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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万佛华侨陵园网上纪念园__葛洛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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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日子 —— 怀念父亲葛洛(上)

小夏

  
  去年七月,弟弟为爸爸购置了一台386微机,还配好了打印机。爸爸一心实现“电脑换笔”,已经想了些日子,心情很急迫,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都不爱听他说这样的话。爸爸的身体和精神一向极好,根本不像年逾七旬的人,我们觉得对他来说,什么“时间多不多”之类的问题实在还非常遥远。
  
  在这之前,爸爸已有相当一段时期心情很不好,时常紧锁眉头,闷闷地踱步,甚至还对着电话听筒发过几次很大的火。对我们,他只说“都是工作上的问题”。我们明白“工作上的问题”往往并不出在“工作”本身,而这恰恰是最恼人的,于是担心爸爸的身体,都劝他“不必那么认真”。爸爸听了总是很勉强地笑笑,后来他说起,自己年岁大了,作协的工作早该退出,过去辞了多次辞不掉,现在真的不再干了。说这话时他语气平平,但我们觉得,爸爸实际上是很伤心的。
  
  微机买回来,爸爸便一头扎进全新的“电脑天地”,从磁盘操作到汉字输入、屏幕编辑,边学习边实践,从早到晚粘在机器跟前,好像真的不再去想其它。他原本就是钻研精神极强的人,何况又自我施加了那么沉重的“时间压力”,其投入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烟原已戒了好几年,这时公然“复辟回潮”。有好几次,深夜十二点多、甚至一点多钟了,他还打电话来,找我探讨有关电脑写作的种种问题。我背地里跟妈妈开玩笑说:“爸爸真成了‘老小孩儿’,总算找着好玩儿的了。”
  
  没过几天,爸爸就能用电脑打印信件了,紧接着,他真的开始了“电脑写作”。九月六日在他家乡《洛阳日报》发表的那篇《我的四个母亲》,就是他一边构思一边直接在微机上打印出来的。爸爸在那篇纪实散文中深情怀念他的亲生母亲和前后三位养母,铭感这些淳朴善良的农村妇女给予他生命,哺育他成人。现在想来,这就是爸爸今生最后一篇文学作品了。当时却没想到那么多,只为爸爸终于开始电脑写作而高兴。我在存储了那篇文章的磁盘上注明“葛洛”二字,警告家里的小不点儿们,“不许动爷爷的这个东西”。
  
  那段时间里,爸爸还凭着记忆,开列了自己以往作品的目录清单,和手边已收集到的一些新老文章归在一起,放进一只小皮箱。我们都觉得,爸爸并不只是对昔日创作进行简单整理,他是在确立一个坚实的起点,从而登上他向往已久的文学生涯中新的里程。
  
  谁能想到,后来的一切偏偏就从这时开始……
  
  
  
  九月十七日中午,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当天上午作协机关干部一年一度例行体检,发现爸爸肺部有阴影,需作进一步检查。我当时尽管心怀侥幸,还是挡不住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时涌上心头,恍然想起爸爸说的“我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那几天,一项检查跟着一项检查,一次绝望跟着一次绝望——希望不是肺癌偏是肺癌,希望没有扩散偏已扩散,希望鼻咽出血不是问题偏是问题,希望脑部没有转移却偏偏就有。医生说:“左右脑全有,满了!”
  
  爸爸不得不离开他心爱的电脑,住进医院去了。为了妈妈和我们,他硬是保持着一种令人心痛的平静,就像以往要去什么地方出趟远差。临走前一天下午,他在家里埋头忙碌了很久,先是蹲在走廊中间修补损坏的地板块,然后又到卫生间,弯着腰精心粘贴椅壁上脱落的磁砖……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离家,爸爸竟没有叮咛我们小心照料他精心侍弄的那一盆盆鲜花。爸爸一生爱花,勤于栽花,精于养花,这是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的。《中国花卉报》甚至在头版专访文章中将他誉为“作家群里的‘花状元’”。他与万紫千红的自然界确乎有一种天然的默契。而这一次,他的花他忘了吗?他可能忘记吗?
  
