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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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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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溥 仪》-一、乳母进府

李文达

  乳母进府
  
  “二两月银,把一个人变成了一头奶牛。”
  ——《我的前半生》
  
    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三日的傍晚,地安门大街上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鲜事。
  
    这天是为期五天的灯节第一天。那年头,北京城里除了慈禧太后住的地方外,别处还没有电灯。一到晚上,到处一片黑。重要路口有一种叫“气死风”的路灯,比香火头亮不了多少。行路人要靠自己打灯笼,连闹市口也不例外。唯独灯节这五天,情形大不同了,凡是通衢要巷以及各大衙门口和豪门富户的高台阶前,无处不是花灯,加上此起彼落的焰火,把街道照得一片通明。人们在家里呆不住,纷纷拥向街头,看灯、看焰火、听放炮仗。在传统的几处灯市上,临时搭起了卖鞭炮、花盒的席棚,沿街摆满了各种售货摊子,从珠宝文物到锅勺碗盆,无一不备。到此流连的不仅有达官贵人、王孙公子,还有整年不出门的老少女眷。地安门大街正是这样的闹市之一。此时天色虽未完全黑透,已到处是人,熙熙攘攘。货摊前挤着挑选杂货的,放焰火场子被孩子包围着,吃食担子生意兴隆,围满食客。更多的人则是在欣赏各商号门前挂的各式花灯:羊角灯、纱灯、琉璃灯、西洋灯、浇水冻成的冰灯……这天晚上出现的新鲜事,不出在货摊子上,不出在吃食担子上,也不出在平时最吸引人的花灯上画着的三国、水浒、封神、西游等等故事上,而是平时只有知文识字的人才有兴趣的灯谜上。
  
    这是鼓楼前新开张的佟记照相馆掌柜先发现的。掌柜姓佟,人们当面叫佟十五爷,背后叫他佟十五,四十来岁,白净面皮,这天穿一件新制的紫缎面羊皮袍,外披一件洋式呢面大氅。他刚用过晚饭,揣着鼻烟壶,踱到隔壁桂英斋饽饽铺门前,欣赏了一阵子花灯上哪吒闹海的连环画,然后移步到一排灯谜前。为了显示一下风雅,抑扬顿挫地念出声来。灯谜都是诗,他念了几首,一首也没猜出来,还是摇头晃脑地往下念。正念得起劲,听见耳边有人哼了一声,侧头一看,是位花白胡子老头,冲他微微一笑。这老头头戴一顶旧得没有光彩的黑缎风帽,身上是一件青布棉袍,虽也是陈年老货,却还干净整齐。这准是位穷秀才,佟十五想,大概还有点学问,看他那笑脸倒不是讥笑。佟十五正想找个词攀攀,老头先开口了:
  
    “您大概没瞧清楚,那第四句的‘擎天柱’的‘擎’字,您看成‘拿’字了吧?”
  
    “啊——不错,不错,老人家眼力好!”佟十五的脑子比他照相用的镁光闪得还快,“是‘擎天柱’,当然不是‘拿天柱’。刚才是叫灯火晃了眼。您瞧,这灯谜多新鲜,把时事都编进去了!”说着,又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梧州城火烧大木,五大臣出国考察①(1905年6月,清政府派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于北京东车站登车之际,因革命志士吴樾投掷炸弹,数人受轻伤,遂中止出发。),绍大人一口未走,擎天柱一心可嘉。打一字。打的是——?”
  
    “打什么字?”旁边又过来一位,这是被吸引过来的行人。接着,又过来几位。
  
    “这真有意思,”又有几位围过来。不知是谁吃吃地笑起来,低声说:“有意思不在打一字,在谜面上把出洋考察宪政的时髦话都编上了。”
  
    不大功夫,在这个灯谜跟前聚了不少人,大都是商绅士子模样,也有过路的乡下人凑过来听热闹。转眼之间,围了一大堆人,纷纷议论起来了。
  
    “五位大臣出洋,听说挨了一个炸弹。”
  
    “考察是考宪政,咱若是早有了宪政,也不至于老是吃败仗。”
  
    “小东洋自从立宪,国势立强。”
  
    “上海报纸上说,这立宪是糊弄老百姓的。”
  
    “依照鄙见,皇太后何尝不想维新。请看,已经明谕明年废科举,兴办学堂,即是明证。”
  
    “立宪维新,非办不可。立宪就是有了章法,没有个章法,做买卖连该上多少税银都没有个准头。”
  
    “可是上海报纸说,这都是假的。”
  
    “所以不怪革命党扔炸弹……”
  
    佟十五听得津津有味。他看见那老头只是冷笑,想引引这老头说话,便问他:
  
    “老人家,想出打个什么字来了吧?”
  
