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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格有家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大清朝第十代皇帝的抗议叫喊,好像来自天边阴云中的闷雷,从巍峨的太和殿里传出,震动了丹陛上下的王公亲贵、文武百官、各国使臣。皇帝的股肱们惊魂未定,那不祥之声已随着銮舆离开了丹陛,飘出前朝,进入大内,又把沿途跪迎圣驾的宫监们吓得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不知从哪儿起,这响彻禁城的哭声里又加上一句: “我要嬷嬷!我要嬷嬷!” 黄缎绣龙金顶轿里有内务府大臣特别放进的脚炉,比阴森森的太和殿是暖和多了,但是皇帝心里仍在冒凉气。这些大人们真是坏透了,刚才把人家放在大椅上挨冻,现在又把人家装在这黄笼子里,像装蝈蝈似的,干吗不让人回家?午格觉得今天是完全受了大人们的骗。 “我要嬷嬷!我要回家!”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地方叫做家,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一个是有太太,有阿玛,特别是有嬷嬷的地方,另一个是嬷嬷常对他说的,那里有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叫大妞的地方。这两个地方,去哪一个都行,就是不能留在这个吓人的地方!阿玛刚才说快完了,快完了,怎么还是没完没了地把人装在这笼子里,不让人回家啊!嬷嬷在哪儿呢? 嬷嬷正在养性门外等着他呢。 紫禁城东北区的养性殿,当年是乾隆皇帝当太上皇时养老的地方。在光绪朝,慈禧太后很长时间住在这里。如今光绪皇后成了太后,又带溥仪占下了这片自成格局的宫中之宫。此时在养性门外,王二嬷站在一群恭候圣驾的宫监宫女身后,她所感觉到的不是这座宫中之宫的华丽庄严,而是好像站在一道道大山后面,她和午格被隔离开了。她从来没有进过山,只在北京城里望过远远的西山。她现在觉得紫禁城里一道道的大红宫墙比西山还高。 午格阿哥正在翻山越岭,向她走近。但是,总管老爷今早的一番话,说明一道道山头是任谁都翻不过去的。 “等他从太和殿一回来,就是万岁爷了,你再不能抱着喂奶了。明白吗?” “那,怎么喂?不给他断奶,总得喂呀!” “跪着喂,明白吗?跪着。再有,晚上,不能再跟万岁爷睡在一张炕上。明白吗?” “那他可就要闹了。孩子半夜总要吃一遍奶的,孩子嘛……” “别胡说,是万岁爷,是皇上!”张兰德瞪着眼说,“万岁爷夜里要吃奶,坐更的太监会叫你,叫你你就进去。记着,叫皇上,叫万岁爷,叫老爷子!明白吗?回头万岁爷驾到,你再不改嘴,等皇太后‘传散差’,够你喝一壶的!” “传散差”就是打棍子。她还没亲眼见过,只听太监们说过。慈禧太后在世时差不多天天要“传散差”。老佛爷要打人,就由传旨太监在宫门口高喊一声:“传散差!”敬事房太监们便背着盛竹棍的黄布口袋来到殿外,两名太监按住挨打人的两条腿,一名打手执行。每次都打得鬼哭狼嚎。这种情景听得她背脊一阵阵发冷。今天总管老爷一提“传散差”,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已经喂了这孩子三年奶了。从那张小嘴吮第一口奶起,给大妞喂奶的第一次感觉就油然从她心中荡起。她思念着大妞,总是不知不觉地摸捏这孩子的小手小脚丫,把他当大妞来爱抚。这孩子一天天长大,她觉得大妞也是这样在长大,而且两个孩子的长像也成了一个。这孩子的面庞、小手、小脚丫,就是大妞的面庞、小手、小脚丫,他的一哭一笑,就是大妞的一哭一笑。