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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恩光
“福禄重重增福禄,恩光辈辈受恩光。” ——醇王府树滋堂抱厦楹联 (醇贤亲王奕譞亲书) 载沣对于官场内幕、场宫廷秘闻向来没有兴趣。用现代语言来说,他是不爱打听小道消息的正统派。他晚上宁愿到院子里仰望星斗(这是他进了贵胄学堂后听天文课得来的兴趣),也不愿在屋子里倾听两位老弟讲什么庆王府门包涨价、肃王府大格格男装嫖娼的闲话。不过,这一次事情有点不一样。老六、老七的闲话中说完老振的风流韵事,又说到有个叫段芝贵的认袁世凯做干老子的事,他警觉起来。所以二月二十七日庆亲王过七十整寿这天,想趁拜寿的机会,听听这里面有什么奥秘。 坐落在地安门外定阜大街上的庆王府,规模与醇王府差不多,占地面积也是八十亩左右,其豪华程度却为醇府所不及。原太平湖的醇王府因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龙邸”,依例升格为宫殿,光绪十四年慈禧太后另将毓橚贝子府赐给老醇王,拨款按亲王府规格改建。两年后未及完工老醇王即去世。载沣八岁袭爵,刘佳氏当家,对修建工段没有多大兴头,到午格出世时,预定的工程还未完成,府后还剩下一大块白地。庆王府的情形就不同了。这座府邸原是乾隆时权臣和的珅旧居。和珅富埒天子,豪奢惊人,府邸建筑自然是京都第一。嘉庆时和珅被抄,财产没收,房子赐给嘉庆皇帝的兄弟,第一代庆亲王永瑆。传到奕劻手里,又大兴土木,修了些楼台苑馆,将八十亩地建得满满的。奕受劻慈禧之宠,与当年和珅受乾隆之宠不相上下。他家的四格格经常陪伴慈禧,把慈禧心气摸得精透,又比和珅当年手法略胜一筹。加上他在庚子年办议和,尽力保住慈禧的面子,所以得宠有增无已。他连续五任包收税款的崇文门正监督肥缺,就是极少有的事。光绪二十九年(1903)荣禄死后,奕劻接班为领衔军机大臣,更是财源茂盛。人们说他父子们积下了几千万两银子的存款,存在外国银行,靠的就是拿钱手不软,卖国心不跳,骗人脸不红。载沣这天进了庆王府,在门洞里看见赫然挂着庆王手谕:“本府管事人等一律不准收受门包”,也不禁哑然失笑了。 奕劻这天全身吉服,头戴三眼花翎,瘦长的脸上挂满笑容,捋着山羊胡子,接受亲族们的祝贺。奕劻见了载沣,见他行过礼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庆伯吉祥如意”,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忙接口向他问过醇府太福晋安好,就让载振把他让到戏楼那边,等着听戏。 庆王府的戏楼是北京出名的。出名不仅在于建筑华丽,更在于这里总有名角登台,著名的伶人如谭叫天、王瑶卿、陈德霖、杨小楼等人都常来演唱。少年王公贵族,包括武生迷载涛们所组的票友戏班,当时被北京人称为“龙票”的一些人,也常在这里彩排。这时戏还没开场,即便开场,也没有什么人看那开场戏,所以没有什么人在这里。载沣一转眼,载振不见了。他觉得无聊,信步走去,不知不觉又走近了契兰斋大客厅,忽然听到有人叫: “沣五叔!” 原来是肃亲王善耆。善耆虽比他大十多岁,排起来却比他小一辈,所以称他为叔。 善耆拉着载沣就走:“咱看看戏楼去!” “我才,才,才去过。”载沣站住不动。心里想,真要命,碰到这个有名的戏迷非得耽误工夫不可了。 “咱去后台看看叫天儿,今天是他和陈德霖的《龙凤呈祥》。” 载沣对京戏并无兴趣,但是身不由己,被善耆拉着,只好跟着走。没想到,这戏迷带他去的地方不是戏台,而是西花园的假山。 看善耆那样子,颇带点神秘劲儿,载沣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他想起这善耆自从庚子那年结交了日本人,办起巡警差事以来,就没离开过日本顾问川岛速浪这一批人。