    “这倒不难猜。谜面说的是立宪的时髦话,谜底是个‘忠’字。嘿嘿,这必出自一位高手。这饽饽铺是朝廷开的吧?”
  
    “领的是内务府一位堂官老爷的东①(受雇于出资人(财东)而经营买卖,叫做“领东”。这种企业不同于用自己钱、自己经营的。)。”佟十五低声说罢,向老头挤挤眼。
  
    “那就怪不得了!否则也不敢拿时事编灯谜。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拍了绍英大人的马屁,不至于出娄子。”
  
    “绍大人是这家财东的亲戚呀!”
  
    “那就更没说的了!”
  
    这一番话,引起新的议论。有人说起五大臣去年八月在火车站挨炸弹的事。因为这一炸,行期中止,到十一月再度启程时,换下了几位,其中的商部右丞绍英大人因为上次受了点伤,吓破了胆,死活不肯去了。
  
    “这是上海报上说的。”说话的人大概是上海报的忠实读者。“上海报纸说,扔炸弹,扔得有道理……”
  
    “这是革命党的话!”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有趣!有趣!”佟十五像吃了蜜供似的,咂巴着嘴。“这灯谜真是有趣!”
  
    “宪政成了谜,果然有趣!”老头冷笑一声,进饽饽铺去了。
  
    这时有人看见远远有两个背大枪的巡警沿街走来,忙指给人们看,人们立即散去了。其实,巡警也是来看灯的。佟十五剩下一个人,有点失望。
  
    不过,他还算有收获。他对地安门这地点有了新的估价。照相馆开在这里,不但有做买卖的财源,还有比买卖更大的财源。今天得来的消息,多少可以让老毛子伊凡高兴一下。佟十五满意地想着,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烟。地安门真是一块宝地!
  
    地安门一带,明朝时候是豪门显宦的府邸区之一。清朝人主中国,“随龙入关”的宗室王公,做为赏赐,接受了这些府邸。晚清最显赫的恭、醇、庆三大王府都在这附近。这一带还住着不少的内务府官员以及有身分的宫监家室。地安门前的商铺,不少都和内务府有特殊瓜葛。有些古玩铺、茶叶铺、饽饽铺等等,财东就是内务府官员或上层宫监。有些商铺的大主顾就是内务府,他们和王府也有往来。在地安门大街上打头碰脸的体面人物,都是有些来头的。佟十五看准这里的“风水”,旗开得胜。初六那天开张,正巧醇王①(指醇亲王载沣。宗室爵位分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将军各等。除因有特殊功勋封为“世袭罔替”亲王外,其他亲王的后代依例降袭。如亲王之子降为郡王,郡王之子降为贝勒。醇王是世袭罔替亲王。)府大总管张文志到饽饽铺看鼻烟,顺步到照相馆看热闹。佟十五看出来者不凡,向赶车的刘三打听出来人身分,便忙不迭地上前问候,奉送拍照。不过三天,他把照片送上醇王府,结识了不少人。除了首领太监牛祥,还认识了来看牛祥的宫监洪兰太,来办事的 六爷、七爷两府的戈什哈(护卫)。这些人物不久就成了佟记照相馆的客人,照片挂进橱窗,成了地安门大街的新闻。同时街上也传开了,佟掌柜原来在东交民巷俄国府①(当时民间把外国公使馆叫做某国府。)当过差,照相手艺就是跟洋人学的。这个出身引起不少人肃然起敬。从庚子以来,在洋人手下当过差的便受到一些人的敬畏,这在当时倒不是希奇事。
  
