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90号馆文选__你所不知道的黄金狮子旗传说---戏说银英,架空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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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很久以前,吉尔菲艾斯就不喜欢七月,对年年如期而至的一段时间心怀抵触,是件颇令人纳闷的事,尤其发生在他身上,以贤明、温和、宽厚著称的银河新帝国开国皇帝,这就更令人费解。红发帝皇少有的,甚至是唯一一个,不能算缺点,至少算与英明无关的特点。 不过,知道的人并不多,多为身边近从。 何况,虽然七月容易令红发帝皇有些莫名的浮动烦乱,却从未扰乱过他的英明。因此,大家很理所当然地合力帮他找出理由。 七月,帝都最炎热干燥的季节,灼热的风掠过树梢,擦得人皮肤火烫。如果没有先进科技手段,新帝国的帝都会在年年七月焦渴如一座令人绝望的枯井。 而同一个季节,位于另一个星球,曾经的帝都,此时正有浓郁花香在无忧宫上空飘忽聚散,阳光透过如盖树荫细碎散落,无数透明的绿意。 再有温度调节仪,总是人工而非天然,对此难以适应完全正常。这是最终几成定案的解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答案纵非错误,也非完整。但是吉尔菲艾斯也无法寻出清晰线索。 直到那年的七月,他忽然彻悟。 他的臣下向他呈报厚重公文,盯着标题,吉尔菲艾斯有些不解,新银河帝国的开国皇帝登基于七月的某一天,在以后的每一年,这一天有了特殊意义,成为新帝国值得庆贺的日子,对此他虽非赞成,却也没太多立场干涉。 但是这一次,典礼官坚持要他批署同意庆祝方案。 因为这是十年大庆啊,陛下,您登基至今,整整十年,理应与民同欢,共同庆贺的纪念日啊。 手中的笔停在待批的公文上,他不能置信地看着他的臣下,七月盛夏的皇宫,如深夜一般萧瑟,窗外的阳光又太过刺目,今他看不到哪怕一点点星光。 他朦胧地想,怎么可能? 十年,怎么可能已经十年?那些他还没来得及去细想的故事与情节,那些他还不敢再去细看的火光与血光,就算不是发生于昨天,可怎么会就已经十年? 从那天开始,从那年以后,他不再抗拒年年如期而至的七月。 唯一的缺点或者说不够英明的特点没有了,几乎视他为神明的近从愈加的仰视。 第二个十年登基庆典时,吉尔菲艾斯没有如第一次那么震惊,只是仍会怔仲,依旧的有些不能置信。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一个,再加一个,就是说他登基已有二十年? 只是这回他想,原来,才不过二十年,就算再向前推,推到他看着薄纸上明明认识却无法理解的刺目字符的那一天,也不过二十四年。 按人类平均生理寿命计算,正好接近四分之一的时间,可他怎么总在恍惚间以为,这已是足够漫长的一生,甚至已是几番轮回的时光? 那年庆典之后,媒体上说,吉尔菲艾斯陛下为世人所称颂,不论什么时候都镇静自若、温和自持的蔚蓝双眼,变得越发的深邃空灵。 他微笑着看这段话,然后把他空无一物不存任何东西的眼睛转向星空。想,空灵,也许。 就象一只编得过于稀疏的竹篮,战火也好,安宁也好,激烈也好,平和也好,星光也好阳光也好,最终什么都存不住,它们毫无例外地穿过他的眼睛,径直漏向无穷的宇宙深渊里。 十年,其实只有他知道,他的一生,无非三个十年,与登基纪念日并无关系的三个十年。 第一个十年,他是懵懂无知,漫无机心的孩童,那时的模样他多已不能记得,除了一片朦胧的柔光与依稀仿佛的温馨气息,以及,他推开门屝,好奇探出头,不知所措看着新来邻居的似惊似喜。 第二个十年,他伴随黄金的双翼一起飞翔,无所畏惧意气风发,是他生命里充满光与热,温暖与愉悦的岁月。直到某一天,他问他,你是我的什么人,吉尔菲艾斯?而他回答,我是您忠实的属下。 第三个十年,他沉默地看着短短电文,然后用了四年时间,让银河,让自己适应吉尔菲艾斯最高统帅这个名衔,再用三年时间,让自己,让银河承认吉尔菲艾斯陛下这个称呼,再往后的三年,他一点点,一点点,将那面红底金边昂首咆哮的狮子旗从墙上扯下,终于顺利完成裁军。 三个十年,仅此而已,此后的光阴,对他而言,并无太多意义,不过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地刻板重复。 