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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相随__侠骨丹风
梦相随

蝴蝶飞呀飞

minifish

  
  一
  
  “逮住你啦!”
  两根手指伸出来,灵灵巧巧,却迅捷如闪电般,悄无声息就夹住了空中飞舞的那对灿烂斑斓的翅膀。
  那只蝴蝶,纵是要挣扎,却被捏在那两根敏锐有力得几乎不可思议的手指间,哪里还能动弹。
  笑容,这时已经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绽放开来,手一挥扬,双指又分开,令那美丽的精灵,迟疑了一下,复又振翅高飞而去。
  望着那翩跹而去的纤细蝶影,小凯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顽皮,就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小凯喜欢捉蝴蝶。
  喜欢看蝴蝶飞呀飞的样子。
  
  那是花冲第一次看见小凯。
  那时候小凯正在这鲜花遍野的峡谷间捉蝴蝶。
  小凯只不过是在捉一对蝴蝶。
  最初花冲看见的时候,只隐约觉得他的手法却很奇特,他的身形更是迅捷。
  等到花冲看清楚那他那手法的时候,兴奋得连脸都开始放光。
  
  勒马旁观的青年,笑吟吟地突然问道:“小兄弟好身手!你能逮去我鬓角边的这只蝴蝶吗?”
  
  小凯回过头来,就看见了花冲。
  那也是小凯第一次看见花冲。
  虽然小凯初入江湖,见过的江湖人加起来也没有一打,可是大路对面那怒马鲜衣的人,却比他见过的所有江湖人都不同。
  年轻英武的青年,潇洒卓然,衣着华丽,鬓边还插了一只精巧的碧玉蝴蝶。就这么远远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小凯愣愣地盯着他,以为是谁吃错了药。
  ──这样一个豪门贵介、公子哥一般的人物,难道是跟他说话?
  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所有公子哥,都是从来不看他一眼的,即使看到了,也是一种厌恶。看到叫花子的那种厌恶。
  ──倘若现在小凯一个人在街道上走,别人还会以为他是叫花子。
  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也用麻绳系着,腰间还插着一柄生锈的菜刀。
  他身上唯一会让人觉得可怕的,就是这柄菜刀。
  他现在自己引以为荣的,就是这柄菜刀。
  
  可是花冲盯着他的目光,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花冲眼里本没有这柄菜刀,却只有他的手指。
  那两根看上去根本毫不起眼的手指。
  
  小凯就眨了眨眼,道:“为什么不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远远地站在大路的另一面。可是这句话还没有结束,他的人已经到了花冲的面前。
  轻逸如蝶飞,迅敏如流矢,恍惚如梦逝。
  一道黯淡如烟的衣袂风声,这时才悄然响起!
  ──好快的身法!
  
  可是随着小凯的身形乍动,花冲的身子也突然变小了──
  电光火石间,他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疾退。小凯的人在空中,手指伸过去的时候,好像扑了一个空。
  
  这几乎全都是在同一刹那发生的事情。
  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应变。
  
  花冲的人在空中一个灵巧转折,已飘然落地。
  然后他就看着小凯。
  小凯已经呆呆地站在地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见过能在他的“蝴蝶飞”下如此从容脱身的人。
  就算他知道,这风过无痕般的轻功,便是江湖上最有名的“雁飞残月天”,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就算他知道,这潇洒英俊的青年,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花蝴蝶”花冲,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轻轻地敲着马鞭,对面这华贵优雅的青年笑道:“小兄弟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功夫,已经是不同凡响了。”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消失。
  
  小凯依旧呆头呆脑地看着他,右手却慢慢伸出来,摊开。
  手掌上,是一只碧玉蝴蝶!
  
  花冲脸色顿变,忍不住抚上鬓边──
  他鬓边的那只蝴蝶,果然已经不见了!
  
  纵然是插在江湖上轻功第一的花冲鬓边的玉蝴蝶,还是给这孩子般的年轻人拿到了手中。
  不动声色地夹在了手中!
  ──好一个蝴蝶飞!
  
  花冲突然大笑。
  那时候小凯还记得花冲笑的模样。
  ──这人如此贵重的碧玉蝴蝶给自己夹去,他一点也不生气,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小凯於是很快就佩服上他崇拜上他。
  
  不仅是因为花冲的武功,还因为小凯没有的,花冲好像都有。
  ──他的帅气他的英武他的骄傲。
  ──他的潇洒他的才智他的率意。
  
  小凯有而花冲没有的,却好像不是很多。
  生锈的菜刀。
  蝴蝶飞的轻功。
  和他那两根手指。
  ──小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宝贵的手指。
  
  
  二
  
  认识花冲以后,小凯有了很多第一次。
  第一次喝到了美酒。
  尽管他到现在还分辨不出那居然卖到十两银子一小坛的酒,跟自己平时在车把式行跟二牛一起痛饮的烧刀子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吃到了一桌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可是对面他那满心尊敬的花大哥,却只动了动几箸,碰了碰几片。
  
  酒酣人醉之余,连人的豪情,也炽热起来。
  “花大哥要去哪里?”
  “京城。”
  “京城?”那分明是很遥远的地方。
  花冲似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兄弟要去哪里?”
  “不知道。碰见这里车行的二牛,老婆刚刚难产,他心里不痛快,就留下来陪他喝几天酒。”
  花冲不禁笑起来:“那么兄弟以后打算做什么?”
  “想做英雄,想做侠客!”
  小凯嘴里仍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自己母亲去世前的话。
  
  花冲大笑。
  “你可以不妨做英雄,却不一定要做侠客!”
  “江湖上人心的险恶,比你能够想象得要超过百倍。你可知道这世上自命不凡,自任侠义的人,很多时候,做出来的事,比强盗还不如?”
  