    佟十五抬腿想回铺子,心里打着给俄国公使馆的随员伊凡的信稿,要谢谢他送的这套设备。伊凡当初说过,不要代价,只要把听到的什么新鲜事和议论,随时告诉他就是了。现在,商绅士子对五大臣出国的议论,可以写给伊凡了。他刚走到自己铺子门口,忽然看见饽饽铺门前停下一辆青骡子轿车,赶车人是他刚认得的刘三。这是醇王府的小鞍车,归王府一般官员乘坐。若是大鞍车,那才是王府里主子们的。不过亲王和福晋现在都坐洋式马车,大鞍车降了格,官员们也能坐了。那么,这小鞍车归哪一等人坐呢?他要看看。
  
    头一个下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老头,穿一身土布破旧棉袍,这可不像王府里的人,衣着还不如赶车的。跟着下来的一位,更叫佟十五纳闷,醇王府里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打扮:一身旧灰绸面的棉旗袍,头上两把头梳得不太在行,脚下也不是花盆底鞋,是双旧黑棉鞋。脸蛋还秀气,并不施脂粉。若说是出来看灯的,神气却显得愁眉苦脸,郁郁寡欢。这到底是什么人,能坐上醇王府的小鞍车呢?
  
    这一老一少走进了饽饽铺。佟十五走近骡车,向低头点烟袋锅的刘三叫了一声:
  
    “三爷!到柜上喝茶去!”
  
    刘三听见有人叫他三爷,十分高兴,忙过来打千问候,笑脸相答,打开了话匣子:
  
    “佟掌柜,恭喜您发财!我天天打这条街过,看着就数您的买卖兴旺!就连您窗户里摆的万年青,也格外又绿又肥!”
  
    “托福托福!这还不是府里照顾?进来坐坐,暖和暖和。”
  
    “甭啦,赶车还能怕冷吗!再说,那爷俩进去找个人,要不了一袋烟工夫就出来。有位冯先生早来一步买糕干,车来了就一块去王府。”
  
    “您说的冯先生,是王府的?”
  
    “您弄错了,冯先生不是王府的人,是王府牛太监的乡亲,跟那爷儿俩是同院街坊。那媳妇是牛太监请冯先生找的……”
  
    “拦您一句,”佟掌柜越听越胡涂,“牛太监要娶媳妇?”
  
    “瞧您说的,牛太监还没这个谱,比不上宫内的大太监。再说,他要媳妇有啥用?他又没吃奶孩子,要奶妈作啥?”
  
    “奶妈?”佟掌柜更胡涂了,“谁是奶妈?”
  
    “就是那媳妇,刚跟她公公进饽饽铺去找冯先生的。今儿头晌,牛太监就叫套车去接,说是喜星动了,老娘婆都找来了……”
  
    “三爷,再拦您一句,谁的喜星动了?莫非牛太监的儿媳妇从老家来了?”
  
    “瞧您又说到哪儿去了!除了亲王福晋,谁用得上这样奶妈?从二十多个当奶妈的里头挑出一个来?长得多端正,身子又多壮实!不是亲王的阿哥,能有这福气!”
  
    “三爷,您等等。说啦归齐,福晋已经生了?”
  
    “谁说生了?若是已经生了,王二嬷还能不在跟前,临时叫我去接?”
  
    “啊哟哟,三爷您真逗,人没生就算出是个阿哥来,哈哈哈!”
  
    刘三知道话匣子跳了格,他却并不在意,正色道:“那不希奇,咱王爷福分大,天上有祖荫,地上有老佛爷保佑,要不然怎么八岁袭了王爵,又连年加官呢!王爷想要个阿哥,准能来个阿哥!”
  
    “对,对,”佟十五笑得弯了腰,“您说的那王二嬷,就是那媳妇吧?瞧,出来了!”
  
    刘三看见饽饽铺门口,果然是那爷俩出来了,忙磕掉烟灰,准备上路。佟十五立即认出,跟那爷俩一块出来的还有个人,正是刚才一块猜灯谜的戴风帽老头。这必是那冯先生了?不错,这老头也上了车。
  
    “回头见,佟掌柜!”刘三招呼一声,跳上辕杆,车子走了。
  
    叫王二嬷的媳妇,娘家姓焦。她做姑娘的时候,也有个名字,自从成了媳妇,名字失了传,在户籍册子上变成了王焦氏。十天前被王府选中,成了奶妈,户籍册子又失去权威性(因为王府户口不归户部,归宗人府管),王府起的“王二嬷”名字,从此成了唯一称呼,本来的名和姓全消失了。这事并不希奇,《红楼梦》里宝二爷的奶妈叫李嬷嬷,又有谁知道她的本来姓名呢!
  