只是在某些时刻,比如星辰明亮的寂静夜晚,他批改完公文,不愿意乘车,而是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从皇宫的这里走向那里,彼时夜深人寂,窗后的灯火多已熄灭, 偶尔不知名的角落有仿佛来自天外另一个世界的低语细笑。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夜空那些永恒灿烂的星辰。星光洒在他不再艳红的发上,某些悠远的回忆在夜色里恣意生长,让他心底有微微波澜晃动,水波停止后,他会温和地想,原来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原来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二、 他曾做过一个梦。 那是奥丁最美的季节,寒冷已经褪尽,令人烦扰的盛夏蝉声还未响起,道路两旁遍植的铃兰木上,串串香花累累重重,洁白花香时起时歇,随和风袭入他的梦中,今他分不清方向。 千山万水,他孤身一人苦苦跋涉。 他在梦中想,哪条才是他该走的路? 后来有人在耳边急急呼唤,吉尔菲艾斯! 那声音如水晶被重力撞击,清越一声碎响之后便再无声息,他从梦中霍然惊醒一跃而起,满室寂然,空无一人。 月光很白,照在地上如同落了一地霜,他惊出一身冷汗,不为寻不到归途的焦急,而是那声依稀回荡在耳边的真切呼唤。仿佛轻风从唇齿间掠过,那个人一直这样说他的名字,他从未想到,这个名字也能被唤得如此激越。 激越,痛楚,迫切,还有一些,如花香般缠绕不去,却不能分辩清明的因由与线索。 他想起他们告别时,同样让他分辩不清却怎么也不能忘怀的表情,以及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的那句话。 因为行动保密,所以道别是在夜晚。 那时,莱因哈特明明已离去,却又停步转身若有所思,明净冰蓝双目清清定定望着他,灿烂金发下,不是他素常见惯的凛烈与霸气,而是对他而言几乎陌生的悠远和寂寥。 他微扬头,温柔微笑耐心等待。他想,那个表情,那个不应当出现在莱因哈特脸上的表情,一定因为此刻照在他挚友身上的,不是星光而是灯光,所以令他有所错觉。 那么多的阑珊灯火,落上黑底银饰军服,耀亮了他的金发,也令他整个人如同正在发着光,披一身夺目光华他粲然一笑,吉尔菲艾斯,如果…… 他停了下来,侧头凝目思索,辉煌灯光照在近乎透明的白晰肌肤上,将他专注容颜漫出微微泛黄的温润古旧色泽,在不能辩认分明的神情中,隐约藏着历经沧桑的温柔与地老天荒的寂寞。 这个神情令吉尔菲艾斯深深震动。那一刻,他心底有缓缓的疼痛,他本以为早已淡漠的疼痛。 然而最终,年青的统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声一叹,白色披风如同蝴蝶展开双翼般飘飞离去。 如果什么? 那时莱因哈特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还有他的表情,究竟潜藏着什么? 今夜梦中那声真切无比的呼唤后,他不能自己地想起阑珊灯光下的那个表情与那句未完的话,他睁着眼,枯坐一夜,天色将明时,他接到讯息。 已确认,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大人战死于巴米利恩星域。 他盯住那行字,盯住,紧紧盯住,象要把它们看化了才肯罢休,直盯到那行字虽然在他眼前,却不在他眼里。 许许多多他以为早已忘怀的久远回忆在意识中飘摇如随风起伏的花香,浓了,近了;淡了,远了。 他遥遥想起被惊断的残梦。 山长水阔,竟没有一条属于他的路。 不论当时还是后世,他在此后的系列决定都被称之为英明果断。 新帝国的史书上说,吉尔菲艾斯陛下当机立断,与格里华德大公妃定下婚约,诚为果断也。 史书上没有说,在当时,虽然莱因哈特并未正式称帝,已在军中享有无与伦比的威望,几近神话的战绩,即使最终战死,然而,就帝国全军而言,并未战败,反令罗严克拉姆军有哀兵之势。 因为莱因哈特亲率舰队牵制杨舰队,才能令双壁大军长驱直入,一举拿下海尼森。士兵们几乎可称一厢情愿地认定这个解释,维系他们心目中的长胜传奇,即使此后面临的是破碎银河。 凭借黄金有翼狮子半身之姿,兼之以与其唯一继承人的婚约,吉尔菲艾斯得以拥有足够名义承接莱因哈特所留下的一切。 史书上还这样说,除政略外,吉尔菲艾斯陛下亦充分展现了军事才华,迅速重组帝国剩余兵力,除少量驻留奥丁外,其他全部移师费沙,重兵压境,令欠缺武装力量的费沙商人不敢妄为,并可同时遥控会有旧贵族伺机作乱的旧帝国,以及动向不明的自由行星同盟。 