她有时忍不住低头亲亲这孩子的小胖脸,这孩子也亲亲她的脸。阿哥一天一天离不开她,她发现自己若是离开阿哥,也是不能忍受的。可是,照今天总管老爷的话来看,一切全都变了。一会儿回来的是万岁爷,是皇上,再不是那个离不开嬷嬷的阿哥了。这简直不像是真的…… 奶胀的感觉告诉她,到了阿哥吃奶的时候了。阿哥自从正式吃饭以来,每天早午晚和半夜都还要吃一次奶。现在正是吃二遍奶的时间。随着膨胀感的增加,她越来越难以相信总管老爷告诉她的变化。变成皇上,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简直像做梦!但是,她看看周围鹄立不动的太监和宫女们那一张张肃穆的脸,便明白这绝不能说是做梦,真是发生了变化! “听着!”总管老爷对这群人发话了。“圣驾一到,都随我跪下,不许出声,不许抬头。等御前太监随驾进殿去叩拜太后,你们其他人就赶快起来,各站各班!” 看来是无疑了:回来的是皇上,不是阿哥了。他必定连“嬷嬷”也不叫,该叫我宫里新给我改的名字,叫我“连寿”了吧? 王二嬷此刻被忧愁、悲哀、惶惑……复杂万分的感情搅得六神无主。她想哭但不敢哭,这个日子哭是犯罪的。这时,从养性门西墙头传来东二长街上响起的太监打“吃”的警告声,还有轻悄而齐整的脚步声,并夹有一阵阵对于别人来说是生疏的,而她却很熟悉的哭声--从轿子里传出来的,是从哭哑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像一只受伤的小狼的嚎叫声: “我--要--回家……” 她随那一批宫监宫女一齐跪下,低头看着地面,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滴在大方青砖上。 銮舆停下了,轿帘打开的声音也听见了。突然,一阵亲切的蹒跚奔跑的脚步声,直朝她扑来。她的脖子一下子被两只小胳膊紧紧抱住。她低着头听见沙哑的叫声: “嬷嬷呀!……” 小皇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在别处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妈妈时的哭声。她完全忘掉了张兰德的警告,忘掉了对“传散差”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叫了一声: “阿哥啊!……” 身为大总管又绝顶伶俐的小德张,一切威严和智慧都全给吓跑了,他万料不到会出现这个场面。不管他对小皇帝怎么磕头,对王二嬷怎么瞪眼,都阻止不住这种最朴素的人的感情的交流,分不开这搂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小皇帝跳着脚只是不住地叫: “咱回家呀,嬷嬷!咱回家呀,嬷嬷!” 随驾来准备参与叩拜太后仪典的王公和御前侍卫们一律慌了手脚。眼看又蹦又叫的小皇帝头上戴的金顶冠也快掉了,醇亲王载沣忽然有了主意--这还是前不久才学会的: “让乳母抱进去,进,进殿!” 进了养性殿正殿,拜太后的仪典仍是无法进行。宝座上的太后说:“别难为他了。王公们也累了,都歇去吧。”这才算了局。 王公和侍卫们跪安退下后,太后走下宝座,让二嬷把小皇帝抱到暖阁的坐炕上。炕上摆满了泥人玩具,小皇帝连看也不看一眼,一双泪眼只盯住王二嬷,沙哑着嗓子嘟囔着: “怎么老是不回家?嬷嬷!他们老是欺负人,咱回家吧!” “这不是家吗?这就是家呀!”二嬷轻声在他身边说。 “阿玛呢?太太呢?”小皇帝张目四望说。这里,一切都比不上他从前那个“家”。他对那个家里的一切,连平时不大想到的也想起来了。“大花猫呢?额娘呢?” “额娘?我就是你的额娘!”太后坐到他身边,笑笑说。 四十一岁才得立嗣的光绪皇帝遗孀是真心诚意要当这个额娘的。