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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万佛华侨陵园网上纪念园__葛洛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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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回声——追念葛洛

李清泉

  
                    一
  
    大概去年四五月间,我到安定门宿舍去给王朝垠送篇稿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说顺便去看看葛洛吧,王朝垠陪着我去了。年老了,距离远了,昔日朝夕相处,如今成了难得一见的稀客,葛洛高兴地又端茶、又端酒菜地忙碌。忽然谈起前不久和曹蓝在文采阁举行了金婚式,说是还拍了录像。这在我们生活中还是新鲜事,很想见识见识,我表示想看一眼,自然也便放录像看了一眼,很为他们有如此浓厚的家庭生活兴致而欣喜。
  
    九月,作家协会的老老少少,齐集在机关检查身体,离退休的也去了,熙熙攘攘,打破了机关的清冷,眼下机关大概也难得这样有号召力的事情了。没过几天,听邻居告我,葛洛检查出肺癌,而且扩散得已很严重。心里立刻一沉,办过喜事的笑眼还睁着呢,而听邻居转告医生的口气,似乎只能拖到新年前后,便要办丧事了,真是人生无常!
  
    就算年老腿脚不便吧,论关系打个电话以示关心是应当的。正因为是癌症而不是别的,使我顾虑重重,未敢造次。因为发现这种病之后,常有各种不同的处理方式,确有怕加重病情、向患者封锁保密的,漏了口风,,岂不罪过。这癌症就象贼,潜行体内,繁衍得十分疯狂,却又了无声息,无影无踪。一旦查出了它,它就变成叫你无可奈何无法制服的强盗,行凶作歹,劫夺一切。面对着这样的蝥贼和强盗,除了当事者自身的洞明、宽解,岂是别人的几句安慰能济于事的。
  
    到了国庆节,因为有个节日问好的由头,我催促自己拨通电话,哪知种种犹疑顾虑,电话一通全然白费心机。先是曹蓝告我他患了肺癌,孩子联系了肿瘤医院,因为难得有病床空出,所以便搬进去了。这两天他请假回家过节,明天便回医院。既不封锁,话语又很平静安详,没有临危临难的语意和情态。待葛洛说话时,我问他情绪是否稳定,务必要开朗和乐观,精神是可以在正反两方都发挥作用的,千万不要背包袱。他笑呵呵地连声回答,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还向我举例:“你看古元,多少年的癌症,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古元是他长期的好友,过从甚密,古元的情况,当然是他身边一个活的实证,断无虚言。我听后也十分仰赖和安心,但愿他和古元一样化险为夷!
  
    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情恶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由肿瘤医院又转移到中日友好医院,等我打电话问葛洛的住房号时,曹蓝犹疑,她说你年纪那么大了,路又那么远,由于我坚持,最后才不得不告诉我房号。
  
    我老伴也要一起去,她自身也是个病号,要避开她上医院、打针、服药等等,还须避开她精神欠佳的时候,因而迁延复迁延。等到去医院探视时,葛洛朝窗侧卧,在打吊针。我喊了一声,他才略略转动身子,贴着毯子的手,往前移动了一点点,我赶紧伸手过去握着,连最不费力的眼睛也迟滞了,想说话,嗫嚅着说出几个字音就没力气说下去了,还微微听出有痰的臃塞声。起几次头说话,最终也未说出一句完整话,看他太累,干脆不许他说了。后悔来晚了,站立床侧不免愁容戚戚。想想这个局面,对于病人也是负担,不宜久留,便退出来了,心里不断萦回着往昔岁月的情景。
  
    几日后曹蓝电话中说:“葛洛走了!”就象那支出名的《回声》合唱,各个声域接应着不断传出:“走了!走了!走了!……”由近及远,进入冥漠……
  
                    二
  
    葛洛比我早几个月到延安,他是先入的“抗大”。我从贵州出山的时候,本是寻求去延安的路子,在尚无头绪的时候,却毫无困难地获得去“晋察冀”的机遇,在那里干了不到一年。由于难以对延安的诱惑断念,得到政治部舒同主任的同意,终于如愿。
  
    到延安就直奔“鲁艺”,进“鲁艺”就和葛洛一个窑洞,这是1938年冬我们最初相见,半个多世纪以来,革命进程中有过多少聚散,有过多少悲欢离合,我和葛洛多次散而复聚,这次分散却是阴阳两界,他乘鹤而去,飞赴幽冥。
  
    且说我们那个窑洞的八九人中,有广西、有山东、有江浙、有河北,有来自曼谷的归侨,我是江西,葛洛是河南,这才真叫四方杂处,若不是一个共同目标的吸引,怎么会凑在一个窑洞里,这又是多么可贵。
  
