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万佛华侨陵园网上纪念园
文选目录 全部文选 添加文选 添加目录
北京万佛华侨陵园网上纪念园__葛洛永生
北京万佛华侨陵园网上纪念园

最后的日子 —— 怀念父亲葛洛(下)

小夏

  <续前>
  
  
  那次出院回家,爸爸本来说好第二天就开始去公园练气功的,没想到第二天突发高烧,不明不白地连烧了三天,这回真把他烧垮了。我们不得不再次送爸爸去住院。这次是由张锲叔叔亲自联系安排到中日友好医院中医科。
  
  到医院,我们用轮椅推他上楼,他连坐也坐不稳了,却仍坚持对见到的每一位医生护士报以礼貌的微笑,极度虚弱之中,那种尊重他人的态度,那种亲切和蔼的风度,竟然一如往常。
  
  爸爸的新病房在医院主楼十二层。这里的房间还是那么狭小,但光线要比”花园病房”明亮得多。初冬和煦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映得墙壁一片雪自耀眼。凭窗望去,远近高楼鳞次栉比,三环路上车水马龙。再想起花园病房那世外桃源般的幽雅宁静,真觉得是两个世界了。其实从这里可以望到楼下也有一座小花园,回廊曲折,山石错落,格局大致与先前那一处相似,只是凛冽寒风中,枯枝残叶,看不出应有的韵味罢了。爸爸刚入院根本还不能下床,就已经设想着春暖花开时下楼去那里散步、练气功了。我们都说“太好了”,都说“只要等到春天”……
  
  在这里住下以后,爸爸的病主要依靠中医治疗。为了给爸爸找到更多的名医,妈妈托老朋友们帮忙,费了很多周折,竟把打听到的京城乃至外省几大名医都访遍了。她太焦虑,太操劳,自爸爸患病以来不到两个月时间,体重已经掉了十几斤。我开玩笑给她宽心说:“这也应该,就算是你‘还’爸爸这一辈子的吧!”妈妈听了只是苦笑一下,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妈妈是广东台山人,出生于华侨富商家庭。当年她是迎向民族抗战的烽火,取道香港、越南,穿越云贵高原,历尽周折赶赴延安的。她和爸爸曾有完全不同的青少年时代,相逢于延安,却使两个人的命运轨迹自此交汇融合在一起,终生不再分开。
  
  如果把妈妈比作一株柔韧的弱草,我一定要把爸爸比作妈妈身旁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在他们这大半生里,爸爸以他特有的爱心、细心,给了妈妈多少护卫和温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下班回来总是头疼躺在床上,爸爸怕她寂寞烦闷,便经常召集我们几个孩子,围在妈妈床边一起玩纸牌游戏。最常玩儿的是“信不信由你”。我还记得当年情景:爸爸总是举一把牌在脸边,脑袋晃未晃去逗妈妈:“信不信?信不信?”妈妈那么老实,哪里斗得过他,最后往往忍不住笑出声来,“骂”一句“你讨厌!”算作了事。多年来,妈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坎坷和风波,总有爸爸为她抵挡,为她支撑。文革中妈妈那些“检查”稿都是爸爸替她起草的,底稿当时不敢保留,妈妈抄完就销毁了,爸爸曾一再表示惋惜,说“留到将来,是多好的纪念!”妈妈给亲友们的往来书信等也常由爸爸代笔,爸爸十分得意地自称为妈妈的“私人秘书”。我们都嚷嚷说这个秘书太“高级”了,不知该算“几秘”!后来老两口上了年纪,爸爸对妈妈更加体贴入微。每天早上他一定比妈妈先起,煮牛奶,煮麦片粥,忙忙碌碌把香肠、核桃仁和各种茶点摆满一桌,还要准备好妈妈的常规药品,连营养液都打开封口,插好吸管,留待妈妈起来吃,天天如此……爸爸说:“这才叫“老伴儿’嘛!”
  
