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旅,最怕有二,一为歧路,二为穷途。——题记
(一)放粮 陈州,漫天飞雪。 我裹挟着单薄的长衫,独自行走在这寂寥的深巷。雪花纷扬而下,静静地铺在我的肩头,很安静的样子。 前方不远处,有人声喧哗,是官府在放粮。 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年轻人,正忙着分发。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我知道他叫展昭,是江湖上著名的南侠,至少——曾经是。 雪花迷了我的眼,这满天飞舞的白色,让人辨不清方向,只看见那鲜红的官服,在一片纯银中灵动耀目,温暖踏实的样子。我听到展昭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清越而淡然。他说,“大家不要挤……不要挤……”然后,他扶起那个摔倒在地的小男孩,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把粮食倒在他的口袋里,他说,“小弟弟,拿好了……”同时,露出了微笑,很平和也很温暖。 我裹紧了长衫,仓皇地穿过密织的人群。我听到展昭一遍遍地说:“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我不知道展昭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侠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如此可笑的场景,我真的应该大笑一场的,可我只是加快了步子,我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因为我怕我的眼泪会掉下来。 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悄无声息。我轻轻地走进去,把唱月剑搁在床头,,然后开始脱衣。师父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含糊地问我:“事情办好了?”我说:“办好了。”他“嗯”了一声,然后抖了抖棉被,继续倒头大睡。 我摸索着爬到床上,钻进冰冷的被窝。过了一会儿,我说:“师父,我今天看到展昭了,他在陈州放粮。”我听到师父轻微的鼾声,他没有回答。于是我又说:“师父,我们如果能像他那样……也挺好……”师父的鼾声,渐渐地响了起来。我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我睁着眼,听了一夜的北风呼啸。 第二天一早,师父对我说:“去把银子换成银票,沉甸甸的,带着不方便。” 我点点头,把银子放进包裹里,背在身上出了门。一路上,我听到银子轻轻的碰撞声,鼓荡而富足的感觉。 一口棺材拦在路的中央,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跪在旁边。我听到她的哀号,她说:“老爷,你死的好惨啊……”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陈州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穷人,可谁想到,这有钱的人家也是难逃一死啊……” “这年头,饿殍遍地,灾祸横生啊……” 我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旁人的议论,又看了看那个匍匐在地的女人。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等我回到客栈的时候,师父已经把马牵出来了。我把银票递给他,他逐一地看过,抽出一张给我,然后把余下的都小心地藏在贴身的布袋里。师父跨上马,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拍马向前。我回头去看陈州,寂寥的街头,冷冷清清的店铺,瘦骨嶙峋的行人。我忽然想起展昭,想起他昨天站在街头放粮的样子,想起他扶起那个小男孩然后对他微笑的神色,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大家不要挤”的情态……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有了种空落落的感觉。 一阵北风刮过,凛冽而严酷,夹带着丝丝的寒意,直透心骨。我转过身,纵马跟上了师父。 (二)收徒 到汴梁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转暖了。 这里看不见陈州的颓废气势,也听不见陈州的哀哭与慨叹。这里有的是车水马龙的匆忙与繁华,是人来人往的淡漠与兴旺。 我和师父漫步在汴梁的街头,刚下了雨,青石板的路上都是湿蒙蒙的,残留下深青色的印记。小贩的叫卖声,马车的吱呀声,并那春楼上娼女的调笑声,交相而起,便像城边的汴水一样,汩汩而淌,绵延不息。我不自禁的想起陈州,想起漫天风雪下的红色官服,想起那个伏在棺材上哀号的女子,想起零落疏离的商贾与行人。十几天前的事,转眼,就换了人间了。 “臭小子,要饭要到老爷门口来啦!”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把将一个小乞丐推倒在地。那孩子浑身又脏又破,脸黑黑的布满了尘灰,但他的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汉子,一脸的不屈。他挣扎着爬起来,伸出手指着对方——“你凭什么砸我的碗?” 那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抬起脚把身边碎裂的碗瓷踢了过去,碗里仅有的几枚铜钱,和碎片一起,叮叮当当地砸在孩子的面前。 那孩子愣愣地看着眼前散了一地的铜钱和碎片,慢慢抬起头来,他仰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汉子,眼睛慢慢升腾起了怒火,混杂着孩子特有的单纯和认真。他一脚踢开眼前的碎片,向前跨了一步,然后整个人朝那汉子扑了上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大汉往后踉跄了两步,但马上就稳住了。他抓住孩子的两只手,稍一用劲,那孩子便动弹不得了,只剩得两只小脚仍在不住地往前踢,却是枉然。那汉子哈哈大笑,然后双手一扬,孩子叫了一声,接着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我向前跨了一步,刚想出手,却觉得肩头被人摁住了,一回头,只见师父对我笑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一瞬间的迟疑,那孩子已经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左手臂和左膝都磕出了血。可他竟然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又摇摇晃晃地朝那汉子走了过去。 