    这个失掉本来姓名的少妇,从一坐进这辆鞍车起,就像走进另一个世界。车窗外面无论是花灯、焰火、鞭炮,还是一如往昔的黑暗街巷,对她都是陌生的,都是吉凶莫测的。只有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大杂院,大杂院里的那间睡着她的婴儿的破屋,才是她熟悉的、亲切的、自己的世界。如今,为了二两月钱,为了养活失业的公公,瘫在床上的婆婆,她不得不离开她刚生下三个月的女儿大妞和那间破屋,到醇王府去当奶妈。她只有十九岁,是丈夫才死两个月的未亡人。
  
    骡子鞍车走进了灯火阑珊的街尾,又进了没有灯火的斜街,车窗外一片黑暗。车轮轧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颠簸摇晃的感觉,使她又忆起遥远的童年留在脑际的唯一印象:蜷曲在爹爹背的柳条筐里,筐外是望不到边的水……
  
    以后的印象便是固定的了:大杂院,爹爹没有了,同院的冯先生帮忙料理了后事;冯先生的儿子和同院姓王的小伙子把盛爹爹的薄板棺材抬着,埋葬了。经冯先生撮合,王小伙成了她的丈夫,她只有十六岁。然后,这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了:冯先生儿子宗岳去找人帮忙抬走了丈夫,她抱着婴儿只会哭……锅揭不开了;醇王府挑奶妈,二两月银;冯先生老伴匆匆地给她梳头,摘去白头绳,换去灰布孝服;她给大妞喂最后一口奶;平生第一次坐鞍车;她进入了陌生的世界,面对吉凶未卜的茫茫一片……
  
    “到了!”随着刘三一声吆喝,车停了。
  
    王二嬷下了车,外面是一片灯光。她认出这里是上次应选时来过的醇王府西栅栏门外。那一次没有看见这么多的灯。是一色的羊角灯,顺着王府大墙挂过去,显得大墙又高又瘮人。这座占地八十亩的王府,一道南墙就差不多和后海北河沿一样长。墙上的灯,像一串珍珠,伸到很远很远。结冰的后海海面覆盖了白雪,好像无边的云海。王二嬷觉得有点晃晃悠悠,仿佛吊在半空里,心里有些慌张。
  
    从栅栏门里走出来一个人,身穿补服,头戴金顶秋帽,面白无须,大约四十来岁。这是七品顶戴的首领太监牛祥迎接他们来了。王二嬷的公公王桂林上次选奶妈时没来,这是头一次到王府,也是头一次碰见戴金顶子的官,不知不觉地跪下来,要磕头,叫冯先生一把拉起来。他尴尬地靠在一边,只见冯先生向这太监拱拱手,说声:“老弟,何必劳动你来接。”就大模大样带着他们父女进了大门。牛太监带着路,向冯先生说:“张总管在狮子院里正等着。没事,福晋还没有生。”
  
    进了栅栏门,王二嬷认出这里是五天前来应选的院子,应选的屋子在那排南房的东头。牛太监领着他们不进那间屋,一直又向东走,过了一道大门,绕过影壁,进入一个方形大院。大院里坐北朝南有排三座大红门,门上是闪闪亮的大铜钉,两边插着成排的叫不上名的刀枪一类的东西。大红门前是一对大石狮子,在两排灯笼照耀下,龇牙咧嘴地好像要吃人。王二嬷知道,这就是冯先生说过的王府银安殿前的狮子院。她的心紧缩起来,不敢细看,低下头跟着走。转眼工夫,这一行人被牛太监引进了宫门对面的南房正中的一间屋。
  
    王桂林比他儿媳妇更紧张,他战战兢兢地跟进屋里,看见迎面靠条案一张八仙桌旁,坐着个上下发亮的人。发亮的是那身缎褂缎袍。缎子衣服他虽没穿过,看总是看过的,不过眼前这位的缎袍褂,在四支大烛照耀下,实在亮得耀眼。此人手中的水烟袋,也亮得出奇。他觉得这人的官不小,看牛太监跟他说“都到了”,那恭敬的口气,也证明了他的判断。他想磕头,但刚才在门口叫冯先生拦阻过一次了,他又不敢。正犹豫之间,这位浑身发亮的人放下水烟袋,侧过头瞪起眼睛问:
  