  这些只是我们平时看得到的。实际上从延安时期到现在,爸爸妈妈相濡以沫,风风雨雨,已经共同走过半个多世纪,他们心中的历史自然更要沉重得多。如今白发苍苍的妈妈在寒风中为爸爸四处奔走,那一番心力交瘁,又岂只为我所说的一个“还”字……
  
  入院时那次高烧,曾把爸爸拖到死亡的边缘,但他凭借顽强的生命力,终究还是一天一天重新“活”过来了,并且开始迸入他患病以来情况最好的一个时期,刚刚能够做到生活自理,他就拒绝了所有孩子的陪护,每天大半时间自己在病房度过,并且基本不再卧床,从早到晚读书,读报,给老朋友们复信,长时间在走廊中散步。他甚至还伏在病房低矮的小茶几上,为家乡出版“县志”,精心修改了一篇序言。
  
  爸爸出生在河南省汝阳县,那里归属洛阳地区。他原名“常玉磐”,“葛洛”是到延安以后另起的名字。我们曾问爸爸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姓氏,是因为好听,还是因为别致?爸爸笑着摇头,他说当初更名只是为了避免家乡亲人受株连,他抱着有关资料书籍仔仔细细查了几天,断定整个汝阳县境没有一户姓“葛”,才这样定下来了。至于单名一个“洛”字,那便是洛阳。爸爸把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老。
  
  故乡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曾经是模糊的。去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听父老乡亲们讲起一些陈年往事,那一片朦胧才开始变得清晰——
  
  当年爸爸出生时,他的亲生母亲因产后感染而不幸早逝,婶娘们抱着刚刚出世的他到处寻讨奶水,才保住了了他幼小的生命。她们告诉我说:“金水银水好找,奶水难求啊,那时可不易!”
  
  后来,爸爸靠着奖学金在县城读书,接着去了延安,一走就是十年,十年音讯全无。家乡亲人们从此生活在“通匪”、“灭门”的恐怖之中,却并无一人、一声抱怨。整整十年,故乡为他求祝平安的香烛始终不灭。年年到了年关,婶娘们还一定要在灶火前燃一张“黄裱纸”,每每看到那纸张随着火焰腾起,便相信他们的亲人在外平安,这样才能放心过年。
  
  爸爸十年以后第一次回到家乡,家乡还处在国共两军“拉锯”地带。他半夜到家叫门,出去应门的婶娘扒着门缝看见“明晃晃月亮地里,来了穿军衣的,骑的高头大马,挎的盒子炮,还带着卫兵”,忙喊“抓人来啦!”吓得一家老小东躲西藏。后来还是听见爸爸自己叫道:“我是玉磬!”全家人呆楞片刻,这才一起涌出去,抢着开大门,慌着迎亲人。他们自己形容:“黑更半夜里,老的少的都顾着喊:玉磬回来啦!玉磬回来啦!喊翻了天哩!”
  
  解放以后,爸爸又多次回到家乡。乡亲们记得最真切的,是三年自然灾害那一次。当时没有粮食。爸爸远道回去,亲人们凑钱到镇上买回“一两”面条下给他吃。他们告诉我说:“你爸啊,他端着那一碗面,拿筷子搅过来,搅过去,吃得好难过啊!”
  
  ……
  
  我从老家回来,曾拿这些听来的故事去问爸爸。爸爸点头一一证实,他的眼中满是泪水。到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爸爸心灵深处的一些东西,懂得了他的焦虑、他的憧憬,懂得了他的情感、他的爱憎。我也真正懂得了“名字”的含义。爸爸,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是人民的儿子,他的根就深深扎在那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中。
  
  如今爸爸再也不能回到故乡去了,他从故乡出来,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年头,为了他的祖国,为了养育他的人民,他“想做许多事情,也做了一些事情”,他还想做更多的事情。谁知道,延安时期的艰苦岁月不能吓倒他,挺进大别山时那场严重的“疟疾”不能摧毁他,解放大西南时高原缺氧的恶劣环境不能拖垮他,朝鲜战场上美国空军的炸弹甚至也不能粉碎他,而他现在却要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和死神作最后的拼争——
  
  体力刚刚开始恢复,爸爸就对我们提起,购买微机时厂家还有份“操作说明书”没印好,现在该去催问催问了;又说那台“针式”打印机噪声太大,晚上使用影响妈妈和妮妮休息,要我们争取折价退掉,换一合“喷墨”式的。这些事他都很着急。一次在走廊上散步聊天,他还向我问起“笔记本式”微机的市价行情,说很想买一台,现在就带到病房来使用。我明自,爸爸是在计算时间,争取时间,现在对他来说,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了。我想,如果爸爸能再有十年时间,甚至哪怕再给他五年六年……三年四年……
  
