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我们有这样多的好同志, 这样多的寂莫地工作着的同志, 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 何其芳:《给G.L同志》 听说葛洛同志因重病住进医院,很觉意外。因为他的身体一向看起来都很硬朗,近年仍象往常那样忙碌不停地工作着,不象有病的人。甚至象不会生病的人。他的突然辞世,更是令人难以相信接受。不久以前,还在一个饭桌上听他谈出访东南亚的印象,还特意关怀地向我问一位有病的同志的健康。他那特有的音容谈吐,步履姿态,依然宛在眼前,而“什么时候一块好好谈谈”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无法弥补的空虚,无法挽救的遗憾。 其实我与葛洛同志并没有私交,也没有深交,只是他和我先后都在延安桥儿沟乡担任过副乡长,这段共同的经历,在我们之间建立起难以忘怀的感情。我在《当代》杂志上(1992年第3期)发表的《桥儿沟的星辰》,就是记述我这段生活的。他看到后,写信给我: 从《当代》上读到你回忆桥儿沟的文章,感到亲切极了,仿佛被你拉回到半个世纪以前,拉回到桥儿沟的乡亲们中间,重温了那一段永难忘怀的生活。桥儿沟是你的第二故乡,桥儿沟、碾庄也是我的第二故乡啊。我钦佩你的记忆力如此之好,也钦佩你能用不多的笔墨,使赵布喜、贾乡长、宋老大、修鞋匠王拐子,榴……都又活了起来,使桥儿沟的“星辰”又在我们心中闪烁。 早在1940年,鲁艺文学系毕业后,他就到延安川口区碾庄乡实习,担任副乡长。他在那里工作得很出色。延安整风运动后,他又被派到桥儿沟乡实习担任副乡长。1944年因为确定他从军南下,调回学校待命,改派我去顶替他。因为前有碾庄乡的工作经验,他到桥儿沟乡便很快打开了局面,在当地群众眼里他就是本土本乡人。他培养了一批乡村骨干、积极分子,使全乡的生产互助、拥军优属、文化工作……各项工作都蓬勃而有生气。他扶植起来的群众自办的定期“黑板报”,不但全乡关注,而且吸引了过往行旅的驻步,曾受到边区政府的表彰,在边区劳模大会上获得乙等奖。我一到桥儿沟乡,便不由得想起“整风文献”中《兴国调查报告》,毛泽东同志在调查报告中称赞兴国乡的同志“开展了第一流的工作”。来前还听过他给文学系同志介绍他下乡的经验,确实有他自己的系统体会心得,受益非浅。所谓顶替,与我来说是步他的后尘学习锻炼。后来(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后),我到东北参加开辟根据地、发动群众工作,开始并不觉得茫然,主要还是因为有这段工作经历和心中有桥儿沟的蓝图。葛洛在信中,还“附带”告诉我,他与桥儿沟乡的人们联系一直未断、“赵步喜在逝世之前,还一直保持着与我的联系”;榴出嫁后,他“曾顺便到她家看望过”。桥儿沟乡是我们共同的第二故乡,那里的群众是我们的共同乡亲。 当时下乡实习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创作。他是鲁艺第一批下乡学习的同学。与他同时到碾庄实习的还有美术系毕业的古元,都是学生中的佼佼者。古元曾被徐悲鸿惊赞为“发现中国艺术界中一卓绝的天才,乃中国共产党中之大艺术家”,令徐悲鸿惊叹的古元那些木刻,就是出自他实习的碾庄。古元在《摇篮》一文中自我介绍说,他的“审美趣味”、“作品素材”,“都是来源于碾庄的生活”,所以他称碾庄是“我艺术生涯的摇篮”。碾庄也是葛洛的创作生涯的摇篮。他的成名之作《我的主家》、《风波》、《卫生组长》等小说,也是来自这段实习生活。他的《我的主家》于1940年以醒目的版面刊载于延安《解放日报》。这是第一篇用陕北群众的语言文字,反映陕北土地革命年代生活斗争的作品。从语言到内容,在人们面前打开了一片文学的新天地,使当时延安的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对这片待垦的处女地产生了向往。鲁艺文学系的教员何其芳、周立波,都曾在碾庄生活过。何其芳的《给G.L同志》(1941年3月26日)这首诗的G.L,就是葛洛。诗中写“我们睡在一个床上”,“谈了很多的话”,对他的学生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感慨道: 我感到我们有这样多的好同志, 这样多的寂莫地工作着的同志, 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 周立波在碾庄住的时间较长,回校后创作了富有抒情散文色彩的小说《牛》(1941年6月),写出了“在这一向落后的陕北农村里,因为有了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政权,人和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只有生活的圆满和快乐才能带来的亲切的温暖的东西”。