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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星福星
“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孝经·事君章》 “四月初五。寅初,彗星现于东北,尾指西南。” --醇亲王日记·宣统二年 “这是谁啊?” “这是一位阿哥。” “阿哥?阿哥是什么?” “老爷子在北府的时候就是阿哥。” “哦,我明白了。太后说,我原来住在北府。说北府的王爷,也是我阿玛。他明天要来看我呢。对吗,嬷嬷?” “对,老爷子。” “这是谁啊?” “这坐轿子的老奶奶,是那个阿哥的太太。” “北府里有太太吗?” “有啊,老爷子。北府里有太太,有阿玛,有额娘,全科着呢?” “北府太太是我的太太吗?” “那自然咯,老爷子。” “北府里有老爷子吗?” “老爷子就是万岁爷。” “哦,我明白了。嬷嬷叫我老爷子,张谦和、李长安叫我万岁爷。张谦和,你家里有老爷子吗?” “奴才不敢!奴才家里只有奴才。老爷子天底下只有一个。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你家里有太太,有阿玛吗?” “那是人人都有的,万岁爷!” “那你怎么说你家里只有奴才?” “奴才的太太、阿玛,也是万岁爷的奴才!” “我的太太,我的阿玛,也是我的奴才吗?” “奴才不敢这么说。” “这是怎么回事,嬷嬷?” “让张谦和给老爷子讲个故事吧。” “不,我让你说。” “等老爷子进了书房,师傅们都会说明白的。” “嬷嬷,你的太太、阿玛是好人吗?” “都是好人。” “我的呢?” “都是大大的好人。” “我的王爷阿玛会笑吗?” “笑?人人会笑的。” “不,恒太就不会笑。张谦和,你会笑吗?” “奴才自然会笑。” “不,你笑一个!……哈!你笑得像哭似的。李长安,你笑一个!……哈,你怎么笑不出声来?你们都不会笑,太后也不会笑,就是嬷嬷会笑!嬷嬷,北府太太会笑吗?” “会笑,那老太太笑起来可慈祥了。王爷笑得也慈祥……” “什么叫慈祥?” “慈祥?等王爷来了,老爷子就看见了……让张谦和给老爷子讲个故事吧!” “不,嬷嬷你讲,你讲王爷阿玛!” “万岁爷,外边太凉,进寝宫吧。” “不……” “李长安,你看看太后是不是驾到了?” “嬷嬷,给我讲阿玛怎么慈……慈什么?” “慈祥。老爷子……瞧,李长安带张德安张谙达过来了。” “禀万岁爷!宫殿监都领侍张德安来了。” “万岁爷吉祥如意!奴才奉太后懿旨,太后说明天醇亲王来,在翊坤宫见万岁爷,叫奴才给万岁爷讲讲见面的礼节。请万岁爷进殿。” “进殿讲王爷阿玛,讲不讲?嬷嬷?不讲我不去!” “万岁爷,恒太谙达来了!” 张谦和这句话很灵,六岁的万岁爷离开了大观园壁画,带头穿过长廊,进了长春宫正殿。其实小德张这时还在“水晶宫”工地上,陪隆裕太后看工程,一时还回不来。 水晶宫在御花园东边,隆裕太后起的名字叫灵沼轩。小德张陪她到这里来的这天,全部钢架已大体装好,只剩玻璃未装。等玻璃装好,从玉泉山引来的水到了,一座水上宫殿就落成了。按规矩,在国丧期间是不能兴建工程的,但是一心想和慈禧媲美的隆裕,不管这一套,只听小德张的主意。宣统元年下令兴建水晶宫,内务府乐得立即照办,因为除了小德张能得好处之外,内务府上上下下也都能就机捞一把。 隆裕太后进了水晶宫的宫院,看见钢铁结构巍峨耸立,比她想象的还要壮观,高兴得笑了。 