  我们一天天在心底里向着上天祈祷,上天不知是否果真有知,有情,纷纷扬扬竟洒下那么一场多年不见的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急急密密从楼窗前掠过,把远观近景遮挡得一片朦胧。我想起小时候听老师讲:雪花原本不是雪花,它们从很高很高的高空落下,最初的形态是水,是晶莹剔透的小水滴,严寒把千千万万的水滴凝结成冰花,才有了扑天盖地的大雪。于是我懂了,这漫天飞舞的白雪,原来竟是苍天在落泪——为鞠躬尽瘁的人生,为“老骥伏枥”的忠诚。而我们的好爸爸,他毕竟已经很累很累了……
  
  从十二月中旬开始,爸爸的病情再度恶化。这次是从不明原因的突然腹泄开始,跟着又出现便血。爸爸刚刚恢复起来的体力又一次被摧毁。难道真有所谓命运的“定数”?难道爸爸真的还有那”阴历腊月”的劫难?
  
  《中篇小说选刊》编辑部的同志那时来到北京,他们带了好消息到医院,说《新时期中篇小说名作丛书》已在“首届国家图书奖”初评中入选,最终获奖希望很大。那是爸爸病情恶化时期精神最好的一天了。这些年来,爸爸为“中篇”的发展做了很多踏踏实实的工作,在《丛书》组织编纂过程中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怎能让他不兴奋!后来其他老朋友来医院,他几乎逢人就讲《丛书》评奖入围的事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为此非常感谢“中篇”的同志们,感谢他们在爸爸病情危重的日子里,给他带来这样的鼓舞和欣慰。
  
  “中篇”的同志又带了漳州水仙头来。今年爸爸己重病在床,不能再为大家雕刻水仙,但还是让妈妈把送给他自己的那一些带到医院。暮色苍茫中,爸爸提起精神下床,坐到小沙发上,架好老花镜,用改锥一只一只修刻那些水仙头。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病房里灯光很暗,他要弯下腰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那么辛苦的样子,却说什么也不肯罢手,直至全部做完。那天晚上,爸爸只吃了很凉很凉的半碗稀饭。
  
  元旦到了。往常逢年过节,我们都是带着孩子回“安定门”去看爸爸妈妈,而爸爸每次都自报奋勇担当全家人的“服务员”。他总是兴冲冲张罗洗水果、冲咖啡、切蛋糕,连同杯盘刀叉,一样一样端进客厅,摆满我们面前的小茶几。这个元旦,一家人却要在病房里团聚了。那天爸爸神色显得十分疲惫,尽管依然有说有笑,却不能掩饰他的伤心。已经有多少次、多少次,我们看见爸爸瘦削的背影久久停留在走廊尽头,我们知道他是在朝着家里的方向凭窗眺望。他问过我,也问过姐姐,从这里能不能望到“安定门”家里那栋楼。我们都告诉他看不到,别的楼挡住了,可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宽慰爸爸说,“元旦在中国老百姓的传统习惯上不算什么重大节日,真正过年还得是春节。爸爸,不管是什么情况,春节咱们一定回家过!大不了发烧,回来多打几天吊针就是了。就这么说好了,大年三十我们来接你,好吗?”爸爸微笑点头。
  
  爸爸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肝、肾功能开始出现紊乱,甚至衰竭。医生通知我们,所有抗癌药物全都不得不停用了。我觉得仅有的希望正在一点点失去。
  
  一月十二号那天在医院,弟弟忽然问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见我茫然,他便苦笑一下说出:“阴历腊月初一。”真的进入腊月了。
  
  那些天弟弟偶然结识了一位佛家的“居士”,抑郁中便请他也为爸爸作一占卜。居士要弟弟随意报上个数字来,弟弟张口说出“7”。居士瞪大眼睛看了看他,要他重新再报一次试试。弟弟真的想了一下, 但他想来想去还是“7”。于是居士肯定地说出:“最迟阳历一月二十号”。弟弟告诉我时,我大叫:“哪至于啊?!不至于的!”
  