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她都要把他当自己亲生孩子来看待。不过这孩子的回答却是太叫人扫兴了: “不,你不是额娘!” “听我说,阿哥,你现在是皇帝了……” “阿哥就不是皇帝,阿哥是午格,就不是皇帝!” 太后笑起来,但是一眼看见王二嬷身后小德张的脸色,便不笑了。 “他也太累了,抱他去吃奶吧。” 这位老佛爷亲侄女自从光绪十五年入宫当了皇后以来,没有一天不是在皇帝的冷落中度过。长期孤寂寡欢的生活使她养成沉默和顺从的习惯。这习惯到了后来又发展成经常闭目静坐,特别在烦闷时更是如此。太监们有人以为她这是做气功治胃病,其实这是憋一肚子气的“气功”,只能添病,哪能治病。王二嬷抱走了小皇帝,她在坐炕上又习惯地闭上了眼,心中是双重的烦闷。前几天摄政王向她请示袁世凯的事怎么办,她到现在还说不出办法。这个坎儿迈不过去,又来了新坎儿:小皇帝老是要回家,不认她这额娘,这要传出去可怎么好? 看来,又得跟小德张商量了。可是,我到底是太后了,自己太没主意,叫大臣们知道了,像什么话?再说,这孩儿娘的事儿,他当老公的懂什么?我还是自己拿主意。最好他走开,让我自己想想…… 可是这小德张偏偏站着不动。她觉得出,他正用那双刺人的眼光盯着自己。 她并不喜欢小德张,却又似乎不依靠这个人不行。老佛爷姑姑生前说过,“恒太将来是你的总管太监。我试过多次了,他比李莲英、崔玉贵都强。”当时,她没看出小德张对她有什么特殊价值。谁知老佛爷姑姑闭上眼的第二天,小德张给她送来一项极端要紧的消息:同治三个妃准备找王公们评理,嗣皇帝是承继同治、兼祧光绪,怎么兼祧的位下出了太后,承继的正宗仍然都是妃?这个动静若非小德张先报来,说不定会闹出多大风波。还亏着是小德张出的点子,由她把摄政王召来,宣布宫中嫔妃一律不得与摄政王见面。唯唯诺诺的载沣自然服从,拒绝了同治妃们召集王公的要求。那天载沣还把袁世凯的事提出来,请她拿主意。醇亲王眼泪汪汪地对她说:“先帝的冤仇,奴才为臣为弟的怎能不问。再说,宗室上下都等着奴才的话!”她为这件事左右为难:袁世凯是夫君的大仇人,她若是宽容了,别人岂不说她不贤?可是小德张几次在她耳边吹风说,袁世凯势力大,大清朝还得靠他保驾。这就叫她拿不出主意了。她只得对载沣说:“等等再说吧。先办嗣皇帝登极的事,行吧?”过后,她对小德张一说,立刻得到称赞:“太后英明,这件事只能等将来再说。现在万动不得,那袁胖子的北洋军都在北京城四周,造起反来怎得了?”从那以后,她看出小德张的价值。尽管她仍是不喜欢他,却不得不听他。短短不多几天,已经到了不听也不行的地步,连她吃什么不吃什么也得听他的了。她爱吃甜食,小德张说,“太后有胃病,不能多吃。”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她叫小太监到御茶房多要一块点心也要不出来了。她几次想发脾气,可是一想起同治妃的事,她的气便消了一半,再想想小德张还难得地称赞她英明,剩下来的气就不多了。 他老是盯住我干什么?她闭着眼睛琢磨着:是又有什么新点子了?这回,我不听他的,我要自己想想。还是叫他歇着去吧…… 小德张可没有去歇的意思。“奴才禀报太后,连寿嬷嬷跟皇上的这意思,可不是个事儿!” “什么意思?”她问。但仍没有睁眼。 “这难舍难分的,要到什么时候才了啊?” “吃奶孩子都是这样,人奶好,连老佛爷都天天吃。奶不能断。” “那么,能让当乳母的跟皇上睡一个炕?” “啊?”太后睁开了眼。她没想过这问题,她得想想了,这又是难拿主意的事儿。叫皇帝和乳母分开,那非得又闹翻天不可。她沉吟一阵,实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又看着小德张,听听他的。 “依奴才看,眼下没事儿,奴才替太后想的是将来。将来皇上成年亲政以后,千万别出客氏的故事!” “什么客氏故事?”