现在他是民政部尚书,正管着警察,另外又办着军事化的消防水会。这个人,手里有日本人给他组织的各种探子,加上消防水会和地方上的混混儿的关系,消息十分灵通。远到日本,近到北京小胡同,他都有消息来源。记得在日本出版的戊戌内幕之类小书,他就是在东交民巷肃王府那座小洋楼里看到的。好像善耆对袁世凯的事也知道得很不少。现在他是不是要透点什么消息?说不一定,载振的那件事他必知底,倒好趁机问问其中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载沣被善耆领到假山旁,站下了,支着耳朵等他张嘴。不料这戏迷一开口却变成了薛平贵: “一马离了……西……凉……界……啊……” 老七也是戏迷,可从来不像善耆这样老没有个正经。载沣心里想着,正想走开,善耆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 “五叔别急。您想想看,大客厅里他们那位大老正忙着。”他悄悄说。载沣知道,他说的“大老”是庆亲王奕劻,他说的“他们”是袁世凯那一伙,所以不想走了,立刻支起耳朵恭听。 “大老跟老振发脾气,咱在跟前多不合适。” “发,发脾气?” “为了老振那小娘们儿的事,听说都老爷们又要告御状。”都老爷是指都察院的御史们。载沣记得,头两年载振就为了跟一个姓谢的女伶闹得满城风雨,被御史参了一本。由于慈禧太后护住载振,告状的御史却被革了职。 “莫非是那姓谢的?还有人敢参?” “那是光绪二十九年的事了,那回是谢珊珊,唱青衣的。这回叫杨翠喜,青衣、花旦、刀马旦,比前一位更漂亮。身价两万两白银,外加十万两,换去一位巡抚。老振得了美人,大老得了肥财,段芝贵这小子得官,人人春风得意,只有咱爷们……唉呀,真是:‘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哪’……” 他又唱起来了。就在他这夹唱夹叙中,载沣听明白了袁世凯干儿子段芝贵贿赂庆府,加上袁世凯的说项,得了黑龙江巡抚的内定肥差。东三省改制刚刚传说,没想到庆王府已经把各省巡抚都卖完了。他想起李莲英给他透的信,原来不少别人早知道的事,他现在才明白。 然而,对于善耆来说,更重要的事却不是这类见怪不怪的内幕新闻。后来使善耆连呼遗憾的是载沣对他下面这段话竟然没有弄明白。 “五叔,今后有什么要打听的消息,尽管问咱善老大。五叔听说没有?军机处要变动变动,要补人。这袁胖子迟早会让他们大老给推荐上去。五叔您想想,军机处汉人多了可不是个事啊!何况袁胖子手里还有兵呢!” 其实,善耆的情报和局势分析还不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若不是他有些日本朋友和康有为、梁启超方面的朋友,他至多也不过能猜猜堂会的戏码。他对军机大臣的座位垂涎已久,遗憾的是慈禧老佛爷总是想不起他来。他的儿女虽多,却挑不出一个像庆王府四格格那样的角色,没法仿效庆王在老佛爷身边安个内线。他也没多少财力可以孝敬老佛爷和李莲英。凭身世吧,虽然他这一府是清朝开国元勋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后代,亲王世袭罔替①(一般的亲王之后,依例降袭,如果代代承袭亲王爵位,叫“世袭罔替”。除了开国元勋的八个王(俗称铁帽子王)之外,慈禧时代又特封三位满族亲王世袭罔替:即恭、醇、庆三王。)。但他这一支毕竟和嫡系远了点,在用人唯亲的慈禧那里是难以得到重用的。不过,他到底是宗室,响当当的黄带子铁帽子王,又是实授的尚书,总比其他人有优先考虑的可能,关键在于有没有慈禧信任的人替他说话。他有种种理由和消息,看出载沣有可能进军机,所以想托载沣帮帮忙。 “五叔若是进了军机,可别忘了在老佛爷面前提提咱善老大。” 载沣忙点点头,这是他对于明白的和不明白的事的统一答复办法,如果他想结束谈话的话。 