  我又去问了盼盼,问她觉得爷爷是不是己经很危险。她迟迟疑疑地回答我说:“没什么事吧……”。我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我不知道应该宽慰,还是应该惶然。
  
  十六号晚上我和弟弟到医院看爸爸时,他说话声音有些含混,很吃力地说,还是说不大清。劝他吃饭,他己坐不起来,我们去扶他时,感觉到手上很沉重,他自己已经使不上一点力气了。那天晚上爸爸吃了半碗稀饭,便吃不进了。我说:“爸爸,为了我再吃两口吧?!”他立即应允,果然又吃下两口。我得寸进尺请求爸爸再为弟弟也吃两口,他用力挺起身子,真的决心要吃,我们看他实在太难受,才连忙作罢。没想到,那就是爸爸在这人间吃的最后一餐饭了。
  
  十七号一天,爸爸讲话更加困难,一点儿饭也没吃,但他仍然坚持吃医院送来的中药。医院的药总是煎得剂量过大,爸爸用吸管喝,吸几口就要停下来喘息。我们在旁边说:“爸爸,实在难受就算了。”他不应声,一直把那一大杯药吸到最后一滴。听着杯底发出的空响,我心里真象刀搅一般。我知道爸爸根本不相信吃药还能再起什么作用,他是要给孩子们留下最后的榜样,让我们学会坚强!
  
  那天晚上妈妈到医院时,看到爸爸的情况,她第一次忍不住,当着爸爸的面哭了。
  
  十八号是最后的日子。早上我一进病房,就感觉爸爸情况愈加不好,他的呼吸很困难,很吃力,话基本上已完全说不出了。我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那一天爸爸时睡时醒,滴水未进,我们怕他长时间躺着难受,试着扶他起来倚在我身上,半躺半靠的,换换姿式。我紧紧搂着爸爸,让他温热的额头靠在我脸颊上,四十年骨肉深情一时涌上心头。
  
  听妈妈说,五二年我在重庆出生时,爸爸正在朝鲜前线。他回来时,妈妈在窗口抱着我举给他看,那是爸爸第一眼见到我,他当时的印象就是:“那么胖啊!连鼻子都看不见了。”那以后不久,爸爸妈妈一起调到北京工作。离开部队的时候,他们按照当时“供给制”的规定,连身上穿的棉衣都脱下来交公,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是向陈荒煤伯伯和张昕阿姨夫妇借来五十元钱,才给全家人做了棉衣。
  
  生活这般清贫,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却没有留下多深的印象。我们的童年依然是欢乐的童年——忘不了一个又一个明媚的春日,爸爸带我们去护城河边种蓖麻,种葵花,我们无忧无虑的欢笑荡漾在小河边、阳光下;忘不了一个又一个温馨和睦的周末,爸爸召集我们七嘴八舌一起订“食谱”,他亲自下厨掌勺,把粗茶淡饭做得色香味俱全,引得我们雀跃欢呼;忘不了一个又一个节日夜晚,爸爸妈妈带我们步行去天安门广场看礼花,我们总是争先恐后骑到爸爸肩上,他就那样轮番扛着我们,高高兴兴大步前行!我们在那些年代里,完全不知道爸爸妈妈曾经咽下了怎样的艰难,直到后来慢慢长大,自己为人父母,才真正懂得了他们的一片父母心。
  
  爸爸爱我们至深,我们却曾在爸爸精神最苦闷的时候伤过他的心——文革初期,“运动”首先冲击到文艺界,爸爸属于最早一批被“揪出来”的“黑帮”,白天黑夜挨批斗。我们那时还小,宣布要和爸爸“划清界限,横下一条心,不给爸爸做饭吃,不帮爸爸洗衣服,整整一年半时间里,没有一个孩子叫过一声“爸爸”……全家每一个孩子至今都还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忘记,爸爸的一头黑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开始变得斑白的!
  