  爸爸是十月五号正式住进医院的,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已经入院几天了,他还拒绝换上病号服,拒绝卧床,不是跑到街上去寻找报刊零售点,就是在病房中来回踱步,夸张一点说,真是“形同困兽”。爸爸一生太强健了——他是豫西山区贫苦农民的儿子,自幼一边读书,一边帮助父亲种田;到延安以后,他成为“大生产运动”中的“劳动英雄”、“边区劳模”;“反右”时他背着处分下放农村,文革当中又去干校……风风雨雨多少年,身心不垮,谈笑依然。那种强健的体魄,亢奋的精神,一直随他到如今。如今,突然要他面对“自己成为重症病人”这一现实,面对“医院”这个挽救弱者的特殊世界,面对自己体内一天天显露出来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一切,不仅让他感到陌生,而且令他非常恼怒。在逐步适应医院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历了相当艰难的心理历程。
  
  关于爸爸的病情,除了脑部转移之外,其余我们陆续都告诉他了,为的是让他认真配合治疗。在这命运突变的重击之下,爸爸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和支撑点。他终于笑一笑摊开两手说:“还有什么,都一起来吧!”
  
  那时爸爸患病的消息很快在文艺界内外传开,一些珍贵的抗癌药品几天之内就从遥远的外省空运到京,本市来医院探望的人们更是络驿不绝。有些老同志不顾自己年迈体弱,从单位要车、在大街上叫出租车、甚至连倒几次公共汽车赶来医院。作协机关的年轻同志结伴前来看他。原来“二野”的一些老战友也在为他寻医找药,多方奔走。此外,还有电函送来的鼓励、相托转达的问候,以至山南海北更多的、默默无声的惦念与祝福。臧克家伯伯自己身体不好,专门托夫人送来亲笔信,开头便是“葛洛:你生病,我着急……”。巴金老人请人从上海千里迢迢送来一束鲜花,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到那些送来病房的鲜花,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感伤。以往爸爸自己时常以花赠友,用别具情趣的方式表达感情。他自己最喜欢什么花,往往就拿什么花送人,好像只有与他人分享,才能不负一片芳馨。近些年来,他任名誉主编的福建《中篇小说选刊》编辑部,每年冬天都要带来许多漳州水仙头,其中大部分是送给在京一些文艺界老朋友的。爸爸总是急着催我们去机场取回,然后又急着一家家分别送上门去。如果能有时间,他还会架起老花镜,将一只只水仙头精心雕刻成型,再用清水泡好,送给亲朋好友。他从来都把时间算得很准,水仙花开了,春节也就到了。于是年年春节,许多老朋友家中的窗台、书案、茶几上,便都盛开着他的一片热忱。如今,大家捧着鲜花到病房来看他,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爸爸直接帮助过的一些中青年作家赶来看他,以他们的成就带给他深深的安慰。他们在初入文坛、甚至还只是梦想步入文坛的时候,曾经捧着自己的文稿登门求教。那情景,我们实在太熟悉了——每一次,每一次,爸爸总是当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大步从房间里迎出来,远远地就伸出两只手去握他们的手,那脸上,满是笑容,满是温馨。他亲自冲咖啡,端茶水,和这些晚辈长时间促膝交谈,夜深人静,他还在书房中久久伏案,为他们仔细审改那些或许还十分稚嫩的作品。他付出自己的精力和心血,就像捧着最心爱的盆栽送人,那么心甘情愿,那么真挚热诚。
  
  爸爸秉性就是这样谦和宽厚,而他同时又有激情澎湃、爱憎鲜明、性情非常倔犟的一面。我理解了这另外的一面,才更深地理解了大家对他的真挚感情——
  
  作家丁玲“文革”后复出,社科院文学所的同志前往北大荒探望。我从当时一份简报上看到,她向来人谈起自己五十年代被政治风云卷入险境时,是爸爸和他的同事们坚持在《人民文学》上继续刊载她的作品。阔别文坛多年后,这位历尽沧桑的老作家特意请来人转达她对“葛洛同志”的问候。其实五十年代后期,爸爸自己也因所谓“反党性质”的“严重右倾错误”,受到严厉的党纪处分。
  
