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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座儿啼
“我不呆这儿!我要回家!” --《我的前半生》 同一天傍晚,雾气茫茫。西苑门外,几盏“气死风”灯冷森森的光射透雾气,照出门外护军们像木偶似的身影,一动不动。 苑门突然大开,蹄声打破寂静,从里面开出一列二十余骑的队伍。这支队伍前无灯笼开路,后无伞盖旌旗,但从两骑带花翎穿蓝马褂的顶马来看,是一支不平常的队伍。护军们还没看清马上各人的服色,这支队伍已走出视线,在街北头消失了。 队伍走出北长街,转入景山前街、西街,转眼工夫,就出了皇城的北出口地安门,到了有平民百姓的地外大街。街上店铺还未上板,都亮起了灯。在最明亮的街中段,这支队伍的华丽服饰,一色枣骝大马威武严肃和汹汹的气势,引起了行人和店铺里人们的注意。随着马蹄声过后,街上响起了上门板的声音。一些胆小的行路人,一时情急,不等店铺门关好,就躲了进去。 “是抓乱党吧?” 一个满脸花白胡子,骨瘦如柴的老人怯生生地走近一位中年戴皮帽的汉子。此人立在店铺门前,神态平静,毫无惊慌之意。这副镇静模样使瘦老人有了一点安全感,但他那身考究的装束更叫老人感到自卑。老人话音里充满了双重的胆怯。 “没,没事吧?” 戴皮帽子的没理他,只顾望着那支向北驰去的马队。这时从隔壁饽饽铺走出一位宫监模样的人,正待去解墙边拴着的座骑,戴皮帽子的迎了过去。 “洪公公,您买点心啊?” “佟十五爷,您还没歇着!您又发财了,这顶海龙皮帽,没有二十两不行吧?” “托您福!到柜上喝茶!” 洪兰泰作揖谢绝。佟十五看他一定不去,只得放手,可是仍想趁他没上马的机会,捞点消息。 “洪公公,刚才过去的,是哪位大人?” “嘔,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大人,您没看清吗?”洪兰泰认为介绍世续到此就够了。用不着说军机大臣。在他眼里,这总管内务府比什么官都重要。“还有一位是老佛爷御前的首领太监,我师弟张兰德,是我们兰字辈里当下最得意的。回头见啦,十五爷!” “别,别,”佟十五拉住他不放。“您再说说,让咱乡下佬也明白些,是不是抓御犯?” 洪兰泰上不得马,笑了:“什么抓御犯,是去接小皇上。您算哪门子乡下佬!瞧您宝号橱窗里,谁不知道您是供奉老佛爷照像的招财童子!接小皇上的事您能没听说?” 那瘦老头看看洪兰泰指点的橱窗。圣母太后扮观音的行乐图放大照片供在那里,上有“普天同庆”四大字,像前有香烛香炉。可是他竟没看出这是谁的照片,真以为是观音菩萨显灵的照片。他双腿一屈,向橱叩了一个头,对于别人在说什么话,他没心思再听下去,又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这老头就是三年前送媳妇到醇王府当乳母的王桂林,王二嬷的老公公。他已大大地变了样。头发脱落,辫子像根细麻绳,眉毛也花白了。他自己刚闹过一场大病,孙女大姐又病危。虽知醇王府里不许他和儿媳见面,他今天还得去求求,要点钱给大妞治病。冯先生到天津看儿子去了,他只得独自前来。不来不行,眼看孩子就没治了。就算弄不到钱,也要把这消息告诉儿媳。不然的话,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做爷爷的也不好交代。 王桂林穿过一条黑乎乎的小胡同,踉踉跄跄地向后海河沿方向走去。刚走到河沿边上,看见对岸灯火明亮的景象,他不由得站住了。在雾气朦胧中的王府西栅栏门外,刚刚停下一支马队,马上的人纷纷下马。这不正是刚才看见的那一伙穿黄马褂、戴顶子的老爷们吗?他不敢过去了。刚才被马队惊起的一群乌鸦,在府前岸边几棵老树上空盘桓,呱呱乱叫,叫得王桂林胆子越来越小。他靠在一棵大树上,蹲下了。 换上吉服的醇王把“天使”世续一行迎进银安殿。他跪在地上,听着宣读他早已知道的皇太后懿旨,心却飞进了九思堂,到昏迷不醒的老福晋那里去了。 “……醇亲王载沣着授为摄政王……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钦此。” 仪式结束,载沣把钦差们让到宝翰堂大书房。他张罗着让人给钦差上茶点,世续拦住了说: “王爷,还是快送人要紧。里面大概也准备妥帖了?” “妥帖,妥帖,我去看看。” 他匆匆奔后院去了。 其实,他的准备工作,只是引起一场大混乱。刘佳氏老福晋一听到载沣传来的懿旨,立即昏了过去。刚抢救过来,钦差就到了。在老太太呼天抢地的哭声中,载沣去接钦差天使,根本没顾到叫人给午格做准备。 九思堂的西暖阁里,小午格睡得十分香甜。枕边的蝈蝈葫芦里发出轻轻的翅鸣。