  后来我到武汉当兵时,爸爸专程从咸宁干校赶来看我,短短一天时间里,他先带我参观了“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然后我们就在江边散步。阵阵江风中,我望着爸爸,见他脸晒得黝黑,白发又增添了许多,不禁提起当初,心里十分难过,很想对爸爸说一声“对不起”。爸爸遥望万古长江浩荡东去,若有所思的样子,根本不肯再提那些事情。他只是慈爱地一再对我说:“爸爸知道。爸爸知道。爸爸怎么会不明白呢……”
  
  在爸爸身边一天天成长,爸爸最早教会我们的,就是爱祖国,爱人民。他要我们专注事业,奋发进取;他要我们多读好书,充实自己;他要我们爱憎分明,敢讲真话;他要我们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还记得小时候曾听爸爸唱歌,他总是重复地唱那两句:“嘿——我们在火里不怕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爸爸铿镪有力的歌声把一种形容不出的、伟大的人格力量深深烙刻在我心底,它将支持我的一生。
  
  都说“往事如烟”,此刻才知道如烟往事有时也会变得那么沉重!我紧紧抱住爸爸,亲吻着爸爸鬓边的丝丝白发,心里已经痛得快要不能支撑。
  
  那天从早上到下午,爸爸一直急着想说什么,我们趴在他嘴边努力去听,才听出他是在唤“冯牧……”,忙问:“是叫冯牧伯伯来吗?”爸爸吃力地点头,他从被子下面很费劲地抽出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含混而又急切地对我们说:“两个人,两个人……马上来……”我们不知道爸爸还想见谁,我想到几个叔叔伯伯们的名字念给他听,念到束沛德叔叔,爸爸微微点头,但他仍在着急地努力唤一个名字,我们实在猜不出来了。
  
  情急之中,我想到“写”的办法,拿了笔来放在爸爸手里,他拼尽全身的气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握住。笔,爸爸握了一辈子的笔,爸爸如今再也不能握住它了!他艰难地把右手挪到眼前,目光中满是惊骇,好象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爸爸精神上的震憾。如果说爸爸在最后曾有过什么“痛苦”的话,那就是这一刻。
  
  得知冯牧伯伯那段时间身体很不好,我们实在没有忍心告诉他。找到束沛德叔叔时天色已经很晚,他说第二天一早就赶来医院。
  
  我们至今不知道爸爸垂危之际唤着的另外一个名字,究竟是谁。我们至今不知道爸爸最后急着要向老朋友们交代的,究竟是什么心事……爸爸,你在病床上那些沉默的时光里到底都想到一些什么?你缱绻不能放下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们是否能有一天知你所思、所虑,还你所愿、所期呢?!
  
  那天下午,医生正式开出“病危通知书”。
  
  那天下午,盼盼低着头轻声对我说:“妈妈,爷爷可能真的是不行了。”
  
  那天下午,爸爸急着把“儿媳妇”唤到医院,用吃力的表情,用艰难的手势,托付她,往后替他好好照顾妈妈。爸爸自己已经知道行将不远……
  
  晚上,全家凡在北京的孩子都赶到医院去看了爸爸。爸爸虽然呼吸越发困难,基本上已靠吸氧,但神态还是很安祥。他的头脑非常非常清楚,那么多孩子围在床前,他慈爱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哪个女儿或孙子还没到,就张口吃力地唤他们的名字。他连孩子们平时有些什么小隔阂都记得,执意要看到一切矛盾当着他的面完全化解,才肯安心。
  
  说好这一夜由我和姐姐陪爸爸的,已经八点来钟了,我们催着大家暂时先回去,好让爸爸也休息体息。
  
  这时候,我无意中回头,却看见爸爸缓缓抬起扎着吊针的左手,轻轻放在弟弟扶着床沿的一双手上。弟弟一句话也没说,俯身用额头紧紧抵住爸爸的手……
  
  弟弟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在姐弟中排行又最小,从他幼小时起,爸爸对他的疼爱就格外多些。全家人至今都还记得,弟弟从小酷爱汽车,他儿时的玩具几乎全是汽车,爸爸那时候一有空就把弟弟抱在腿上,给他讲“小汽车逛公园”的故事,说是“小卧车刚刚买好门票,就看见他的好朋友吉普车也开过来了”什么什么的。那是爸爸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弟弟缠着爸爸总也听不够,而爸爸每次都会“变”出新的内容,真弄成了“系列”。如今弟弟已经在自己的公司里有了自己的车,是他亲自驾车从花园病房接爸爸回家,又把爸爸送来中日医院。恍然三十多年过去,爸爸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坐上儿子的车,他心中是怎样一番酸甜苦辣,却始终没有流露过。他曾只是说,等病情转好一些,一定要和儿子一起到处走走,他要亲眼看看他们的企业,看看他们新建的工程,看看他们充满艰辛与希望的崭新的事业。谁知道爸爸连这样小小的愿望也再不能实现!
  