    延安被称为歌唱的城 ,其实不确。延安城太小,经过几次日机轰炸,瓦砾遍地,延安的歌声漫山遍野,而不在城里。因为十分开怀,自吟自唱,山上河边,无处不唱,凡有或大或小的的群集,更是此起彼伏地比着唱。若有不唱,便齐声起哄,叫做“拉歌”。延安就象开了锅一样,有烧不完的燃料,使它沸沸扬扬。但我要说,象葛洛那样缺乏形诸于外的热情的人太少了,他太内在、太持重、太严谨,连话都少,更不必说唱。1940年以后,唱歌之风零落了,交谊舞渐兴,唱歌跳舞“鲁艺”自然是条件优越,但是舞场上也仍然没有葛洛的踪影。
  
    文学系第一期听说不满二十人,三个月便分发前方了。我们是第二期,从1938年冬到1940年夏,学习时间长了许多倍;校址从北门外迁到桥儿沟,学习条件也有很大改善。我们这一期是文学系的最盛时期,一度多到六七十人。不断进进出出,最大一次是调人到“晋察冀”去建立华北联大,光文学系就走了三四十,迁到桥儿沟就剩下二十来人了。
  
    在北门外时,年龄比我大的不少,到了桥儿沟大概除了贾芝就数我了。那时大抵凭着外貌和感觉,都觉得葛洛不小,实际他比我小两岁,好几个我都觉得比葛洛小,实际上不一定。葛洛到延安是十八,比他再小的虽有也少,因为去延安总须有些觉悟和独立生活的能力。系里有几位当时被目为“骑士”的同志,常常在窑洞里扬臂高呼:“打酒来吧!杯在哪里?”其实这在现实生活里也很容易说出的,但却是颇耐吟味的诗句,忘了是从哪位名诗人的诗中摘引的。八个字豪情满溢,也显出呼喝者的恣纵。若有谁在此时插上一句:“谁有本事喝上一两试试。”虽是实情,却未免大煞风景,破坏情绪。葛洛决不会跟随“骑士”们呼喝。也不泼冷水,他只会静静地莞尔一笑。如今我早已成酒徒,经常打酒寻杯,这两句诗却早到九霄云外了,因为早没有诗,已经散文化了。
  
    一度是文学系同学,后来转到“文抗”去了的魏伯、葛洛和我,关系不错,称得上朋友。延安时候的朋友,也仅仅比一般同志更多一点理解、信赖和相投,延安社会单纯,产生不了广泛的内涵。记得十年前魏伯也因癌症病逝,追随灵车之后,从人民医院送到八宝山,除家属外也就我和葛洛。
  
    记得有一回葛洛翻看了我的日记,他在那页日记眉额上写下他看了,很不应当,向我道歉。当时的情况是窑洞里那么多人,仅有一张方桌,桌面下有块隔板,是大家搁东西的地方,有人怕别人看的东西就藏在枕头底下,我连日记也放搁板上,东西堆得多难免误翻误看,即便好奇心驱使,看一眼也无伤大雅。这件事我之所以能够记得,不是因为我的日记被人看了,而是因为他郑重其事地在我日记上写下的自责,我格外感到他为人的真诚。
  
    文学系学习结束,贾芝、杨思仲、葛洛、林蓝、陈寒梅、夏蕾和我等人入文学研究室,并立即分别到部队和农村深入生活。那次下去的四个人,回来后除葛洛有结实的创作收获外,其余的人,在当时和以后似乎都没有关于那次生活的创作表现。
  
    我在文研室的一次生活会上,和孔厥发生了冲突,我难以忍受他对我的侮辱,举起坐凳砸了过去。这样突发的暴烈行为,引起慌乱,只好散会收场。因为他完全不是正当的批评,而是含沙射影,尖酸刁钻的攻击方式,使我激动战粟不已,决心脱离文研室。
  
    当时除葛洛一人板着脸向我作严厉批评,别人好象都有点回避,周扬同志相遇时,也只问问最近情绪如何。后来阅历渐深,火气渐消,反而觉得葛洛批评的可贵。
  
                    三
  
    葛洛的创作,就我所知,有《我的主家》、《风波》、《卫生组长》。即使还有别的,我估量为数也不会很多。葛洛的这几篇作品,都是他在延安乡下当副乡长期间的生活体验和认识,现在来进行具体分析已无可能,但有几个突出点是至今难忘的:第一,他笔下的农民,既有新天地阳光照耀下的觉醒,又有陕北农民的地域特色。早就有农民进入文学,但这是进入文学的新农民,葛洛是较早几个写新农民的的作者之一。而且还须指出,他笔下的农民没有填充知识分子情调和行为;第二,毛主席召开的文艺座谈会是1942年,铅印发行《讲话》大约在一年之后,葛洛这几篇小说先后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时间约在《讲话》发表之前,由于毛主席不止一次到“鲁艺”作文艺讲演,由于“鲁艺”的教学方针教学实践遵循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导,而葛洛又在老老实实地身体力行,所以他的创作没有抵触,与《讲话》主旨相符便毫不足奇;第三,葛洛的作品很少用词藻去彩绘,也不作单独的场景描写,而是紧贴着人物,语言简练素朴,风格就象黄土地一样诚实无欺。
  