那汉子转过身,只是朝前走。孩子急了,加快了脚步。那汉子却丝毫不在意,依旧慢悠悠的。孩子捡起地上的碎片,见走得近了,就举起来准备扔。那汉子却在这个时候回身一脚,正揣中孩子的腹部。孩子向后跌倒,手捂着肚子,再也爬不起来。 我走上去,把孩子扶起来,我的右手揉着他的肚子,左手则抵着他的后背,那孩子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苍白的面色渐渐有了好转。他慢慢露出了笑容,脸上有惊喜的神色,他结结巴巴地说,“大侠……大侠……” 在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第一次听到有人称我大侠,可是我感到的却不是快乐,而是满心的难过。因为我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侠,这个称呼让我无地自容。 我勉强笑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头站了起来,我走上几步,面对那汉子,我说:“把他的碗补起来,我就绕了你。”我感到那孩子的目光,敬仰地落在我身上。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了唱月剑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像个处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一样,紧张成这样。 那汉子比我想象的还要不济,我只是侧身让过,然后掌心运风,在他腰间一拦,他便侧着身子往下倒了。我脚上加劲,回身一踢,他整个身子弹出,撞在地上。然后,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挣扎了两下,却没有爬起来。 我掏出身上的碎银,递给那孩子,他却不接。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大侠,请你收留我吧,我爹妈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无依无靠,大侠,求求你,带我走吧,求求你……”然后他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敬佩和哀恳。我低下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像是黄昏时分的影子一样模糊不清,又像是戏台上的木偶一样,渺小而僵硬。 我把孩子扶起来,然后掏出纱布为他仔细地包扎伤口,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算了吧,一切到此为止。 可是师父走了过来,他蹲在孩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岩。” “阿岩,你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我猛地抬起头,正迎上师父的目光,他对我笑了笑,有着诡异的色彩。 “师父,你糊涂了,我们还有事要做。”我继续为孩子包扎,尽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我的手却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不碍事的,我正想再找一个伴呢。” “师父——” “就这么决定了!” 我黯然地低下头,没有再反驳。 我把阿岩抱上马的时候,师父走了过来,他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这孩子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连拜师的过程也如出一辙。” “师父——”我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记住了,阿岩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然后我翻身上马,没有再看师父一眼。 (三)追捕 转眼就是半月有余,阿岩一直待在我身边,他总是用敬慕的眼光看着我,恭恭敬敬地称呼我“师父”。我随口答应一声,然后用其他的话来搪塞,我知道他想学我的武功,但是我不愿意教给他。 很多次我在汴梁的街上遇见展昭,有时他在巡城,有时他在探访民情,我总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会儿,然后与他擦肩而过。像他这样的人,一直在我能接近的距离之外。 我没有想到的是,阿岩很崇拜展昭。 “你不是一向讨厌官府的吗,阿岩?” “他不一样,师父,他真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他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人?” “是真的!去年的连环命案,他为了救人质,不惜以身犯险,差点就没命了。” “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的人。” 我听到师父在我背后发出了两声冷笑。我低下头,看见阿岩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朝他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孩子说的,全都是实话。 我出门的时候,阿岩仰着头问我:“师父,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我说我要去办事了,阿岩你乖乖地待在客栈,不要跟出来。阿岩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我看着他独自一个慢慢地往回走,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心酸。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把唱月剑插入剑鞘,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客栈。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寂寥的街道上,只有我孤独的脚步声。月亮隐在云层后面,只透出些许微弱的光晕,暗淡无力的样子。 我猛地站住,手迅速移到了唱月剑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我看见一个人影慢慢地从一片黑暗中走出来,越走越近,最后站定在我的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看清了他的穿着——一身红色的官服,和我在陈州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张家那三口人,都是你杀的吧?”展昭的声音出乎我意料的寒冷,完全不像他在陈州时的样子。 “是我。” “陈州的案子,也是你干的?” “是。” “还有徐州、京口、江陵……” “都是我干的。” 一片沉寂,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我是个杀手。” 展昭没有再说话,我看到他抬起了原本下垂的左手,我知道他要出剑了。 我就在这个时候拔出了唱月剑,“刷”的一声,听起来就像是划破长空的电闪一般,很是刺耳。我后退了一步,然后我说:“展昭,你来吧。” 可是展昭没有出剑,他仍然站在那儿,动也没动。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想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形,我拔出了唱月剑,我做好了准备,但是我的敌人,却站在黑暗里,没有任何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展昭的声音,不再是冷冷的,而是换了一种平和的语调,他说:“你跟我回开封府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在第一眼见到展昭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这个结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过他,但是我很清楚我不能跟他回开封府。我所能做的,就是和他一拼到底。 唱月剑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迅速地形成一股刃风,直直地逼向展昭。我感到夜晚的凉风,忽忽地吹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也冷峻了许多。唱月剑呼啸着发出怒吼,在黑暗中闪烁着凌厉的寒光。“嚓”的一声,兵刃相交,我稳住了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我知道这一仗,自己绝对不能输。 我们两个打了很久,仍然不分胜负。我能感觉到展昭的剑招,微微的有些凝滞,可是同时,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我看到展昭的左手腕上偶尔露出些暗淡的白色来,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缠了绷带。一个已经受伤的人,还能与我持续拼斗这么长时间,我可以想见他的武功有多么的高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想快点摆脱他,但是我的唱月剑被他纠缠住了,一点儿也脱不了身。 我使出了全力,剑招逐渐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狠毒。成败在此一举,我不敢想象他能接下我所有的招式,也不敢想象他能在这样密织的进攻中全身而退。我要用我的命,赌上最后的一把。因为,还从来没有人能过得了我这一关,即使是南侠展昭,也不例外。 我几乎就要绝望了,我看着展昭灵动的身形,他一步步地退后,但是也一次次地化解了我的攻势。然而每当我想后撤的时候,他的剑又密不可分地逼了上来。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变凉,头上慢慢的冒出了冷汗,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 千钧一发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更夫。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我知道那是老天给我的最后的机会。 我拼尽全力震开了展昭的剑,仅仅一刹那的功夫,唱月剑已经横在了那个更夫的脖子上。劫后余生,我的声音都颤抖的不成样子了,可是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阿岩的话,展昭“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我紧紧地抓着那个更夫,像是落水的人抓着最后的一根稻草。 “你要是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展昭果然没有再过来,他一下子就收了剑,然后站在原地。 “把剑扔了!” “咣当”一声,展昭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无力的叹息。 “扔远点!” 展昭看了我一眼,轻蔑地笑了笑,然后一脚把长剑踢开…… 当我跌跌撞撞的回到客栈的时候,师父和阿岩都已经睡熟了,我连衣服也没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不知道以后类似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再发生。我不知道下次再遇上展昭,我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全身而退。我只知道,我要远离这个地方,我要远离这个身穿红色官服的人。 我听到窗外的风声,忽忽作响,窗户被风肆虐敲打着,发出咯咯的呻吟。我叹了口气,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以来我都很清楚我真正想要远离的,其实是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 早上,师父把我叫醒,然后他支开了阿岩。 “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还要再住上几天。” “为什么? “又接到一桩买卖。” 我许久都没有说话。虽然我知道,如果师父与我联手,展昭便奈何不了我们。可是我的心里仍然十分恐惧,因为我害怕阿岩,我害怕这个孩子会看见他这一生最不愿意看见的画面——展昭和我的对决。 师父的脸凑近我,我看到他脸上那些皱缩的纹路和干瘪松弛的老皮,不禁有些恶心。师父轻轻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显得诡异而阴冷—— “你知道这一次对方是谁吗?” 我略微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若是在以往,不到最后一天,师父是绝不会向我透露的。 “谁?”我警觉地问。 师父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地蠕动着,然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展——昭——” (四)定计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想起那天被展昭追捕时的情形,他锐利的剑锋,他绑着绷带的左手,他那翻飞不已的红色官服,他冰冷的语气,他清越而淡然的叹息…… 我转过头看见阿岩静静地睡在我的身边,于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阿岩微微动了动,然后继续酣睡不醒。