宫殿就落成了。按规矩,在国丧期间是不能兴建工程的,但是一心想和慈禧媲美的隆裕,不管这一套,只听小德张的主意。宣统元年下令兴建水晶宫,内务府乐得立即照办,因为除了小德张能得好处之外,内务府上上下下也都能就机捞一把。
  
    隆裕太后进了水晶宫的宫院,看见钢铁结构巍峨耸立,比她想象的还要壮观,高兴得笑了。
  
    小德张给御前太监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立在一边,他扶太后走到宫殿正门前,观赏隆裕自题的匾额。
  
    “还像个样儿!”太后用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除了匾额,对整个建筑表示了满意。
  
    “奴才说一句多余的话吧,”小德张满脸抱不平之色。“太后还是委屈多了。”
  
    “咱不能跟老佛爷比啊!”
  
    “总能跟摄政王比比吧!新王府开工了,造价五百五十万两银子,承办大臣洵贝勒还说不够。太后的水晶宫不过花了个零头,就有人瞎叽咕了!”
  
    “谁叽咕?”
  
    “奴才可不敢多嘴。”
  
    隆裕心中的一股怒火燃烧起来。她想起前不久就有御史进谏,说什么国丧期间不宜动工,又说什么国困民穷,务从简约。她想问问,小德张说的是不是御史们瞎叽咕。不过她明白,小德张自己不张口,打死他也问不出来。
  
    “明儿个召见载沣,我问问他!”隆裕赌气地说。
  
    小德张怪笑了一下。
  
    “明儿皇上也见摄政王吧?”
  
    “怎么着?”
  
    “奴才想提醒太后,摄政王是皇上生父,见面行什么礼?”
  
    “这不是有先例吗?早先奕譞跟德宗皇帝见面是什么礼?”
  
    “奴才知道,内务府向张德安交代过,教给皇上见醇王要行家礼。奴才要提醒太后,他爷儿俩行礼的时候,不能当着太后的面。”
  
    “到时候,你再提醒我吧!”
  
    隆裕太后所说的老醇王和光绪见面时行的家礼,就是皇帝给生父行跪安礼:屈一膝,说声“阿玛吉祥”。现在小皇帝溥仪在张德安谙达指导下,不到一分钟就学会了。
  
    “万岁爷说一声‘王爷吉祥’也行。”张德安觉得这一课太简单了,还要罗嗦几句。
  
    “王爷吉祥!阿玛吉祥!行啦!你快走吧!我要听嬷嬷讲王爷阿玛!”
  
    张德安只好退下了。
  
    “张谦和,你见过王爷阿玛吗?”
  
    “奴才见过。万岁爷也见过。正月十三万岁爷到寿皇殿行礼,王爷就在跟前照料。那位穿貂褂、挂朝珠的就是王爷。”
  
    溥仪回想了一会,想不起来了。
  
    “我给他行家礼了吗?”
  
    “没有,在那种场面上,万岁爷怎么好给臣民行礼啊?”
  
    “什么?什么臣民?臣民是阿玛吗?”
  
    张谦和知道自己又掉进泥坑,歪泥了。
  
    “不是臣民,不是阿玛,不……这么说吧,在没有别人的地方,王爷是万岁爷的阿玛,在有别人的地方,王爷是万岁爷的臣民。”
  
    真是你不说他还明白,你越说他越胡涂了。溥仪揪住不放,张谦和怎么也说不清。还是王二嬷给解了围,把张谦和从泥坑拽了出来。
  
    “老爷子记得这个蝈蝈葫芦吧?这就是王爷给老爷子买的。那年老爷子才两岁啊!”
  
    溥仪接过二嬷递给他的那个已变得深黄的葫芦,尽力从记忆中寻找二嬷的故事。
  
    “有一回,老爷子听这里的蝈蝈叫,王爷进来了问,蝈蝈唱什么?老爷子说,唱阿玛吉祥、阿玛吉祥。王爷就抱起老爷子,亲亲脸蛋。王爷那天没刮胡子,胡茬长出来了。老爷子一边笑一边嚷:扎!扎!……又说:太太亲脸不扎,阿玛亲脸就扎……”
  
    老爷子格格地笑起来了。他摸摸自己的脸说:“我明白了,女人没胡子,男人有胡子!”
  