太后不安地问,“她是哪一宫的?” “客氏是二百多年前明朝天启皇帝朱由校的乳母。皇帝叫她哄得百依百顺,全信她的。她得了个夫人的诰命还不够,更仗恃皇帝隆恩擅政乱权,作威作福,害死不少嫔妃和朝中大臣……” 不读史籍的太后,听着小德张滔滔不绝讲了这一课。她不知道客氏是跟太监魏忠贤勾结起来才干出那些残害人的事的。小德张单单避开了这一点。他说到天启皇帝听信谗言和裕妃备受摧残,断绝水米,死前爬到门外用嘴接屋檐水喝的情节,太后听得不禁连打冷战。 “那怎么办呢?叫他们现在就分开?”她想起小皇帝拉着乳母的可怜相,实在难下决心。“皇帝非哭坏身子不可啊!” “奴才看,也不用今天就分开。到长春宫后分开也行。今儿个初九,到搬住长春宫,还有十天。这十天之内,叫连寿想出办法。那连寿若是听话,她会有办法。” “唔,”隆裕想了想,点点头。“就由你跟她去说吧。” 小德张给隆裕太后讲客氏故事时,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新念头。这个念头应该说是他自认为胜过前人的,“总管经”中应有之章。自从慈禧指定他为未来太后的总管后,他肚子里便做出比较:崔玉贵凶残外露,狠而不隐,更不懂审时度势。庚子外逃时,慈禧发怒,恐吓珍妃说,你不走,就投下井去!崔玉贵就真的忙不迭地动了手,把珍妃推下井,连后果都不想想。最后若不是老佛爷手法高,编造出珍妃殉国的瞎话,这崔玉贵必是死无葬身之地。李莲英就比他高明,早已审时度势,转了弯子,从庚子后就给光绪皇帝好印象,给自己留了后路,所以两宫不论是谁先死,他都能保险安全。不过李莲英还嫌审而不隐,不懂树大招风这条理儿,举动太惹眼。谁不知道白云观是他联络权贵、卖官鬻爵的门市堂口?若不是摄政王老实窝囊,若不是我小德张帮忙把他历年来在太后宫中的烂账给包下来,也够他喝一壶的。老佛爷一撒手,我不替他说话,他还得破财消灾。我小德张,“狠”,不如崔,但我“狠”的是对抢道的、拦路的。不像崔那样胡“狠”乱“狠”,竟“狠”到和他无怨无仇的皇帝身上。李、崔二人都不如我的,更在个“忍”字功夫上。我“审”字明目,“狠”字开道,“隐”字保险,“忍”字打根基。小不忍则乱大谋!……小德张每一想到这里,都不禁要摸大腿,想起当年做“忍”功时下的本钱。 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那天慈禧忽然似笑非笑地问他:“恒太!你说说,怎么人人都爱说瞎话?”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有拿出个保险答案应付:“奴才不爱说瞎话。” 慈禧不高兴地说:“你别吹啦!你就没说过一句瞎话?” 他吓了一跳,一边脑子里飞快地回忆是不是叫她抓住了什么,一边仍不动声色地回答:“奴才不会说瞎话。” “哼!要是我叫你说呢?现在我就叫你说一次!” “奴才更不会在老佛爷面前说瞎话!” “好啊,我叫人打你,看说不说!”老佛爷真的“传散差”,叫人把他打得死去活来。 可他忍住劲,硬不改口,只说:“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跟老佛爷说瞎话!”这回的“忍功”换来个皮开肉绽,两个月爬不起来,可也换得老佛爷的无限信任。老佛爷叫人喂他燕窝人参,喂了他一个多月。至今他见了燕窝人参就反胃,天一阴就腿疼。可是,总管太监的位子,经崔玉贵一推荐,终于照准到手了。 今天,对王二嬷的事,他想还是从“忍”“隐”“审”三字上着手,这三点做到了,将来“狠”字才好施展。他向小皇帝住的西暖房慢步走去,心里想好:如果我“审”出的情势不错,这小寡妇就还不能轰走,为长久之计,必须把她拉拢到手。目前,她有多大优势,咱都得“忍”住。她若归顺了,越有优势越好。现在的小皇上就是将来的大皇帝啊!当然,这念头可得“隐”住…… 走到西暖阁隔扇外,听见里面王二嬷正和小皇上低声说悄悄话。 “这是萨其马,阿哥顶爱吃的……” “不嘛!不嘛!阿哥要吃奶!” “这上面青丝红丝多好看,一定好吃。” “不嘛!吃奶嘛!嬷嬷你怎么老不给我吃奶!” “等一会太后要传膳了,吃了奶就吃不下好吃的了!” “呜呜……”小皇帝哭声里的委屈,似乎更超过了养心门前那一声。“呜呜……嬷嬷不要阿哥了!太太、阿玛不要阿哥!呜呜……” “好啦,好啦,这不是吃奶吗?吃吧,别委屈了!” 哭声停息了,奶头堵上了嘴,却没有完全堵住哼哼呜呜委屈的抽噎声。接着,这声音没有了,只听见王二嬷轻声唱着没有调调的歌: “一个阿哥,一个大妞,阿哥像大妞,大妞像阿哥……” “嬷嬷!”小皇帝又说话了,嗓音大为清亮。“嬷嬷干吗老是跪着?……就不让你跪嘛!” “跪着……好。跪着唱,嬷嬷好唱……阿哥一个辫辫儿,大妞两个辫辫儿,阿哥大妞比一比小辫辫儿……” 二嬷怎么也想不到有人偷听。她唱着自编的哄孩子调调,只盼着阿哥能安静下来,别再哭下去。阿哥听着,吃着,眼睛渐渐发饧,终于睡着了。她望着那安静下来甜睡中的小胖脸,心中无限怜惜和哀愁。阿哥疼惜嬷嬷,不知道我为什么跪着喂你。我不跪,你还能吃我的奶吗?…… 她扶着炕沿,从脚搭上抬起酸痛的膝盖,站起来抚摸着,忽听见身后门帘响,回过身来看见张总管老爷立在门口,她心慌起来,怕是又犯了什么规矩。 “张老爷……” “没事儿!”小德张一摆手,止住了她,满脸笑容地说,“今后,不一定每次都跪着奉奶,万岁爷若是坐着吃,你站着就行了。若是要跪,别忘了在脚搭上放个棉垫儿。” 她心里热了一下。没想到,这总管老爷的心眼原来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坏。她听小太监说过,张总管老爷对手下太监又阴又狠,动不动就叫张三打李四,叫李四打王二麻子。他有几位师兄弟,总想跳过他抢位子,叫他治得下场都挺惨,不是赶走,就是放到“打扫处”干苦役。现在看来他好像还有点善心。 “我想过了,你若是立即离开万岁爷,恐怕还不行。今儿晚上,你还照老规矩办吧。过些天搬到长春宫再分开。不过,你趁早想想办法,让他到时候不闹才好。” “张老爷,我先让他练练。从今晚上起,我在他床前睡地铺,行吗?” “这办法行吧。你地上铺得厚点,别着凉。” 这原来真是个好人!她差点掉下眼泪来。 后海北沿积雪的大道高低不平,带弹簧的马车一路颠簸,监国摄政王载沣脑后花翎也跟着不住地颤动,颤得心绪更加纷乱。对处置袁世凯的事,总是力不从心,无计可施,他对自己很恼火。袁世凯不除,不仅对不起先帝胞兄,对自己也会构成极大的危险。他下过一次决心,却被太后一句“等等再说”堵在那儿,动弹不得。从那天起,两个贝勒兄弟天天埋怨他。恭王溥伟、镇国公载泽、贝勒毓朗、肃王善耆纷纷上门劝他不必等太后的主意,快下决心。他们一致认为,慈禧升了天,地上再没有人能制住袁世凯,今日不除,来日羽翼丰满,大清江山必将变色。毓朗说湖北按察使梁鼎芬参奏庆王和袁世凯,说袁世凯“权谋迈众,城府阻深”,“狼抗朝列,虎步京师,”纯然是曹操、刘裕之辈,而“袁世凯言之,庆王行之”,祸害随时可能发生。载泽说,“今日老庆和太后身旁的小德张都是袁党内奸,明日说不一定整个军机处和内阁都成了袁党。老大哥这是为你想的,那老庆可处处都是为袁家想的!”载泽还举出一例:袁世凯操纵老庆要免载泽的度支部大臣,就是换袁记班子的一个重要步骤。溥伟那天求见,带来祖先传下的御赐白虹刀,激昂万分地对载沣说:“五叔下决心吧,把袁世凯召到养心殿,我溥伟持御赐宝刀除此元凶大憝,皇太后也不会有二话!”毓朗告诉他一个传说:袁世凯正筹划拥新太后垂帘听政。肃亲王善耆单独找他,谈得更具体,袁世凯与庆王奕劻策划,在太后上尊号的仪式上由庆王拥太后垂帘,同时把总理大臣的位子让给袁世凯。善耆手下日本顾问川岛浪速训练的一批密探,一直在侦察着袁世凯的动静,颇受载沣的赞许。