  我看见弟弟终于从爸爸手上抬起头时,那么坚强的孩子,竟已是泪流满面。
  
  爸爸最后慢慢转过头,吃力地从被子下面抽出右手去握妈妈的手。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定定地望着妈妈,久久不肯移开。
  
  我想起短短一年半以前,我们在“文彩阁”为爸爸妈妈庆祝“金婚”,他们的老朋友古元伯伯夫妇、曲波叔叔夫妇都赶来参加。那是多么欢乐的一晚!画家古元伯伯是爸爸妈妈的“介绍人”,也是当年他们婚礼上的“证婚人”。这次他特意带来一幅水粉画以示庆贺——画的是宝塔山下,延河岸边,走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小人儿”。伯伯风趣地比划着告诉我们:“这个是你们的爸爸,那个是你们的妈妈。妈妈正在对爸爸说:我要是嫁给你,你将来可得陪我回娘家!”爸爸开怀大笑,大家笑成一片。那笑声消逝在远去的梦境中……
  
  我不知道爸爸是否也记起了那天的笑声,我却从心里知道,爸爸此刻只要还能说出一个字,他一定会再唤那一声“蓝”!但他实在已经唤不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从爸爸眼角涌出,悄然滑过他鬓角间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一直滴落在枕巾上……
  
  大家离开以后,我和姐姐打开床头灯,关掉屋顶的大灯,劝爸爸好好睡一会儿。我们不约而同地察觉到,这天晚上整栋病房大楼不知为什么格外安静,不到九点,护士已在走廊上催促各房间熄灯,以往一切喧嚣都悄然终止了。
  
  张锲叔叔和爱人九点钟左右来医院看望。那时爸爸已恢复平静,他睁开眼晴一直望着张锲叔叔夫妇。我在旁边俯身对他说:“爸爸,你今天太累了,什么也不要再问再想,就放心养病好么?让他们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好么?”爸爸闭了一下眼睛表示说“好”,然后一直目送他们出门。张锲叔叔又去嘱托了医生、护士,还跟我们说好,万一有事,不管几点钟,一定要打电话叫他,这才离去。爸爸确实已经很累很累,他几乎是立即就睡着了。
  
  那一晚我和姐姐隔几分钟数一次爸爸的脉膊。十点钟,脉膊跳得很好。十一点,虽然快一点,但也还算平稳有力。眼看着钟表走过了零点,爸爸还在安稳的睡梦中,我们稍稍松了一口气。已经是十九号了,离“居士”预测的“二十号”还有一天。看爸爸情况还好,或许不会有事?或许居士说得不准?!
  
  差不多十二点半钟的时候,情况突然变化,爸爸呼吸异常困难起来,还出现了大的间歇。他的神志直到这时才真正昏迷了。姐姐跑去喊医生护士,我赶忙给弟弟拨电话。医生护士忙进忙出,然后告诉我们:“已经不行了”。
  
  一霎间,我想到必须救爸爸,束手无策之中,却发现自己是那样的、那样的无能!姐姐拿了病危通知书去楼下门卫那里接弟弟他们,医护人员也都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爸爸和我。我俯在爸爸耳边一遍又一遍对他说:“爸爸,弟弟他们已经在路上,你一定要等他们啊!”周围太静太静了,静得毫无道理,静得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感觉很奇怪,很陌生,好象是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声音。
  
  爸爸再也没有苏醒。有两次,他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隔了很久却又顽强地恢复过来,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弱了。那两次呼吸停止的时候,爸爸都微微睁开眼睛,这让我非常心慌,每一次我都赶快将爸爸的眼帘抚下——我不要爸爸临终却不能瞑目!
  
