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洛先生两个月前从医院回家,静静地在刚学会的电脑上打下了几行文字:“不发讣告,不印发生平事迹,不举行告别式和任何悼念活动……骨灰不长久保留,可用简便方式抛撒在中华大地上,使我回归大自然。”打完这几行字,存盘。随后他飘然而去,走完了自己平凡而又绚灿的一生。 一个老作家的最后一段文字,竟如此平静、洒脱,非对人生有大彻悟者,断不能为。或曰:这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生命态度,悟透了生生死死,参破了恩恩怨怨,一句“使我回归大自然”,顶得上千万句豪壮的遗嘱。 这就是葛洛的风格。 葛洛先生去世,给许多人以莫大的震撼。去年九月份体检,在作协的简易楼上我陪他几处转悠,一点也没有凶险的症兆,孰料几百号人的普查身体,独独葛洛被示警,继而住院,继而治疗,再往后就出现了文前的一幕:在电脑上敲打出回归大自然的遗言。 葛洛本是长寿之相,他精干利索,身体丝毫不见发胖或颟顸的迹象,七十好几的人,永远给人一种朝气勃勃的感觉,好象岁月之手的抚摩,对葛洛不起任何作用,除了头发略显银白之外。 可见寿相有时是一种假象。常常生病住院的人,或者是经常大惊小怪遍体不适的人,其实倒是地道的智者,他知道恰到好处地疗养,更懂得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疼自己,别人都靠不住,所以他的叫苦带有几分心理兼生理治疗的性质,于是在这种“示弱”中健康旺盛地活下去。 葛洛鲜有这样的示弱,或许他无弱可示,要么就是不屑一示。 认识葛洛先生是在七十年代末期,最早是远观,以一位后生晚辈景仰的目光。继而参加四次文代会的大会简报组,葛洛直接领导指挥我们的操作,聆听过他几次简明扼要的讲话。会议完毕,各奔东西,对于他依然是远观,不过这远观中多了几分亲切,毕竟面对面谈过话,或者说有过“交流”。 真正接触是在十年之后的1988年。我由《文艺报》调作协办公厅,成为一名“大秘书”,整日里接触的,除了上传下达的公文,再就是作协机关的头头脑脑了。葛洛是书记处书记,便常常碰面,一齐开会,对文坛现状的分析、作家职称的评定、以及年度工作规划的审定、什么会该开什么会不该开的诸多问题,搅在一处议论,听葛洛发言,常感到他直率坦诚,一口纯朴的河南方言,以很快的频率脱口而出,内中又饱含着长者的睿智,行政组织者的严谨,你只好佩服。 葛洛曾和我说过,这几年最操心的一件事是作家职称的评定,为了使作家职称进入国家法定的系列,使创作一级相当于教授、创作二级相当于副教授、三级相当于讲师而创作员相当于助教,他不知跑了多少次劳动人事部和中宣部,口干舌燥地进行游说工作,这职称关系到全国作家们的一系列待遇,可称得上是至关重要。 如今“一级作家”日渐增多,可享受此待遇的朋友,尽管再心安理得,我建议您别忘了葛洛先生,没有他费力劳神地去争取,您无论如何著作等身,也够不上与“教授”平起平坐。两码事儿。 葛洛先生的病或许就在这奔波劳累中潜生的?! 曾有过几天时间与葛洛同吃同住兼同行,并一同去看望巴金老人与吴强先生。那是1990年的早春,上海纪念“左联”成立六十周年,邀请作协领导出席,葛洛先生代表作协出席,我陪同前往。 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从飞机上一直聊到旅馆。记得我当时心绪不好,因为那次事件,自己受到冲击,为数次的检查不被通过而忿忿然,葛洛一笑,说你这算啥?延安抢救运动,比这厉害多了。五九年反右倾,打了我的右倾不说,挨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已经内定到内蒙古工作,后来赶上“四清”,错过了去内蒙的机会,知道吗,连手续都办了,就差搬家。 葛洛随后讲起了延安时期一系列往事,他记忆力极好,讲起来形神毕现,对现今文坛一些现象,亦一什见血地剖析,以此知道老革命葛洛先生的另一种性情,用鲁迅的话说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只不过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不肯轻易为外人道而已。 在上海三日,第一要见的自然是巴金老人。他们二人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结下的友谊,见面之后欢乐异常,临行时巴金老人颤巍巍起立,一步一移地送我们出得房门,他伫望我们的神态使我百感交并,我相信葛洛先生也有同感,遂一路无语。 没想到这是葛洛与巴老的最后一面。我幸而携一相机前往,随手拍下了他们的会晤,后来将照片冲洗交给葛洛,他感到异常高兴,谢了好几次。现在照片虽在,葛洛竟已回归大自然,真让人有往事如烟之感。 第二位拜访的作家是八十初度的吴强。吴强先生刚自加拿大探亲回沪。第二天就住进了华东医院,我们去医院探视他,东弯西拐,绕过基建的工地,好不容易才在一间临时病房中找到了吴强,吴强一见葛洛分外高兴,拉着手谈天说地,外表丝毫不显病态。但医生走过来检查,将一串钥匙隐在手内,让吴强摸着猜是什么东西,吴强竟脱口而出:“手表!”敢情他的脑病已十分地严重了。 这一个细节给葛洛的刺激颇大,龙精虎猛且老当益壮的吴强,他的多年老友,竟然将钥匙判断为手表,情况显然不妙。 一个月后,吴强辞世。 葛洛喜欢各种花木的培植,他谈这话题时,在我看来已甚于文学。我家中有一盆刚买回的茶花,几十个花蕾,含苞待放,但只绽开三朵,白中透绿,极美艳,余下的均不肯赏光,叶渐黄蕾渐萎,不知为何原因? 我随口向葛洛一说,他跌足叹道:“茶花难养,肯定是缺少了铜和酸,云南的土壤是酸性的,北京土壤则多为碱性,你必须配齐必要的营养剂,才有可能养好茶花。” 我知道自己是碰上了真正懂花的人,提议将这盆奄奄一息的茶花送他。葛洛郑重地点点头,承担了花医的重任,与此同时,他送我一盆绿萝,一盆吊兰,说这两种花木好伺候,还释放氧气,能保健。 那盆茶花终于没能活过来,倒是葛洛先生赠我的绿萝葳葳蕤蕤,长得枝叶繁茂,透着蓬勃的朝气。 葛洛先生一生爱花,更爱以花草赠人,作协工作人员受赠过他的绿色礼物者,比比皆是。逝世前他赠一盆水仙花给张锲同志,这花儿开放时,葛洛先生已不在人间,只留秀气满乾坤,成为他生命的最后写照。 我似乎不应再写下去了,因为这篇文字本身就有违先生初衷,他遗言中的“四不”,已说尽了想说的话,在这样的长者面前,任何悼念的文字都显得苍白和多余。于是打住,好在窗外已是一派春意,在这样明媚的春色里,葛洛先生回归大自然后的灵魂,一定无比惬意的罢。 |
原文 发表于《文学港》1994年第6期 浏览:15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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