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坠深渊,握住剑柄的手指因恐惧而冰冷。 是的,恐惧! 左手紧紧抱住刚刚从恶毒的火焰中抢出来的婴孩,他那双燃起怒火的眸子扫过这个令人发指的血腥祭坛。 不过是个郊野中破败的小庙,却聚集了三百余人,拥拥挤挤,衣裳褴褛,面容枯槁,表情木讷,在一闪一闪的火光照耀下,竟似是浮出地狱的一群孤魂野鬼般凄厉狰狞。 展昭极力控制住愤怒,沉声喝问:“谁充许你们竟然在这里用活人祭奠?你们,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是谁为首的?站出来!” 霹雳一般的怒喝,使在场的所有人都禁不住浑身发抖,在他的正气凛然之下,张慌畏缩。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颤微微地走出人群,“扑嗵”一声跪到在展昭面前。 “展大人息怒,老朽就是本村的族长,也是这次活祭的头领。请大人治罪——” 展昭森冷的眼锋在老者脸上扫过,上前一步右手的剑鞘已抵上了那青筋暴露的颈项旁的大穴。 “你知不知道你身犯何罪?” “老……老朽知……知道……” “妖言惑众,以活人祭祀,罪大恶极,依我大宋律例你要被处以极刑!” “是,是。大人,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死有余辜。可是,恳请大人见谅,老朽也是纯出于一片维护乡邻之心,大人,您比老朽更清楚,这场大瘟疫,是天降的大灾难。眼看着周围村村寨寨,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就死得一个人都不剩……大人,我们害怕呀……” 展昭的手僵住了,老者的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击在他的心上。 老者已经声泪俱下:“大人,听闻疫情已经蔓延到了汴京周边十余个州县,不过四十多日已经死了几千人,无论富贵贫贱,高官平民,竟是无可幸免,疫发之地,人人走避不及。为了避疫,村人们先是将疫死之人火焚深埋,后是以硝石灰药填埋其屋,竟是不能阻止瘟疫的扩散……” 人群中已渐渐响起了抽泣之声,一个女人喑哑得变了调的声音哭诉着:“我娘家在距此二十里的榆树坎,为了避疫,竟将村中染疫的人家活生生的填埋了,可是……可是十日前,那里的人还是全死光了……” 展昭的手死死握住剑柄,咬紧牙关,胸膛急促地起伏不定。 老者抽噎着,葡伏在地哀声道:“求大人告知草民,哪里可以求得一条活路哇――” 四周顿时一片哭声。 展昭猛地抽搐了一下,抬起眼望向跪成一片的百姓,提高声音朗声道:“乡亲们莫要绝望,朝廷已在极积设法控制疫情,万岁亦下了旨意,派官谴银救助疫灾,会有办法的!” 老者连连摇头:“大人,我们不是不相信朝廷,只是这样的灾难,岂是人力可以扭转得了?只怕朝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听说,明日,万岁要在午门之外,请高僧祭天……也是要祭天呀!”一声无奈的长叹“也许,只有求老天爷大发慈悲了!” 抵住老者颈项的剑鞘收了回来。 展昭微微闭了闭眼睛,暗自深深叹息,但他随即振作精神,努力显出淡定自若的笑容。 “父老乡亲们,这位老丈说的是,这样的大疫,就是天灾。也许,是谁也无力挽救的灾难。我们都面临同样的危难。既然已经遇逢如此灭顶的天灾,难道我们自己还要再造人祸吗?” 展昭托起怀中的婴儿:“既然知道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为什么还要用无辜的生命来做无谓的牺牲?难道用活人祭天,就可以求得上天的怜悯吗?就算苍天有眼,上天亦有好生之德,这样灭绝人伦的残忍之祭,只怕会更犯天怒,增加罪孽!” 人群中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忏悔。 展昭将婴儿揽在怀中,望着孩子稚嫩的小脸,心痛如绞:“这孩子何其无辜,就这样被你们生生做了祭品,你们都有亲生儿女,难道不能体会他父母的心情……” 老者拭泪叹道:“展大人,您不要说了。