案几上的红烛光微微摇摆。在烛光照耀下,立在炕边上的王二嬷年轻秀丽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刚才瓜尔佳氏福晋--这是当时唯一镇静自若的人--告诉她,午格就要进宫,叫她给午格穿上新袍褂。她就要和这个孩子分手了。这可爱的孩子,吃了她三年乳汁,她把给大妞的爱都给了他,把他当作大妞,天天喂他,给他讲故事。最近,她正教他数数,今天晚上还在炕上搬着脚指头数过:一头羊,两头羊,三头羊……没想到,叫瓜尔佳氏听见,训了她一顿:“谁叫你教他数数的?他长大了,当王爷,用得着自己数牛羊吗?”更没想到,午格跟亲娘吵起来了:“不许你说嬷嬷!不许你说嬷嬷!”…… 今晚临睡前,照例又讲故事。“从前,有个小孩,跟她妈妈天天在一块。后来,妈妈没有了……”不料,这故事又惹起了麻烦。小午格问: “怎么没有了?” “没有了,就是,走了!”她知道,“死”字可不能出口,不然,若叫王府里的人听了去,一告状又要挨训。可是这小午格听见“走了”,比老太太听见“死了”还受不了。 “干吗她走了?” “不走不行啊!” “不,我不让她走!我不让!” 她笑笑,问午格:“不走干吗?” “不走,给我讲故事,给我吃奶,疼我……” 她真没料到,这午格竟想到这儿去了。“那么,你是大妞儿吗?” “我是大妞儿!我不让你走!”午格搂住她的脖子,她紧紧抱住午格,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如今,没想到真要分手了,午格要走了。午格知道了怎么办?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拆散人家?人家孩子有爹有娘有老奶奶,干吗不让人家团团圆圆过日子?这叫什么佛爷?听说这佛爷已经从这户人家前后给抢走了三个孩子…… 烛光一歪,乱晃起来。是门帘外瓜尔佳氏福晋向里探头,大声说:“你怎么还不给他穿衣服?快着!” 她把午格轻轻抱起,亲了小脸蛋一下,用亲吻把午格唤醒。 “嬷嬷,要觉觉!要觉觉!” “阿哥乖,醒醒,嬷嬷给你穿褂褂!” “不要褂褂,要觉觉!” 蝈蝈又叫了。她把蝈蝈葫芦放在午格手里。这一着很灵,午格睁开眼,不闹觉觉了。她着手给他穿衣服。蝈蝈葫芦在午格两只小手里倒来倒去。 瓜尔佳氏指挥若定,仆妇们好像醇亲王根本不在场,按亲王福晋的安排,用喂参汤和掐人中的办法,把老太太救过来了。载沣松了口气,问福晋: “世续在等,等着,咱现在送不送午格?” “老佛爷要的,自然要送!” 老太太刚缓过气,一听瓜尔佳氏的话,又大哭起来: “你做额娘的舍得,我可舍不得!……咱家作了什么孽啊!……” “额娘别哭坏了身子,”瓜尔佳氏陪笑说,一边向抱着午格过来的二嬷递了眼色,意思是叫她趁老福晋看不见,快快走出九思堂。“再说,这是皇太后给咱家的恩典,这是大喜的日子……” 老福晋止住了哭声。这突然而至的冷静,倒使周围的妇差丫头们感到出乎意料。玲珑大姑端了一盅参汤,放在老福晋身边茶几上,搭讪道: “阿哥临走,得向老福晋讨个吉利儿才是。” 这正是刘佳氏祖母现在心里所想的。她明白,慈禧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自己总哭下去,对孩子也不吉利,这是她突然停住了哭声的原因。这只有玲珑懂得。她点点头,叫了一声: “午格儿!” 午格的亲额娘深怕再引起问题来,正要说午格已经交钦差大臣抱去了,还没张口,二嬷已经把午格抱了过来。她不忍心就这样偷偷地把孩子从这老太太身后抱走。孩子从此就一去不返了,能不让老太太抱抱亲亲就这样走了吗?她不顾瓜尔洼氏投过来的憎恶的目光,管她呢,反正自己明天就会被辞退了,今天就犯上一次吧。 刘佳氏抱过睡得香甜的午格,又流下眼泪,不过她没哭出声来,她怕惊醒孩子…… 宝翰堂书房里,世续大人把怀表拿出来看了不知多少遍了,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方步。难熬的时间终于熬了过去。从内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孩子撒娇的话语: “我要觉觉!嬷嬷,我要觉觉!” 在醇亲王和牛祥太监陪伴下,王二嬷抱着孩子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宝翰堂大厅中。戴花翎的小德张伸手去接,不料接到手之后,对付他的是小胳膊小腿又踢又打,还有一连串的哭叫: “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打你!打你!你是大马猴!” 