    他忽然不笑了。
  
    “你们,干吗不亲我?谁也不亲我……”
  
    张谦和知道他又要栽进泥坑了。尽管他对二嬷又妒又恨,也不得不再次求援。
  
    “连寿,你再给万岁爷说说王府太福晋吧。”
  
    宝翰堂东隔壁鉴意轩是载沣平时休息、读书的小书房。这里的陈设全部西化,正中是一套进口的西洋沙发,靠窗是德国皇太子赠送的大书桌,桌上文具则是纯粹中国的文房四宝。靠西墙有一个玻璃门西式书柜,柜顶上放着在英国订造的新式军舰海圻号的模型。东墙贴着一张宫中规定的二十四节穿戴服制表,每个节气上有载沣自己注上的剃发时间。更换穿戴的事用不着他操心,有张文志和牛祥替他准备,他自己留心的是剃发时间。现在,正是他依例剃发的时候,两位胞弟风风火火地来了。
  
    “什么事?”载沣歪着头问。理发太监忙着给他洗头发,水流到他眼皮上。他透过水珠,模模胡胡地看见载洵立在他身边,手拿着一叠十行稿纸。“你又写了什么?”
  
    载洵打开稿纸,正要念,载涛拦住了。
  
    “等等,六哥。快点给王爷洗!”
  
    这末一句是对理发太监说的。
  
    太监给载沣擦干头发,用梳子梳好,要给梳辫子,载涛挥手说:“你去吧,我给王爷梳!”
  
    太监端水盆出了书房,载涛又挥手把伺候茶水的太监也赶走了。
  
    “五哥,内阁名单……”
  
    载洵的话没说完,又叫载涛打断了:“六哥,内阁的事还不急!”
  
    “怎么不急?内阁如果还是让老庆领衔当总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当协揆①(协揆:相当于副总理大臣的职位。),这不等于是袁世凯阴魂不散吗?”载洵说着,把稿纸举到载沣面前。
  
    “内阁的事我看还不急,”载涛也掏出一份稿纸递给载沣。“兵权大事定了,谁当总理大臣都不碍事。先要统一兵权。我给五哥拟好上谕,五哥先看看。”
  
    载沣一手接过一份稿纸,披头散发地坐着不动。他不知先看哪份稿纸是好。半晌,说了一句:“你们先,先给我梳好辫子,行不行?”
  
    “我来!”载涛拿起太监留下的梳子就动手。他学戏学得很全面,连梳头都会,梳个辫子更不在话下。没有几分钟,一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就出现在载沣的脑后了。
  
    载沣看稿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载洵呼噜呼噜地抽水烟,斜眼盯着在地上踱来踱去的载涛。载涛穿着一套灰呢禁卫军官服,马靴后跟的踢马刺锃光瓦亮,踏在方砖地上,随着咯噔咯噔声还夹着马刺颤动的金属声。好神气!载洵瞅着柜顶上的军舰模型,心里说,等我们海军的官服做出来,到军舰上检阅的时候,看谁比谁神气!
  
    载沣咳嗽一声,抬头看载洵。载洵忙放下水烟袋。
  
    “五哥,这行吧?”
  
    “你,你以后少抽点大烟行不行?”
  
    载沣起身走到德国书桌旁,把稿纸放在桌上。在他心里,老六、老七相比,他总觉得老六各方面都不如老七。老六眼前这副尊容,由于抽上了大烟,比前两年瘦下去一圈。花天酒地倒还罢了,为何爱上了祖宗深恶痛绝的大烟?前年他去外洋转了一大圈回来,算是考察了海军,让他继承父志,当了海军部大臣,至今海军还是那几条船。载涛当了训练禁卫军大臣和管理军咨处大臣之后,到底编练出了一旅禁卫军。不过,载涛也太好胜争强,瞧,这又来劲了。
  
    “六哥,您这名单全是如意算盘!”载涛指指桌上的稿纸。“用载泽代替老庆,由我代替那桐、徐世昌,小德张能让太后通过吗?”
  
    “载泽是太后的亲妹夫,她一定愿意。”
  
    “也许愿意,可你不想想,载泽一心想赶走老庆,他是什么用意?他呀,不过是想一步步压过五哥,挟天子而令诸侯罢咧!”
  
    “笑话!笑话!”载洵双手直摇。载沣看他这双手,原来是胖乎乎的,现在已露出骨节,迟早会变成鸡爪子。
  
    “笑话什么?”载涛问。
  
    “我说是笑话,老七!天子是咱家的,摄政王是咱家的,他令什么诸侯!”
  
    “六哥,五哥!你们全不知道,他靠着是太后的亲妹夫,早有野心……”
  
    “什么野心?”载沣、载洵一齐问。
  
    “你们没听说载泽鼓动铁良、升允①(升允:蒙族人,任陕西总督。)还有溥伟,要劝太后垂帘?”
  