  1976年结束“文革”噩梦的那个金秋之后,爸爸以超常的热情和精力,与当时诗刊社的同志在北京首都体育馆连续举办大型诗歌朗颂演唱会,引起京城乃至全国巨大的反响与共鸣。那是浩劫过后人民胜利的心声,我们的诗歌和文学从而再一次顽强地显示出应有的尊严。诗人郭小川的那首《秋歌》,就是那时在“首体”的舞台上面世,并永垂中国诗歌史册。记得在此之前,小川伯伯用来创作《秋歌》和其它创作原稿的那个破旧得快要散架的硬皮笔记本,曾一连几天摆放在爸爸书房的案头。
  
  浩劫刚过,乍暖还寒的时候,爸爸在一次讨论文艺方针政策的座谈会上坦率陈词,力主借思想解放的春风,真正落实“双百方针”,不再乱搞“运动”或变相的“运动”,注意保护作家的创作心灵和创作热情。当时我们看到会议简报,不由得又为他捏一把汗。几天后中宣部小礼堂电影散场时,我们看到周扬伯伯在座椅夹道间握着他的手,对他的发言表示肯定和赞同。
  
  爸爸这次生病住院之前,一位中年作家来家里作客,爸爸将客人介绍给我们。告别时,这位活跃于新时期文坛的女作家只留给我们一句话:“你们的爸爸从来不‘批’我们。”
  
  这类事情很多,我们所知却很少,因为爸爸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从来不喜欢谈论自己,甚至包括对自己的孩子。大家已经看惯了他无声忙碌的身影,熟悉了他默默负重的品格。或许正因为这样,猛然听到他身患绝症的消息,才有这么多更深更痛的惦念和牵挂。我曾看到多少叔叔、伯伯和阿姨,风尘仆仆赶到医院,却先把脚步停在门外,他们咽下眼泪,调整好情绪,才去推开病房的门,进了门大声问候,谈笑风生,故作轻松有如“串门拜年”一般……而爸爸见到大家,也总是早早伸出手去,满面平静,满面笑容,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他“没有什么”!病房里,搞不请是谁在宽慰谁,谁在鼓励谁,谁在对谁讲“癌症不等于死亡”,谁在千方百计说服谁不要悲观、还有希望。
  
  在病房中接待来人的时候,爸爸也曾有过冷峻的脸色,他的手很迟很迟才勉强伸出,他的笑容只有礼貌而决无热情。他并没有让对方下不来台,事后他说:“毕竟是来看我的。”这种时候,绝无仅有!
  
  从入院第二天起,爸爸开始接受放射治疗。每一次他都早早做好准备,早早到治疗室门前去耐心等候,就像以往对待工作那样,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治疗室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大房间,中间孤零零摆放着一张治疗台,医务人员在外间操作,关起门来里间只有患者自己。那里永远是一片黑暗世界,永远播放着低沉压抑的交响乐,不知爸爸每天躺在那一片压抑的黑暗之中,心中是一番什么样的感受。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从那沉静、刚毅的神色上看,他只想到了奋争。
  
  每天治疗以外的漫长时间,爸爸都在病房度过。
  
  作协机关的医生和我们为爸爸联系安排的,是肿瘤医院新开设的“花园病房”。那是医院主楼后面小花园里新盖起的一处平房,房间不大,但室内设施比较齐全。各医院床位都很紧张,治疗又不能再耽搁,爸爸那时却一再询问住院费是否超标准,不肯轻易住进来。后来还是说好“如果超出标准,由我们自己出”,他才勉强答应。这是爸爸一辈子的为人,病到如此程度,他依然是这样!和前来探望的伯伯阿姨们谈起这事,我曾掉泪,当时爸爸不知怎样劝解我,只是一个劲地说:“这有什么难过呢?这有什么难过呢?你说不该这样?!”
  