小德张给御前太监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立在一边,他扶太后走到宫殿正门前,观赏隆裕自题的匾额。 “还像个样儿!”太后用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除了匾额,对整个建筑表示了满意。 “奴才说一句多余的话吧,”小德张满脸抱不平之色。“太后还是委屈多了。” “咱不能跟老佛爷比啊!” “总能跟摄政王比比吧!新王府开工了,造价五百五十万两银子,承办大臣洵贝勒还说不够。太后的水晶宫不过花了个零头,就有人瞎叽咕了!” “谁叽咕?” “奴才可不敢多嘴。” 隆裕心中的一股怒火燃烧起来。她想起前不久就有御史进谏,说什么国丧期间不宜动工,又说什么国困民穷,务从简约。她想问问,小德张说的是不是御史们瞎叽咕。不过她明白,小德张自己不张口,打死他也问不出来。 “明儿个召见载沣,我问问他!”隆裕赌气地说。 小德张怪笑了一下。 “明儿皇上也见摄政王吧?” “怎么着?” “奴才想提醒太后,摄政王是皇上生父,见面行什么礼?” “这不是有先例吗?早先奕譞跟德宗皇帝见面是什么礼?” “奴才知道,内务府向张德安交代过,教给皇上见醇王要行家礼。奴才要提醒太后,他爷儿俩行礼的时候,不能当着太后的面。” “到时候,你再提醒我吧!” 隆裕太后所说的老醇王和光绪见面时行的家礼,就是皇帝给生父行跪安礼:屈一膝,说声“阿玛吉祥”。现在小皇帝溥仪在张德安谙达指导下,不到一分钟就学会了。 “万岁爷说一声‘王爷吉祥’也行。”张德安觉得这一课太简单了,还要罗嗦几句。 “王爷吉祥!阿玛吉祥!行啦!你快走吧!我要听嬷嬷讲王爷阿玛!” 张德安只好退下了。 “张谦和,你见过王爷阿玛吗?” “奴才见过。万岁爷也见过。正月十三万岁爷到寿皇殿行礼,王爷就在跟前照料。那位穿貂褂、挂朝珠的就是王爷。” 溥仪回想了一会,想不起来了。 “我给他行家礼了吗?” “没有,在那种场面上,万岁爷怎么好给臣民行礼啊?” “什么?什么臣民?臣民是阿玛吗?” 张谦和知道自己又掉进泥坑,歪泥了。 “不是臣民,不是阿玛,不……这么说吧,在没有别人的地方,王爷是万岁爷的阿玛,在有别人的地方,王爷是万岁爷的臣民。” 真是你不说他还明白,你越说他越胡涂了。溥仪揪住不放,张谦和怎么也说不清。还是王二嬷给解了围,把张谦和从泥坑拽了出来。 “老爷子记得这个蝈蝈葫芦吧?这就是王爷给老爷子买的。那年老爷子才两岁啊!” 溥仪接过二嬷递给他的那个已变得深黄的葫芦,尽力从记忆中寻找二嬷的故事。 “有一回,老爷子听这里的蝈蝈叫,王爷进来了问,蝈蝈唱什么?老爷子说,唱阿玛吉祥、阿玛吉祥。王爷就抱起老爷子,亲亲脸蛋。王爷那天没刮胡子,胡茬长出来了。老爷子一边笑一边嚷:扎!扎!……又说:太太亲脸不扎,阿玛亲脸就扎……” 老爷子格格地笑起来了。他摸摸自己的脸说:“我明白了,女人没胡子,男人有胡子!” 他忽然不笑了。 “你们,干吗不亲我?谁也不亲我……” 张谦和知道他又要栽进泥坑了。尽管他对二嬷又妒又恨,也不得不再次求援。 “连寿,你再给万岁爷说说王府太福晋吧。” 宝翰堂东隔壁鉴意轩是载沣平时休息、读书的小书房。这里的陈设全部西化,正中是一套进口的西洋沙发,靠窗是德国皇太子赠送的大书桌,桌上文具则是纯粹中国的文房四宝。靠西墙有一个玻璃门西式书柜,柜顶上放着在英国订造的新式军舰海圻号的模型。东墙贴着一张宫中规定的二十四节穿戴服制表,每个节气上有载沣自己注上的剃发时间。更换穿戴的事用不着他操心,有张文志和牛祥替他准备,他自己留心的是剃发时间。现在,正是他依例剃发的时候,两位胞弟风风火火地来了。 “什么事?”载沣歪着头问。