这孩子即便不被活祭,只怕也活不长久……他的全家人都染疫症而死,可怜都没有收尸的人了!现在人人难保,谁又可以收养一个孤儿?您让他,如何活下去?” 展昭闻言,全身都禁不住颤栗起来,手上的孩子竟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忽然,怀中的婴儿扑闪着清澈纯真的黑眼睛,“唧唧格格”地对展昭笑起来,一双小手挥动着似要展昭抱抱。 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展昭蓦地将孩子搂紧,将自己因痛苦而失色的脸埋进婴儿的襁褓之中。 庙内,唏嘘一片。 片刻,展昭抬起一双薄雾迷漫的眸子,沉重却依然坚定地说:“这孩子来到这世上,不是为了被用作祭品的,就算生不逢时,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决定他的命运。他父母虽已逝去,但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恨你们!” 抱着孩子,展昭慢慢走入人群之中:“越是大难临头,大家越要守望相助。若人人为一已之私而泯灭人性,丧尽天良,那么又活在这样的人世做什么?” 所有的头颅,都无言而惭愧地垂下来。 “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但邪魔之法只怕会让灾难降临得更快。还请诸位父老乡亲明白事理,莫要再做害人害已的蠢事。” 老者深施一礼:“展大人说的是,是我们这些乡野村夫不识大体,做了糊涂事。若不是展大人及时赶来,只怕已铸成大错。” 展昭望向老者,神情严肃:“老丈,今日之事,展某只能说,其情可悯,但法理难容。请老丈去一趟开封府听候包大人制裁。” 众人一听,纷纷跪倒求情。展昭丝毫不为所动,他深深地望向老者,一字一字地说:“大乱之世,必须大治,否则只怕天下难以收拾。” 老者点头道:“老朽明白,明白。展大人您的话老朽铭记在心,是您让我这个糊涂了一辈子的人终于活得明白了。” 展昭心中百感交集,却相顾无言,只是抱剑当胸,向老者一揖。 ………………………………………………………………………………………………………… 令随从的衙役带走了老者,又在村民中暂时托付了婴儿,展昭吩咐手下先回府衙向大人复命,自己却披星戴月,继续向城中巡察而去。 曾经繁华喧嚣的汴梁城,此刻在昏暗的月色中一片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深巷之中,家家户户不但大门紧闭,而且不见灯火,不闻人声,就仿佛整个城市没有一个人。 就仿佛整个城市已经死了。 耳中只听到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展昭的背上竟渗出冷汗。 这夜,这个他熟悉的城市,竟变得如此令人恐惧。 两旁紧闭的户门上,不时出现一个紧粘在门上的狭长的白纸幡,映着惨白的月光,在初春的冷风中飘荡着,发出微弱的声响,仿佛鬼魂的呻吟。 展昭知道,那是官府疫防押张贴的标识,表明此户内已没有活人。 春寒嶛峭,夜深了,逼入骨髓的寒气泛了上来,展昭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谁?” 一阵若有若无、迟迟疑疑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过来,竟让展昭也觉得头皮发麻。 走近两步,展昭看清原来是一个更夫,瑟缩着两肩,腋下夹着梆子走过来。 “展大人,是您呀?这么晚了您 怎么还在巡视?” 展昭松了口气:“是啊。你怎么不敲梆报更呢?” 更夫苦笑了一声:“不瞒大人,这条街上已经没有人需要报更了。敲梆打点没的还吓唬了自己。” 展昭闻言,只觉心中如被刀刺般猛然痛不可抑,急以手握紧胸口,眼前发黑,身子不禁微晃。 更夫见展昭脸色发青,忙伸手一扶:“大人,您没事吧?” 展昭缓了口气,低声道:“没什么。你,去吧。” 更夫颇不放心,迟迟不走。展昭咬紧牙关,只向他挥挥手,自己转身离去。 脚步不稳,展昭竟已不自知,他只是茫然地、不停地向前走,走。 “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这样的灾难,面对饱受痛苦煎熬的人们,展昭陷入深深地痛苦自责中,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一直以来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来铲除人间不幸,可想不到这一次,为人间造成巨大不幸的,是他看不见、抓不住、杀不死的敌人。 一个躲藏在不知何处,狞笑着以夺取人命为乐的恶魔。 “可是,我能做什么?”展昭举头望向苍冥,无力回天的悲哀沉重地压下来,那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在这样的残酷之下,才发觉人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 三尺青锋,六尺之躯,纵有万丈雄心,原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头顶上昏昧的月亮忽然鬼火般变化飘荡不定,有些模糊不清了,连日的劳累和焦虑一时间袭上来,头痛欲裂中,展昭只觉得整个人都虚浮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 一双温暖而稳定的手牢牢地扶住他的臂膀。 “施主,小心了!” 勉强站直身躯,展昭望向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出家人。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那双从来清澈的眸子蒙上一层疲惫的云翳,视线竟模糊起来。 温和的笑意,带着笃定心神的沉静:“施主,你太累了,让贫僧扶你休息一下吧。” ………………………………………………………………………………………………………… 明月松间照。 一片静谧的松林,在这春夜,带着一股清涩的气息,抚慰着一颗疲惫的心。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打坐调息,展昭的精神逐渐恢复。收了内息,他慢慢睁开双眼。 对面,一个竹笠芒履,白麻薄衫的出家人盘膝而坐,单掌合什,一手掐莲花如意指,默然入定。 月辉淡淡地披洒在他清瘦的肩头,勾勒出清雅的轮廓,竟衬得不染纤尘般高洁。一袭轻薄的袈裟,微微伏动,似平地御风般轻灵。回首处,风淡月明,何处有风?却不是知是风动还是人动。 忽而,那僧人轻笑道:“施主好些了吗?”随即,睁开一双含笑的眸子。 展昭合什为礼:“多谢大师,展某无碍。” 出家人回礼:“善哉,善哉。”一双清泉似的眼眸流转,似已看透了世间的一切。 展昭细看之下,微微一怔:这僧人风华不凡,看上去很年轻,但一双明目却深蕴光华,暗隐大智慧,洞悉世情。就外形看,竟是看不出他的年纪,只像是这个人好像不应该有年纪,又好像是活在这世间很多年了一般。更为奇怪的是,展昭确信自己与这僧人是初次见面,却为何感觉似曾相识? 微微沉吟,展昭终于忍不住问:“请问展某与大师可曾会过面?” 僧人含笑:“施主你说呢?” 展昭迟疑道:“展某知道与大师是初逢,可心底却有熟悉的感觉,不知何故?” 僧人笑道:“阿弥陀佛!贫僧与施主是有缘人。不瞒施主,你原是贫僧的一位旧相识。” 展昭讶异地望着他:“愿闻其祥。” 僧人笑道:“‘三生石上旧因缘,不识尊前是尊前’,施主,前缘旧事,贫僧还是不说了罢。” 展昭微一皱眉,拱手道:“请教大师法号。” 僧人还礼:“贫僧法海。” 依然是个陌生的名讳,展昭疑惑地追问:“那么我们算不算相识呢?” 法海大师哈哈一笑:“识是不识,不识是识,识与不识顺其自然,施主何必太执迷了呢?” 展昭闻言,心下顿时明了,不觉也一笑,抛开心中的疑惑,问道:“大师从何处来?”想着他方才与自己打机锋,轻笑道:“可是从来处来?” 法海大师轻哂:“施主调侃了。贫僧出家于镇江金山寺,修持多年。现在是一个无拘无碍的云水和尚。” 展昭敛起笑容,问道:“大师既是云游四方,可知时下这疫情究竟如何?” 法海大师并不接话题,一双慧目直视展昭:“贫僧见施主为此事颇为忧心,殚精竭虑,乃至身心耗损。不知施主可不可以听贫僧一句劝?” “大师请讲。” 