善耆和康有为立宪派以及南方同盟会也都有联系,因而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这天善耆带来康有为从海外发来的《上摄政王书》,请求“为先帝报仇,为国民除■”。他听到不断的鼓动、激励的话,似乎有了决心。不过,他不能违犯家法,还是要请训于太后。今天从一上马车就在考虑该怎么向太后说,越考虑越没把握,心绪越是纷乱。 车过地安门大街,一家商铺窗户玻璃上的东西从他视线中晃过,那是用金箔剪成的八个大字:“庆祝耶诞恭贺新年”。他想起了洋人刚给耶稣过了生日,昨天是洋人元旦。听说,在上海洋场里,商店橱窗里写的是“庆祝圣诞”。竟然把耶稣这个教主与皇帝相提并论,过生日也叫圣诞!在北京,这家店铺还算懂规矩,改成个“耶诞”。这是谁的铺子?原来又是那个专门出花样的佟记照相馆!这又引起他想起一件为难的心事。昨天佟十五送来他和两个儿子合照的相片,把太福晋的眼泪又勾引出来了。麻烦事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老太太边哭边唠叨:“孩子叫你们弄走了,早晚要受那袁世凯的害!”爱说话的媳妇又多嘴说:“您老人家可别这么说,那袁世凯从老佛爷时候起,就是保大清的,他能不保皇帝吗?”老太太发了火:“还说保皇帝!他不是害了一个吗?那还是个大人,这回我那孩子还小啊!我天天做梦,梦见他哭啊!……”载沣为了缓和气氛,忙插嘴说:“听说皇帝在宫里,挺好挺好的。”老太太说:“听说,听说,你光是听说!你不能去给我看看吗?你们老是皇帝皇帝,忘了他是我的孙子,你的儿子吗?”载沣连忙答应,明儿就去看看,这场风波才算息下来。 九思堂的风波息了,回到思谦堂又起了一场风波。刚才在九思堂,福晋居然发表与王府上下全然相反的论调,把袁世凯说成保大清的大忠臣。当时他怕刺激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忍住了。不料,回到思谦堂后,福晋还没完没了,又说:“别都把袁世凯看成曹操,我阿玛在世的时候,谁这么说他……” “你,你说什么?”载沣气得脸煞白。 “我说,王爷别听人挑拨,拿袁世凯当坏人。” “袁世凯欺,欺君……你别管国家的事了!”载沣改了主意,不想跟她谈国事,因为这是规矩。“你就会花钱,你只管花你的钱就,就是了!”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瓜尔佳氏一听指责她爱花钱,比听人骂她荣府家将袁世凯还受不了,立即大嚷大叫起来。接着……据后来妇差丫头们传说,亏了张金有远见,若不是事先把条案的摆设换成铜壶锡罐,又得去打扫碎瓷器碴子。 不过叫载沣心烦的事还没完。今天一早去九思堂请安时,老太太又出了难题,把一个玉雕的小马交给他。 “午格属马。再过二十几天是午格生日。我本想买个走马灯给他,又怕烧着他。你拿这个给他玩吧,说太太想他,赏给他玩的……” 这位使女出身的老太太,当了几十年皇族福晋,仍然时常忘记了皇族的习惯和礼制。特别是午格进宫这次的刺激超过了以往过继两个儿子时的刺激,使她精神失常,总是忘记午格已不是她孙儿了。载沣接了小玉马,不敢说别的,只唯唯答应着。这个难题够他受的:不但要他去看皇帝,还要送一件“太太赏给”皇帝的玩意儿。这怎么办? 他在马车里想到这里,不由得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玉马来看。这还是午格抓周时的一件道具。牛祥太监曾指着它说吉利话:“阿哥抓住马,就是日行千里……”好,马没抓住,可比抓住马跑得还远,午格离开老祖母岂止是千里之遥!他能不能见到午格?这跟处置袁世凯的问题一样,都属未定之天。如果太后不发话,为了避嫌,他怎好请求见皇帝?老醇王就懂得这个道理,儿子一进宫,成了皇太后的儿子,就赶紧避开一切招嫌疑的事。