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逮住你啦!” 两根手指伸出来,灵灵巧巧,却迅捷如闪电般,悄无声息就夹住了空中飞舞的那对灿烂斑斓的翅膀。 那只蝴蝶,纵是要挣扎,却被捏在那两根敏锐有力得几乎不可思议的手指间,哪里还能动弹。 笑容,这时已经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绽放开来,手一挥扬,双指又分开,令那美丽的精灵,迟疑了一下,复又振翅高飞而去。 望着那翩跹而去的纤细蝶影,小凯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顽皮,就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小凯喜欢捉蝴蝶。 喜欢看蝴蝶飞呀飞的样子。 那是花冲第一次看见小凯。 那时候小凯正在这鲜花遍野的峡谷间捉蝴蝶。 小凯只不过是在捉一对蝴蝶。 最初花冲看见的时候,只隐约觉得他的手法却很奇特,他的身形更是迅捷。 等到花冲看清楚那他那手法的时候,兴奋得连脸都开始放光。 勒马旁观的青年,笑吟吟地突然问道:“小兄弟好身手!你能逮去我鬓角边的这只蝴蝶吗?” 小凯回过头来,就看见了花冲。 那也是小凯第一次看见花冲。 虽然小凯初入江湖,见过的江湖人加起来也没有一打,可是大路对面那怒马鲜衣的人,却比他见过的所有江湖人都不同。 年轻英武的青年,潇洒卓然,衣着华丽,鬓边还插了一只精巧的碧玉蝴蝶。就这么远远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小凯愣愣地盯着他,以为是谁吃错了药。 ──这样一个豪门贵介、公子哥一般的人物,难道是跟他说话? 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所有公子哥,都是从来不看他一眼的,即使看到了,也是一种厌恶。看到叫花子的那种厌恶。 ──倘若现在小凯一个人在街道上走,别人还会以为他是叫花子。 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也用麻绳系着,腰间还插着一柄生锈的菜刀。 他身上唯一会让人觉得可怕的,就是这柄菜刀。 他现在自己引以为荣的,就是这柄菜刀。 可是花冲盯着他的目光,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花冲眼里本没有这柄菜刀,却只有他的手指。 那两根看上去根本毫不起眼的手指。 小凯就眨了眨眼,道:“为什么不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远远地站在大路的另一面。可是这句话还没有结束,他的人已经到了花冲的面前。 轻逸如蝶飞,迅敏如流矢,恍惚如梦逝。 一道黯淡如烟的衣袂风声,这时才悄然响起! ──好快的身法! 可是随着小凯的身形乍动,花冲的身子也突然变小了── 电光火石间,他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疾退。小凯的人在空中,手指伸过去的时候,好像扑了一个空。 这几乎全都是在同一刹那发生的事情。 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应变。 花冲的人在空中一个灵巧转折,已飘然落地。 然后他就看着小凯。 小凯已经呆呆地站在地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见过能在他的“蝴蝶飞”下如此从容脱身的人。 就算他知道,这风过无痕般的轻功,便是江湖上最有名的“雁飞残月天”,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就算他知道,这潇洒英俊的青年,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花蝴蝶”花冲,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轻轻地敲着马鞭,对面这华贵优雅的青年笑道:“小兄弟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功夫,已经是不同凡响了。”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消失。 小凯依旧呆头呆脑地看着他,右手却慢慢伸出来,摊开。 手掌上,是一只碧玉蝴蝶! 花冲脸色顿变,忍不住抚上鬓边── 他鬓边的那只蝴蝶,果然已经不见了! 纵然是插在江湖上轻功第一的花冲鬓边的玉蝴蝶,还是给这孩子般的年轻人拿到了手中。 不动声色地夹在了手中! ──好一个蝴蝶飞! 花冲突然大笑。 那时候小凯还记得花冲笑的模样。 ──这人如此贵重的碧玉蝴蝶给自己夹去,他一点也不生气,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小凯於是很快就佩服上他崇拜上他。 不仅是因为花冲的武功,还因为小凯没有的,花冲好像都有。 ──他的帅气他的英武他的骄傲。 ──他的潇洒他的才智他的率意。 小凯有而花冲没有的,却好像不是很多。 生锈的菜刀。 蝴蝶飞的轻功。 和他那两根手指。 ──小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宝贵的手指。 二 认识花冲以后,小凯有了很多第一次。 第一次喝到了美酒。 尽管他到现在还分辨不出那居然卖到十两银子一小坛的酒,跟自己平时在车把式行跟二牛一起痛饮的烧刀子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吃到了一桌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可是对面他那满心尊敬的花大哥,却只动了动几箸,碰了碰几片。 酒酣人醉之余,连人的豪情,也炽热起来。 “花大哥要去哪里?” “京城。” “京城?”那分明是很遥远的地方。 花冲似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兄弟要去哪里?” “不知道。碰见这里车行的二牛,老婆刚刚难产,他心里不痛快,就留下来陪他喝几天酒。” 花冲不禁笑起来:“那么兄弟以后打算做什么?” “想做英雄,想做侠客!” 小凯嘴里仍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自己母亲去世前的话。 花冲大笑。 “你可以不妨做英雄,却不一定要做侠客!” “江湖上人心的险恶,比你能够想象得要超过百倍。你可知道这世上自命不凡,自任侠义的人,很多时候,做出来的事,比强盗还不如?” 小凯睁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花冲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妨跟着我,会学到很多江湖上的东西。” 就冲这句话,那天小凯又忍不住多喝了三碗酒。 小凯觉得花大哥好够义气,够朋友。 而且跟着这样的大哥,果真能学到很多经验。 江湖上的经验。 三 有的时候,教训,岂不也是经验? 很珍贵的经验。 小凯跟着花冲上路后学到的第一个经验,就是在郓城外。 要不是那天他还碰上了另外一个人,这也许就是小凯学到的最后一个经验。 郓城外,正是清晨。 这繁华的大镇正自黎明中醒来,小凯正跟着花冲进城。 道路上已有很多人。 赤脚挑担的菜农,赶着猪羊的屠户,推车肩篓的小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已经很热闹。 小凯就与花冲在他们中间穿行。他没有问花冲究竟去京城做什么,却觉得自己现在很得意。 他终於觉出自己与这些人多么不同。 这岂非就是他一直的梦想? 现在他正在跟花大哥游历江湖,正要成为一个英雄。 可是花冲突然勒住了马。 小凯一怔,这时才看见路的尽头,城门门口,那面竖着的大旗。 风吹得这大旗猎猎响,上面只有七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花蝴蝶,我等着你! 看见这面大旗,花冲的脸似是变得冷然,眼中突然有了比刀锋还冷酷的光芒。 然后小凯就看见旗杆下面的人。 不是一个人,而是六个人。其中一个,居然还是个仅仅十六、七岁的孩子。 每一个人都握着刀,每一个人都在等,就连那孩子单薄的身子,也挺得笔直。 最前面的中年人,双手拄着一柄好重好长的刀,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眼睛里面却布满了血丝。 看见了花冲,他那肃然的面容上,隐隐的居然有一层骇人的杀气。 所有的喧嚣杂乱,突然好像凝固在空气中。 难道他已经知道,他等的人终於来了? 小凯看着这旗帜下面的六个人,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花冲慢慢地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不是朋友,便只能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就一定要死! 这是小凯后来才从花冲那里学到的经验。 中年人道:“你就是花冲?” 花冲斜着眼道:“不错。” 中年人道:“你的哥哥是花猛?” 花冲的脸突然抽紧。 中年人一字一字地道:“我已经等你等了很久。” 那是一种任何人看了都从心里寒上来的仇恨。 仇恨深埋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居然是如此轻描淡写。 “果真是天理昭彰。花猛死在开封府大堂,花冲却要死在这里。” 花冲那双冷酷的眼瞳猛地一缩,骄傲的眼睛也眯了起来,慢慢地道:“我也正要找你!” 突然一声长啸,他的剑已出鞘。 不知是剑先出鞘,还是人先飞起。 剑出鞘的时候,无以伦比的杀气,也绽放成冰冷耀眼的雪色! 剑光如雪,仿佛是天边乍起的闪电雷霆。 剑光飞起的时候,花冲的人也已闪电般飞起。 “雁飞残月天”本就是江湖上无人可及的轻功。 随着花冲这一道闪烁的剑光,刀风也呼啸而起。 刀声呼啸声中,是惊魂裂胆的层层杀机,是刻骨铭心的许许仇恨。 