  小凯睁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花冲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妨跟着我,会学到很多江湖上的东西。”
  
  就冲这句话,那天小凯又忍不住多喝了三碗酒。
  小凯觉得花大哥好够义气,够朋友。
  而且跟着这样的大哥,果真能学到很多经验。
  江湖上的经验。
  
  
  三
  
  有的时候,教训,岂不也是经验?
  很珍贵的经验。
  
  小凯跟着花冲上路后学到的第一个经验,就是在郓城外。
  要不是那天他还碰上了另外一个人,这也许就是小凯学到的最后一个经验。
  
  郓城外,正是清晨。
  这繁华的大镇正自黎明中醒来,小凯正跟着花冲进城。
  道路上已有很多人。
  赤脚挑担的菜农,赶着猪羊的屠户,推车肩篓的小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已经很热闹。
  小凯就与花冲在他们中间穿行。他没有问花冲究竟去京城做什么,却觉得自己现在很得意。
  他终於觉出自己与这些人多么不同。
  这岂非就是他一直的梦想?
  现在他正在跟花大哥游历江湖,正要成为一个英雄。
  
  可是花冲突然勒住了马。
  小凯一怔,这时才看见路的尽头,城门门口,那面竖着的大旗。
  风吹得这大旗猎猎响,上面只有七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花蝴蝶,我等着你!
  
  看见这面大旗,花冲的脸似是变得冷然,眼中突然有了比刀锋还冷酷的光芒。
  
  然后小凯就看见旗杆下面的人。
  不是一个人,而是六个人。其中一个,居然还是个仅仅十六、七岁的孩子。
  每一个人都握着刀,每一个人都在等,就连那孩子单薄的身子,也挺得笔直。
  最前面的中年人,双手拄着一柄好重好长的刀,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眼睛里面却布满了血丝。
  看见了花冲,他那肃然的面容上,隐隐的居然有一层骇人的杀气。
  所有的喧嚣杂乱,突然好像凝固在空气中。
  难道他已经知道,他等的人终於来了?
  
  小凯看着这旗帜下面的六个人,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花冲慢慢地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不是朋友,便只能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就一定要死!
  这是小凯后来才从花冲那里学到的经验。
  
  中年人道:“你就是花冲?”
  花冲斜着眼道:“不错。”
  中年人道:“你的哥哥是花猛?”
  花冲的脸突然抽紧。
  中年人一字一字地道:“我已经等你等了很久。”
  那是一种任何人看了都从心里寒上来的仇恨。
  仇恨深埋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居然是如此轻描淡写。
  “果真是天理昭彰。花猛死在开封府大堂,花冲却要死在这里。”
  花冲那双冷酷的眼瞳猛地一缩,骄傲的眼睛也眯了起来,慢慢地道:“我也正要找你!”
  
  突然一声长啸,他的剑已出鞘。
  不知是剑先出鞘,还是人先飞起。
  剑出鞘的时候,无以伦比的杀气,也绽放成冰冷耀眼的雪色!
  剑光如雪,仿佛是天边乍起的闪电雷霆。
  剑光飞起的时候,花冲的人也已闪电般飞起。
  “雁飞残月天”本就是江湖上无人可及的轻功。
  随着花冲这一道闪烁的剑光,刀风也呼啸而起。
  刀声呼啸声中,是惊魂裂胆的层层杀机,是刻骨铭心的许许仇恨。
  旗下的人,却突然散了开来,除了那个孩子,其余的五人脚下踏着奇怪的步伐,已将花冲团团围住。
  
  花冲的剑锐利闪亮,这五个人的刀光却更明亮刺眼。
  他们好像有一种很奇怪的刀阵,这刀阵,竟然是变幻莫测,飘渺诡秘,明明是疏散纷乱,却能风雨不透地将花冲陷住。
  小凯的心不由得一沉:这是克制“雁飞残月天”的刀阵。
  克制住了“雁飞残月天”,也就克制住了花冲的剑。
  花冲的剑法,本就要“雁飞残月天”的配合,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一定为了这一天,等了很久。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在这样的一个镇前,凝炼爆发?
  
  “嗤嗤”的剑光发出刺耳的尖利鸣啸,间或有鲜血飞溅。
  血丝似烟花,在小凯面前绽开。
  这滴滴鲜血,有花冲自己的,也有剑阵中武士身上的。
  这鲜艳耀眼的血滴,岂不是鲜艳耀眼,永远不能回避的仇恨?
  
  小凯终於也拔出他的菜刀。
  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尽管有些紧张有些害怕,他还是不能任花冲陷入危境而放手不管。
  他的菜刀,才是最值得他骄傲的武器。
  菜刀飞起时,他的人已在刀阵中!
  好快的身手!
  好一个蝴蝶飞。
  
  “呛──”一阵尖锐刺耳的响声,菜刀已与刀阵中的锋芒接连相交,听上去却仿佛是一道长长的声响。
  轻盈飘渺的刀阵,匹练交错的刀光中,小凯的身形飘逸灵动,仿佛是蝴蝶的精灵,点水而逝般恍惚不定。这诡秘的刀阵,困得了花冲,竟然似是困不住他。
  或许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花冲居然有帮手。都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帮手,居然有如此的身手。
  苦心孤诣的刀阵,本就是为了花冲的武功而设,却不是为了小凯的武功而设。
  小凯在刀阵中游走,眼看就要将花冲带出阵势来。
  突然一声大喝,那孩子也已飞身而来,小小的眼睛里面也布满了血丝,眨眼间已经到了小凯面前,明晃晃的刀,奋力向他砍来。
  很幼稚,很无力,却很坚决地砍了过来。
  姿态本是笨拙得有些可笑,小凯却突然笑不出来。
  他明明一刀就可以结果这孩子的性命,却不知为什么突然下不去手。
  他明明根本不认识这孩子,若是平常,多半还会捉了蝴蝶给他玩,此刻却要一刀就要了他的性命。这孩子或许只是无辜的人,却让仇恨蒙住了眼睛,他怎么能向这样一个孩子下手?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停,似拿不定主意,这一顿的时候,仿佛很长,也仿佛很短。
  
  短的只是时空一瞬,却长得令人窒息。
  刀已到近前!
  男孩砍过来的刀,却突然变了!
  变得灵动锋利,变得迅猛可怕。变得就如狡猾阴险的蛇,一瞬间就贴到了小凯的肋下。
  难道这男孩的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幌子,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有这一刻瞬间的犹豫?
  
  ──“你要让花蝴蝶逃出来,我就要先杀了你!”
  