此举令方受重击的罗严克拉姆军进可攻,退可守,可聚亦可散,诚为英明也。 史书上不会说,也没有人知道,舰队到达费沙时,吉尔菲艾斯从空中看着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星球,曾温柔地,惨淡地想,长胜军神,他也曾拥有个绰号,不败提督。遇到他,纵是长胜的军神也没能取胜。 可倘若称得上是战局,莱因哈特也许的确没胜,他却分明输了,输到一败涂地身无分文。 从相遇以来,他几乎纵容了他一生,仅仅坚持一次,就险些失去性命。 而他仅仅任性了一次被纵容了一次,却得拿一生当作代价。 ※ 他见到的第一个伯伦希尔生还人员是义眼提督。 无机质的视线,曾令他如芒刺在背,但是现在,他们相互打量,冷静而客气地行礼致意,公事公办商议善后事宜。 默契浑然天成,秃鹰要塞也好,巴米利恩也好,这些名词仿佛根本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 直到预定公务全部结束,令人窒息的短暂静默后,义眼提督干巴巴对他说,恭喜吉尔菲艾斯阁下,听说您跟格里华德夫人订婚了。 他想微笑,微笑着说,谢谢,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点头示意。 费沙干燥的风从他们之间穿行掠过,他听到奥贝斯坦冷静无波的声音突兀转移话题,吉尔菲艾斯阁下,您不该下那个命令,您不该向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位提督下令。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在他对面肃然静坐的义眼提督,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 枯瘦手指掠过花白头发,阁下,罗严克拉姆元帅战死迅息传出,两位提督自会审时度势,知道怎么做才最正确,最对帝国有利。 他不得要领地听着,再不得要领地试图解释。 虽然两位提督成功利用同盟政府造成军队大乱,杨舰队为避免内斗不得不暂时脱离,可是,也正因为海尼森血之灭亡日,自由行星同盟才与帝国结下深仇,我的命令也许不是不该下而是下得太晚,如果在攻占海尼森时就能…… 阁下! 他的温和声音被悍然截断。 难道您还不明白吗?同盟军内乱虽使他们暂时无暇顾及帝国,可自由行星对罗严克拉姆军的仇恨,也令我军不得不随时防备,万一他们与大贵族联手,罗严克拉姆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这个对您而言的窘境也同时是个机会! 略为和缓后,冷彻声音问他,声声追问,毫不容情,阁下,如果,海尼森血之灭亡日是有人在有意纵容,您真的要军法处置?您真的能军法处置?您能做得到? 从看到那行字起,就在他周围聚拢不散的寒意迅速凝聚,汇成水滴浸透全身,他站在彻骨寒冷的水流中,迎接冷若冰霜的结论。 银河即将大乱,乱世银河,最为适合枭雄栖息,想作枭雄的,也许不只一个人。 而您那道看似仁慈的命令,除了会将士兵的不满指向自身外,并没有多大作用。阁下,海尼森就算死了再多人,也远不会有帝国即将失去的生命数量十分之一多。 窗外照入的斜阳将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线,随着光线移动,阴影不断变幻角度以及长短。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镇定,还有隐隐的笑意与疲惫。 说什么有意纵容,这些仅是推测对不对,您没有什么证据对吗? 他想,真是太荒谬了,这个时候,他居然有心情想开个玩笑,他想说,您瞧,奥贝斯坦提督,您并不是男巫,也没有水晶球……,您也有错的时候对不对?就象您曾经说,军中不能有第二人,可我这个第二人现在就坐在这里理所当然发布着命令。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聆听义眼提督仿佛天外传来的预言。 下官没什么证据,这只是下官本职内的谏言,您大可以不相信。 不过,无论如何,您不该让罗严塔尔提督手握重兵留在海尼森,不管他的军政能力有多出色。何况,如果您真的认为罗严塔尔提督的军政能力极为出色,不正应当召他返回共同商议吗? 温和笑意变深了,他终于无法忍住那种荒谬感觉,忍不住微笑着问,怎么,奥贝斯坦提督,这种没有证据的推测原来竟是您的本职谏言?可是,我可还算不上阁下的上司啊。 