    “这是谁?”这一声像是从公鸭嘴里发出的。
  
    “这是王二嬷的公公王桂林。”牛太监回答,“带着画了押的文书来了。大叔,快拿出文书给张总管。”
  
    王桂林慌忙地从怀里掏出文书。他由于得了风湿病,手总是发颤,连裱糊匠的活儿也丢了。现在颤得更加厉害,手里的文书像蝴蝶似的直飘动。牛太监忙去接过来,放在张总管面前的八仙桌面上。
  
    这张总管就是醇王府的大管家张文志。他留着两撇八字胡,瞪着眼对冯先生说:
  
    “这是谁?”
  
    牛太监忙接口说:“这是保人冯先生,我的乡亲,也是我表叔叔。”
  
    冯先生一声不响。牛太监瞥了他一眼,看见这老头的胡子梢在颤动,知道他生了气,怕这倔老头说出句什么来,又连忙对张总管说:
  
    “是合义成木厂的帐房先生。”
  
    “合义成?”公鸭嗓子提高了一度。
  
    “是,合义成,洪兰太几位东家开的那个合义成。”
  
    张总管没出声,低头看文书上画的押。
  
    “你们记着,”他用中指长指甲点点文书,对那爷俩说,“不得再与家人见面,每月二两月例银,由家人到司房去领。这都写得明白了。不领钱,不必来。这里是出入皆冠盖,闲人是不准来的。”他边说边叠起文书,端起水烟袋,站起身来。他谁也不看,走向房门,到了门口,说了一声:“王二嬷由牛首领带到内院,别人都回去吧!”
  
    张文志走了,冯先生望着他的背影直摇头,气得说不出话来。牛祥太监说,“这还是客气的呢,甭理他。冯先生,您二位到我那边先坐坐,怎么样?”
  
    “不!”冯先生问王桂林,“跟孩子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几句吧?”
  
    王桂林生来就不会说几句话,现在望着媳妇只顾掉泪,发颤的手抓住衣角,颤个不住,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还是王二嬷先说的话:
  
    “爹跟冯大伯就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冯大伯,您给大妞买了糕干,您是个善心人,今后爹妈还要靠您和宗岳兄弟照应,我……”她说不下去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给冯先生磕头,冯先生的眼泪也下来了。
  
    牛祥领王二嬷去了内院。冯先生拉着哭得浑身颤动的王桂林,走出王府栅栏门。一走出大门,冯先生就嚷:
  
    “什么不领钱不必来!什么往来皆冠盖!我看往来皆混蛋!……”
  
    王二嬷跟着牛太监,穿过狮子院的西门。牛太监告诉她,这道门叫“西阿司 门”,跟“东阿司门”相对,是到银安殿必经的两道门。王爷一家不住银安殿,住的是和银安殿这一排四进大殿并行的四进院。“瞧,咱们现在走的是更道。更道西就是那四进大院。四进大院的头进院是宝翰堂大书房,二道院九思堂,是老福晋住的。老王爷没搬来就在太平湖南府归了天。咱先去九思堂,让老太太先看看你,她老人家嘱咐过……”
  
    王二嬷跟在后面走着,听着,心里翻腾着。从看见狮子院的大石狮子起,她觉得这个新世界不仅是处处陌生,而且处处埋伏着危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会出什么事?老福晋和少福晋是什么样的人?王府的规矩都是什么?出了事要受什么罪?那刚出世的孩子,吃奶出了毛病怎么办?哪个月子里的孩子,不出点毛病,发烧、拉肚,算不算我犯罪?她越想越怕,牛太监说什么,她似听见又似没听见。
  
    “向西!这是九思堂,”牛太监说着,领她进了一个垂花门。“进钟灵所这道门,就到了。”
  
    过了钟灵所垂花门,她惊呆了,好像进了梦境。这一座大院子,装满了各式花灯。院中心摆着几张大方桌,上面密密麻麻摆了一片小油灯碗。院子四角,藤萝架、葡萄架、丁香树、核桃树,都挂着精致的花灯,院子周围一圈廊子里,也挂着灯。
  