  花冲不禁脸色骤变,长剑一抖,径直向男孩刺来,分明是攻敌之要害,令其回刀自救。可是还是太晚。
  
  刀锋已经刺进小凯肋下,他几乎已经感觉到那种锋利的冰冷,这冰冷,几乎已经渗透到他的血液里。
  好像是蝴蝶的骨骼一样轻薄,好像蝴蝶的羽翼一样透明。
  小凯突然觉得很后悔:我就这样死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哪里乍现的一道星光流矢,破空而出,自刀阵中一闪而过。
  “咄”的一声,这点星光已消失在刀阵后面的旗杆上,朦胧间仿佛兀自颤动不绝。
  又是什么样的星光,能够比这清晨的阳光更冰冷,更夺目?
  这时,那道星光带起细微而沉闷的轻响,才在刀阵中回响。
  男孩双手大震,手臂一麻,几乎连刀都握不住。
  接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中,已没有了刀身,只剩下了刀柄。
  刀身何在?
  刀身在旗杆处。
  刀身在马鞭间。
  回首间,一根马鞭,竟然就钉在旗杆上。
  自己的那截刀身,已被马鞭穿透,也被牢牢地钉在旗杆上。
  ──何处而来的马鞭,竟然能够以软入硬,以钝穿锐?
  这时,花冲的剑已刺进男孩的喉咙。
  这时,一道人影正冲进来。
  这时,一道冰色的剑光正腾空而起!
  
  那是一道矫健的月白色身影。挟起的那道矢矫如龙般的冰色剑光,闪烁不定,纵横匹荡,眨眼间已在刀阵中。
  “呛”地又一声轻响,这冰一样霹雳电闪的剑光突然消逝不见,耀眼而冰冷的晨光中,却有五道刀光破天而去,竟然是被这人手中的长剑弹绞而去,脱手而飞!
  
  这人已在刀阵中。
  而刀已不在!
  刀阵已破!
  
  小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背影。
  一袭洗得干干净净的月白长衫,漆黑的发,卓然坚毅的背影,就那么冷静而从容地出现在晨光中,却就连这初升的太阳,也淹没不了他的光芒,他的飞扬。
  
  
  四
  
  五把雪亮的钢刀飞向天空的时候,也是那孩子倒下的时候。刀阵的武士,登时怔住,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冲的剑,刚刚从孩子的咽喉处拔出来,一滴年轻而滚烫的血,正沿着这无情冷酷的剑锋,很快地滑落,滴向肮脏血腥的土地。
  孩子已倒在冰冷的阳光下,仿佛是微弱寂寞的尘土一般,任凭死亡轻而易举就夺去了他的全部气息。
  目睹着面前的一切,为首的中年人,脸上肌肉一颤,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也好像看见了死亡。
  大吼一声,这赤手空拳的人,没有任何停顿,纵身疾扑,他身后的四人也如梦初醒,身形闪动,跟着猛扑上来。
  依然是同样的阵脚,依然是同样的对手。
  ──仍是花冲。
  不是小凯,也不是白衣人,还是花冲。
  没有了钢刀,没有了刀阵,这狰狞疯狂的武士们,难道要以血肉之躯,纵然是挤,是撕,是抓,也欲置花冲于死地而后快?
  这是怎样的仇恨,竟然让这些人,死士般丝毫不理会自己的性命?
  
  “嗒”的一声,剑尖上那滴殷红细小的血珠,终於在灿烂刺眼的阳光下,滴落到了地上。
  滴落的血,着地的那一刻,已没有了颜色──
  血的颜色,不在尘土中,不在剑势间,已经在花冲明亮刺人的眼眸里。
  
  一丝刚戾的笑容,浮现在花冲潇洒骄傲的脸上,令他那英武的面孔,居然也朦胧起来。
  随着这笑容的乍现,成千上万道游走不定的剑光,突然矫若矢龙腾空而起。
  ──花冲的剑已出!
  “雁飞残月天”的绝世轻功下,剑气氤氲飘渺,竟然现不出任何杀机。
  唯有小凯,才看得出这掩藏在变幻莫测的剑势中,是怎么样狠毒犀利的杀气。
  ──这杀气,迅速,准确,致命!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哥,不要……”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咄”的一声轻响,漫天匹练翻卷的剑气,忽然好像凝固在空中。
  只有眼睛最尖利的人,才能看出来,这漫天纵横的剑势中,突然又有一道剑光斜斜地一闪。
  冰色的剑光。
  这道剑光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终结。
  另外一道剑光的终结。
  只因这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人的剑,能够比这道冰色的剑光,更雪亮,更凌厉,更猛烈。
  
  这势不可挡的一剑,破碎的不是人,而是剑。
  花冲的剑!
  ──漫天的剑光,这时已消逝不见。
  就好像这道冰色的锋锐寒刃,直踏中宫,本就要卷去“雁飞残月天”下绽放的剑气纷飞!
  小凯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花冲的剑,还在他的手中,可是他的脸,已经有了一种讶异的神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与敌对五武士之间,除了灿烂的晨光,已经横了一柄剑。
  一柄古老的长剑。
  犹如一泓秋水的长剑。
  白衣人的剑。
  白衣人这才回过头来,道:“请住手。”
  
  
  五
  
  回首这一刹那,小凯终於看见了这人的脸。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
  这人看起来很英俊,很清逸,本来应该是和蔼可亲的人。
  这人的态度很沉静,很自然,本来应该是很受欢迎的人。
  但是小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这个人很不简单,虽然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居然会有一点可怕。
  到底是哪一点可怕,小凯直到很久以后才想明白。
  ──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很特别。
  小凯见过很多人的眼睛,都比这人的还要明亮,花冲的眼睛,更是亮得份外刺眼。
  可是这人的眼睛,明明并不是咄咄逼人的亮,却好像能够一直看到你内心的最深处。
  无论是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就好像心底的一切,都已经被看穿。
  
  现在花冲的眼睛,就已经眯了起来。
  ──花冲不喜欢这人的眼睛。
  纵横江湖,走马斗金的花蝴蝶,在这人的目光下,心里居然有种隐隐约约说不出的恐惧,握剑的手,已不知不觉间握得更紧。
  
