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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纪念馆

《国舅.驸马.学者》-(四、姐姐婉容)

钱立言

  四、姐姐婉容
  一九一九年,外祖父毓朗在北京故去,润麒全家随外祖母回京奔丧。荣源夫妇带长子润良住在定王府料理丧事,七岁的润麒和姐姐住在帽儿胡同的旧宅里。
  婉容的住所在重重院落的最里面,是一个东西长南北短的干净的小院落,称后罩房。这里有正房五间,三明两暗,最西间是婉容的卧室,最东间是仆妇居住,中间三间,一间起居,一间会客,一间书斋。院里还种着一株老槐,一架紫藤,与婉容同住的是二三位女仆。平时,在花荫树下刺绣读书,也是闺阁乐事。贵族少女的生活是平静而枯燥的,即便是父母,平日也很少来这里,只有幼弟润麒的不时出入,才打破了这小院的幽静。
  婉容的生母在她两岁时死去,她对母亲根本没有印象,只是从旧照片中看到,她是一个柳眉杏眼的美貌少妇。老仆人们私下告诉她说,母亲爱新觉罗氏是位皇族小姐,人称“四格格”,不但美丽,而且温柔,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情和顺,与现在的夫人大不相同。婉容是跟继母长大的,她继承了母亲温顺寡言的性格,又佩服继母的精明强干、豁达大度,尤其是那种敢作敢为的男子气,那种妇人少有的才华,更令她羡慕不已。继母只生了润麒一个孩子,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父母对她另有一种宠爱,她对继母也很依恋,每天到母亲处请安,都要耽搁很久。
  荣源一向主张女孩子应该和男人一样地受教育,他为婉容单独聘请老师,教她读书习字,绘画弹琴。婉容对针线女工兴趣不大,但很喜欢音乐。父亲给她买了架钢琴,供她娱乐稍遣。她有一条柔润甜美的嗓子,常常自弹自唱,但仅供自娱而已,从未示人。偶尔,有几个女伴来访,她们住往关上门,叽叽喳喳说些女孩子间的悄悄话,旁人无从知晓。如果哪天荣源偶尔高兴,带一家人出去游玩,这天对婉容来说就无异于节日,特别是在天津,可以去看电影、逛商场、吃点心,她可以坦然地与家人—起享受这一切而不必担心亲眷遗老们的白眼和飞短流长。然而在北京就不行了、这里的熟人太多,空气也仿佛比天津沉旧了半个世纪,她只能在这后罩房的小院里安闲地消磨时日。
  旧历七月初七,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也是闺阁的节日,一清早,秋风阵阵.纤云缕缕,爽气怡人,安静的小院里来了两位客人,平添了几多笑语,带来了节日的气氨。她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一位叫知琴,是位满族旧臣的女儿,一位叫秋惠,家里与荣府是旧交。三个女孩儿聊了会儿闲话,又听了会儿留声机,最后端了一瓷盆清水,放在院中—张高凳上,玩起了“丢针儿”的游戏。
  “丢针儿”是北京地区一种古老的风俗,每逢七月初七,闺中少女都要在太阳底下放一盆清水,把绣花针轻放在水面上,以针影的形状来判断投针人的巧拙,也有借此算命的;七夕之夜,还要陈设瓜果在院中,向织女乞巧,小孩子还要在葡萄、藤萝架下躲藏,说是偷听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私语。其实这些都不过是闺阁游戏,聊博一笑而已。
  然而眼下这三位少女倒都非常认真,知琴先投,但她的手脚显然重了些,小小的绣花针一碰水面就沉下去了。“哎呀,运气不好!”她咯咯地笑着,又放了一回。针已经沾了水,笑起来手又抖个不停,这次针沉下去得更快,她还要重来,婉容笑着扯了她一把说:“都两次了,还不让开呢,针都沉下去了,还用分什么巧拙?大不了将来买衣服穿就是了。”
  知琴一听也笑了;“真是报应,我平时一拈起针来就脑仁儿疼,做一天活计,第二天准上火,还得请大夫抓药地折腾。”
  秋惠抿嘴一乐,说声:“看我的。”把手中的绣针轻轻放到水面上,水底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粗粗的一条影子。“像棒槌,又像虫子!”知琴叫道。
  “不应该呀。”婉容叹道,“你那么一双巧手,这影子怎么这么粗笨呢?看来这玩意儿毕竟是作不得准的。”
  “可不,”知琴也说“上次她绣你画的那幅白菊花.那银白色的丝线一劈六股,我拿指甲掐都掐不起来。”
  秋惠说:“其实也是因为太爱慕鸿笔下的那几朵白菊了。那银白色丝线是姑妈特地从苏州给我捎来的,搁了两年没舍得用,总觉得绣一般的花朵儿可惜了的。自那日见了那幅《白菊图》,那本色白的绢子,衬着那儿朵孤标傲世的白花,真是雪一样的肌骨,竟觉得被它一缕芳魂缠住了一般,非把它绣出来不可。绣的时候天又热,偏偏又得用白缎子打底,每回我都得先洗净手,再拿茉莉粉把手搓了,才敢去拈那丝线,那色儿太娇贵,手汗一污就糟践了。”
  婉容道:“那是去年重阳节前,姥姥派人来送给奶奶的两盆白菊花,奶奶说我这儿清静,就赏了我。我本来就爱个素净,那两盆花让我想起了薛蘅芜‘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的句子,心里总也放不下。画了出来,倒也觉得一般了,却不想你绣得那样有灵气。”