我替他盖好被子,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第二天,我对师父说我同意去做这笔买卖。 “你准备怎么下手?” “和往常一样。” “你这么有把握你能杀得了他?” “十拿九稳。” 师父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恐怕这个世上,还没有一个人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他逐渐收住了笑,才继续开口。 “凭我一个人,当然不能轻易取胜,但是如果再有一个人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你是说——我?” “我是说——阿岩。” 师父的眼睛眯了起来,他退后了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就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样,然后他走过来,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多谢师父夸奖。” “你想引展昭出来,然后再假装以阿岩为人质,迫使展昭停手?” “没错,到那个时候,杀展昭就不在话下了。” 师父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有些欣慰也有些惆怅,他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如往日里的清亮—— “好……好……很好……” 我告诉阿岩要带他去见一个人,阿岩兴奋地问我是谁,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于是他就没有再问下去。我知道阿岩一直都很聪明,他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晚上出门的时候,师父亲自把我们送到了门口,他把唱月剑递给我,然后又蹲下身子摸了摸阿岩的头。最后他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师父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没什么……”他掩饰着挥挥手,然后向我走近几步—— “你不会背叛我吧?”他轻轻地问。 我看着师父佝偻的身躯,不禁感到一阵辛酸。 “不会的……师父……难道你忘了我发的誓了……” “那就好……那就好……是我多心了……你们……上路吧……” 我牵着阿岩的手,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们孤独的脚步声,轻轻地回荡在这青石板的路面上。阿岩很显然是累了,他揉着眼睛,步子逐渐地放慢下来。 我于是停下脚步,然后蹲在了地上,我说:“阿岩,你爬到我背上来,我背你走。” 阿岩很听话地爬到了我的背上,然后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阿岩的两只手,起初还是交叉着绕在我的脖子上,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松开了。我静静地走在这凄清的深巷中,看着阿岩的两只小手,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很有规律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就有了一种很充实很富足的感觉。月光洒下来,安静地铺展在前方宁静的路面上,湿漉漉的样子,让人想起江南光洁而润滑的流水。我背着阿岩,感觉着这孩子均匀的呼吸,轻微地拂过我的颈后,有点温热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抬起头看天,然后迅速地伸手抹干了泪水。 到开封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把阿岩放下,然后轻轻地把他叫醒。阿岩揉着眼睛问我—— “师父,我们到了?” “到了。” 阿岩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神情有些兴奋。 “师父,那是开封府。” 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脱下外衣披在阿岩的身上。 “阿岩,你乖乖地站在这里等着,师父先进去办点事,一会就出来。” 阿岩很听话地点点头,然后冲我笑了笑。 我拿着唱月剑,转身往开封府走过去。快到府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只见阿岩远远地扶着墙,正往我这边看,我的外衣被风吹得向后翻飞不已,而阿岩那瘦小的身躯就裹挟其中,显得更加的羸弱。我心里一酸,赶紧回过头来。 我对守夜的两个侍卫说,要见展护卫。 “展大人已经睡了,有事你明天来。”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麻烦你们通报一声。” “那……怎么称呼阁下?” 我解下腰间的唱月剑,然后递了过去。 “请告诉展大人,就说是故人来访,他自然明白。” (五)喝茶 侍卫把我领到展昭的厢房门口,然后转身告辞。展昭穿着一身蓝衣,从门口迎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把唱月剑递还给我,然后轻轻地说:“有事进屋谈吧。”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素有的那股镇定和沉静。我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把唱月剑还给我,难道他真的对我一点都没有戒心? 展昭给我倒了杯茶,然后轻轻地递过来。他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我想求你办件事。” “什么事?” “照顾一个孩子。” 我对展昭讲了事情的经过,而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最后,我把唱月剑递了过去,我不知道展昭的态度是什么样,但是我决心赌上一把。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说:“那孩子就在外面。” 展昭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他接过唱月剑,同时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等着。”然后打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展昭回来的时候,我杯子里的茶已经全凉了。 “孩子我已经安顿好了。”他关上门,走进屋,然后在我的对面坐下。 