  奇怪的是,随着这一句话,疯狂扑向花冲的五个人,也都停了下来。中年人通红的眼,已经死死盯住了这柄剑。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奇怪。
  他难道认得这柄剑?
  然后他就抬起了头,看着这个陌生人。
  
  现在花冲也盯着这柄剑。
  花冲的脸色也已凝重起来。
  
  中年人终於慢慢地说了一句话:“原来是你?”
  陌生人道:“不错,是我。”
  中年人道:“你叫我住手,莫非韩家跟花家兄弟的恩怨,你也想插手?”
  陌生人道:“韩家跟花猛之间,恩怨已经了结。韩家跟花冲之间,却本没有恩怨。”
  中年人冷笑道:“没有恩怨?你现在已经亲眼看见,花冲亲手杀了韩家这孩子──这孩子本不该死!”
  陌生人盯着他,道:“不错,这孩子本不该死。杀死这孩子的,不仅是花冲,也有你。杀死这孩子的,本就是仇恨!”
  也许这孩子跟普通的孩子一样,本该拥有一个捉蜻蜓追蝴蝶的童年,可是对於他,童年便只有仇恨。若不是仇恨,又怎能有如此狠毒的刀?
  中年人身子一震,突然厉声道:“你若知道这内中的一切,就该明白,韩家跟花猛之间的仇恨,已不能只有花猛承担,已不能只有一代人承担。化解这仇恨的唯一办法,就只有刀!”
  他一字一字地接着道:“我们要讨还的,只不过是公道!”
  陌生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刀锋上带来的,只能是新的仇恨,却不是公道──因为公道本不在刀锋上。”
  中年人道:“不在刀锋上,却在哪里?”
  陌生人缓缓地道:“公道只在天下,在人心中!”
  
  中年人默然。
  他身后的武士默然。
  小凯的心一跳,突然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心底最深处的弦,也被拨动。
  花冲的脸上,却渐渐泛起一种苍白的神色,他的牙,不觉间咬得很紧。
  
  
  六
  
  陌生人的剑已经入鞘。韩家武士的一众身影,已经消失在冰冷惨烈的晨光里。
  就如同他们来得突然,他们的离去也突然。
  花冲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握着剑柄。
  他的剑上,依然闪烁着寒烈刺骨的杀气。
  
  中年人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你救了我,我纵然可以在今日罢手,但这仇恨,韩家永远也忘不了,”斜眼扫了花冲一眼,“他也忘不了!”
  然后他就大踏步地离开。
  ──他们已没有杀人的理由。
  ──他们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他们临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孩子已经冰冷的尸体,是不是也带走了仇恨,也带走了迷惑?陌生人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中又泛起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不知为什么,他就又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淡然从容,轻松得就象严冬中吹来的春风,不着痕迹般融化去冰雪。
  ──他是不是已经想到,也许仇恨依然会在噩梦中缠绕这挣扎的灵魂,今天发生的一切,却已经将一粒正义与理性的种子,种到了仇恨中?
  
  花冲的声音,终於在他的身后缓缓响起。
  “你刚才让我住手?”
  陌生人道:“你已经杀了这孩子,为什么还要这种剑法,杀尽那些如今已手无寸铁的人?”
  花冲斜着眼道:“他不死,我的兄弟便死!”
  陌生人叹息道:“我知你本是自卫杀人,可是这孩子却不该死。只可惜我已来不及救他。”
  花冲森然道:“自诩侠义的人,我本已经见过很多,管闲事居然管到我花冲头上的人,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几个──那时你若当真救了他,便也已是我的敌人。”
  
  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蓦地在小凯心底升起。花冲刚硬的话语间,似是有一丝隐隐的狠烈冷酷。
  
  陌生人淡淡道:“他毕竟本是一个孩子,其实就连你的兄弟,原也不想杀他。”
  花冲的眼中突然精光闪烁。
  “啪”的一声,小凯的脸上已热辣辣地吃了一记耳光。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本不是躲不开,却是想不明白,他所敬重的花大哥、什么都比他强的花大哥,为什么突然打他。
  
  花冲喝道:“痛是不痛?”
  小凯捂着脸,脖子却已经梗起来,道:“痛,当然痛!死人才不知痛!”
  花冲盯着他,道:“既然痛得很,这走江湖的第一个规矩,才能记得清楚些。”
  小凯道:“什么规矩?”
  花冲一字一字地道:“但凡是敌人,便要斩尽杀绝的规矩!”
  
  陌生人的眉宇间,不禁隐隐闪过一种诧异复杂的神色。小凯忍不住瞧了陌生人一眼,嗫嚅着,仿佛重复着他的话一般辩解道:“可是,可是,他本是一个孩子。”
  花冲道:“他纵是一个孩子,却不是你的朋友。既然不是你的朋友,便只能是你的敌人。你放过了他,他便要反咬你一口,你对敌人仁慈,便是我大哥花猛的下场,便是将自己的性命,白白地送了给人家!”
  小凯已似呆住。
  现在花冲的目光,好像到了远方,似乎没有看着任何人,他说话的对象,却已不是小凯:“既然闯荡江湖,就该知道,我花冲本就是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你救了我兄弟小凯一命,破了韩家的刀阵,却又阻挡我‘雁飞残月天’下的剑招,还放走了韩家的人,你我之间的恩怨,此刻已经扯平。我日后要杀韩家的人,你倘若再插手,便是我的敌人。”
  他的脸色纵冰冷如霜,却依然充满了那一份自信与骄傲:“──到了现在,还没有人愿意做我的敌人!”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花蝴蝶,是谁也得罪不得的。
  花蝴蝶的敌人,也本就不多。
  
  陌生人突然笑了笑:“这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因果循环,也有很多种人。我偏偏是那种虽不愿做你的敌人,却也不想做你的朋友的人。”
  花冲的眼瞳似在收缩。握剑的手上,青筋已凸起。
  他为什么还不拔剑?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这陌生人的姓名。难道他已经知道这陌生人到底是谁了?
  
