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年与青年
黑的是夜,暗的是云,掩藏的是月的心情。 人也可以掩藏。人掩藏的时候,会选择黑暗的地方。因为有黑掩饰有暗遮藏,人便有融入其中又或是让自己消逝而寻得了一丝安全感。 只是,现在四周已是又黑又暗,又何需再去另觅一个掩藏的地方? 中年便是怀抱这样的想法,坐上了街角摆着的那个唯一摊位的椅凳。 这是一个卖酒的摊位,先前还算热闹的街道,到这会儿也只剩下这个酒摊。 中年坐下,不是因为它的唯一,而是因为它卖的是酒。 他喝过最美的用夜光杯装着的透亮的西域葡萄酒,也喝过最糟的城北那黑心的王家婆娘酿的不知掺了多少水的老米酒。 无差。无差。 只要是可以让他喝上一杯的地方,对他而言,在哪里都没有差,什么样的酒都没有差。 因为他是酒鬼。酒鬼的宗旨是——只喝酒,不品酒。 卖酒的是个老头儿,有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和一对三角眼,眼神朦朦胧胧,似睡无醒。他在给中年端酒上来的同时嘴里嘀咕个不停。本来嘛,若不是看这中年人一身衣着还算有质有地,人又长得是模是样,他早把他轰走好收摊回去睡大觉。 中年似看出了老头儿的不满情绪,他一言不发,只是动作拖沓地从怀里摸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到桌上。 真是有钱连磨也推鬼,又何况是个平庸的老头子,耷拉成一条线的眼睛立时大了不少。他鞠躬他点头:“哎哟,这位爷。老头子我是小本经营,可拿不出那么多找头。” 中年笑了,道:“无妨。这锭金元宝你只管拿了去便是。” 老头儿捧了元宝眉开眼笑:“要不要再给爷上二斤牛肉?” 中年微笑,食指成屈敲了敲桌面,意思是要了。蓦地,他笑着的眼神瞬间一滞,接着再次闪现出笑意,补上一句:“剩下的,若是还有别人来的话,算作我请客好了。” “别人?”老头儿一边切着牛肉一边笑道:“爷,您可别逗了。这么晚了,除了打更的,哪还会有什么别人?” 老头儿的话还没说完,眼角已“侵入”一片与众不同的蓝色。老头儿看去,只见一个身影从黝黑的夜幕进入了浑浊油灯照亮的范围。 来的,是个蓝衣青年。 这青年眉目丰俊,神态怡然。只是往桌边一站,便有说不出的威严与肃穆,直令老头儿看得傻眼。别过头又呆呆看了一眼在那一桌神情自若不以为然喝着酒的中年,老头儿低喃道:“这还真是说说便到,巧的没话儿了。” 青年站在那里,迟迟不见动作。他的眼看着那悠哉悠哉喝酒的中年,只因那个穿着一身白衣的中年的目光也一刻没有从青年身上有所“错过”。 “过来坐。”先发话的是中年。他微笑着看了一下自己身边已经拉出来的凳子,道:“夜凉,人容易寂寞。两人对饮总好过一人独酌。当然,得是这位朋友不介意和我这酒鬼拼一个桌的话。” 青年看似严肃的脸部线条一下子软下来,他的嘴角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完全不介意。因为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说着,他走到那个位子稳然入座。 青年的剑被搁到桌子上,红的鞘面暗淡无光,剑穗的金色也似经历了久远的年代而显得黄而不艳。这是一把完全不惹人注目的剑,但是那中年却眼睛一亮,执杯的手顿了顿,接着一杯黄汤利索下得肚去。 “好朴素的剑。”他道。 “朴素?”青年不明白。 “不像是你该用的剑。这把剑,无剑该有的厉气,和你身上的气息,不像。” 青年道:“我身上的气息是怎么样的?” 中年的身子探过去,逗趣地嗅了嗅,道:“欲藏难掩,锋芒毕露。少年时意气风发,如今羁傲有所退敛,却另起一股锐气。依我的经验,这是只有胸中怀抱乾坤之志,高瞻远瞩者才磨砺的出来的锐气。人有锐气,却无从以代出;剑亦有锐气,却需假人之手而显现。想当尔,锐气之人当配一把锐气之剑才是。