    我在周扬同志主编、却在国统区印刷发行的刊物——《文艺战线》上,读到过1939年一期的也是写陕北农民的小说,题目忘记了,作者是野蕻,是文学系一期的同学,小说摆在刊物的头条位置。文字俊秀,生活画面的色彩也很招人,写得也有韵致,应算人才难得。若与葛洛作品相较,外观上属于不同类型,也可以说有些优势,但作品内涵上的深度和人物的厚度,却比葛洛略差一筹。
  
    我只是就我看过的葛洛作品,谈点留存至今的笼统印象,无意于把他当成作家认真评价。我们这些人,手中固然有一枝笔,但这枝笔既不独立自在,也不高于一切,在人生的长征中,经常会遇到多种多样的具体矛盾:比如在缺吃的时候,你拿笔还是拿锄头?在缺穿的时候,你去不去摇纺车纺线线?到了战场上,是不是要端上沉重的枪?八路军一般都不许拿笔的人上火线,但游击战争中又哪能严格地分得清前后方?就拿葛洛当副乡长来说,虽说是为创作而去生活,但首先他得深入群众,竭尽副乡长职责。在矛盾面前,毫无疑问,我们都是把民族利益、人民利益、党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十分自觉,毫不犹疑。就说当编辑吧,葛洛是五十年代《人民文学》的副主编,都到八十年代了,仍然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而且就在这个岗位上,终结了自己的编辑生涯。主持了长期的刊物编辑工作,取得高级专业职称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1982年首次布置职称评定的时候,由于名额限制得很少,考虑有些业务上强、又有作为的年轻同志会被堵塞,因此葛洛和我都自动放弃参加评定职称。以后又再一次进行不作名额限制的职称评定,在这样名正言顺的事情上,我们都不愿启齿、不愿伸手索取。因此徒有编辑家之名而实不至。葛洛不追名逐利,更耻于伸手索取和不顾脸面的钻营,我甚至觉得从这个角度谈他,都有点降低档次。
  
                    四
  
    大概流年不利吧,怎么第四季度以来,这么多熟人接二连三弃世而去。我去年末在给外地朋友写信时很有感慨,并告诉他“鲁艺”又有哪几位辞世走了。还告诉他葛洛患了肺癌,病情沉重。过去在一起时,他们并不投合,可是他复信时却单说葛洛是个好人。老战友之间称赏的好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有一些特定的意味。原来很不投合的人的称赏,更是难得更有意义。
  
    由于葛洛遗嘱“不发讣告,不印发生平事迹,不举行告别式和任何悼念活动”,所以我几乎被拒绝。在医院简单的停灵间,不断有去告别的人。因为葛洛摒弃一切,无法打个电话报名送花圈,所以选购了一束鲜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用鲜花表示情谊和怀念。
  
    葛洛象是睡去了,生怕惊醒他似的,我悄悄地将鲜花置于他身边。
  
    葛洛的遗嘱还说:“骨灰不长久保留,可用简便方式抛撒在中华大地上,使我回归大自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找一个地方,把骨灰埋下,上面种一棵松柏或泡桐,让我的生命转化成枝叶繁茂的树木,继续挺立在大地上。”我和葛洛相处日久,无论工作和生活,我都只感觉到他十分严谨、匆忙,既便闲时漫步庭檐,也是心事重重,无轻松感。唯独这份遗嘱教我产生了异常的新感受,他显得十分澹泊,十分潇洒,十分从容不迫。而这是他面对着死亡的时候,我不免为之一惊又为之一叹!
  
    我向葛洛三鞠躬之后久久凝视着遗容,他的脸型、肤色、形体,除了岁月的磨损,没有突出变化,从延安窑洞的第一眼到现在,其间我们经过多少巨大的历史震荡;我们在惊涛骇浪中,曾几度沉浮;他身上留下多少我往昔的旧事……我凝视着不忍离去,好象我不仅仅是离开他,我失去的太多太多……
  
  
  
原文 发表于《中国作家》1994年第3期  浏览:2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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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9/5 10:25:26
焦留政文选评论(评论于2011/5/7 10:34:24
焦留政小夏(评论于2010/5/5 23:08:37
焦留政文选评论(评论于2010/5/5 22:31:44
焦留政葛洛你好(评论于2010/5/5 22: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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