  陌生人的眼睛,却已经看向了小凯:“小兄弟好俊的身手。你这高明的轻身功夫,叫什么名字,不知能否见告?”
  小凯楞头楞脑地看着他,道:“我的轻身功夫?这本是我捉蝴蝶时练着玩的,我就叫它‘蝴蝶飞’。”
  陌生人嘴角又浮起一丝微笑,道:“好一个‘蝴蝶飞’!小兄弟原来喜欢捉蝴蝶,那么小兄弟是否知道一个关于蝴蝶的传说?”
  小凯摇摇头,忍不住道:“关于蝴蝶的传说?”
  这时陌生人只是笑了一笑,就不再说话。
  ──他转身,上马,扬鞭。
  他的身影在晨光中远去,他的声音,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兄弟,据说蝴蝶飞起来的时候,倘若翅膀上载了太多的计较与恩怨,就永远也飞不进云霄里去……”
  
  
  七
  
  陌生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阳光里,小凯还一时似懂非懂。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句关于蝴蝶的传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了京城,他也没想明白。
  尽管他喜欢捉蝴蝶。
  喜欢看蝴蝶飞呀飞的样子。
  
  
  八
  
  於是小凯决定等再见到这人的时候,一定问个明白。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等待的时间,居然不是很久。
  
  这是小凯第一次来京城,自然一切都很新鲜,都令他眼花缭乱。所以离京城越近,他越好奇,越兴奋。
  不过花冲却刚好跟他相反。
  离京城越近,花冲的神色越严峻。
  小凯不明白。
  不明白那一日花冲既然得悉了韩家的人的踪迹,为什么却不直接去找这些仇人,而还是依照原来的计划,仍然赶到京城。
  可是小凯不问。
  既然花大哥什么都比他强,自然有他的理由。
  很充足的理由。
  
  夜色深沉如墨,大地也一片黑暗。
  因为今天晚上没有月色,於是京城内这排高墙间的院落,纵有闪烁的灯火,也显得沉寂空旷。
  木叶萧萧间,只有星光。
  星光如豆。
  
  花冲和小凯就伏在高墙上。
  小凯不禁问他:“我们来到这座庄园外面做什么?
  花冲的笑容很神秘:“找一个人。”
  小凯道:“什么人?”
  花冲道:“敌人。棘手的敌人。”
  这世界上,除了朋友,就是敌人。
  ──必须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敌人!
  小凯於是也变得很兴奋,心也砰砰地跳起来。
  花大哥带他来对付棘手的敌人,自然是看得起他。
  看得起他的菜刀。
  看得起他的蝴蝶飞。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菜刀生锈的刀柄。
  他的人已恍然大悟:“原来大哥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是因为韩家的人住在京城里。”
  花冲出乎意料地摇摇头,道:“不是韩家的人。”
  小凯不懂。
  花冲慢慢地道:“这人比韩家的人更难对付。收拾了这个人,我才能去结果韩家的仇人。”
  不知为什么,小凯心中一震,好像想起了什么。花冲说这话的时候很用力,话语之间,仿佛有一种无法名状的仇恨。
  
  花冲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所以我要借助你的手指。”
  这回轮到小凯傻眼了。
  不是他的菜刀。
  不是他的蝴蝶飞。
  为什么花冲偏偏看上了他那两根手指?
  用处很大的手指?
  於是他也使劲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要看出这里面的门道来:“大哥要这两根手指干什么?”
  
  花冲站在高高的墙上,身影在星光下微微随风摆动,仿佛是夜色中的精灵。
  “要借助兄弟的手指,来挟住一柄剑。”
  “谁的剑?”
  “展昭的剑。”
  小凯惊讶得似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展昭是谁?为什么要我挟住他的剑?”
  花冲的眼中杀气闪动,道:“因为只有你夹住了他的剑那一瞬,我才有机会杀他。”
  小凯奇道:“大哥的仇人就是他?”
  花冲却打起了机锋:“是,也不是。”
  小凯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听明白:“如果不是仇人,大哥为什么杀他?”
  花冲道:“因为不杀了他,我就没有法子杀另外一个人。”
  “这另外一个人,才是我真正想杀的人。”
  “我的敌人!”
  “这个人,才真正该死!既然展昭护卫这个该死的人,他自己也就该死!”
  小凯道:“这个人是谁?”
  花冲仍然没有直接回答。
  他的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是在痛苦的回忆中挣扎。
  很久,花冲才喃喃自语般地道:“‘这个人是谁?’──若不是为了韩家,我大哥也不会牵连到这案子里面来;若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也不会死在开封府大堂!”
  他转过头来,盯着小凯,“我知道兄弟是性情中人,一定会成全我的心愿!”
  小凯已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看到这什么都比他强、豪门贵介般的潇洒人物,心中竟然也有如许深藏的秘密。
  他迟疑着,半晌才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展昭,大哥怎知道我的手指,就一定能够挟住他的剑?”
  花冲忽然很神秘地笑起来:“你虽然不知道他的人,却绝对见过他。而他虽然见过你,却不知道你的人。”
  “我保证他更不知道你的手指!”
  
  展昭从来就没有见过小凯的手指。
  即使他知道小凯这个人,也只知道他最厉害的武器,是他的菜刀,而不是他的手指。
  江湖上知道小凯这两根手指妙用的,本来就不多。
  就连小凯自己,岂非也没有想到?
  
  
  九
  
  其实小凯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很多。
  比如没想到现在他藏身屋檐边的树影中,木叶间,居然手心也紧张得在微微冒着冷汗。
  偷看一眼身边的花冲,花冲英武的脸,已经比星光还冷酷。
  这个名叫展昭的人,会是怎样的棘手,居然令向来潇洒从容的花大哥,也如此如临大敌?
  