    “什,什么?”载沣吓了一跳。
  
    载涛走到书房门口,向外张望一下。外边下起雨来,听差和太监站在廊子尽头,听不见。
  
    “若是成了功,大清又姓了叶赫那拉,不姓爱新觉罗啦!”
  
    “靠不住吧?你这消息。”载洵问。
  
    “这,这是善耆的情报吗?”载沣问。
  
    载涛笑笑。
  
    “皇上是咱家的!”载洵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五哥,咱可得保住皇上。保住皇上,就保住了您的摄政王,就保住了咱哥儿几个!五哥,咱家的福星从前是老佛爷,而今是皇上!”
  
    载涛又笑笑,心里说,也保住了你快到手的几百万两银子。你承办了摄政王府的工程,又要揽崇陵工程,再加上你到英国订购军舰的回扣,几百万都不止了。
  
    “依我看,”载涛收了笑容。“老庆在这点上总比载泽好。”
  
    载沣点点头。他想起了这是老七早提的主张。老七还提出不该让铁良当陆军大臣,兵权必定握在皇家手里。这是去了一趟德国回来的主意,和他在庚子事件后到德国赔礼道歉时,听到德国皇帝的教导一样。他考虑到载泽和铁良关系可疑,已经听从了载涛意见,把铁良调到南京当江宁将军,由载涛管军咨处--陆军总参谋部,把兵权抓起,而且由他自己代皇帝任陆海军大元帅。
  
    “老庆当总理,就保住了皇上?”载洵仍不太服。
  
    “所以要抓兵权,要抓练兵!”载涛脚下使劲一顿,踢马刺响了一下。他提高嗓门接着说,“五哥代理大元帅,还没有兵。”
  
    “大元帅,”载洵苦笑了,“连张之洞都不以为然……”
  
    载沣脸红起来。他想起张之洞去世前不久和他的一场争论。那是前年他决定发出代理大元帅上渝时,张之洞带病到军机处跟他进行的一场争论。张之洞说:
  
    “这上谕与皇朝体制、祖宗法制都不合,王爷!”
  
    “怎么不合?”
  
    “皇上是君,元帅是臣,皇上兼元帅,岂不是君臣混为一谈?明朝武宗皇帝要兼个什么总兵,不是一场笑话吗?”
  
    “各国皆是如此,日本、德国,都是皇帝兼元帅。”
  
    “那是外国,不是咱中华大国。咱只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用西学不可忘了中学之体!这是老臣欲进言者一。进言者二,洵贝勒和涛贝勒都太年轻,是应当读书的时候,能统率海军陆军吗?臣工百姓看到都是少不更事的亲贵带兵,这……”
  
    “这,这怎么?”载沣从来没跟张之洞等老臣动过肝火,现在可受不了啦。好,原来说了归齐,就是反对我们家的人管兵权!这是要夺我们的命根子啊!“这,这,怎么?”他涨红了脸,“这”了一阵,突然按捺不住地嚷了一句:
  
    “这是我们家的事!”
  
    张之洞回到家里就吐了血。过不久,一命归阴。
  
    现在载洵又提起这事,载沣心里发虚。近两年张之洞、孙家鼐、鹿传霖等汉族老臣相继去世,汉大臣们不免兔死狐悲,对亲贵当政超过历朝,更有不少流言。善耆不断地向他反映,他颇有些不安。但每一提起,两位老弟给他重新鼓起了劲,他又坚定了信念。
  
    “老七,你看呢?”载沣指指桌上的十行稿纸。
  
    “张之洞不是贰心,就是胡涂!当年五哥说得不错,这是咱家的事。兵权岂可外送?不能再出个袁世凯!依我看,当务之急是加紧练兵,五哥大元帅的实权,必须在全国军队中生效。所以我拟了这个上谕,重申前谕,晓喻全国,军权统于皇上即摄政王兼大元帅手里,规定几条训谕,诏告天下!”
  
    载沣连连点头。还是老七行。张之洞气死活该!
  
    “这内阁总理大臣的事,五哥还得再想想。”载洵说,声气却不那么壮了。“全国在闹立宪,国会拖不了多久就成立,责任内阁万不可放在别人家手里。老庆虽说姓爱新觉罗,可是外边都说他一半姓袁!”
  
    “行,行,我想想,”载沣说,“我跟太后说说。我想想,想想。总得要保住皇帝。”底下的话没说出来:“保住皇帝就都保住了福星!”
  