善耆哼着“薛大哥在月下……”走了。载沣也向戏楼方向走去。到了戏楼,已把善耆最后一句话忘得一干二净。 庆亲王奕劻寿日过后不到一个月,载沣接到了平生第一件查案谕旨: “御史赵启霖奏:新设疆臣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据实纠参一■。据称:段芝贵夤缘迎合,有以歌妓献于载振,并从天津商会王竹林措十万金为庆亲王寿礼等语。有无其事,均应御查。著派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切查明,务期水落石出,据实复奏。钦此。” 载沣从十八岁“著在内廷行走”以来,还从来没有查过什么案。他十九岁那年得到过一个出使德国的差事,为了庚子事件中德国公使在北京遇害一事,代替皇帝去道歉。那是在别人导演之下行事,使他开了眼界,却并没有增长什么办事才干。午格出生这年,他开始去新创办的贵胄学堂听讲,长了些新知识,同年调补为正红旗满洲都统,是挂名的差事,尝到了些当官坐衙门的滋味。这些,都不足以使他增长办事能力,只不过给了他一条经验:无论何事--出使外国,学堂上课,当都统官等等,都得听别人讲。没有人先告诉他该怎么办,他就不知所措,尽管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正在发愁,老六、老七来了。老六大拇指上套着翡翠板指,老七刚从阿拉伯大洋马上下来,马鞭子还提在手里。看完载沣手里的谕旨,载洵先嚷嚷起来: “这赵启霖是什么东西!这些汉大臣专挑满大臣的毛病,这回又跟咱宗室过不去了!他们哪个不上八大胡同?哪个不玩戏子!这不过又是争风吃醋罢咧!” 二十一岁的载涛比载洵沉着得多,他连连摇头:“这不是为女人的事。听小德张说,这怕是军机大臣瞿鸿禨他们跟老庆过不去。赵启霖是瞿鸿禨的门生。还有岑春煊①(岑春煊广西人,原甘肃市政使,庚子事件时因护卫慈禧有功,得到不断升迁,至总督。)也是老庆对头。这些汉大臣们总想把老庆们挤下去。皇太后决不会听他们的!” “着啊!”载洵两只胖手拍了一下。“庆王还有李莲英保着呢!李莲英收了庆府的银子可不少啊!” “老庆的银子,还不都是袁世凯的!”载涛厌恶地说。在这哥俩里,只有他提起庆王奕劻时不称庆王而叫老庆。 他对老庆和李莲英、袁世凯都无好感,不过和载振关系却不错。“振大哥为个女人要倒霉,也太可惜了。这件事若是真叫汉大臣利用了,可太不值得。” “你们看,皇太后的意思呢?”载沣问。这是他最关心的了。 两位胞弟都认为,慈禧不会让汉大臣扳倒奕劻。他有了主意。次日,八十岁的军机大臣孙家鼐拜访他的时候,这老官僚提出:派人到天津查查再说。他立即点头称是。 两名应差官员到天津去了。他们怀揣“醇亲王、孙中堂谕扎”:“派委印务参领恩志,内阁侍读润昌前往天津查访事件,自备资斧,不得招摇,为此扎渝!”五天后两位差官怀揣一万五千两银票回京,一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复禀递了上去。办事效率之高,实在少有。四月初五就下了“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即行革职以示惩儆”的谕旨。 这天载沣新开了一次眼界。 西苑仪鸾殿的西暖阁里,十多个太监围着慈禧跪着。每个太监手中捧着一样东西:洗脸的金盆、大型玻璃砖的梳妆镜、金制的胰子盒、粉盒、胭脂盒、漱口杯,盛梳子、簪子的盘子,带八音钟的首饰盒……老佛爷在梳洗呢。 “你出息多了!”梳着头的慈禧对镜子说。 “嗻!”跪在屋当中的载沣低头答应。这是五月初九,刚过端午节,天气不算很热,西苑的仪鸾殿气温犹如初春,他却出起汗来。 不是天热,是因为受了太特殊的恩典。太特殊了。慈禧从来不在梳头时召见臣工。这倒不是由于伺候她梳头的十多个太监在身旁,有违“召见臣工,宫监不得闻见”的祖制,而是因为她不打扮得整整齐齐,从不见人(太监不算“人”),这是载沣早听说过的。