他老人家按照《孝经》里的《诸侯章》和《卿大夫章》所指点的,无一不做出个样儿来:“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他就照孔庙里的样,定制出一个水满则溢的欹器,摆在大书房里。先考如此表率,我这第二代醇王难道不懂得“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的规矩,不识好歹地跑到皇太后面前要求看……皇帝? 说实在的,载沣自己这时也很想看看午格。他记得前不久去见隆裕太后,没看到午格只听到午格的哭声。那是登极后十来天的事。那哭声叫他觉得好像这孩子从登极那天起十多天来一直没停地在哭着。现在这孩子怎样了?还闹不闹?那王二嬷能跟他住在一起吗?太后烦他不烦他?小德张容不容得下王二嬷?这一连串不得答案的问题,搅得他心里乱糟糟的。 他进了自己办公的地方。隆裕太后从城东北的养性殿搬到西六宫的长春宫后,摄政王办公地点随着从乾清门东的上书房迁到西边的养心殿。他拿出准备好的蓝笔谕旨①(谕旨本来都是朱笔写,但当时尚在大丧百日之内,不能用红色,一切红色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谕旨则改用蓝色写。),想再推敲一下,这时奏事太监来票报,军机大臣庆王和张之洞求见。不等他回答,两个老头子已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载沣虽身居监国,代行天子权威,却对老臣们很尊敬,对这两人的越礼行为既不怪罪,也未发觉异常。 “王爷,”庆王奕劻噘着山羊胡子,躬腰仰脸,有些气短地说,“老臣斗胆问一声,可是要传袁世凯进宫,午门开刀问斩?” “这,这是谁说的?” “袁世凯有罪,该办,可是不问就斩,这能行吗?” “庆伯,哪有这回事?” “听说王爷在府上,上谕都写好了。” “拟是拟好了,你看是怎么说的?” 载沣又急又气,把带来的由载泽给他的稿子,递给了奕劻和张之洞。东西出了手,他才想起载泽的嘱咐,叫他不要跟军机们商量,更忘了梁鼎芬奏章里说的“袁世凯言之,庆王听之”的话。现在想起来也晚了,私下商量出的除袁计划叫庆王一下子全诈出来了。 奕劻看到载沣交出的上渝中有“革职查问,交部议处”一句,心中稍觉松宽。这比他儿子载振今早说的消息好得多了。他清早被载振叫醒,说袁世凯得到确信,今天要传他进宫,要他脑袋,恭王溥伟把御赐白虹刀都磨好了。这消息引起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问载振: “白云观的事,露了没有?” 载振摇头苦笑:“露是没露。阿玛知道,老佛爷调进铁良的第一镇换下段祺瑞的第三镇,老袁就知道事不可为了。李莲英和崔玉贵已经告老还乡,不会有人提那事。当下怕只怕……” “你说什么?还有崔玉贵在内?” “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当下怕只怕老袁被抓去拷问。这种事,善一可干得出来!”自命不凡的载振一向把肃府老大善耆叫善一,更不肯称呼他“肃王”。“老袁若是开缺了,万不可让善一补上去。老袁早想推荐那桐①(那桐:字琴轩,满族人,举人出身。因善于阿谀,并与庆王奕劻勾结,历任要职,宣统元年为军机大臣,成立皇族内阁时任内阁协理大臣。)了。” “现在谈什么补缺,先保他的命吧!” “阿玛说得是,老袁可不能被抓去拷问!” “不妨,”奕劻捋着山羊胡子,思忖半晌说,“我找张之洞!” “张香涛对老袁并无好感。” “不对,他是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所以奕劻进了军机处,就拉了张之洞去见载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