    迎上来的是个年轻的太监,给牛祥打个千:“牛老爷,老太太到后院去了。”
  
    “那好,你告诉玲珑大姑一声,我们到后院!”牛太监吩咐了小太监,领了王二嬷走进西边的廊子。
  
    “你看院当中的灯碗,”牛太监指点着说,“这叫顺星灯,老太太每年都要点,府里几位主子每年添一岁,就要添一盏灯。顺星,是万事顺心的意思。”
  
    顺心?她有什么顺心的呢?她昏头昏脑地跟在牛祥身后走着,一根一根红色廊柱在她身边晃过。一根,又一根。她一下子想起在爹爹背上,一颠一颠的,身旁晃过一棵树又一棵树的情景。一棵,又一棵。望望前面,是茫茫无边的水,望不到头的黑暗。如今,她的前面又是茫茫一片无边的,望不到头的黑暗。
  
    不知晃过去多少大红柱子,忽然眼前又是一个大院子,又是满眼的花灯。
  
    “这是王爷住的思谦堂。”牛祥悄悄地说,“跟着我,别出声!”
  
    又是走廊子,又是红柱子。一直走到东南角廊子下,牛祥打开一扇门,带她进了一间屋,叫她等着。牛祥走了,屋子空无一人。靠窗桌上有个铜烛台,点着一支红蜡。这支蜡可比她家里的小油捻灯亮多了。靠后墙的小炕上,铺着蓝色大布的褥子,不像她家炕上只有张苇子席。这炕上还有炕几、被格子。靠山墙有张梳头桌,桌上摆着铜面盆、瓷胰子盒、瓷壶、瓷碗,都带亮光。家具上的大漆,擦得锃光瓦亮。她站在那里,靠在靠窗桌旁的椅子边上,却不敢坐。不知从哪儿钻出一只黑白花大肥猫,跳到炕上,蹲在炕角,安安静静地端详她。她想象着这间屋的主人,大概是位小姐吧?因为她闻到一股香味,好像是从胰子盒那儿飘过来的。不是小姐,也是位少奶奶的。看那只猫,就带一身富贵气……
  
    牛祥进来了:“再等一会,玲珑大姑就来带你。大姑是王爷这院管妇差的,由她教给你规矩。人厉害些,心眼不坏,甭怕。她来府里快三十年了,原是丫头出身,当初伺候嫡太福晋,就是当今老佛爷慈禧皇太后的亲妹子。这位老太太去了西天,她又伺候侧太福晋,就是王爷的亲生娘,现在当家的太福晋。王爷成了亲,才到这院来管事。”他又悄悄放低声说,“你该知道,亲王福晋是荣禄老大人府的格格,连老佛爷也让她三分,不好伺候的就是这主儿。不过也甭怕,小心些就是了。太福晋那里你更甭担心,那老太太脾性好。她原是汉人。”牛太监声音放得更低地说,“是由丫头提起来的,多少知道当下人的苦楚。你瞧,玲珑大姑说来就来了。”
  
    进来的玲珑大姑,一点玲珑的意思也没有,是个高头大马式的中年妇人,梳着两把头,更显得比牛祥高出一大截,高得这间屋子都似乎容她不下。她一张口,那嗓门响得吓王二嬷一跳。
  
    “来啦?好俊的一个小媳妇。好像还没开脸呢。”说着顺手拿起蜡烛台,照亮王二嬷的脸。
  
    “快给玲珑大姑请个安。”牛太监说。
  
    王二嬷忙给玲珑磕头。玲珑笑着说:
  
    “不对,请安不是磕头,磕也不是这磕法。这头梳得也不像样,我来教你。牛爷,老太太刚过来,在堂屋里跟王爷和涛七爷说话,您先去回事吧。”
  
    “老爷子那儿有动静?”
  
    “早咧,正在东暖阁歇着,刚才肚子疼了一阵,老娘婆都准备好了。我看老爷子今夜不会有事。肚子疼得不像那回事。”
  
    二嬷纳闷起来,不是女人生孩子吗?怎么老爷子肚子疼呢?
  