  十月,正是北京最美好的金秋时节,病房窗外的小花园里,亭阁水榭,垂柳菊花,连池塘水面上的浮莲都还开着。大自然在寒冬到来之前,宁静而顽强地展现着一片生机。无奈的是,那秋风毕竟一天比一天凉了。
  
  爸爸的身影每天在花园中走过。早上六点多钟他便起身,到花园里练气功;上午他要穿过整个花园去主楼作治疗;下午或傍晚,他和妈妈,有时和我们一起,到花园中散步。最初一段时间,他还是以往那样的大步流星,连作气功和散步都是昂首阔步,但作放疗的日子渐长,他越来越虚弱,脚步越来越缓慢,到后来,走过池塘上的石板桥,我们已经不能不搀扶。
  
  我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天天抽紧。
  
  一位熟悉的叔叔来看爸爸,说他正在研究《易经》,特意用道家的“八卦”为爸爸作了占卜。据他从卦上看,爸爸在阴历八月有一道“坎”,那正是阳历九月间,爸爸查出患病的时候;而爸爸还有一道更大的“坎”,是在阴历十二月,不知能否过得去,只要能够顺利度过,“开春往后,便是一马平川了”。爸爸从来说他自己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是完全不信这些的,只当作新奇,一听一笑而已。我们姐弟却不知该怎样去想。窗外刚刚飘过秋天的落叶,春天,春天,你还是那么的、那么的遥远……
  
  那时我听人说,欲知老人阳寿几何,得去问孩子,小孩子在这方面有“直觉”。我真去问了女儿盼盼。盼盼歪着头想一想说:“爷爷能有什么事啊?不会有事的!”我于是便“啊——”的一声,很安慰。
  
  爸爸是非常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他自己当然要比我们考虑得更多,只是角度、方式不同。曾有一段时间他相当沉默,每天总是盼着妈妈来,见妈妈来了,却又并不多说什么话,常常是面壁静躺,或仰卧沉思。我不知足地批评爸爸“精神还是不够振作”,但并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后来才知道,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爸爸设想到各种可能,正面直对生死,完全参透生死,对后来发生的事情预先作好了一切安排。
  
  在治疗间歇的日子里,医院曾同意爸爸回家度过一个周末。在家的那一晚,爸爸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用他的电脑和打印机,亲自起草打印了他的正式遗嘱。他说:
  
  
  曹蓝和孩子们:
  根据目前我的病情,并考虑到将来可能出现的情况,我请求你们几件事:
  ⑴不管病情发展到何等严重的程度,都要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不作任何隐瞒。如若隐瞒,将会导致我疑心重重,更加难受。
  ⑵如果病情急剧恶化,抢救无效,已无望好转,请代我请求医生终止我的生命,让我安乐死。这样可以减少我的痛苦,也可使你们减少无意义的劳累。
  ⑶那一天到来后,不发讣告,不印发生平事迹,不举行告别式和任何悼念活动,只通知几个亲朋好友就行了。
  ⑷骨灰不长久保留,可用简便方式抛撒在中华大地上,使我回归大自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找一个地方,把骨灰埋下,上面种一棵松柏或泡桐,让我的生命转化成枝叶繁茂的树木,继续挺立在大地上。
  亲爱的老伴,亲爱的孩子们,我实在不愿离开你们,我将尽全力去同死神搏斗,我有决心和信心战胜它。但是也不应回避另一种可能性。那一天到来时,我希望你们不要过于悲伤,特别是我的老伴更要十分注意保重身体。我已这么大年纪,可算是已享尽天年,不应有太大的遗憾。
  亲爱的孩子们和孙女孙子们,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留下的只有我的几个儿女和孙子孙女,你们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的延续。我衷心祝愿你们幸福快乐,生活得好,生活得充实,有意义,几个孙女孙子长大后都有出息。
  我的灵魂将永远同我的老伴和儿孙们在一起,永远护卫着你们,永远为你们祝福!
  