孩子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陌生人,他们的穿着也是从来没见过的。阿玛平时在家和他玩的时候,都不穿这种衣服,头上也没有那根尾巴。他认为这必是二嬷讲的故事里的大马猴了,不然为什么要这样硬抱住他?他又怕又气,哭叫声越来越响,很快就哭哑了嗓子。 众人束手无策。显然,这样把未来的皇帝抱走,说不定不到登极就会哭得“龙驭上宾”的。 “怎,怎么办?”醇亲王瞅着钦差,钦差瞅着几个同来的侍卫大臣,“怎么办?” 到底还是没有功名顶戴的人有办法。王二嬷顾不得什么王府规矩了,她拨开众人,接过孩子,背转身去解怀喂奶。 孩子果然不哭了。 载沣不由得流下一滴眼泪。 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钦差大臣世续大人,做出一个英明决定,让乳母抱着未来的嗣皇帝一同入宫。 一辆黑漆髹金双套德国式马车,在众骑的簇拥下,驶出醇王府的栅栏门。 呆立在后海河沿大树下的王桂林,从匆匆驶过的马车耀眼的边灯光里,看见儿媳妇坐在里面,一晃而过。 “完了,大妞,完了,我的大妞完了。” 他重重地跌坐在树根旁。 溥仪送进宫去的次日傍晚,载沣和其他几位军机大臣奉召来到来薰门外,等候召见。载沣心绪极乱,昨晚午格进宫见慈禧太后时的情景,使他一宿没睡好。这孩子醒来,一发现抱他的不是乳母,尽管小德张长得漂亮,在他眼里可仍旧是大马猴,于是便大哭大叫:“要嬷嬷!要嬷嬷!”小德张把他抱到太后帐前,他好像见到比马猴还可怕的东西,连送到手里的冰糖葫芦也扔过去了。弄得老佛爷也只好叫抱开,说:“这孩子真别扭!”这句话压在载沣心里,像块石头。他不敢告诉老太太和幼兰,自己担心了一夜,没有合眼。今天一听说太后召见军机,他先想到的就是:坏了,太后被午格惹恼了! 来到来薰门外的,还有内务府几位大臣和步军统领。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庆亲王向内务府大臣继禄打听,是什么事。 “我也是刚到,问问增崇大臣吧。” 增崇连忙摇头。 “你前天在瀛台值班吧?”世续过来问增崇,“皇上怎么样?” “我值班,不怎么样。皇上说痰多,叫御医开祛痰的药。这两天我不知道。皇太后可是刚传过大夫……” “李莲英、崔玉贵怎么不见?”聋子鹿传霖没听见在说什么,插过来问世续:“每次召见,他们总有一个在这儿。” “皇太后恩准他们告老了。张兰德这就补总管……”世续回答。 载沣还想听听皇上哥哥的消息,可是总管太监不在,内务府大臣也说不出什么来。现在他特别想去瀛台,总得把午格入宫的事说说。既然太后是叫午格过继给皇上,他应该叫皇上放心,他当兄弟的没有任何别的心思。皇上有什么心事,尽管跟我说说。我也得设法让皇上明白,太后若是早一步驾返瑶池,皇上龙体康复,我还要把午格领回家,一切听皇上的。我载沣人虽笨而无才,一颗心还是属皇上的。现在,我是摄政王,到了我说话的时候了吧?太后还能耗到哪一天?…… 载沣想到这里,自己也吓一跳。这是他从来没有明朗地思考过的问题。但是,他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今天,一定得恳请太后,让我们军机去叩问皇上龙体安康……” 来薰门一下子打开了。众大臣一齐转过身来。门里是小德张,面容严肃,默默地慢步出来立定。不用他开口,军机大臣们都知道要有不妙的话从他嘴里发出了。果然是: “摘--缨子!” 不等他说第二句话,纷纷摘下红缨子的大臣们,有的已膝盖发软,向地面沉下去。 “当今圣上,酉刻,在瀛台涵元楼,龙驭上宾……” 载沣伏地痛哭。来薰门外哭声响成一片…… “昨天,皇帝归了天。”慈禧太后靠在床上,喘吁吁地对跪在地上的军机们说,“我还以为能指点摄政王。今天看,我怕也办不到了。嗣皇帝溥仪还在冲龄,今后军国政事,就由摄政王载沣裁定。”她喘了一阵,两眼盯住载沣说,“须问新太后的,载沣,你就随时面请。不过,”她又喘起来,喘过一阵,面色渐渐发红,但声音微弱了,只听她喃喃地说:“以后,太后不能,再训政,不能了……” 载沣摘下帽子,碰地有声,哭道: “奴才……无能……誓死,保住大清朝……” 十七天后,即阴历十一月初九日的午刻,在太和殿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坐在宝座上的嗣皇帝,在摄政王扶抱中手舞脚踢,哭嚷着: “我不呆这儿,我要回家!我不呆这儿,我要回家!” 哭声传出太和殿,传到文武百官伏地的殿前广场上空: “我不呆这儿,我要回家!……”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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