    牛太监回事去了。玲珑打开梳头匣子,让二嬷向镜子坐好,麻利熟练地给她梳起头来。梳完头,又绞了脸,然后教她磕头,请安,答话。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先记住这些,以后再慢慢教你别的。记着,管福晋叫老爷子她才高兴。别叫她太太、奶奶。旗人管汉人说的奶奶才叫太太,管娘叫额娘。”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用心记住了。
  
    玲珑大姑又叫二嬷演习一阵请安礼。牛祥回来了,笑嘻嘻地说:
  
    “今儿个新鲜,老太太挺高兴,王爷和涛七爷也都想看看嬷嬷。准备好了吧?”
  
    玲珑把二嬷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关照道:
  
    “别慌,王爷也是好脾气。照我说的做,没错。”
  
    三人走到思谦堂屋外廊下,门外两个穿坎肩的姑娘忙给打门帘。玲珑叫二嬷等在外头,她一人先进去了。二嬷打量这两个姑娘,两个姑娘也正打量她,她忙低下头。她心里猜出这自然是府里的丫头了。她们梳的都是辫子,没梳两把头,也没穿旗袍,都是蓝袄青裤,外套坎肩。整齐是真整齐,可是不免单薄了些。她有心提醒一下,别冻着,哪怕揣揣手也好,但想起玲珑讲过王府规矩是不能随便说话,只好闭着嘴。
  
    等了半晌还不见玲珑出来,只听见屋里不知什么人在说话。她偷偷抬头向窗里张望一下,看不见玲珑在哪里,只看见堂屋中间有个年轻的老爷,说得正上劲,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
  
    “……府里去年夏天差人到宫里给五嫂告喜假,让小德张知道了。那天我到南府看他排练《破洪州》,他就跟我说,到了醇王福晋喜日,他给送这藏香来。今儿个,正好又碰见他,一定叫我给带来,说这是达赖喇嘛进贡的,点上可以催生安产……”
  
    牛祥悄悄地对二嬷说:“这是涛七爷涛贝勒①(指载涛,载沣的弟弟。载涛和另一个弟弟载洵自幼过继他府。二人均降袭贝勒。)。”
  
    屋里又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说话:
  
    “闻香味,就,就催生,这,大概有科学道理。”
  
    牛祥又解释:“这是王爷说话。”
  
    屋里又有个女人说话声,听不清,接着是玲珑的大嗓门:“她来了,带进来吧?”
  
    二嬷被带进去了。她立刻觉得一阵暖气扑面而来,还夹着花香气。她屏息随玲珑的指点走过去。她脚踩在织有蝙蝠和寿字的大地毯上,软颤颤的,觉着又走进云彩里了。她走到靠北窗的炕前给太福晋磕头,道了吉祥,给坐在南窗前八仙桌两边的醇亲王载沣和贝勒载涛请了蹲安。她偷眼看了一下,才发现老太太不老,看来比玲珑还年轻,王爷和涛贝勒都不比宗岳兄弟大多少。这几个主子跟年画上画的大戏里的竟完全不同,老太太没有龙头拐,王爷没有大胡子。房间里的摆设,虽然一眼看不清,只觉得在一片亮晶晶的深色家具之间,到处是鲜花鲜果。她认不出什么佛手、香橼,但知道香气必是这些黄澄澄果子散发出来的。
  
    太福晋问了她的年岁,家里几口人,撂在家里的孩子几个月。然后叹息说,“怪可怜的,可咱王府就这规矩,祖宗定下的规矩,咱谁也不能改。”
  
    牛祥答上话:“咱王府一向不亏待下边人……”
  
    忽然从暖阁那边响起一个尖嗓音:
  
    “我也看看!”
  
    大家一齐回过头去。一位珠光宝气,绫罗满身的少妇,腆着肚子,由丫头搀扶着走来。
  
    “你就好好歇着,别伤了胎气。”太福晋有些着急地说,“让嬷嬷去看你就是了。”
  
    “额娘放心,没事,现在肚子也不疼。哎哟,这是个俊媳妇。”
  
    这自然是醇王福晋了。二嬷不等玲珑指点立刻过去请了安,一面说:
  
    “奴才给老爷子请安,老爷子吉祥如意!”
  