    两位老弟走了,载沣收起两份十行稿纸,拿了近年来的日记,准备回后院在睡觉前看看。他每次见太后,事先都要翻翻日记,看看最近的赏赐纪录,以便太后问起了不至张口结舌。
  
    回到思谦堂,和福晋一起用过晚饭,按例一起到九思堂给太福晋请安。自从午格入宫之后,载沣每次请晚安总要说几句让太福晋宽心的话。吃晚饭时,他说起老六说的“福星”,福晋听了直乐,说:“也真是的,牛祥总是说,老佛爷这颗福星照了醇王府五十多年,醇王府出了两位皇帝,四位王爷!当今皇帝三岁就当了福星,这回更长了!”他相信,太福晋听了这话也会高兴的。不料他对太福晋说了,老人家一点没笑,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们都有福了,可咱那孩子不可怜吗!”
  
    屋里立即寂然。载沣低了头,瓜尔佳氏侧过头去看窗外的雨。牛祥本来正想说点吉利话凑趣的,也瘪了嘴。他心里感到遗憾,玲珑大姑不在,要不然那张伶俐嘴准能接上茬,化愁为喜的。玲珑大姑不巧这时生了病,告假回老家去了。
  
    载沣回到思谦堂,在卧室里小书桌上翻日记。王府是北京最早安上电灯的人家,可也只是思谦堂和九思堂里有,都不很亮。电灯是在福晋的梳妆台那边。载沣点上一支蜡,看他的日记。福晋正在由使女给卸妆。她对着镜子,叨叨起来:
  
    “她老人家一提起皇帝,老是说‘咱那孩子’。从前是咱孩子,现在还能说这话吗?”
  
    载沣看着日记,“嗯嗯”几声,没有答腔。
  
    “老六说得也对,要保住皇帝。不过他老是担心袁世凯,真是多余!”
  
    “嗯,嗯!”
  
    “太太心里也是恨袁世凯!她老人家看什么都不顺眼!不愿意咱立的小厨房,可是给她老人家送去小厨房的菜,也知道好吃!”
  
    “嗯嗯!”
  
    “也难怪她老人家只记得孙子,想不起皇帝。经过大世面还是后来的事。原先的身分,只能认得家里的孙儿,只能把大厨房供神仙吃的菜当酒席!”
  
    “嗯?”载沣猛地抬起头,日记看不下去了。谁不知道你是大小姐出身,额娘是使女出身?原来你老记着!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家谱《玉牒》里还是“侧福晋”,就因为这个“侧”字,娘家来人,从来上不了桌面,见面时还得把孩子们支开,像见不得人似的。而瓜尔佳氏福晋的娘家来人,都是贵宾。他少年时代对这个怪现象,感到很苦恼,但长期处于嫡庶名分教育下,慢慢地也不去想它了,甚至也认为合情合理了。今天听瓜尔佳氏福晋一叨咕,又勾起了苦恼,跟气愤搅在一起,很想发作一下,却一时找不出话来。
  
    福晋卸完妆,看出王爷的脸色不对了,立刻笑嘻嘻地说:
  
    “王爷,每年一到正月十四,老人家就想皇帝,就难受一阵子,今年已到二月二十五了,心里还不好受。王爷您瞧,咱叫进个班子唱唱戏,给老人家解解闷不好吗?我出钱,尽尽孝心!”
  
    载沣刚刚想好摔个什么家伙,不料她这一表示孝心,弄得他反而犹豫起来。
  
    “不唱戏,找个放电影的放一场电影也好。”瓜尔佳氏接着说,“庆府里放了好几回,王爷没去看过?”
  
    “没,没有。”
  
    “那就放电影,王爷也开开眼。看着好,咱府里也买一套电影机器!”
  
    “买?”载沣吓了一跳,每逢福晋一说个“买”字,他就紧张。司房告急,老太太流泪,没用的东西塞得屋里无法走路……这一系列景象都出现在眼前,不由他不谈“买”色变。
  
    “那要多少银子?哪儿来的钱?”
  
    “哟!王爷上月做寿,不是宫里赏了四千两银子吗?”
  
    “啊?”载沣又吓了一跳。不错,宫里太后赏了一千,皇帝--老太太说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赏了三千。他当时告知内务府不要交给王府司房,给他在恒利金店换了银票,嘱咐内务府不要跟王府里说。福晋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在内务府有底线?不像!莫非她趁他睡着了,从他衣兜里掏去了?他赶紧伸手到怀里去摸。
  
    “怎么,王爷放在身上了?那除非是银票!怪不得司房说没收到今年的赏银呢!”
  