小说中还写到了葛洛、古元。从中可见《我的主家》当时产生的魅力。这不仅是葛洛个人的成名之作,也是当时延安文学界的开拓之作。继之在《解放日报》上又连载发表了有古元木刻插图的小说《风波》(1942年5月)。小说描写土地革命“红”的年代,一家地主因反对“苏区”出逃在外,现在在边区政府的政策感召下,“老掌柜婆”返乡归来,作为一个“新居民”,受到政府的接待安排,也在群众特别是“婆姨”中引起了议论和喜剧性的风波。这幅革命历史进程中重大转折的生活画面,只有陕北才有,别具风味。1945年发表的《卫生组长》,被收入《解放区短篇小说选》,更是公认的解放区短篇小说创作的代表之作。 解放战争时期,葛洛一直跟随南下大军,转战中原。紧随革命大军的行进,及时作了战斗行踪的报道,反映了新区群众的翻身斗争,作了革命战士的人物特写。 上述这些作品,他于1950年编辑成集,作为当时“长江文艺丛书”一种出版,题名《雇工》。这就是张锲在《哭葛洛》文章中所说的,“此刻,在我桌上摆着本1950年出版的您的唯一的一本小说集《雇工》”。我把自己收藏的《雇工》拿出来重新翻阅,纸张已经变黄发脆,但其中所写的群众生活和战争硝烟,气息依然浓郁清新。当然,与今天的创作相比,未免显得质胜文,过于质朴,艺术上有一定的差距。但是,不应忘记,当年历史所要求于文学的主要是内容方面。如果细心阅读,便不难发现在他的作品中蕴含着抒情和幽默的因素,对生活和人物有自己特有的艺术敏感。就拿其中的《搬运》来说吧。这是一篇描写延安生产运动的作品。人们在惊警报频传、敌机侵袭下,仍坚持收割、搬运。我一看便知所写的是鲁艺的“人们”。其中所写的“我们的搬运队长田同志”,就是著名演员田方。描写“他有一双庄严而又温和的眼睛”,确实是他的一个特点。另外他的整个脸孔也是有特点的,我读到“笏板形脸孔”的时候,这奇特的形容却使我愕住了,不过越想越象。不知他怎样产生的“笏板形”这个奇特的联想。文章中写的“画漫画的”华同志,就是漫画家华君武。他形容“他的性格也就和漫画一样”,这种概括既奇特又传神。他形容那些“谷物的收获者”,劳动时“都把身子弓得象秤上的钩子一样”,也是再形象不过。这篇是《雇工》集中写作最早的,写于1939年,发表在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可能是他的处女作。1956年11月26日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的讽刺性散文《龙店乡的喜日》,仍具有同样的艺术魅力。 全国解放后,他一直做编辑工作,曾长期担任《人民文学》的副主编。“文革”后一度担任《诗刊》副主编,对于写小说的他来说,未免隔行。让他主持《诗刊》的工作,显然出于对他编辑业务的信任。他还曾主持了历届全国短篇小说的评奖,实际上也是审读评价的编辑工作。在编辑岗位上,他想写作、发表肯定不难,但在他主编的《人民文学》上没有发表过自己的作品。当编辑的常说自己是“为他人作嫁妆”,多少含有不得已的委曲。我从未听他说这句话,而是安于为人作嫁衣。近些年,他主要在作协机关任职,连续几届的作协书记处书记,一直到生命终止。在这个岗位上,他既不以名作家的身份让人仰目,也不以职位资格自居,而是一位朴朴素素的实际工作者,忠于职守。他常出席一些会议,难免作一些恭贺祝愿之类的讲话,他都声明是受书记处的委托,并不象有的人,组织就是他。虽然不象有的人,应酬自如,把套话说得朗朗上口,油嘴滑舌,却是认真履行职责,说得诚恳朴直,尽到应尽的礼节。身在高位,却没有官气。在这些方面仍保持着当年他当副乡长的作风。 非常可惜,解放后他几乎完全搁置了创作。见面时,我总是提请他拿起创作的笔,他也有此愿,但似乎又有难言的苦衷。他在上述给我的信上,还写了这样一段话: 你在文章开始时特别写到了我,而且说了那么多好话,使我受之有愧。我也算我国文学界一分子,在创作上却成绩甚微,成了鲁迅所说的“空头文学家”。造成这种情况,固然客观原因不小,但我自己抓得不紧,也是重要原因。我不愿再提这些事了。 不知他为什么“不愿再提这些事了”?想到这,不能不想到何其芳同志《给G.L同志》诗中,最后那行诗句:“就是为了这我也想流一会儿眼泪。” 1994年4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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