    “行啊,一口京片子!”醇王福晋高兴了。“额娘,我原来直担心她跟纪大嬷一样,又是一口河间侉腔。那调调听了叫人真难受。”
  
    王二嬷心里十分不自在。她虽然口音已变了,但是一听到家乡话,还感到特别亲切。怎么叫这个人听了就难受呢?
  
    “长得挺俊,多好!”福晋称赞说,“咱孩子相貌更差不了啦,吃谁的奶像谁嘛!”
  
    “迷,迷信!”王爷满脸不屑的神气接口说,“吃,吃谁奶像谁?不科学!”
  
    “五哥您可别这么说。”载涛说,“五嫂的话有道理。我就是吃额娘的奶,在咱亲哥仨里,我最像额娘。”
  
    “笑,笑话。”王爷认真地说,“吃,吃谁奶要是就,就像谁,那,那洋人呢?洋人吃牛奶,都像牛啦?”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连二嬷也忍不住张开了一下嘴。但是醇亲王一点不笑,完全一本正经的样儿。
  
    叩见完毕,玲珑大姑陪二嬷回到东南角小屋里。一个小丫头跟着送来二嬷的晚饭,摆在炕桌上。饭是精白大米饭,菜是大白菜和鸡蛋各一碟,还有一盆冒热气的清炖肘子。她从来没在饭桌上看见过整肘子。她简直不敢动。
  
    她让玲珑大姑吃,大姑只摇摇头。她想等大姑走了再吃,可大姑一定要她当面吃,这也是王府规矩。她不能理解这叫什么规矩,只知道不理解也得服从。这一服从才明白,原来菜里和炖肘子里全没有放盐。她吃了几口,宁愿光吃白菜,也不愿动那肘子了。
  
    “不能剩下。”玲珑大姑严肃地说,“也不能偷着放盐、吃盐,听见吗?”
  
    吃盐就会多喝水,多喝水奶汁就淡了。她只要当一天王府的奶妈,就一天不能吃盐。
  
    她想说,乡下人养牛,还给盐吃呢。当然,她没敢说出来。
  
    “若是你偷着吃了盐,”玲珑大姑冷冷地说,“那就闯祸了!你还得记着,菜吃多吃少由你,这肘子连汤都不许剩下。”
  
    “骨头呢?”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脱口冒出这句话来。说完又后悔地低下头。
  
    玲珑大姑的眼珠都鼓出来了,半晌才狠狠地说:
  
    “你小心点!跟大姑我顶撞,没你的好处!吃!全给我吃光,连骨头上的肉也给我啃干净!”
  
    夜里,她的奶胀得难受,睡不着。她起来挤奶,用一个瓷碗接着。她一边挤奶,一边想念大妞儿。大妞儿现在本来应该是刚吃过奶,在娘怀里睡得香香的。可是娘没有了,奶也没有了。她一定吃不惯糕干,正哭闹着。娘的奶本来是孩子的,孩子那里吃不着,娘的奶只有糟踏了。这是什么世道!
  
    她舍不得把小半碗奶白白扔掉,把陪她做伴的胖花猫抱过来,放在碗前。花猫美美地舔着。
  
    她伏在枕上,不出声地哭起来。
  
    哭了一阵,又看着花猫发呆。
  
    花猫吃完了奶,偎在她枕旁蹭她的脸。她把它抱到怀里,看它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花猫使她想起醇王福晋的花旗袍,想起这贵妇人看不起她家乡人说话的神气,想起王爷的一本正经的呆样,想起玲珑大姑鼓起的大眼珠,还有那恶狠狠的声音:“你小心点!”于是,她又哭起来。
  
    第二天,正月十四,在她吃过了第二盆清炖肘子之后,午刻时分,瓜尔佳氏福晋临盆了。
  
    刘三的看法不错,王爷又一次福星高照,得了一位阿哥。当天报到了宗人府①(宗人府,官府名称。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到“洗三”这天,慈禧皇太后懿旨到了,赏了阿哥乳名,叫午格,恩赐了一批“添盆”珍物。又隔一天,醇亲王载沣在日记里写上:
  
    “十八日,丙戌。内阁奉○○上谕:醇亲王载沣之第一子著命名溥仪。钦此。余选定字曰曜之,号曰少涵。”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原文 发表于《人神沧桑》第一部  浏览:6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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