    载沣在怀里摸到了银票,还好好地藏在小衣兜里呢!
  
    他不想答理她。因为答理的结果,很可能是把银票交她一半。他取了一个单筒望远镜,想出去看看星斗。他无聊的时候,观测星斗乃是一乐。这是到贵胄学堂听讲以来养成的乐趣。
  
    “不用看,满天星星。”福晋在他身后说,“去年那扫帚星再没出来,王爷放心吧!”
  
    他仍没答理她,一直走出过厅,来到廊下。
  
    从下午下起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露出几颗星。他走到院里,举起望远镜观看。这望远镜是载涛出国考察陆军时,从德国带回来的,蔡司厂的出品。载洵出去考察海军时,也给他带来一个英国货,他认为远不如德国的好。
  
    两位老弟先后去国外,一个考察海军,没长出多少海军知识;一个考察陆军,也没多出来多少陆军学问。但是一个成了英国派,一个成了德国派。一个把英国货吹上了天,一个把德国货捧进了云。张之洞含沙射影地大发“入主出奴”论,现在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举起望远镜,寻找阴云的空隙处。在西偏北方面,露出一些星斗,只能看见一些一等星。他有点失望。他忽然想起去年四月最后一次看见福晋说的那个扫帚星,就在这个方位。
  
    提到这个扫帚星,他也觉得好笑。
  
    他学了贵胄学堂自然科学课程,对数学、天文发生了兴趣。他懂得,这个扫帚星,是七十六年出现一次的哈雷彗星。当它第一次在宣统元年腊月十七日出现的时候,便在日记中记下他的观察:“酉时,目睹正西偏南彗星出现,其星虽小,其尾甚长。”
  
    那天他让福晋用望远镜看,福晋说:“我不看那扫帚星,人人都说它是灾星,要有天灾人祸了,有什么好看!”
  
    当时在院子看星的还有牛祥和玲珑大姑,听得王爷和福晋说的是扫帚星,都有些惊慌。载沣大大地嘲笑了他们的迷信无知,给他们讲了一通天文知识。牛祥和玲珑大姑听了点头称是,可是脸上一点相信的意思也没有。福晋听了更是直摇头。她问载沣:“照王爷这么说,那鬼啊,神啊,大仙啊,全没有了!那刮风下雨全没有老天爷的事啦?”
  
    “不科学!天爷管天,不科学!”
  
    这时玲珑大姑说:“王爷就是不信。夏天在西花园,有一只刺猬挡着路,别人都说是大仙,王爷一脚给踢到河里去了!”
  
    福晋笑起来:“还说呢!王爷以后闹起痔疮来,那还不是大仙报应!”
  
    “不,不科学!刺猬和痔疮什么关系!你们哪!见了刺猬叫大仙,见了彗星叫灾星!你们看,有什么灾啦?”
  
    牛祥忙接口说:“奴才看也是。王爷总是福分大。八岁封了王,二十六岁进了军机,二十七岁当摄政王。咱王府五十多年出了两位皇上,四位王爷呢!当下万岁天子正当冲龄,好日子长着呢!天上不论出多少扫帚星,咱地上的福星可连续万年呢!”
  
    那时,载沣刚当了一年的摄政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俸金加了一倍还是小事,重要的是赶走了袁世凯,他代皇帝当了陆海空大元帅,将全国军权抓到手里。皇家亲兵--禁卫军顺利地开始创建;两位老弟和可靠的亲贵直接管理陆海军。总之,很有些稳坐江山的信心。什么灾异,什么扫帚星,全不可信。科学!我摄政王是讲科学的新派人物!
  
    可是,真怪!从那天出现彗星以后,在他心里,对于这颗星的科学解释越来越动摇了,从贵胄学堂学来的科学,越来越不灵了。这个哈雷彗星,越想越象瓜尔佳福晋说的“扫帚星--灾星”。今天,福晋又提起扫帚星,还叫他“放心吧!”真像猜中了他的心思。他今天听了两位老弟的谈话,对明天见太后的结果如何,心里总是嘀嘀咕咕的。
  
    他举起望远镜,想再向那个方位看看,可是又落雨了。
  
    回到卧室,他不想睡,重新点燃蜡烛,翻阅日记。他从第一次发现哈雷彗星那天看起。日记上的记载,勾起他对一件件灾难的回忆。
  
    彗星出现后第三天,载洵在哈尔滨遇刺幸免。刺客革命党人熊成基①(熊成基: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光复会成员,在清军中发展革命力量。在安庆起义失败后流亡日本。1910年初在哈尔滨谋刺清海军大臣载洵,被捕就义。),被抓获处决了。
  