  
    后来我们发现,这篇文字就储存在我标注了爸爸名字的那张磁盘上。盘上另外仅有的一篇东西,就是《我的四个母亲》。这两篇东西并列在一起,便是爸爸亲笔写下的他的人生始末了。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
  
  爸爸将他的遗嘱打印出五份,分别交给妈妈和我们姐弟四人,每一份都工工整整签上了他的名字。我的那一份,我只草草扫了一遍,便带回家锁进抽屉,根本不敢一字一字去读。我坚决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还有春天……
  
  这以后,爸爸却明显地表现出一种轻松感。在病房中,在小花园里,他饶有兴致地对我们讲起青壮年时代、甚至童年时期的许多往事。记得一次我扶他在池塘边散步,他说起现在年岁大了,文艺界内外的朋友们都那么尊重他,大家却不知道他小时候曾是多么调皮的一个孩子——那时他整天爬高上低,最喜欢攀上高高的树杈,两腿勾住树枝,身子朝后一仰,倒挂在大树上,“一次能挂很久呢!”我说他“真不愧是属猴的”,他十分开心地笑起来。他还说:离老家镇子不远有座山,汝河在那山脚下转弯,把陡峭的山涯冲得上凸下凹,在那高处恰恰有块岩石悬空探出,人称“挂龙角”,传说是老龙王缠住龙尾伸头下去喝水的地方。我听到这里说:“行了,你还不赶快也去那儿挂挂。”爸爸大笑起来说:“就是啊!就是啊!我专门去那里挂啦!”接着便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从山顶下去爬到那块岩石上已是多么艰难危险,而勾住岩石的棱角、悬挂在涛涛河水之上,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爸爸从出世便是个没娘的孩子,真难得他性格中能有这么天真快乐的一面!我想着心事说:“现在再挂到树上试试,说不定病就好了——治疗癌症现在反正也没什么正经办法,大家不是都在找偏方?你发明一个吧。”爸爸兴致很高地连连称好,但又说要有合适的树杈才行。他真的东张西望起来,然后兴冲冲指定远处一棵大树说:“你看你看,那里就可以,挂到那上面去就行了。”见他那么认真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
  
  这都是“遗嘱”之后的事情,想来真有些不可思议。
  
  头部放疗开始之前,爸爸听说脸上还要画线,便有些“闹情绪”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决不容忍”在孙儿孙女们心中永远留下一个“奇怪的爷爷”的形像。于是我们把弟弟的女儿妮妮和我的盼盼预先带到医院,陪爸爸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星期天。那天花园里阳光很好,两个懂事的小姑娘一人抱着爷爷一只胳膊,小心地搀着他一起散步。祖孙三人说说笑笑,穿过秋菊和月季花丛,走过池塘过的碎石小路,一级级登上假山凉亭。弟弟用摄像机将此情此景摄入镜头。爸爸还和我们拍了合影照片。爸爸一生喜爱摄影,从战争年代到和平时期,留下许多珍贵镜头,他为我们和孙儿孙女们拍照也不乏精彩之作。那天我们与爸爸的合影,却是最后的纪念了。
  
  由于爸爸身体愈加虚弱,我们以极其矛盾的心情竭力劝阻大家常来探望。这以后,病房中时光越发寂寞漫长。爸爸剩下还喜欢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读报了。头部放疗后,因为眼睛受到损伤,医生不让他看东西,就由我们念给他听。从国内企业股份制改造,到俄罗斯局势,波黑冲突,还有地球上什么地方又发生了地震、水灾等等……他对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的事情仍是那么关注。在放疗后期身体极其不适的情况下,他还曾与我们纵论天下大事,一次畅谈过两个多小时而不显倦意。
  