所以,在下以为这把朴实无华的剑和你不般匹配。……又或许,这把剑其实另藏玄机、另生巧妙?” 青年淡然一笑,不置驳词,左手却不着痕迹地按上了剑身,阻了中年有意无意手靠近的动作。倾身也凑上前冲中年嗅了嗅:“酒气虽浓,却不成鬼。” “你是想说,我不是个酒鬼?” “酒鬼的身上应该只有酒气,而我却另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冷梅香。梅者,傲也。一个身上有傲气的人,是做不成鬼的。要做鬼,必须万物皆抛、万心皆泯。鬼只为一个目的而成鬼,最最不需要的便是束缚自己的傲气。”青年停下来,笑得别有意味。“而且我还嗅得出,阁下不止被傲气所缚,另被别的一些什么紧紧束缚着。” 中年一怔,看向青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眼神也转动出瞬间的沉思。突然,他一声低笑出口,击桌赞道:“有意思,有意思。光为了这些话,我便要敬你一杯。”说着,酒已倒入口中。一杯即罢,他举杯示意,双眸晶亮:“看来今夜会使我过的更有趣些。有你这年轻人作陪,我算是没有在这清秋街头白白溜达了大半夜。” 青年也笑:“惭愧。我却是冲着朋友你那句话,特意来讨扰上一杯的。” “那也无妨。物有所值,各取所需。”中年看了眼青年,又看了眼一边切好牛肉不敢打扰他二人谈话正摸着怀里那锭金元宝笑得乐呵呵的老头子,心中涌起一股久不逢的淋漓畅快之感。心头的舒畅带动了苍白病恹的脸庞泛起生气的晕色,中年向老头儿高声道:“店家,酒该添了,菜也该上了。” 老头儿一惊,慌慌张张将襟口拉整齐,端了盘,提了壶,一声吆喝从口出。 “来了!——” (二) 酒与茶 一碟酱牛肉一壶烧刀子上了桌,老头儿眯起眼,笑得献媚:“还要些什么?” 中年冲青年道:“要什么就叫吧。” 青年笑了笑,也不客气:“那就给我来一壶。” “好嘞!”老头儿才要转身离开,却听那青年不急不徐地又吐出一字来。 “茶。” “茶?”老头儿一愣,用异样的眼光睨那青年,“客官,不是我听错了吧?” 青年摇头:“不是。” “那也不是您在开玩笑吧?” “也不是。” “那就是您在为难老头子我了!认字的都知道,我那上头挂的是‘酒’字,当然卖的是酒啦。怎么来的茶这一说?” “‘以茶代酒’,自古就有这一说。”青年慢条斯理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您老人家,若无茶,我也不便如此要求。只因我见那边似有一壶,这才恳请老人家割爱。” “那是我自家晒的茶梗泡的粗茶。我们这些个苦哈哈的穷酸人喝的,只怕客官您不习惯,入不得口。” “不妨事。”青年望了眼一旁不置一词的中年,别有意味,“茶便是茶。我只喝茶,不品茶。” 中年的眸子瞬间跳了跳,又瞬间沉寂下去,如投入湖面不泛涟漪的石子。 老头儿听青年如此说,又望望不置可否的中年,只得应声把那壶嘴破了口子的茶壶给端上来,随后告退下去。 青年有一双修长的手。指关节凹凸分明,手指也很长。执壶的时候,他腰杆挺直身子微倾,眼睛毫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小杯,看着一线黄绿缓缓注入杯口,神情专注而肃穆。 别样的庄重,近似带有一股虔诚的气味。中年盯视青年,眼里跳动着疑问。 中年有一双奇特的眸,时而晶亮,时而朦胧。晶亮时是探赜索隐的迸发,朦胧时是盘陀迂曲的吸纳。一放一收,就像中年这个人,刚强中搓着韧性,韧性中掺着刚强。 然……看的是眸,被看的是手。疑问的是眸,虔诚的是手。 中年的疑问是什么?青年的虔诚又是什么? 中年的声音平淡无波,就像他现在的眸:“你不像是个不会喝酒的人。” 青年道:“我会喝。” “你也不像是个喜欢喝茶的人。” 青年挑眉:“怎见得?” 中年微笑,一声不发。只是拿起桌上酒壶,尽自往面前的杯中倒。