    彗星出现后两个多月,宣统二年二十四日,发现革命党人汪精卫等在东桥下埋的炸药罐。是一个叫小祥子的巡警偶然碰到的。汪精卫等很快捕获了。主办此案的民政部尚书肃王善耆主张对犯人怀柔,“以安反侧之心”。最后只判了汪精卫永远监禁,从犯判了十年监禁。青年王公指出善耆用心可疑。他也感到,同为宗室,远支不如近支,近支不如一室。他向老弟们请教怎么办,老六说:“注意着他!如今人人用探子,袁世凯用探子,善耆也到处放探子,连内务府也有‘番役’②(番役:内务府属下的密探,主要侦察太监在社会上的非法活动。)咱干吗不用?五哥您拨经费,我来办!”
  
    这以后的日记上有三次关于彗星的记录:“四月初五,寅初,彗星现于东北,尾指西南。”“四月十一日,巳刻,哈雷大彗星行至距地球最近点,过太阳面成直线通过地轨。”“四月十八日,亥初,彗星现于西偏北尾指东南。都中亢旱已极。”他回想了那个时候的东北、西南、西偏北等方向。出了什么事。越回想越不安:湖南长沙饥民抢米暴动,火烧巡抚衙门和学校、教堂;山东莱阳乡民造反抗捐;东北闹鼠疫,连上海也传上了,闹得德国皇太子取消了访问;江苏、安徽闹大饥荒。“五月十七日,夕,大雨,雷击损太和门上兽吻。”
  
    雷击太和门的次日,他召来两位老弟问:“这莫非是……天下真有点乱了?”
  
    “乱不乱,兵权都必须快集中,”载涛说,“北洋六镇,要统归朝廷指挥!没有硬家伙,还会乱!”
  
    “老七说得对,五哥不能再手软。”载洵说。
  
    “世宗皇帝的圣训,说‘宽猛相济’……”
  
    “别宽啦!”载洵两手乱摇。“那是善一的鬼点子,千万别听!”
  
    以后的事,证明他手不软了。他翻到下面的记载:为了应付立宪要求而设立的资政院九月初一开了院。各省来京开会的代表们,都是对于君主立宪入了迷的绅商。九月初五推出孙洪伊等人为代表到摄政王府前递呈子请愿,要求提前开国会。当时由肃王代接了呈子,答应代呈。十月初三,内阁奉上谕:
  
    “前据各省督抚等先后电奏……各省咨议局及各省人民代表等陈请速开国会……著缩改于宣统五年实行,开设议院……此后倘有无知愚氓藉词煽惑,或希图破坏,或逾越范围,均足扰害治安,必即按法惩办!”
  
    他当时向善耆交代:你这管警察的,不得再让请愿的出来闹,有了就抓!
  
    跟着,载洵送来情报,说善耆问他“王爷为何发这大脾气?王爷为何要再拖三年开国会?”载洵回答:“没有三年,咱皇室军队能编练得出来吗?皇权旁落,那国会不是篡了皇上的位吗?”善耆听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唱:“郿邬县在马上,心神不稳,这几天为人犯,死里逃生……”
  
    “他唱!让他跟代表们唱去!”载涛说。
  
    “唱了!”载洵说,十分得意地把他的“探子”的成绩告诉了摄政王,“善耆接见请愿代表,传达了摄政王的旨意之后,把帽子摘下来就唱了:‘先帝爷,白帝城,龙归天境……’”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光绪皇帝在世,就不会像摄政王这么拖着不办宪政。五哥,您不知道,在东桥埋炸药的汪精卫,现在在狱中受到善耆的破格优待,善耆还常去慰问,聊天。善耆到处给人看汪精卫作的诗:‘慷慨过燕市,悲歌作楚囚,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哼,交上朋友啦!”
  
    真是汉不如满,满不如宗室,宗室远支不如近支,近支不如亲兄弟!这善耆的民政部尚书,不能让他干了!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胞兄胞弟来坐满责任内阁?
  
    他又把日记翻回到前面,那一行字又出现了:
  
    “酉时,目睹正西偏南,彗星出现……”
  
    看来,福晋的话不错,这“扫帚星”是颗灾星。这些灾难性事件,八成是这颗倒霉的星带来的!
  