小小敌意却并无恶意的玩笑,他有些纳罕地看着因此而陡然沉默的干冰之剑。 太阳已全部落山,黯淡光线下,青白脸上有太多阴影,让他看不清表情,而他终于得到的回答,如同魔咒般,令他也彻底失去表情。 那个不该说又不能不说的咒语,那个含有魔力的名词,在这场冗长谈话中第一次出现。 阁下,这是下官在巴米利恩收到的最后一个命令。 那天,奥贝斯坦走后,他长久地端坐不动,费沙夜晚的风不再那么燥热,清凉夜风寂寞吹动他的温润红发与那绺宽宽白发,仿佛有人在用灵巧手指轻柔翻动。 改召罗严塔尔提督速返费沙。 这是他那日处理的最后一件军务。 不论奥贝斯坦是否算得上或者将要算得上他的属下,不论那能否算是预言,但至少它都可以算个谜题,所以他有必要去寻找答案。 那一刻,他还不知道,除这个谜题外,还有其他谜题在等待着他。 第一个谜题,他很快会得到答案,而另一个谜题,注定纠缠他的余生,注定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准确谜底,这个不可破解的谜题正蓄势待发,即将惊心动魄向他袭来。 不过,在那一刻,有个事实,他早就隐隐觉察却在那一刻得以确认。 他终于确认,在他年少岁月,他所遇到的无数次出生入死,无数次步步惊心,那些看似艰险的坎坷沟壑以及他的险死还生,其实是他生命中一马平川的明媚时光。 三、 宇宙历823年7月,吉尔菲艾斯的二十年登基庆典办得极为成功,热闹而不浮华,简朴而不失气派。 银河的和平统一已彻底是个梦想,同盟变成众多明争暗斗的大小邦联,即令新帝国,目前所拥有的领土也不过高登巴姆帝国的三分二。 但是,至少在帝国内,人们大可以不去理会那些离乱纷争,暂且放怀享受歌舞升平的盛世时光,并为此向他们衷心爱戴的红发帝皇举杯敬礼。 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皇宫内火树银花灯火通明。 烟火典礼过后,吉尔菲艾斯终于可以礼仪完美地退出这场庆典。他持着盛满艳红液体的酒杯一路点头微笑,向人迹稀长的后庭走去。 他保持温和笑容,尽管身边已无他人,直到他看到辉煌灯光下,从镜中迎面走来微笑着的高佻人影,水晶杯失手坠地,碎成一地晶亮。 费沙的夜风在他身边盘旋徘徊,一如当年的温柔寂廖,他茫然站立,看着一地碎片束手无策。 在经历过那么多,在他从深红星路上挣扎行过,将往事与伤口深埋心底绝不再提之后,却在他毫无防备时,阑珊灯火里有人穿越苍茫岁月向他悠悠行来,粲然一笑,欲说还休。 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与明悟。 二十四年,他终于全然分辩清楚那个令他耿耿于怀的神情。 他曾在俊美无伦的年青容颜上惊鸿一瞥的神情,于二十四年后,定格在红发下青春不再历经风霜的脸上。 这样的神情,微笑后隐约潜藏有,历经沧桑的温柔与地老天荒的寂寞,以及潜伏更深的,温柔与寂寞的因由,一些难辩悲喜无关苦乐的洞彻与悲悯。 他做过的那个梦,千山万水,找不出哪条是属于他的路,可原来在二十四年前,就有人已经醒觉,银河纵有再多密布纵横的星路,曾经属于莱因哈特,以及之后属于他的,仅仅只有一条。 没有退路的深红之路。 这二十四年来,他一直不肯去细想,他试图幻想他原本可以有其他选择,到今夜,他无可回避地看到镜中人影,在似曾相识的辉煌灯火下,有着与他铭刻于心的容颜上,那个曾经令他为之深深震动的,差相仿佛的神情。 差相仿佛,并不完全相同。 那些不相同,不是他夹着白发的红发,与他的灿烂金发;不是他的成熟稳重,与他的青春锐利;而是他温和灰蓝眼中的沉沉倦意,与他凌厉冰蓝眸中不甘的霸气与激烈;以及他唇边隐带着无奈的柔软笑意,与他执拗下弯嘴角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倔强。 他看着那些晶光流转的碎片,空惘微笑,心如止水。 在二十四年后,他终于明白,可是,他已没有资格再去问。并且,答案已不再重要。当年纵有再多的如果,事到如今,留给他的不剩一个,没有任何如果,唯有已然。 只是在这个瞬间,他多么希望满庭辉煌灯火下,有身着黑银相间华丽军服的英秀背影,披一身夺目光华,停步转身粲然一笑,冰蓝色清亮眸子在洁白青涩花香里专注看他,水晶相击般的清脆声音轻轻对他说: 吉尔菲艾斯,如果…… ※ 宇宙历804年5月,新银河帝国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呈交请辞报告。 此时距新帝登基不到一年,距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战死只有短短5月,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战死则整整五年。 