  对面是庭院。
  庭院里有屋。连进的宅院,虽简单却宽阔。
  一条青石板路上,这时忽然蜿蜒而来两盏灯火。
  小凯的全身已经绷紧。
  因为花冲的眼中,顿时亮起犀利的寒光。就连星光,也在这刺眼逼人的光芒中黯淡不见。
  
  灯火在青石板路尽头的屋门前停了下来。
  隐隐听其中一人低声道:“大人请休息,属下告退了。”
  “大人”?难道这个名叫展昭的人,还是朝廷的官员?
  这时,那另一人回答了些什么,小凯没有听清楚,可是他的头,猛然大了一圈。
  ──这作答的声音好熟悉。
  
  先一人的身影自原路消失后,后一人才慢慢打开了屋门。
  灯在屋中燃起,可是人依然在门外。
  小凯的眼瞳慢慢收缩。
  ──灯光下,竟然是很熟悉的背影。
  
  不容他多想,那静立在门口的人,就突然回过头来。
  小凯只觉得一股平淡却凌锐的剑气光华,就自那人身上弥漫开来。
  “月黑夜寒,朋友既然已经来了,不妨请到寒舍一叙。”
  然后,远远地,小凯就看见了庭院中那人的眼睛。
  ──黑黑的,深深的,清澈的,特别的眼睛。
  ──不是咄咄逼人的明亮,却好像能够一直看到内心深处的眼睛。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果然是他!
  
  
  十
  
  ──“你虽然不知道他的人,却绝对见过他。而他虽然见过你,却不知道你的人。”
  
  这曾经相逢的过客,竟然便是这个星夜下的对手。
  这几见飞扬的侠者,竟然便是花冲要对付的敌人。
  
  花冲大笑。
  笑声未绝,已长身而起。
  夜风中,他的人在屋檐间,身影卓然挺拔,看似说不出的潇洒,鬓角边那支碧玉的蝴蝶,也随着这笑声而微微颤动:“展护卫竟然有如此灵觉。”
  那曾经相逢的陌生人,此刻依然微微一笑:“花兄既然已经来到京城,展昭怎不恭候。”
  他竟然已在这片刻之间,便认出来者何人。
  花冲凝视着他道:“展护卫居然还有如此眼力。只是,你适才当真能听得出我的呼吸声?”
  ──他毕竟忍不住要问这句话。
  大名鼎鼎的花蝴蝶,最令他自负的,就是自己的轻身功夫。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展昭道:“花兄江湖上号称轻功第一,行动之时,已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倘若潜身而立,更是任凭是谁,也无法听到任何声息。只是花兄行止之际,虽然悄然无声,身上的杀气,却还是无法遮掩。”
  花冲脸色微变。
  展昭道:“那日与花兄一起的那位小兄弟,怎么没有前来?”
  花冲冷冷地道:“你还盼望他前来?他如来到此处,只怕你连哭都哭不出来。”
  展昭道:“哦?”随即淡淡一笑,道,“花兄降临寒舍,杀气在身,不知有何指教?”
  这连瞎子都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情形,他居然好整以暇地问出来。
  
  花冲也直截了当地吐出两个字:“杀你。”
  随着这句话,剑已出鞘。
  高墙内,庭院里,顿时已是遍地流荡的剑气光华,在夜风里隐隐颤动不绝!
  这两字既出,小凯的心不禁一跳,展昭却神态自若,就好像花冲这句话,跟这平日街头上小商小贩说的,没有任何区别。
  
  眩目的剑光中,花冲高立在屋檐上的身影,越发率意骄傲,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出鞘的利剑。
  一字一字地,这鬓角边插着碧玉蝴蝶的青年接着道:“拔你的剑!”
  展昭腰间有剑。
  剑仍在鞘。
  ──庭院中这清逸沉静的人,却看着花冲,从容微笑,道:“花兄虽欲杀展昭,只可惜展昭却不想杀花兄。”
  花冲的眼瞳叠暴起精光,道:“你不拔剑?”
  展昭不动声色,道:“展昭与花兄无怨无仇,恕难从命。”
  时间一时仿佛停止。
  死一般的沉寂,也在这两人之间一时沉淀下来。
  花冲握剑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似望向那辽阔渺茫的夜空,眼中那逼人的目光,不觉间已凝聚成冰钻般刺眼的锋芒,鼻孔中轻轻一哼,才开始说话。
  他说得很轻,轻得仿佛是婴儿的呓语。他说得很慢,慢得好像情人的呼吸。只因他一定要展昭听明白──
  “若不杀你,就杀开封府尹。”
  话音刚落,人已冲天而起──
  好一个“雁飞残月天”!
  不是冲向高墙之内的展昭,而是冲向高墙之外。
  高墙之外有路。
  很宽阔的大路。
  通往开封府尹的宅邸,偏偏就要经过的大路。
  
  小凯耳边轰的一声──
  “因为不杀了他,我就没有法子杀另外一个人。”
  “这另外一个人,才是我真正想杀的人。”
  “我的敌人!”
  “这个人,才真正该死!既然展昭护卫这个该死的人,他自己也就该死!”
  “若不是为了韩家,我大哥也不会牵连到这案子里面来;若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也不会死在开封府大堂!”
  原来如此!
  若非开封府尹,又怎能有判讯囚犯的权力。
  若非开封府尹,花冲又何必千里前来京城。
  花冲真正要杀的人,原来竟然是开封府尹包拯!
  
  只是还没等他缓过这口气来,方才本在庭院间的展昭,此时已在屋檐间。
  ──纵然不愿与花冲交手,也不能坐视他前去刺杀开封府尹。纵然明知花冲此言有诈,也不能错过哪怕一分的可能。
  小凯的手心,突然又一次冒出了冷汗。
  难道他眼花了?为什么就连他,也没有看清楚这明明就随随便便站在庭院间的人,是如何飞身到了近前?
  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花冲向外疾冲的身子,半空中突然一个转折,竟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由前飞转斜掠,身形飘逸间,剑突然自腕间闪电般穿出,凌空下击。
  还是“雁飞残月天”!
  好一个“雁飞残月天”!
  他分明是早已料到了展昭的到来,这全力一击,不知是积攒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计算。
  人到了近前,剑也到了近前。
  
  天边已没有月色,云边只余下星光,寒风残处雁惊飞,飞起的本该是一片静夜的孤寂。可是这静夜特有的寂寞,已被刹那间颤动起的霹雳眩目震得迸裂粉碎。
  剑光闪烁,已刺向展昭。在“雁飞残月天”的驭使下,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似已令人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突然,一声细不可闻的龙吟,漆黑的夜色里,雪亮的剑光乍现。微动的夜风中,那剑光竟然是冰色的。
  展昭终於出剑!
  