慈禧住在宫里的时间很少,因为宫里规矩太多,不如在西苑和颐和园里自在,可以免除许多惯例。但在西苑里召见臣工,也没有眼前这样的例子。 “像你这么年轻就到军机大臣上行走,咱大清朝还没这个例子,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嗻,奴才今,今年二十五。” “站起来吧,这不是内廷,咱说说家常话,别老是跪着。赵启霖奏参庆王的事,你跟媳妇商量过吧?” “幼兰去,去娘家了。”载沣刚站起来,忙又跪下回答。他见过慈禧也不少次数了,从来没站着说过话,所以还没张嘴,又习惯地跪了下来。 “起来,起来,起来说话。” “嗻!” 他立起来,偷偷向镜子中望了一眼。他从来没敢认真看过慈禧。瓜尔佳氏福晋告诉过他,慈禧上了年纪以后,有了颜面抽搐的毛病,最怕人看,在她面前千万别去看她,免得她不痛快。太监因为多瞧她一眼被笞打的,不知有多少。老佛爷越长岁数,越是爱打人,几乎天天有太监挨打受罚。她早上梳头洗脸时,哪个太监若是手歪一歪,捧的镜子斜了一下,或是送胰子盒时盒盖揭晚了一秒钟,都会叫人掌嘴。他越想越怕,就尽量低头!低到让下巴紧压在胸口上。别抬头!只有多磕头!他嘱咐着自己,也别犯点头的毛病!千万别粗心大意!但愿这些太监们也别粗心大意!托太祖高皇帝的福吧,今天可别出什么事,叫老佛爷不痛快! “嘔,我还当是福妞给你出了主意呢。”慈禧的头已梳完,梳头太监在她身边,举起镜子。她左顾右盼地一边欣赏,一边说话,“那孩子比你有见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禀,禀皇太后……”载沣忘了刚才对自己的嘱咐,抬起头来要回答,一下子又想起来了,忙又低头。“奴才一心保,保大清……”底下话不知怎么说是好了。 老佛爷的神色似乎很高兴。他心里不太慌张了,刚才对慈禧的一瞥,给了他一个新奇的感觉。 “我知道,那孙家鼐老头是没主意的。”慈禧接着说,“戊戌那件事的前后,他一会儿拿了些不三不四的文章给皇帝看,一会儿又说康有为学术不端;一会儿把他自己算到‘强学会’①(强学会:戊戌前维新派的一些知识分子的团体。在翁同和支持下,由康有为发起,侍读学士文廷式出面组织的。)里头,一会儿又主张查封‘强学会’。他这回还不是听你的?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奴才想的是,”载沣一下子想起两位胞弟的话来了。“有些人总是想排挤王公大臣。” 慈禧对着镜子欣赏完了,站起身来,向门外招呼道: “谁呀?是恒太就叫他进来。” 外边“嗻!”了一声,一个年轻、漂亮、身材魁梧的太监走进暖阁。这是太监张兰德,绰号小德张,慈禧赐名恒太的御前首领太监,年岁与载沣相近,个子却比载沣高。他穿的这身衣服跟别的太监一样,也不过是红缨帽、开襟袍、高腰靴,腰上束带搭包,可是此时在载沣眼中,却觉得比自己那一身蟒袍补褂朝珠还来得合体、潇洒。载沣忽然想起载涛说过的一件事,慈禧对太监宫女穿衣服也爱挑剔。太监洪兰泰有一次穿了一身新衣服,慈禧看了不顺眼,立即叫人当场用剪刀把衣服给豁了。可是对小德张,从来没挑剔过。载沣不无嫉妒地想,这小子连体格也长得不错,真是处处占便宜。 “老佛爷吉祥如意!”小德张跪下给慈禧请了安,把一个红单子捧过头顶,递了上来。“今天的戏单子,奴才请老佛爷过目。” 慈禧接过戏单,一边看一边说话,声音十分柔和:“恒太,檀柘寺和尚的方子真灵,该赏给他点什么吧?” “嗻,和尚孝敬佛爷是应该的,老佛爷赏得也不少了,奴才看……” “和尚一定要赏,我还要赏你呢。不是你孝敬我,没有和尚的方子,我这便秘的毛病,不知哪天能好。就为了气气太医院的一群废物,我也得赏和尚一块香火地!” “嗻,闭月和尚有了块香火地也可以了。” “你到外边等着,去猜猜我赏你什么。再想想,今天给我吃点什么开胃的。” “嗻,奴才回头上灶。” 