  弟弟他们到底没有赶上送爸爸。妈妈是吃了安眠药睡的,大家没有喊她,她也没有在最后看到爸爸一眼。也许爸爸是疲劳得再也不能支撑,也许爸爸是不愿给妈妈和弟弟再一次诀别的痛苦……他到底还是先一步静静地去了。当时表针指在一时零七分。
  
  最后停止呼吸的一刹那,爸爸猛然睁开双眼!这次睁得很大很大,那目光清澈明亮,决不焕散,炯炯地笔直向上望去,仿佛一下射穿了所有的楼板,射穿了浓厚的夜幕,射得很远很远,一直射向他终生倾爱的灿烂星空,射向浩翰无边的茫茫宇宙……
  
  爸爸,你终究还是不能瞑目!
  
  到底为了什么呢?
  
  到底为了什么呢?!
  
  到底为了什么呢……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天正是“腊八”,是佛家纪念佛祖释迦牟尼“修身成佛”的重大节日。那一夜我们在病房中感觉静得出奇,静得怪异,而世界各地许多寺庙里,同时都在举行隆重的佛事活动 —— 一座座金钟彻夜长鸣,无数支香烛辉映太空,虔诚的佛教徒们正通宵达旦诵读经文,念求在天佛祖,普渡芸芸众生……
  
  如果事先知道这么多,那一刻也许会有些奇奇怪怪不一样的心情,然而不知道,也就什么异样都没有。在弟弟他们终于赶到之前,我只是一直站在爸爸床前,把爸爸的两只手紧紧焐在自己手中,生怕爸爸的手会失去以往的温暖,在弟弟他们赶来的时候,让他们难过。几个月来一切疲劳集中在那一刻一起袭来,仿佛挤干了我,抽空了我,把我变成一副无知无觉的躯壳。而我居然还有思想!我还能大彻大悟地想到:死亡原来并不可怕,只要能去得象这样宁静,这样从容,这样庄严,这样坦荡!
  
  我们最后离开那间空空的病房时,弟弟把屋角摆放的一盆鲜花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带回家。花是弟弟买给爸爸的,很贵,但只有这一次、爸爸没有批评儿子“大手大脚乱花饯”,他真的太喜欢那花了。他告诉我们,花名叫作“热带兰”。我从没见过这种奇异的花——独独一枝细茎倚着铁丝弯成的框架高高挑起,枝头两三枚经久不败的花朵,各自展开四五片深藕荷色的花瓣,衬着雪白的墙壁,清纯夺目,典雅超俗。中日医院病房管理很严,原本是不许摆花的,但却为这盆“热带兰”破了例,就因为它实在太美好,大家实在太爱它。爸爸在后来病情危重的那段时间里,每天躺着打七、八个小时,甚至十余个小时的吊针,睁眼便是面对这花。它一直无声无息挺立在病房一角,给爸爸以寄托,给爸爸以宽慰,陪伴爸爸度过了最后的日日夜夜。或许它是专程来这人间迎侯爸爸的吧?它默默护卫着爸爸,安祥去到另一个永恒的世界。
  
  所有后事,我们都按爸爸的嘱托去办。最后去送爸爸那天,医院的小告别厅里没有任何仪式,没有横幅,没有遗象,没有花圈,也没有哀乐,空旷之中,只有沉寂,只有肃穆。爸爸身下和盖单上,洒满了鲜花花瓣,在他头前,摆放着唯一一只花篮,那是弟弟早一天去花店,代妈妈和全家的孩子们订做的。花店曾询问挽联是否按常规写上“千古”,弟弟当即拒绝。他想了一下说:“写‘永生’吧。”
  
  回单位上了几天班,再回“安定门”时,已是除夕。妈妈恰巧被姐姐、弟弟和弟妹拉去街上散心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我一进门,最先看到的是迎面小茶几上,满盆水仙已经盛开。洁白的小花成团成簇,如云如雪,我越看越觉得它们象在诉说着什么。淡淡的花香飘满家中每一个角落,我知道那就是爸爸的爱。爸爸自己没有等到春天,他却记得把春天留给了我们。我们曾经盼这春天,盼得那么苦、那么苦,而春天到底还是来得太迟、太迟了。
  
  爸爸已经走了——带着他不尽的深情和眷恋,带着他未了的缺憾和挂牵。多少新朋老友怨他去得太早、大匆忙,为他呼出“苍天不公”!我却不敢抱怨苍天。想到苍天,就会想起病房窗前那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心底里总觉得苍天还是有情、有泪。或许是九天之上另有重任、另有相约?所以要他早去,于是他竟早去,走在静穆的“腊八”之夜,走在那香烛飘渺的轻烟里,走在那钟呜缭远的余音中……
  
  从阵阵幽香中抬起头来,友人书赠爸爸的一对条幅赫然入目: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好护花
  
  
  
  对面墙上,是爸爸亲手镶嵌在镜框中的、冰心老人赠他的一幅题字:
  
  爱在左,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迷漫。使得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挥,也不是悲凉!
  