理发太监忙着给他洗头发,水流到他眼皮上。他透过水珠,模模胡胡地看见载洵立在他身边,手拿着一叠十行稿纸。“你又写了什么?” 载洵打开稿纸,正要念,载涛拦住了。 “等等,六哥。快点给王爷洗!” 这末一句是对理发太监说的。 太监给载沣擦干头发,用梳子梳好,要给梳辫子,载涛挥手说:“你去吧,我给王爷梳!” 太监端水盆出了书房,载涛又挥手把伺候茶水的太监也赶走了。 “五哥,内阁名单……” 载洵的话没说完,又叫载涛打断了:“六哥,内阁的事还不急!” “怎么不急?内阁如果还是让老庆领衔当总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当协揆①(协揆:相当于副总理大臣的职位。),这不等于是袁世凯阴魂不散吗?”载洵说着,把稿纸举到载沣面前。 “内阁的事我看还不急,”载涛也掏出一份稿纸递给载沣。“兵权大事定了,谁当总理大臣都不碍事。先要统一兵权。我给五哥拟好上谕,五哥先看看。” 载沣一手接过一份稿纸,披头散发地坐着不动。他不知先看哪份稿纸是好。半晌,说了一句:“你们先,先给我梳好辫子,行不行?” “我来!”载涛拿起太监留下的梳子就动手。他学戏学得很全面,连梳头都会,梳个辫子更不在话下。没有几分钟,一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就出现在载沣的脑后了。 载沣看稿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载洵呼噜呼噜地抽水烟,斜眼盯着在地上踱来踱去的载涛。载涛穿着一套灰呢禁卫军官服,马靴后跟的踢马刺锃光瓦亮,踏在方砖地上,随着咯噔咯噔声还夹着马刺颤动的金属声。好神气!载洵瞅着柜顶上的军舰模型,心里说,等我们海军的官服做出来,到军舰上检阅的时候,看谁比谁神气! 载沣咳嗽一声,抬头看载洵。载洵忙放下水烟袋。 “五哥,这行吧?” “你,你以后少抽点大烟行不行?” 载沣起身走到德国书桌旁,把稿纸放在桌上。在他心里,老六、老七相比,他总觉得老六各方面都不如老七。老六眼前这副尊容,由于抽上了大烟,比前两年瘦下去一圈。花天酒地倒还罢了,为何爱上了祖宗深恶痛绝的大烟?前年他去外洋转了一大圈回来,算是考察了海军,让他继承父志,当了海军部大臣,至今海军还是那几条船。载涛当了训练禁卫军大臣和管理军咨处大臣之后,到底编练出了一旅禁卫军。不过,载涛也太好胜争强,瞧,这又来劲了。 “六哥,您这名单全是如意算盘!”载涛指指桌上的稿纸。“用载泽代替老庆,由我代替那桐、徐世昌,小德张能让太后通过吗?” “载泽是太后的亲妹夫,她一定愿意。” “也许愿意,可你不想想,载泽一心想赶走老庆,他是什么用意?他呀,不过是想一步步压过五哥,挟天子而令诸侯罢咧!” “笑话!笑话!”载洵双手直摇。载沣看他这双手,原来是胖乎乎的,现在已露出骨节,迟早会变成鸡爪子。 “笑话什么?”载涛问。 “我说是笑话,老七!天子是咱家的,摄政王是咱家的,他令什么诸侯!” “六哥,五哥!你们全不知道,他靠着是太后的亲妹夫,早有野心……” “什么野心?”载沣、载洵一齐问。 “你们没听说载泽鼓动铁良、升允①(升允:蒙族人,任陕西总督。)还有溥伟,要劝太后垂帘?” “什,什么?”载沣吓了一跳。 载涛走到书房门口,向外张望一下。外边下起雨来,听差和太监站在廊子尽头,听不见。 “若是成了功,大清又姓了叶赫那拉,不姓爱新觉罗啦!” “靠不住吧?你这消息。”载洵问。 “这,这是善耆的情报吗?”载沣问。 载涛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