报告呈交的消息传出后,帝国群臣有不少暗中长松口气,拥有干冰之剑美誉的军务尚书,同时也称为会走路的毒药。 在帝国未建及初建,有这样一把锋利长剑斩杀敌手实为帝国之幸,然而当帝国慢慢致力于收服而非镇压时,这剂毒药的副作用便越来越明显,且尚书本人也树敌重多,虽然此刻不惧,毕竟难保没有后患。 因此由奥贝斯坦主动请辞告退,实为明察世事,与已与国,有利无害。 然而报告递交后,却迟迟未见皇帝批复。 群臣难免议论纷纷,尚书与皇帝时有纷争,并不和睦,并且有传言,新帝尚未登基前,曾因尚书险些丧命,只是吉尔菲艾斯陛下心怀仁厚,是以不做计较。于私于公,均无挽留理由,那么为何不能及时明断? 正式批复已是在半月后,费沙即将送走初夏迎接越来越为燥热的六月骄阳。 那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刚满28岁,名符其实的正当盛年,公正贤明,极得人望,同时拥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与稳重。 吉尔菲艾斯与奥贝斯坦的不和,并非演戏,不管在处理政务时,他们会有多少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此同时也有着足够多的谏言与固执。 五年的相处,没有让他们的距离拉近一丝一毫,即使那个男人在他面前深深俯身,宣誓自此将忠诚只献于他一人。 但报告递交后,吉尔菲艾斯依然久久迟疑,这与他的贤明仁厚无关。 黄金有翼狮子旗虽然还在他的身后咆哮,可他的身边已越来越寂寥,整个银河对他而言都变得越来越寂寥。新起的势力不是没有,这个世界从来不少野心家,但他们都不值得被他太多放在心上。 登基称帝时间尚短的吉尔菲艾斯,常会有种难以忍受的焦渴,在巴米利恩渐渐淡忘在人们的记忆中后,他却开始希翼能有人与他分享相同的回忆。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个名字与姓氏已渐渐成为新帝国的禁忌。 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它越来越变成秘密,它也就会越来越成为重负,多一个人知道,就能帮他多分担一些重量。 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帝皇所应有,颇带稚气的想法,拖延已是极限,除此之外,不可能做的更多。不过,他之所以拖延时间,并非仅只因为这个原因,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有一个问题,在拖延了五年之后,这是他最后问出口的机会。 虽然得到答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有生之年,他必须鼓起勇气至少问一次,就象五年前,曾有双异色双瞳紧盯着他,那样一字一字,那样清晰、冷静、认真地问。 吉尔菲艾斯提督,有件事我始终无法明白,您是罗严克拉姆阁下最好的朋友,那么您是否能告诉我,罗严克拉姆阁下为什么不愿意及时撤离伯伦希尔? 四、 后世的史书无论翻开哪一本,在提及银河这段历史时,或多或少都会提到巴米利恩会战,改变银河局势的会战,提到其中一方统帅的结局时,通常有二种说法。 一种说法,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未能及时撤离伯伦希尔,于是役战死。另一种说法则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拒绝撤离伯伦希尔,最终败亡。 败亡或者战死,并不为吉尔菲艾斯多么放在心上,他所在意的是不引人注目的前者,拒绝撤离,还是未及撤离。以及为什么拒绝,怎样的未及。 就如同一局棋,本来不一定要下的棋。 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既然已经打了一百五十年,为什么不可以再打一百五十年?战争已几乎成为习惯,等时机到了,等全民都开始厌战了,等打到大家已经无力再打,它自会慢慢终止。 为什么有人一定要来强行落子,开启棋局? 而这个人却又在棋至中盘时,忽然起身推秤径自离去,空留那些因他而卷入棋局的人,殚精竭虑,辛苦走完这场残局。 仿佛历史跟人们开的一个凶险玩笑。 