    他合起日记,静坐冥思。
  
    “王爷!”从炕床那里发出福晋不满意的声音。
  
    “嗯!”他没有回头。心里说,别瞧不起女人,无知胜有知。她说的踢刺猬得报应的事也许对。记得后来犯痔疮,真是刺痛。不过,他不能说不科学的话,不能认这个错。
  
    “王爷!那四千两银子,日记上明明写着,干吗不交司房?”
  
    “啊?”他转过身来,对卧在炕上的福晋瞪起了眼。“你看了我的日记?”
  
    “日记写了不是为了看的?”
  
    “日记,日记,外国人写日记,别人都不能看的!”
  
    “王爷也不是外国人!”
  
    他气得只能眨巴眼。
  
    这还得了!她连我的日记都不放过!
  
    他卧在床上,睡不着,头脑发胀。
  
    祸起萧墙!善耆拉拢汪精卫;奕劻连着袁世凯;载泽是太后亲妹夫,太后想垂帘听政;福晋偷看日记;太后身边有个小德张……怎么保皇帝!又怎么保摄政王监国?皇帝是福星,是我保福星还是福星保我……
  
    他想了一夜,就是没想到他是溥仪的父亲、溥仪是他儿子这一点。
  
    仅仅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人人都变了。只有王二嬷没有变。她喂着早奶,为这个六岁孩子今天要去会见阿玛而高兴。
  
    “嬷嬷,亲亲我!”
  
    六岁孩子吐出奶头,仰起脸儿期待着。
  
    她望望左右没有人,匆匆地亲了他脸蛋一下。
  
    “没挨着,没挨着!”
  
    “等会见了阿玛,阿玛会重重地亲!”
  
    这个心里装满了对大妞的思念的妈妈,竟胡涂到以为每个爹妈都跟她是一样的。
  
    “嬷嬷,我能到王爷阿玛的炕上去吗?”
  
    “干吗上王爷阿玛的炕?”
  
    “我给他焐焐被窝。我是黄香。’
  
    二嬷乐起来了,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黄香温席”是张谦和讲过的故事。
  
    “王爷的炕在王府,不在宫里。”
  
    溥仪轻轻叹了口气。
  
    二嬷又笑了。
  
    “嬷嬷,你一笑真好看!王爷阿玛会笑吗?”
  
    “自然会笑。王爷见了老爷子,会笑得拢不上嘴呢。”
  
    她又错了。她又以为别人跟她一样,两年以来没有变化呢。
  
    会见在西六宫的翊坤宫举行。王爷在“为皇帝办事”的养心殿换了青褂,然后乘坐银顶绿呢轿,到养心殿北面的翊坤宫。在宫门口,小德张迎上来,请过安。告诉他觐见太后之后,在宫院里见皇帝。
  
    “在院里见?”载沣奇怪了。在院里能说话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小德张的主意?这成什么体统?他心里升起了怒气。
  
    小德张只“嗻!”了一声,领载沣进了宫门。
  
    到了翊坤宫殿内,小德张到东间去通报。载沣立在正殿里,望着后隔扇上的大金匾,匾上四个大字是“有容德大”。这就是说要能容忍,否则就不算德大。字上面的大印是“慈禧御笔之宝”。这个大印压住了他的怒气。这怒气来得快,消得更快。
  
    隆裕太后在东间的坐炕上坐着。载沣过去请过安,默然恭立,等待太后发话。
  
    “今儿个你有什么事要说?”
  
    “奴才拟了一道上谕,是重申前谕,统一军令……”
  
    “念来听听吧。”
  
    他把载涛起草,又经南书房翰林们重改过的上谕拿出来,念道:
  
    “内阁奉上谕,朕维建国保邦,莫先兵力,安危定乱,实在人心……”
  
    隆裕太后对这道上谕根本就不注意去听,她心里想的完全是另码事。由于小德张的影响,她现在看见载沣就有气。气就气在他是摄政王,又是皇帝的亲生父,把她效法慈禧的愿望,打了个大折扣:不能垂帘听政,甚至接见外臣都不方便。她本来并没有政治兴趣,但架不住小德张说她不能垂帘,就没有慈禧那样的气派和威风。俗话说,多年大道踩成河,多年媳妇熬成婆,我苦忍了多年,到头来竟不能如婆婆那样掌权!怪不得连恒太都说我委屈!
  
    想到这里,她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恒太不敢说出来的那个叽叽咕咕的人是你啊,载沣!你连我修个水晶宫都不容啊!到现在玻璃还安不上,八成就是你捣的鬼!
  