  小凯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这岂非也是这星夜中唯一的时机!
  他的人虽好像在木叶间未动,身子已似完全悬空,坚实的手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贯注真力。
  
  花冲的剑快,展昭的剑仿佛更快。剑气纵横间,夜风也似呻吟般扭曲荡动。
  就在这一刻,小凯突动!
  凌空而起,这孩子一般的人,出手如电,已径直抓向那道冰色的光芒。
  轻逸如蝶飞,迅敏如流矢,恍惚如梦逝。
  黯淡如烟的夜色中,这时才仿佛逝去一道衣袂风声。
  好快的身法!
  一股压力疾至。
  指如钢!
  
  指已在剑势剑芒间。
  指已在笼罩一切的压力间。
  “叮”的一响,隐隐竟似在这一霎迸出火花。
  冰色剑气竟是一顿──
  剑已在指间。
  小凯的指间!
  这名动天下的剑,竟然就一时牢牢挟在小凯的手指间。
  这千变万化的剑势,竟然就一时凝固在小凯的手指间。
  
  这个名叫展昭的人,是不是真的象传说中那么神奇?
  小凯长吸一口气,顺势回夺──
  而剑不动!
  ──这能够于瞬息之间就挟住蝴蝶翅膀的手指,挟住了这剑,却夺不去这剑!
  ──这被突如其来,快如鬼魅的手指挟住的剑,竟然如生长在展昭的手中。
  这剑与指之间的均衡,霎时现出一股停滞。
  一个花冲等了很久的停滞。
  花冲的剑已到!
  
  冷森森的剑气,已到了展昭的眉心。
  迅猛绝伦的剑,已到了展昭的胸口。
  就在这一刻,小凯觉得展昭剑上传来的那股抗衡之力,突然消失了,他的身子骤然不防,站立不稳,挟剑向后疾退。
  他已夺剑在手!
  可是这瞬间的转折,在他的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展昭已弃剑。
  他竟然在这生死关头,就轻而易举地弃去手中之剑。
  
  突变骤起,无论是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冲大喜,长剑长驱直入,分明就要在展昭的胸口刺透一个窟窿。
  蓦地,他才发现,剑明明到了展昭胸口处,却突然凝结。
  ──剑势已凝固,剑气已凝固,他这电闪雷鸣的轰然一剑,竟然已刺不动,刺不进去。
  
  剑在。
  剑在掌中。
  花冲的掌中。
  剑也在指间。
  展昭的指间!
  ──展昭身子微侧,原本握剑的右手,已变为剑诀。
  身子微侧,刚好能够避开花冲这全力刺出的长剑。变掌为诀,恰巧能够挟住花冲这凌厉绝伦的长剑!
  ──他弃剑,原本就是为了挟住花冲刺来的这致命一剑!
  
  握剑的手,既然已变掌为诀,那么原先捏着剑诀的左手何在?
  ──原先捏着剑诀的左手,已化诀为剑!
  剑在掌中。
  剑在花冲咽喉。
  凝而不发,却流荡回旋着犀利锐敏的剑气。
  
  花冲的眼中,已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达到自己目的的一次,这一次他的剑,差不多已刺入展昭的胸膛。
  只不过差了一丝缝隙般的距离。
  这周密无隙的筹划,竟然还是漏算了一招。
  纵然能夺去展昭掌中之剑,却没想到他的手掌,也已能成剑!
  剑如果在心中,天地万物,也即是剑,无论什么样的手指,又怎能夺去!
  
  这一刻,花冲的脸色,已比夜色还苍白,他的眼睛,好像看见了死亡。
  一股戾气,突然冲上喉咙,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展昭不答。
  漆黑深邃的眼,突然变得锋利如刀。
  他却为什么不刺下这一剑?
  
  小凯夺剑在手,斗见情势刹那间逆转,已救之不及,此刻大喝一声:“放开我大哥!”
  倒持剑柄,剑已指向展昭。
  只是不知是因为投鼠忌器,还是有了说不出的犹疑,他的剑,居然也没有刺出。
  
  
  十一
  
  僵持不下之际,花冲突然大笑,道:“展昭,你有本事制住我,为什么却不敢杀我?莫非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没忘了以这假仁假义,来成全你南侠的名声?”
  展昭淡淡地道:“你虽然想杀我,可是我却不想杀你。你大哥花猛奸淫韩家村女子十余人,死在开封府的铡刀下,自然死有余辜。而你本非作恶多端,为什么要杀你?”
  随着淡然微嘲的一笑在他的唇边闪过,那笼罩花冲喉咙的剑气,已消逝不见。
  剑已收!
  他的长剑,明明还在以“蝴蝶飞”轻功技长的小凯手中,小凯手中的长剑明明还指着他的要害,他却收剑。
  这明晃晃的长剑,他就好像没有看见。
  
  花冲切齿道:“展昭,你莫忘了,你今日饶过了我,我却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开封府尹!”
  他的眼睛突然布满了血丝,狰狞着又道:“我大哥乃江湖上性情中人,只不过是玩了几个韩家低贱的女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当初他狠得下心肠,杀人灭口,开封府没有人证,又怎能治得了他的罪!如今你放了我走,我自会在这汴京城外采花作案,那些区区韩家的贱女人们,又怎比得上这天子脚下的姑娘身份显赫。你的剑法虽然胜过了我,你的轻功却未必追得上我,等我把这东京汴梁搅得没有半分安宁,一样能置包拯于死地!”
  他说到这里,不禁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尽的得意:“你如今可是后悔了?后悔你现在放了我?”
  展昭神色镇静如常,缓缓地道:“我怎会后悔。”
  花冲慢悠悠地道:“如今我已不在你掌握之中,而你手中无剑,我兄弟小凯却手中有剑。即便是在此时,我二人联手,也同样能置于你死地。你嘴上说不后悔,我纵然想相信,只怕也比登天还难。”
  展昭的眉宇间,依然是云淡风清的微微一笑:“花兄倘若执意以身试法,日后你我相见,自然难得象今日如此客气。花兄堂堂男子汉,自然不须展昭提醒,便已知道,今后一切,本是花兄自己选择的结果。”
  