很长时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展昭,你想不想听故事?”我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把头抬了起来。 展昭看着我,眼里有些疑惑,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几十年前,凉州有个新上任的知寨,名字叫江瑞。此时正逢凉州大旱,江瑞于是上奏皇上,请求拨粮赈灾。可当他拿到皇粮的时候,却发现这些皇粮中参有四成的碎石泥沙,他心里清楚一定是有人做过了手脚,于是一边扣下皇粮不发,一边悄悄地上表给皇上。半个月后,皇上的钦差到了凉州,第一件事竟然是把江瑞打入大牢,原来有人抢先一步,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告他贪图皇粮,中饱私囊。随后,钦差又从江瑞的家中搜出了许多私藏的皇粮,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江瑞被判弃市,举家连坐。 行刑的那天,江瑞坐在囚车里,被推到了凉州最热闹的集市。一路上,所有的百姓都向他投掷石块、糠物,等他终于到达集市的时候,已经被砸的头破血流。然后,刽子手一刀砍下,江瑞人头落地。 可是老天有眼,江瑞十五岁的儿子,却因为事先听到了风声而逃过一劫。那天,他装扮成一个驼背的乞丐,躲在角落里目睹了江瑞的惨死,也目睹了乡民的过激和愤怒。后来,他辗转四方,终于学到了上乘的武功。同时也查访到了当年陷害江瑞的朝廷权贵,他杀了那个人,为父报了仇。可是,他依然对当年百姓的行为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做那些扶危济困的事。再后来,他成了一个很好的杀手,并且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有一次,他从一伙地痞流氓手下救出一个小孩,他为那个孩子包扎伤口,还帮他葬了爹娘。后来,就收他做了徒弟,教他武功,并且抚养他成人。孩子大了之后,他让他去杀人,孩子一开始不敢,但最后还是去了。于是,那个孩子也成了一个很好的杀手。这十几年来,他和那个孩子相依为命。他把江瑞的事说给孩子听,他告诉孩子,朝廷昏庸,百姓愚昧,所以杀人的时候,不用感到愧疚。孩子把他的话记下了,逐渐变得麻木,但是有时候心里还是很痛苦,他一直都想摆脱这种生活,但是他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师父。所以,那孩子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杀手。“ 我朝展昭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很凝重,于是我耸了耸肩,装出轻松的样子。 “故事讲完了,你觉得怎么样?” (六)饮酒 展昭给我倒了杯酒,他说这是上等的女儿红。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感觉喉咙里有股辣辣的味道,浑身逐渐变得热呼呼的。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伸出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倒了两杯酒,展昭默默地陪我饮了一杯,仍然一言不发。 “展昭,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去杀人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这以后,我总是会想起那个人,满脸血污地倒在我的面前,他的鲜血沿着唱月剑,流倒了我的手上。一开始,我每天要想一百次,然后是九十九次,再然后是九十八次、九十七次、九十六次……后来,我忘了数了,再后来,渐渐地就不去想了,到现在,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很可笑啊?” “展昭,你相不相信‘穷途’这个说法?我越来越觉得,我已经走到了穷途的境地。想当年,阮籍驾车出游,不问路径,率意随行,后至穷途,痛哭而返。可是我比阮籍还要惨,他尚可按原路归返,我却是连原路都找不到了,只能坐以待毙。” “我也想过中途停手,再也不干了。可是师父对我说,只要干过一次,那这一辈子就都逃不掉了。就像那些流放的犯人一样,他们的脸上被刺了字,即使他们有心改过,可是那刺在脸上的字却是永远也抹不掉的。展昭,你说他说的对不对?难道人生真的就这么不公平?一旦犯了错,连一个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展昭,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雇我去杀人的人,从富贾权贵到贩夫走卒,他们雇我,去杀他们的仇人、去杀他们的朋友、甚至去杀他们的亲人。陈州的案子,你还记不记得?我杀了那个富商,你知道是谁让我去杀的吗?是他的老婆他的妻子啊,可是这个女人,第二天居然跪在地上哀号,装出一副很悲伤的样子。展昭,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都会冷下来,我会想起师父对我说的话,想起江瑞死的时候,那些把石块往他头上砸的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有的时候,世人的心竟然比我这个杀手还要寒冷绝情?” 展昭默默地给我倒酒,我便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把心里所有的话一一地告诉眼前的这个人。这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这么多年了,我对谁都没有讲过,没有对师父讲,更没有对阿岩讲。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人说的,可是现在,我却对着这个人滔滔不绝起来,而这个人,却是追捕我的人。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七)刺杀 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师父说过,酒会误事,所以一直都不让我多喝。我想我一定是喝醉了,要不然我怎么看到展昭的眼里,有晶莹的星光闪过呢? 我克制了一下自己,慢慢地恢复了情绪。我想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杀不了展昭,更加不可能利用阿岩去杀展昭。因为我实在不忍心毁了阿岩,让他像我一样,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杀手。可是同时,我也不能背叛师父,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所以我不怪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