    “……其训谕六条,另交陆军部颁发全国,各军队咸使闻知。钦此。”
  
    载沣念完了这道上谕,又掏出一张纸来。
  
    “那是什么?”隆裕问。
  
    “内阁,名,名单,奴才有个考虑……”
  
    “考虑什么?我先问你,王爷,玻璃怎么还不安装好?”
  
    “这,这……”载沣眨巴着眼,张口结舌。
  
    “玻璃!水晶宫的玻璃!”
  
    “嗻,嗻。奴才这就去查问查问。”
  
    “是不是钱不够?”
  
    “钱,早拨齐了。如果不够,再,再拨!”
  
    隆裕想了想,这也没什么可追问的了。不过,每次见面不找找别扭,总不舒服。她想起了去年五月,载沣叫毓朗和徐世昌任军机大臣,她不同意,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最后还是听了载沣的。这股气又上来了。
  
    “王爷这回又要在内阁换什么人?不是有军机吗?”
  
    载沣愣了一下。心里说,福晋和老六、老七总说我胡涂,我看你比我还胡涂。这内阁不是从前摆样的内阁,这是为了办宪政的……甭费劲了,说了她也不明白。如果说,有了这个内阁,军机处就没有了,她准会纠缠不清。
  
    “奴才考虑,庆王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怎么着?老佛爷在世年纪不小,谁比得上那精气神?”
  
    “嗻,嗻!”
  
    “王爷,庆王当领衔军机,是老佛爷定下的!不能当上摄政王就忘了老佛爷。老佛爷御笔之宝还印在外边的大金匾上!”
  
    “嗻!”载沣答应着,想起善耆曾经多次情报,说庆王和袁世凯又给了小德张几批银子。他知道老六的主意是用不上了。不过,也好,老七说有个庆王还能抵制一下载泽。
  
    “嗻!”他几乎是欣然顺从了。“太后说的是!”
  
    隆裕看他今天倒挺听话,气消了。心想该让他去见皇帝了。这次让载沣和皇帝会见,是世续的建议。这是不好驳回的,虽然心里总是不得劲。小德张给她出主意,让他爷俩在院子见见,免得说话太多。她觉得这主意好,现在,又觉着有点抱歉了。
  
    “王爷去见皇帝吧。”
  
    “嗻!”
  
    载沣出了东间,经过正殿,又回头看看匾上“有容德大”四个字。心想,太后今天在这里见他,说不定就冲这四个字来的。
  
    溥仪由小德张和张谦和领着,进了翊坤宫宫院。他一进宫门立即发现,在一群太监中立着一个男人,比别人都好看,他断定这一定是王爷阿玛。他直奔这个人快步走去。果然,张谦和把跪垫放到这个好看的男人跟前。
  
    “王爷吉祥!阿玛吉祥!”
  
    溥仪请过跪安,立在那里,端详起这个阿玛。
  
    他觉得似乎见过他,也很像嬷嬷说的那模样。不过又不太像,他不笑。
  
    “皇帝身体好?吃得好?”
  
    这几句话,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溥仪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阿玛,你睡觉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很远吗?”
  
    “啊?”载沣摸不着头脑了,向四周看看。小德张、张谦和以及其他有顶戴的太监都莫名其妙地瞪起眼。“睡觉的地方?”
  
    “是啊,你的炕床有人给你焐被窝吗?”
  
    “啊!黄香温席啊!”载沣笑了。
  
    啊,他会笑。
  
    “阿玛,你还有胡子茬吗?”
  
    “胡茬?”他又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觉着老在院子里不行,这是他一进了院子就想到的。万一冻着了皇帝可不行,虽说现在已快到春分,天可没有转暖,万一冻着怎么办!
  
    “天,天凉,皇帝进殿里休息吧。”
  
    小德张正等着这话,立刻走到溥仪身边。溥仪一见这架势,只得随他进了殿。
  
    载沣回到府里,本想用过晚饭去请安时再对太福晋说说今天会见的情形,可是一进思谦堂,牛祥就传来太福晋的话,请王爷回来就去九思堂。
  
    “见着了?”
  
    “见着了。皇帝身体长高了。脸色挺好。”
  
    “穿的什么?”
  
    “皇帝自然是红绒结顶冠……”
  
    “你别老是皇帝皇帝的。”
  
    “嗻。他穿得很暖和。”
  
    刘佳氏沉默不语。载沣看见她眼里涌出了泪花。
  
    “长高了……”半晌,刘佳氏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人,都有福分的。孩子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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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10/30 22: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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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星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7/29 2:04:36
水星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7/29 2: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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