酒水化作一道水泻,稳稳落入杯口,在杯中圈起螺旋,半滴未洒、半滴未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茶壶悬于空,青年的身形硬如磐石,脸上的表情却意外柔和,“喜欢喝茶的人不会那么小心地倒茶。茶,喝的是心情,小心翼翼只会破坏心情。” “所以,你不喜欢喝茶。” 这是中年含笑的结论。 青年点头:“若是比酒,的确称不上喜欢。” “可你却要了茶,舍了酒。” 这是中年含笑的疑问。 青年笑起来,笑得厉害。肩在抖,执壶的手却不抖。 “错了。我只是要茶却不代表舍酒。我更喜欢酒,却不代表不喜欢茶。” 茶壶终被放下。 青年另执起满口的杯,敬到中年眼前。手的前举令袖口遮去了半张脸。半边的眼睛吟着笑,半边的唇角牵着笑,半边的鬓角衬着笑。表情温柔,却让中年产生一股错觉的锐利;眼神平静,却让中年感受到无波下的暗潮汹涌。 “‘是’的相反不是‘非’,‘对’的相逆不是‘错’。有的人走路只知道前进、后退,那是因为人的眼光不够深,站的不够高,看的不够远。人认准了脚下的路便是唯一,所以人只知进退,不知那康庄大道、羊肠小径、阳关独桥不过是虚名一个,真正的路只在脚下——桃李虽无言,下自也成蹊。” 茶喝了下去,空空的杯仍是敬到中年面前。 “无数的路在脚下,就看人想怎么走、能怎么走。我从来不想做一个拦路的人,如果可以,我想做一盏灯,引路的灯。” 青年的眼亮了出来,如星如辰,那是一种飞扬的神采。中年知道,那种飞扬的名字叫“年轻”。他也曾年轻过,他也曾飞扬过,只是他年轻飞扬的时候却未必会像眼前这个青年说出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青年……是个迷。 曾经他也见过一个迷样的少年,不过他很容易便看透了少年,因为那个少年是单纯,单纯的少年再迷样,也能被人看透。 但,这个青年不一样。他的眼里有着不同于年迈者的沧桑,话里含着不同于年幼者的激情。他似乎要向他透露些什么,只是……呵,也许他真的老了,也许……在外头喝酒,一吹风,人不禁有些微醉醺醺然了。 中年苦笑了下,道:“路有无数条,水分无数种。只是我喝惯了酒,已经懒得改,不愿改了。” 青年的脸色瞬间变了,不是情绪的沉垮,而是飞扬的收敛。 真是个液态的年轻人。中年心道。从水的柔韧,到气的膨胀,再到冰的凝结。这个青年……只怕不好惹。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会产生一种习惯和惰性,凡事有了瘾是很难再改变什么的。” 中年猛灌下一口酒,胸中突然一阵激荡,咳嗽止不住就冲上喉口。他开始咳,不停咳,咳到腰弯下来,咳到把原本已经吞到喉咙的酒也给咳了出来。酒沾湿了胸前上好料子的衣襟,中年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这“狼狈”当然不是他自己“赋予”的,而是从青年眼中“折射”出来的。 青年低低叹了声:“都咳成这个样子了,伤心又伤肺。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中年止住咳,笑道:“执迷并非不悟,而是悟了又如何?悟了还是什么事也改变不了。有时人做错了一件事,其结果这一生也无法改变。” 低浅的笑最终化为苦涩。是啊,不能回到过去,不能阻止错误的发生,所以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又何需再去改变什么? 青年望着中年,久久不语。然后他低头去看自己面前空了的杯,他笑了,笑得也是又苦又涩。 “原来,也是个痴人。” 中年的眼瞠大了,他费解地看着这个迷样的青年,费解地从青年的脸上转移到面前的杯。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了然,莫名的了然。 “你也是个痴人?那么,你为何而痴?” “为茶。” “茶又为何?” “为情。” “为情?”