旗下的人,却突然散了开来,除了那个孩子,其余的五人脚下踏着奇怪的步伐,已将花冲团团围住。 花冲的剑锐利闪亮,这五个人的刀光却更明亮刺眼。 他们好像有一种很奇怪的刀阵,这刀阵,竟然是变幻莫测,飘渺诡秘,明明是疏散纷乱,却能风雨不透地将花冲陷住。 小凯的心不由得一沉:这是克制“雁飞残月天”的刀阵。 克制住了“雁飞残月天”,也就克制住了花冲的剑。 花冲的剑法,本就要“雁飞残月天”的配合,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一定为了这一天,等了很久。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在这样的一个镇前,凝炼爆发? “嗤嗤”的剑光发出刺耳的尖利鸣啸,间或有鲜血飞溅。 血丝似烟花,在小凯面前绽开。 这滴滴鲜血,有花冲自己的,也有剑阵中武士身上的。 这鲜艳耀眼的血滴,岂不是鲜艳耀眼,永远不能回避的仇恨? 小凯终於也拔出他的菜刀。 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尽管有些紧张有些害怕,他还是不能任花冲陷入危境而放手不管。 他的菜刀,才是最值得他骄傲的武器。 菜刀飞起时,他的人已在刀阵中! 好快的身手! 好一个蝴蝶飞。 “呛──”一阵尖锐刺耳的响声,菜刀已与刀阵中的锋芒接连相交,听上去却仿佛是一道长长的声响。 轻盈飘渺的刀阵,匹练交错的刀光中,小凯的身形飘逸灵动,仿佛是蝴蝶的精灵,点水而逝般恍惚不定。这诡秘的刀阵,困得了花冲,竟然似是困不住他。 或许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花冲居然有帮手。都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帮手,居然有如此的身手。 苦心孤诣的刀阵,本就是为了花冲的武功而设,却不是为了小凯的武功而设。 小凯在刀阵中游走,眼看就要将花冲带出阵势来。 突然一声大喝,那孩子也已飞身而来,小小的眼睛里面也布满了血丝,眨眼间已经到了小凯面前,明晃晃的刀,奋力向他砍来。 很幼稚,很无力,却很坚决地砍了过来。 姿态本是笨拙得有些可笑,小凯却突然笑不出来。 他明明一刀就可以结果这孩子的性命,却不知为什么突然下不去手。 他明明根本不认识这孩子,若是平常,多半还会捉了蝴蝶给他玩,此刻却要一刀就要了他的性命。这孩子或许只是无辜的人,却让仇恨蒙住了眼睛,他怎么能向这样一个孩子下手?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停,似拿不定主意,这一顿的时候,仿佛很长,也仿佛很短。 短的只是时空一瞬,却长得令人窒息。 刀已到近前! 男孩砍过来的刀,却突然变了! 变得灵动锋利,变得迅猛可怕。变得就如狡猾阴险的蛇,一瞬间就贴到了小凯的肋下。 难道这男孩的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幌子,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有这一刻瞬间的犹豫? ──“你要让花蝴蝶逃出来,我就要先杀了你!” 花冲不禁脸色骤变,长剑一抖,径直向男孩刺来,分明是攻敌之要害,令其回刀自救。可是还是太晚。 刀锋已经刺进小凯肋下,他几乎已经感觉到那种锋利的冰冷,这冰冷,几乎已经渗透到他的血液里。 好像是蝴蝶的骨骼一样轻薄,好像蝴蝶的羽翼一样透明。 小凯突然觉得很后悔:我就这样死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哪里乍现的一道星光流矢,破空而出,自刀阵中一闪而过。 “咄”的一声,这点星光已消失在刀阵后面的旗杆上,朦胧间仿佛兀自颤动不绝。 又是什么样的星光,能够比这清晨的阳光更冰冷,更夺目? 这时,那道星光带起细微而沉闷的轻响,才在刀阵中回响。 男孩双手大震,手臂一麻,几乎连刀都握不住。 接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中,已没有了刀身,只剩下了刀柄。 刀身何在? 刀身在旗杆处。 刀身在马鞭间。 回首间,一根马鞭,竟然就钉在旗杆上。 自己的那截刀身,已被马鞭穿透,也被牢牢地钉在旗杆上。 ──何处而来的马鞭,竟然能够以软入硬,以钝穿锐? 这时,花冲的剑已刺进男孩的喉咙。 这时,一道人影正冲进来。 这时,一道冰色的剑光正腾空而起! 那是一道矫健的月白色身影。挟起的那道矢矫如龙般的冰色剑光,闪烁不定,纵横匹荡,眨眼间已在刀阵中。 “呛”地又一声轻响,这冰一样霹雳电闪的剑光突然消逝不见,耀眼而冰冷的晨光中,却有五道刀光破天而去,竟然是被这人手中的长剑弹绞而去,脱手而飞! 这人已在刀阵中。 而刀已不在! 刀阵已破! 小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背影。 一袭洗得干干净净的月白长衫,漆黑的发,卓然坚毅的背影,就那么冷静而从容地出现在晨光中,却就连这初升的太阳,也淹没不了他的光芒,他的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