法海淡然道:“恕贫僧直言,这件事,非人力可为,施主还是放下了罢。” 展昭倏地抬起一双清俐的眸子,直望向法海:“大师此言差矣!这大疫灾至使万人丧命,千村薜疬。于私危及个人生死,于公危及社稷江山。眼看生灵涂炭,让展某如何放得下?” 法海大师道:“放得下或放不下,也只在施主一念之间。需知,此乃天意,奈人力何?” 一抹傲岸豪气飞上展昭的眼角眉梢:“天意!天意!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天意?我却不明白了,都说苍天有眼,德披众生,却为何降下如此残酷的灾祸?” 法海正色道:“施主应该知道,人间千百劫度皆因人自己罪孽深重。天有道,人无道,故天罚之。” 展昭不由紧握双拳,不平而鸣:“有人应受惩罚,但更多人却是无辜。就如我今日所抱的婴儿,他刚刚降生到这人世上,他又有什么罪要受这般惩罚?” 法海合什道:“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天地报应,从来不爽。” 充满智慧的眼睛望向犹自心绪不平的展昭:“施主,你是信还是不信?” 展昭默然无语,那样的超然与智慧已经说明了一切,因与果,冥冥中早是注定了安排。苦笑了一下,他垂首低声道:“大师是来点化展某的吗?” 法海一叹:“是不是,贫僧也不知道,只能看你我的造化。” 展昭只觉心中空空荡荡,天地之大竟容不下那一份悲哀:“就算是天意,难道就真的无可挽 回吗?大师是方外高人,岂非念念的就是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法海闻言,竟不由地微微一震:“施主你犹是这般看不开,舍不下?” 展昭微笑:“展某愚钝,只知进而不知退。” 法海慨然点首:“好个只知进不知退。”沉默片刻,他忽而笑道:“讲个故事与你听罢。《六度经集》上说:从前有个有钱的富人很是心善,一日从市集上花了百万钱救了一只鳖放生去。鳖为报救命之恩,口吐人言,告诉这人洪水将袭,并带富人上船逃生。路上,富人见到水中有一遇难之人求救,但鳖警示道:此人乃忘恩负义、趋炎附势之辈,救必祸之。而富人出于仁义,不忍见死不救,终搭救那人上船。后来,二人不但找到一处平安的洞穴居住,还在洞中发现了大量黄金财宝。富人一心用这些钱救助灾民,而被救者却贪图黄金。于是,那人就跑到官府诬告,将富人投入了监牢,自己占有了金钱。”笑了笑,法海望向展昭:“施主怎么看?那人是该不该救他呢?” 展昭无语,低头细想了想,忽然转向法海,清朗的眸子浮上笑意:“即便是万恶不赦,当救得时就要救得。” 法海闻言竟无语。月光倾泄,笼得二人的面庞似生出别样的光辉。 “阿弥陀佛!”半晌,法海终于又开口道:“那么敢问施主,又如何救得?” 展昭心中一动,合什道:“展某心知大师决非凡人,还请大师慈悲,指点光明。” 法海笑道:“又有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南瞻部洲的摩诃罗檀囊国,一日国王带领三位王子出游。在森林中,三位王子遇到一只因饥饿难耐而欲吞食幼子的母虎。小王子摩诃萨青心生悲悯:母虎食子,小虎无生;母虎不食子而饿死,小虎同样不得生。于是小王子摩诃萨青便裸身剌血自投虎口,竟是舍身饲虎,救得三虎性命……” “大师,”展昭含笑道:“这个故事,展某听得明白。” 法海沉默良久,一字一字地说:“施主真的听得明白吗?” 展昭立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伸手摘下一叶松针,放在鼻端,轻嗅着那清涩的气息,笑道:“原来大师是早就洞悉天机的人,而且成竹在胸。其实,大师大可不必如此费周哲试探展某,只请大师明示需要展某做什么,就足矣!” 法海淡笑:“世事随缘,断无相强之理。你我之会,亦是机缘巧合。施主莫将禅机做心机,是污辱了施主的慧根。” 展昭一惊,忙深施一礼:“是展某妄言了,请大师海涵。” 法海看了他一眼,点首道:“造化如是,少不得你我要一番做为。”他轻抖白衣,飘身而 起,来到展昭面前:“虽是造化,但终是逆天行事,施主应晓得需付出的代价。”展昭道: “大师需要展某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