  
  
  这题字,这条幅,都曾为爸爸所珍爱。如今爸爸去了,它们留在这里,印证爸爸的一生,告知爸爸的归宿……
  
  几个月时光恍如一场梦魇,爸爸现在在他的书房里安息。微机厂家闻讯己将那份新印好的“电脑操作说明书”连同鲜花一起送来,是弟弟把它端端正正供奉在爸爸灵前。弟弟还在爸爸身边摆放了用他故乡山泉酿造的杜康酒,清醇的酒浆斟出一杯在精巧的铜制小酒盅里,近旁仍是那情深意重的“热带兰”。
  
  站在爸爸面前,却不敢抬头去看他,所有的“坚强”好象都在一点点溶化。我禁不住俯下身,脸轻轻贴在爸爸永久栖身的红木匣上。我对爸爸说:“爸爸,过年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说好了今天接你回家的!爸爸,大家都想你,你回来吧……”
  
  冥冥之中,爸爸真的向我急急走来——还是那微微架起的肩膀,还是那强健挺拔的身躯,还是那弹跃有力的步伐,还是那和蔼亲切的笑容。我听见他若远若近的声音:“爸爸知道。爸爸知道。爸爸怎么会不明白呢”……
  
  那只花篮还摆放在爸爸灵前,盼盼和妮妮每天清晨都会去浇阳台上爷爷所有的花,她们也浇这只花蓝,于是篮里的花至今仍在盛开。鲜花丛中还是那洁白的挽联,挽联上还是那浓黑的墨迹。我用我的心一字一字读出——
  
  葛洛永生
  
  
  
  完稿:一九九四年四月五日
  (爸爸74周年诞辰,并清明)
  
  
  
  
原文 发表于《中篇小说选刊》1994年第4期  浏览:1678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4/29 20:05:56

新增文选
最新文选Top 20
小夏最后的日子 —— 怀念父亲葛洛(下)(收藏于2004/4/29 20:05:56
小夏最后的日子 —— 怀念父亲葛洛(上)(收藏于2004/4/29 20:00:36
胡士华难忘葛洛(收藏于2004/4/28 20:23:10
姬业成悼葛洛(收藏于2004/4/28 19:29:01
张健行纪念葛洛同志(收藏于2004/4/28 0:48:41
韩 黎哭葛洛(收藏于2004/4/24 18:51:47
黄 飞衷肠哀哀悼葛洛(收藏于2004/4/24 17:47:41
王真光葛洛同志,你走好……(收藏于2004/4/24 16:41:55
高洪波葛洛先生二三事(收藏于2004/4/24 11:40:22
江曾培长松自是拔俗姿——悼葛洛同志(收藏于2004/4/23 21:35:01
1/2页 1 2 向后>>


访问排行Top 20
臧克家生死道情——痛悼老友葛洛同志(访问2727次)
李清泉心灵的回声——追念葛洛(访问2563次)
韩作荣怀念葛洛先生(访问2073次)
曲 波澳洲遥祭洛兄(访问1859次)
张健行纪念葛洛同志(访问1838次)
江曾培长松自是拔俗姿——悼葛洛同志(访问1699次)
小夏最后的日子 —— 怀念父亲葛洛(下)(访问1679次)
韩 黎哭葛洛(访问1635次)
姬业成悼葛洛(访问1594次)
高洪波葛洛先生二三事(访问1559次)
1/2页 1 2 向后>>
文选评论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9/5 10:25:26
焦留政文选评论(评论于2011/5/7 10:34:24
焦留政小夏(评论于2010/5/5 23:08:37
焦留政文选评论(评论于2010/5/5 22:31:44
焦留政葛洛你好(评论于2010/5/5 22:20:40

注册|登录|帮助|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