  除了一般时事政治性新闻之外,爸爸最感兴趣的就是天文学方面的一些趣味性报道了。比如哪颗行星怎么样了,哪里又发现了什么陨石之类。爸爸说他从小就对宇宙空间怀有浓厚的兴趣,如果人生能够重走一次,他会去读天文学。他说他喜欢看星空,喜欢畅想宇宙之浩翰,这可以使人开阔胸襟,排除许多无谓的烦恼,摆脱一些低级趣味。爸爸一生几经坎坷,数十年在文艺界这一片特殊的园地中辛勤耕作,人们或许看到他有多少奉献,却未必知道他有多少烦恼和创伤。关于这些,爸爸说:只要想想茫茫字宙是何其辽阔,想想个人在宇宙间是何其渺小,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引古人的话这样训诫我们,自己一生更是如此立世为人。
  
  自从我们长大以后,走南闯北,成家立业,像这样与爸爸朝夕相处、从容交谈,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两代人在许多方面的沟通和理解,都是到这时才实现的。
  
  那天黄昏时分在病房里,我和爸爸随意聊天,谈世事,谈人生。谈到感怀之处,爸爸语气深沉地缓缓对我说:“爸爸这一生,想做许多事情,也做了一些事情;我喜欢到处去走走、看看,全国各地都走遍了,世界上也走了不少地方;生活上么,虽然清贫一些,要求不高,应该说也还过得去;和老伴儿已经度过了“金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又都这么好……人生在我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要说遗憾,就是爸爸自己不够刻苦,没能多写一些东西,多留下一些作品。这恐怕要成为爸爸终生的遗憾了……”
  
  对于爸爸沉埋多年的这番心事,我过去曾经有过朦朦胧胧的感觉,却万万没有料到,爸爸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口气对自己的孩子说出!我一时竟不知该讲什么。爸爸已经转头去看窗外晚霞,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寂寥园中,秋风萧瑟;无边天际,落日辉煌。
  
  爸爸属于早年从“五四”新文学中寻觅光明和出路的那一代人。后来他怀着为抗日救亡拼死杀场的一腔热血,投身“抗大”军事队,不料毕业时却被决定留校工作。他继而投考“鲁艺”,成为“鲁艺”文学系第一期的学员,一生与文学结下了不解的缘份。他的早期作品在当时以至现在的文学界己有评价,但后来,他的创作足迹逐渐淡化,几乎化作了“……”。而今从文学本身的角度回顾过去,那一串黑点所代表的空白,似乎属于特定时代的一个侧面,而不仅仅属于他个人。
  
  记得小时候常和爸爸一起谈论我们未来的事业取向,提到学文科,爸爸总是默默地摇头,他说:“不要再走我的路了!”我们那时很难理解:像爸爸这样事业心极强的人,为什么竟不愿子女延续自己的事业?后来我们渐渐懂事,爸爸才对我们谈起:我们的党内生活、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还有一些方面不是那么正常,而文学艺术界从来都是首当真冲的“风口”;他自己身为一名党员作家,长期处在这“风口”中异常敏感的岗位上,年年月月,栉风沐雨,如履薄冰。
  
  爸爸的创作足迹正是淡化在那样的年代里,淡化在他对那些曾被奉若神明的文学律条的苦思与反悟之中。他在心里曾经经历了怎样的矛盾撞击,如今已无从知晓,人们只看到他几乎搁笔不写,在创作天地中长期埋没了自己。而那笔一旦久搁,重新拿起谈何容易!一位相知很深的伯伯后来用了“居高不下”这个词去评判他,我从中更加理解了爸爸对“文学”的热爱与忠诚。
  
  爸爸从来没有在怨天尤人中荒度光阴。他把对文学事业的全部热爱,连同自己的整个生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数十年编辑工作和文学组织领导工作中去,倾入到培养扶植一批批文学新人中去,真正做到了“不遗余力”,真正做到了“不辞艰辛”。
  