小德张跪安后,倒退着走了,姿势也是潇洒得让载沣羡慕之至。 “你是出息了。”慈禧坐到靠窗的炕边上,顺手从炕几上拿起一个蝈蝈葫芦,接着对载沣说:“你不能老像个蝈蝈,在笼子里养着。到军机上学习行走,要练练。你跟前总有些人,是会出主意的。要紧的是你自己要有个主意。心中要有个谱儿。你--你的袖子里藏了什么?” 载沣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原来这末一句是对一个老太监说的。那太监面如土色,慌忙跪在地下磕头。 “奴才袖子里没东西,是……受了风寒,胳膊老是打颤……”老太监边说边捋起袖子,露出胳臂上的膏药来。 “打颤!谁叫你打颤?来,叫敬事房用棍子打他这打颤的地方,治治他!” 载沣吓得身上冒出新汗来,不知不觉地又跪在地上,今天祷告太祖高皇帝也没用,他害怕的事到底出现了。他有心要为这可怜的太监说句话,这念头才一冒上来就熄灭了。只见进来两名五大三粗的太监,把倒霉太监架出去了。他偷看看慈禧,在那怒容上又有了个新发现:刚才没看见的皱纹,现在布满了那张长脸。 “起来,干吗老爱跪着。”慈禧声音又缓和了。 载沣立了起来,等慈禧发话。她却看起戏单子,脸上又恢复了常色。人不能生气,载沣想。生气会使人变老,这里面是有科学道理的。 “你知道瞿鸿禨这回开了缺,是为什么吗?” “嗻,瞿,瞿,瞿大臣……” “瞧你,在这儿有这样称呼人的吗?”慈禧责怪地说,声调中并没有一点怒意。 载沣又忙下跪说:“嗻,奴才不懂规矩,是瞿鸿禨,瞿鸿禨开缺,是皇太后的恩典。” 慈禧笑了:“站着说吧。勤学着点儿,跟你说了吧,这倒也不干奕劻的事,瞿鸿禨这老头就爱胡说八道。连你那媳妇都知道,过端午的时候,她也说起翟鸿禨跟外国使馆的人嚼舌头的事儿。这糟老头子说什么我跟他商量让奕劻开缺,结果吹到洋人耳朵里,还上了报。谁叫他胡说来着!” “嗻,奴才绝不胡说。” “要用点心,用心在军机上学习。别学载振那荒唐货。赵启霖告得也不错。这载振也懂得世故,自己下来了,这就行了。这赵启霖的官也得开复了才好。这件事归你办,懂吗?” “嗻,奴才明白。这还,还是皇太后的恩典!”载沣应着,心里说,原来如此,真得用心学习。 “也不能急,过两个月,由你奏禀皇上,开复赵启霖。拿这个去,给午格玩吧。” 慈禧把手里的蝈蝈给了载沣。载沣忙接过来,磕头谢恩。 听慈禧一声“你跪安吧!”载沣像遇了特赦,忙跪安退出了仪鸾殿。 小德张在廊子外给载沣请了安,刚才在太后面前按规矩是不能行礼的。 “王爷大喜!”小德张送到来薰门外笑着说,“奴才今后有机会伺候王爷了!” 载沣摸索自己腰上凉带①(满族人袍外有腰带,宗室是黄色,觉罗是红色。夏天腰带是带孔的,以求透气风凉,故称凉带。)上挂的活计,想找个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小德张。小德张按住了他的手,笑道:“王爷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出什么宝贝,多咱奴才上王府里,王爷再赏吧。” “行,行,行,”载沣连忙点头。就在这时,他手里的蝈蝈葫芦掉落在地上。巧得很,盖子给滚开了,葫芦里的蝈蝈钻了出来,三跳两跳,失了踪影。 载沣吓得又出了汗。把老佛爷的赏赐品弄丢了,这可是件大罪过。他顾不上什么尊严了,弯腰要钻到草地去找,叫小德张拉住了。 “甭慌,王爷。”他向周围看看没有人,悄悄地说,“甭去找,一找倒引起人注意。王爷回去在地安门大街买一个,装进去就是了。现在正是蝈蝈上市的时候。” 在地安门大街上,真如小德张说的,找到了卖蝈蝈的。载沣一气买了十只,都是装在高梁■子小笼里的。他让卖蝈蝈的给装进御赐葫芦里一只。九只交给了护卫,自己亲自小心地拿着那葫芦。他正待抖缰起身,张文志忽然对他指着路边一家店铺说: “禀王爷,这就是奴才说过的那个佟十五的照相馆。” 