中年一怔,喃喃重复着青年的话语。 蓦地,他仰天大笑起来,拍案道:“好,好。好一个茶为情成痴。你是为情,我也是为情——酒为情化痴。都是痴人,都执迷不悟。” 青年淡淡地笑,摇头:“又错了。” “错了?” “酒和茶不同,你与我不同。我的‘茶痴’是错后的了悟,而你的‘酒痴’却是错误的延续。” “怎么说?” “我喜欢酒,可是却不擅长。酒量太差,三杯便醉,所以我因酒而误事,因酒而损情。所以,我了悟,我改。你却不一样。你明明知道喝酒伤身,可你仍在喝;明明知道已经伤身,却还要喝。你喝酒是想买醉,可你又明明知道越是想醉的人越无法真正的醉。想必,你的情也是如此,你做任何事也是如此。错错错,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错?”中年笑得苦闷又无力,“不错,我很多时候都做错了。不过,你也错了。” “我也错了?” “对,你也错了。”中年道,“错误的本身不是酒。酒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酒不会做错,会做错的只能是人。你怕因酒而误,所以改取茶,这只是暂时的逃避,终有一天你还是要面对酒,因为你很明白酒没有错。而我,喝酒的确是想买醉,但我想醉的却是情,而非心。有些事我的确是做错了,而且将错就错,但我却非一错再错。” 中年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他别有意味地瞟了一眼青年,豪气而语:“是酒也好,是茶也好,我们到底是谁错了或是谁也没错,那已经不是关键的问题。现在最主要的是还有一个人犯了一个弥天大错。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青年一怔,接着也笑起来,举杯示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三) 刀与剑 青年话音方落,两道乌芒由西北角急射而出。 黑夜,芒色为乌,却不至视而不见。不到极限的东西便有破绽,有破绽的东西便可以被破解。 乌芒来的极快,青年动得更快。 腰杆仍挺只是微斜,颈项仍直只是微倾,乌芒险险从脖颈擦过,青年的身形已晃回原位。“呲”地一声,乌芒钉到桌心,入木三分。 一道了,一道紧随。 不过这次青年却没有动,只因这道乌芒不是向他,他已没有动的必要。 中年始终面带微笑,神情自如,那是一种只有岁月历练才能磨砺出来的“稳”,从容挂在嘴角,淡然吊在眉梢,不动不摇,不遑不急。那道乌芒射向他太阳穴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手中仍执着杯,口里仍含着酒。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早已有了对策,或许他根本不在意生死,更或许他在心里还在计量着什么。 “啪!” 中年突地反手,手中酒杯仿佛随意绕空一周后,已被重力拍到桌上。 一线酒水缓缓蜿蜒着从杯底渗出流向桌角。 那蓝衣青年,从适才一直严谨地望着中年的一举一动,直到这刻,他的双眸再次亮堂起来,嘴角再次牵出那抹笑——飞扬的笑,自信的笑。 而中年却瞥了青年一眼,笑得有点味苦,叹得无力:“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也不谦逊。一个手段毒辣,一个跟前辈打心眼。结果是害我要换酒杯了。” 青年见中年如此表情言语,几乎低低笑出了声:“敢问前辈意欲为何?”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中年把起酒壶,笑得开怀,“没有酒杯我也能喝。我喝我的酒,你忙你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