  想起我们还很小的时候,看到爸爸房间里通宵灯明,烟雾迷漫,就懂得那是要“出刊”了。每到那种时候,妈妈总要气急败坏地“骂”爸爸:“一夜抽两盒烟,你真是想活不想活了?!”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留下多少这样的夜晚。《人民文学》、《诗刊》、《小说选刊》,成摞成摞的刊物越积越高,渐渐堆满了家里的书柜,终于再也摆放不下,于是收进一只只书箱,存入储藏窒,码在阳台上。那些旧时的期刊,书页已在一年年变黄,多少文学新人踏着那书页摞成的阶梯登上了文坛,而爸爸的书房里,只是灯光长明,只是烟雾迷漫……
  
  后来爸爸到作协机关,长期“抓创作”,倾心倾力,奔波劳碌,一转眼又是多少岁月时光。爸爸一生淡泊金钱,但只要是为文学事业积累资金的事情,他也都投入一份热情。为了他心中的文学和文学的繁荣,他伏首奋斗,默默耕耘,舍身忘我,力所能及地呐喊拼争,耗尽了宝贵的精力和心血。直到这次病倒之前,年逾七十的他仍然还在岗位上。
  
  人生苦短,转眼间黑发已成白发,青年忽至老年,他昔日勃发的文采却在哪里?!他立著成书的梦想在哪里?!
  
  让我最难过的是,关于这一切,爸爸连提都不提,如此一生到最后,除了说“自己不够刻苦”,他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竟没有留下半句辩解……又想起小皮箱里也许永远不能再续写的“作品目录清单”,想起爸爸在七十高龄仍那样没日没夜地钻研电脑写作,想起他说出“我的时间不多了”那句话时,目光深处隐隐的悲凉……那时在我心上流过的,不是泪,真的是血!
  
  晚上弟弟来医院,我们在花园路灯下谈起这些,我觉得他的触痛比我还要深。在与爸爸的关系上,我和弟弟从来就有很大的不同:我是经常坐在桌子上嘻嘻哈哈跟爸爸讲话的那种,而他们父子通常不是正襟危坐,各执己见,就是唇枪舌剑,不欢而散。我把那统统看作“夸张的男子汉对抗”,心里却明白:埋藏得最深的,往往正是最深的感情。这么多年以来,弟弟在事业上每迈出一步,背后都有爸爸凝神关注的目光,前些年他离开新华社毅然“下海”,爸爸从此为他揪着一颗心,一天到晚说我们:“作为姐姐,关心一下弟弟嘛!他那里到底怎么样了,问一问嘛!”尽管他自己一次也没有当面问过。弟弟对爸爸,完全是一样。
  
  那天晚上回到病房,弟弟对爸爸说他有个想法:他觉得爸爸其它作品也还应该写,但更应该把新中国文学事业发展历程中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写出来。他说爸爸现在身体不好,眼睛不行,完全不必亲自动笔,用录音机就行,至于所有查询资料和整理文字的工作,他都可以替爸爸做。
  
  弟弟在爸爸床前坐得还是那么端正,神色还是那么严肃,让我看着多少觉得有些好笑,但我知道他这番话本身,对重病中的爸爸已是最大最大的安慰。爸爸躺在病床上闭目听着,又微微睁开眼睛沉思良久。我猜想,“新中国文学事业的发展历程”此时或许正在他眼前一幕幕掠过。他完全可以写。他完全可以写。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了……爸爸最后十分克制地答复儿子说:“我考虑考虑吧。”
  
  放疗终于结束,爸爸坚决要求回家,他一天也没有在医院多住。
  
  那天正是爸爸入院整整一个月的日子。扶他出门上车的时候,弟弟望了我一眼,我们一起回过头去,最后看了看“花园病房”,还有那已开始在寒风中凋零的小小花园。爸爸的身影永远留在这里,这里的草木永远留在我们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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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评论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9/5 10:25:26
焦留政文选评论(评论于2011/5/7 10:34:24
焦留政小夏(评论于2010/5/5 23:08:37
焦留政文选评论(评论于2010/5/5 22:31:44
焦留政葛洛你好(评论于2010/5/5 22: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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