她用十年光阴塑造出一个巨大存在,再用一刹那将其抽离,然后躲在一边,得意洋洋看着骤然失重的银河,以及为此茫然失措的人们。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那并非历史的有意捉弄。 历史也许原本可以有另一种写法,但有人抛弃了历史独自远去。 莱因哈特大人,请告诉我答案。 在最为晦涩的日子里,吉尔菲艾斯曾经黯淡到近乎绝望地想,并非有所怨怼,但至少请让我知道,这盘残局,到底是谁留给我的? 这个问题折磨着他,犹如虫蚁噬心,甚至超出莱因哈特死亡所造成的痛苦。 有生必与死,死亡是生命固有的、与生俱来的悲哀,那并不值得太过痛苦。在生与死之外,尚有其他。 ※ 吉尔菲艾斯与杨威利第二次见面于宇宙历803年6月,距离他们第一次握手相隔6年4个月。距离莱因哈特战死刚满4年。 虽未公开宣称,但人们大多心知肚明,吉尔菲艾斯即将登基称帝,问题仅在时间早晚。 用四年的时间,吉尔菲艾斯凭借其才华,在军中牢牢树立威望,并在四处征战旧帝国的作战中,提拔了一批颇具实力的年青将领。是为军中名符其实、众望所归的最高统帅。 吉尔菲艾斯军,而非罗严克拉姆军。 余下的最大一股叛军,与他使用同一面黄金有翼狮子旗的罗严塔尔军。 与杨的合盟变得势在必行,得到魔术师的帮助,吉尔菲艾斯才有更多把握击败同时拥有近于巧致的攻守才能,并且政略与军事同样杰出的的罗严塔尔,杨威利也同样需要吉尔菲艾斯的承诺。 魔术师所冀望的民主政府已经长出细嫩幼苗,在幼苗长成风雨无惧的参天大树前,需要很多呵护,自治政府需要大量物资以及能带来物资的贸易交换。 费沙,不论以前还是现在,都称得上银河系的经济中枢。 第二次握手,或者叫化敌为友,尽管吉尔菲艾斯从未将杨威利视为仇敌。 在最终决定与杨合盟前,他于深夜时分独自一人来到郊外,银河新帝国未来的皇宫座落处,此时尚一片空旷,野草闲花开遍,十分之清静。 也许因为清静的缘故,头顶的星光,分外明亮,几称绝俗的清丽。走在这样的星夜中,就仿佛沉在一个梦里。 他看着漫天星光,莫名的悲哀。 与杨威利的合盟是大局所需,政治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个理由虽然充分,却并不宜公诸于众。无论如何,在大多数人眼里,杨舰队是杀死莱因哈特,他们前任统帅,黄金有翼狮子旗前任、或者唯一真正主人的凶手。 吉尔菲艾斯虽已是名符其实最高统帅,并展示了与之相衬的才能,但他还未能完全摆脱替代或替身之类的看法,他仍有必要站在红底金边昂首咆哮的黄金狮子旗下。 终于能够彻底摘下这面旗帜,要到六年之后,宇宙历809年,是年新银河帝国顺利完成裁军计划,全面改组内阁,最后一任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渥佛根·米达麦亚也于该年退役。 那时距离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战死于巴米利恩,恰好整整十年。 而此时,才不过四年。吉尔菲艾斯以及忠心于他的属下们,有必要对与杨的合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四年前,有一个人曾固执地选择坚信,莱因哈特是为拒绝撤离伯伦希尔最终战死,尽管他也并不能回答接下来的问题,——如果是拒绝撤离,莱因哈特为什么会拒绝? 而这个问题曾被吉尔菲艾斯以更强硬的态势否认过,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只是来不及而已。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假设,他尚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 那就仿佛是个杀气四伏机关密布的迷宫,不论走向哪条通道,于他而言都太过危险。所以,不如索性连问题都否定掉。 但是,在吉尔菲艾斯军准备与杨合盟之后,在有意策划下,传言开始如火如荼漫延,俨然成为唯一的真相。 当年的巴米利恩会战,不是来不及,莱因哈特本有机会撤离伯伦希尔,可他拒绝了这个机会,为了他的傲气与矜持,他拒绝任何被迫逃命的可能,哪怕因此败亡。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莱因哈特勇敢选择了死亡。 即然如此,杨舰队所谓的凶手也就不那么重要。 那天夜里,吉尔菲艾斯站在长可及膝的草丛中,直到旭日东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