话音未落,只见马前跪下个汉子,大声说: “奴才佟十五给王爷请安!” 原来张文志早已应许佟十五,找机会给向王爷引见。佟十五每天看见王爷大驾,总要立在街上等机会,不分春夏秋冬,耿耿于怀,毫不松劲儿。今天正巧看见王爷在门前买蝈蝈,他忙挤到张文志跟前求他兑现。在张文志照应下,他才没叫护卫们赶走,得到了叩见的机会。 载沣看见过张文志的相片,认为好玩,发生了兴趣。后来听说老六、老七都把佟十五叫到家里照过相,他也想等春暖花开,在西花园照几张。现在走到照相馆门前了,佟十五一叩见,他心里动了一下,想进去看看这科学玩意儿,但手里有御赐葫芦,如不回家交代了,觉得似乎不妥当。他只点点头,说了几个“好、好、好”,放开缰绳走了。 他得赶快向太福晋禀报两大喜事:进了军机;皇太后赏午格蝈蝈--虽然是个代用品。 今天要好好庆贺一下。这真是老王爷说的“福禄重重增福禄,恩光辈辈受恩光!” 他先到自己的思谦堂换衣服。一进思谦堂院子,就觉得这家里不带着受恩光的气氛。怎么这时候了窗户护板还不打开?这都过了端午了,怎么就不知开窗透空气,讲讲卫生? 他要问牛祥这是怎么回事。牛祥不在,一个仆妇--午格的水妈纪大嬷正巧在这里,胆怯地说:“老爷子还没回来,没交代过。” “又是老爷子!我说的就不行啦?” 他倒并未生气,嚷了一声就进屋子换衣服去了。牛祥这时到了院子,刚听见纪大嬷的答话,生气地低声训了她一句:“哪有这样回话的!”边说边跟到屋里。牛祥提醒王爷,他该换的衣服早在小书房准备好。好在载沣的衣服多得不计其数,用不着去小书房,就在这里由牛祥帮助换上裁缝房才送来的一套夏服。这时听得院里一个尖嗓音叫着: “怎么不开窗子!你们这些人光会吃饭?牛祥--!” 载沣皱着眉说:“你去看看,跟福晋说说,今儿个别发脾气,我这才进了军机,一家子要喜喜欢欢的。” “嗻,给王爷道喜!”牛祥快活得好像他也升了官,连忙去照顾瓜尔佳氏去了。 “阿玛!阿玛!” 载沣向老太太禀报喜讯的声音,被套间里的午格听见了,连声大叫。这小伙子现在有了经验,若是几天不见阿玛,阿玛一出现就总有点玩艺儿给他。 “来吧!”刘佳氏向套间那边叫了一声。王二嬷应声把孩子抱了过来。 “阿玛!要!阿玛!”午格张开双臂伸向阿玛。 “给--!先谢恩!谢皇太后恩典!” 王二嬷把午格放下地。午格在载沣指导下,向南磕了一个头,惹得老祖母和阿玛一齐笑起来。 载沣把午格抱起,亲亲脸儿,午格大叫: “扎!胡子。扎!扎!” 说着,抱起新玩艺儿葫芦啃起来。 刘佳氏的神色,却不像载沣预想的那样喜欢。她望着午格,似乎有什么心事。载沣想起来,前不久福晋抱着刚满月的次子溥杰去娘家,临走前因为花钱无度,惹得婆婆拿着账房送来的单子生气落泪,也许老人家现在还为这件事不痛快。 “额娘现在可以宽宽心了。幼兰不懂事,花销太大,儿子一定说说她。再说,进了军机,每月养廉银①(清代官吏俸银很低,贪污之事几乎是合法的。京官机会少,收入不如外官。清廷不能用加俸办法,因为涉及面太大,就以“养廉银”名义,给一些亲信的和有功的以补贴。对亲贵们,其补贴数往往比正式官俸大得多。)有五千两呢!” “我不是愁这个,我是在想,你进军机是不是件该喜欢的事!”刘佳氏无精打采地说。她底下还有话,是对那蝈蝈葫芦的,但是咽下去了。她这宝贝疙瘩怎么又叫这老佛爷关心上了呢?醇王府的孩子,叫她祸害得还不够吗?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只听见蝈蝈的叫声,又脆又响。 王二嬷立在一旁,心里纳闷。这家人的事,总叫她摸不透。王爷升官了,钱也多得吓人,皇太后又赏了东西,可是老太太并不高兴,王爷也似乎很扫兴,这是怎么回事? 高兴的只有傻乎乎的午格,蝈蝈的叫声使他大大开心,乐得手舞足蹈,摇起葫芦来。 “给额娘道喜呀!”瓜尔佳氏尖着嗓子进来了。“我告诉了厨房,晚上家宴,叫牛祥去通知六弟、七弟两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