  花冲脸上的笑容,一时似有些僵硬。眉头挑起,正欲说话,眼中突然露出惊异之色,似是看见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事情──
  就在这时,小凯握剑的手,突然松开。
  展昭的剑,就掉在了地上。
  所有的人都似是一怔,一时连天地间的呼吸也都停顿。
  花冲更是动容──
  小凯为什么也弃剑?他难道不知道这弃剑的后果?
  夜色中,这衣衫褴褛的少年,随后向每一个人都笑眯眯地点了一点头,转身就走。
  
  花冲忍不住道:“你这是去哪里?”
  小凯的脚步停住,回过头来,道:“自然是有蝴蝶飞来飞去的地方。”
  花冲已经笑不出来,道:“你难道不帮我对付这姓展的?”
  小凯道:“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花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改变了主意?”
  小凯眨眨眼睛,道:“因为我突然发现,我虽然不能把展昭当成朋友,可又不愿意把他当成敌人。”
  花冲一字一字地道:“所以你弃剑不杀他?”
  小凯道:“既然不是我的敌人,我为什么要杀他?既然他不想杀你,你又杀不了他,而我更不愿意杀他,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不走?”
  这话听起来,居然头头是道。
  花冲脸色顿变,难以置信般地喃喃道:“你我兄弟一场,竟然在这关头背叛我?”
  小凯瞧了瞧展昭,又瞧了瞧花冲,慢吞吞地道:“我原先一直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可是现在,我已做不了你的兄弟。”
  花冲道:“为什么?”
  小凯道:“因为我突然发现,你与我本不是同一类人。”
  花冲的牙现在咬得很紧:“不是同一类人,却是哪一类人?”
  小凯笑嘻嘻地道:“是做不成你所说的那类性情中人。”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又道:“我的确已经很努力。”
  花冲的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原来如此!只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连你也被他这套假仁假义收买了?”
  小凯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他本没有收买我。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本就是你跟你大哥。”
  花冲的眼瞳猛地收缩,刺眼的目光更冷酷更犀利,道:“哦?”
  小凯道:“我这个人,就喜欢象蝴蝶一样什么都自由自在,做一个性情中人,比起做侠客,也许要容易得多。而你,却跟我不同。你一向不把侠客放在眼里,只不过是因为你自己永远也当不成侠客。”
  花冲脸色骤变。
  小凯接着道:“因为你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不是你的朋友,就只能是你的敌人。展昭想的,却是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都有希望。就凭这点,你就永远比不上他。”
  花冲恶狠狠地道:“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大世面的穷小子,除了你的手指,哪一处及得上我,也来指手划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凯点点头,好像花冲的话,说得再对也没有:“没见过大世面,那是一点不假,我也多谢你带我来了一趟京城,以后等我老了,向后辈儿孙们吹牛的时候,也不会被人笑话。”
  他又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只不过,我虽没有见过大世面,我虽然什么都比不上你,可是我从来不把任何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花冲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凯又眨眨眼睛,向每一个人都快乐地点一点头,蹦蹦跳跳的身影,转眼之间,已消失在高墙外,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身影消失的时候,正是夜色沉下的时候,展昭的眼中,也有了一丝微笑。
  那微笑,就连这漆黑的夜,也明亮起来,就连这微寒的风,也温暖起来。
  
  
  十二
  
  “捉住你啦!”
  灵巧的手指,闪电般挟住了空中飞舞的那对蝴蝶翅膀,旋即松开。看着灿烂艳丽的翅膀,在阳光中翩然飞去,小凯那张充满孩子气的脸,也泛起调皮的笑容。
  
  院子外,厨房门口,突然传来老板娘粗声的吼叫:“小凯!客人都来了,别的夥计已经忙得团团转,你倒是死在那里捉什么蝴蝶玩!”
  
  小凯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一转身就钻进了厨房──
  老板娘那气势汹汹的目光,现在已经能杀人。
  於是厨房的老周,就毫不客气地将一大海碗牛肉面,一壶老地瓜烧,端到了他的面前:“快给第三桌的客人端去!”
  看着小凯乖乖地端走客人的酒菜,他那满是油光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第三桌的客人是谁?
  一个个子高高大大的年轻人。
  漫不经心地盘踞在桌边,正大大咧咧地往嘴里扔着豆子。
  煮得很熟的豆子。
  卤得很香的豆子。
  那年轻人身边,还有一柄剑。
  沉重的玄铁剑。
  金丝缠柄,剑鞘上还镶嵌着七粒红色的宝石。
  这柄剑的剑柄尽头,居然还刻着四个字:“人在天涯”。
  难怪没有别的夥计,敢把这人点的面,送了过去。这沉重阴森的长剑,果然很吓人。
  
  看着小凯将牛肉面与老地瓜烧端上桌,年轻人的眼睛一亮。
  “别人都怕我,小兄弟倒不怕。”
  小凯笑嘻嘻地道:“别人也许怕你,我小凯却不怕。”
  年轻人道:“小凯?你就是那个会使蝴蝶飞的小凯?”
  小凯一怔,道:“不错,你又怎么知道?”
  年轻人纵声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够挟住南侠展昭的剑,果然要有几分胆子。”
  小凯奇道:“你是谁?我的一切,你倒是很清楚。”
  年轻人得意洋洋,道:“我如告诉你我的名字,我的一切,你便也早已听得满耳朵起茧子了。”
  小凯道:“哦?”
  年轻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就是大盗北鸟!”
  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自称大盗,小凯看着这人,好像看见他的脸上突然飞起了几只蝴蝶来。
  北鸟这时正瞪着他,道:“这难道还很奇怪?你究竟在看什么?难道我的脸上长出了蝴蝶?”
  
  窗外果然有蝴蝶在飞。
  小凯就突然笑了起来。
  北鸟先是一怔,接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小凯笑得好开心。
  好像见到了朋友的那种开心。
  笑声也在天空的云端里飘,在蝴蝶的翅膀上飞。
  
  蝴蝶飞呀飞
  毋须直冲霄汉
  只要自由任意
  潇洒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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