  “变了变了,快看哪!”知琴指着盆底嚷道。只见那针不知何时转了方向,影子投在雪白的盆底,变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线。“我说呢,”婉容舒了一口气,“看来苍天有眼,终于没辜负你这一双巧手。”
  秋惠也笑了;“咱比不得你们二位,都是在旗的千金,说不定将来选进宫去,自然是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手巧不巧,有什么要紧?慕鸿,你还不快丢呢,让我们看看你倒是有没有娘娘的命。”原来清代制度,旗人家的女儿,不经宫里“选秀女”,是不能许配一般人家的。后妃们多是由选中的“秀女”中再挑出来,所以旗人特别看重家里的姑娘,因为她们有可能平步青云,带来整个家族的荣耀和利益。
  “嚼舌根子的,看我待会儿怎么跟你算帐。”婉容微微红了脸,一边说着,一边把针轻轻放下去。可巧一阵清风徐来,盆里的水面起了一层极细的涟漪,那小小的钢针抖动了起来。三个人都怕它沉下水底,六只眼睛死死盯住它,婉容自己一颗心也不觉怦怦跳个不住。只见水底的影子变作飘忽不定的一团,宛如云蒸霞涌。渐渐地,风平浪静,水波不兴,那细细的银针被太阳一照,蓦地放出一道七彩光晕,映在水底,彩虹般瑰丽。三人挤在一处,看得呆了,只见那针突然一抖,倏地沉下水去。
  “真是天助她了,”秋蕉点头叹道,“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针影儿。”
  “你将来一定是个大富大贵的人,说不准真是个娘娘命呢!”知琴一吐舌头。
  两人只顾自己说话,却不料婉容自己却呆呆地转身走到藤萝架下,坐在一尊雕花石墩上。两个女伴见状急忙赶过来。婉容垂目看着地面,轻声说道:“你们也别打趣我,我也没那攀龙附风的福气,要照我的心愿,也就要这样一个小院,这样一架紫藤;一间书斋,一架钢琴,日里花下读书,入夜对月抚琴,这一生也就不白过了……”
  “真有点曾子‘风乎舞沂,咏而归’的意境呢,到时候我也来与你就伴,行吗?”秋惠也神往似地说。
  “那,岂不可惜了你的容貌才情?”知琴另有她的惋惜。
  啪的一声,彩色的纸片纷纷而降。三人一惊,回首一看,原来是润麒。只见他笑嘻嘻的,手里举着一只纸叠的小篓子,使劲一甩又是啪地一响,色彩绞纷的纸片又像花蝴蝶般飞了出来。
  “润麒”婉容叫着弟弟,“你不是跟阿玛出门了吗,怎么回来了?”
  “奶奶跟阿玛都回来了,”润麒说“奶奶说这就过来看你,说有话跟你说呢。”
  知琴与秋惠听说夫人要来,就起身告辞。正说话间,婉容的母亲爱新觉罗氏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手里捧着一个刻花玻璃盆,盆里是雪藕片、鲜莲子、菱角肉、核桃仁,还镇着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碎冰块。二位客人急忙上前与夫人见礼,夫人笑着说:“不知道你们来,也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买回几样时鲜果子,给容儿做了个‘冰盏儿’你们将就吃些,解解暑气,回头就在这儿吃中饭吧。涛贝勒家的厨子今儿来帮忙,前边花厅上请客吃西餐,就在这儿单给你们摆。”婉容感激地一笑,忙为母亲拣了支香烟递过去,又亲自捧过珐琅烟盘为母亲点火。二位客人谢过夫人,又说了些闲话,就起身告辞,润麒也随客人走了。
  婉容送客回来,母亲拉她坐在身边,又摒去左右,格外温和慈爱地说“容儿,你已经十四岁,照理说是大人了,况且你又是个极明白事理的孩紫,家里现在出了件大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婉容一听母亲的口气就有了一种预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母亲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子,虽疼爱子女,但很少温言款语地抚慰。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忐忑声音微微发颤地说:“有什么事就请奶奶吩咐吧,孩儿一定照办就是了。”
  夫人仍是柔声细语地说;“涛贝勒今天来看你阿玛,说宫里三位老太妃有旨意,皇上春秋已盛,中宫要早定下来才好。涛贝勒福晋就跟端康太妃提了你,谁知老太妃很是中意,催她快办。这次他们是来要把你的照片庚帖送去备选。我跟你阿玛商量,觉着还是问问你自己好,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况且又关系到朝廷体制,你自己要有个准主意,愿意不愿意,好好想想,我们也好早做打算。只是得快点,涛贝勒还等着回宫去复命呢。”
  婉容闻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不由主地跪在母亲膝前,流下泪来:“自古婚姻大事都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是奶奶疼我、但事关皇家体制,孩儿哪敢说什么愿不愿的话?只怕是容儿没这个福分,凭空再给奶奶阿玛添上许多麻烦。”
  “好孩子,话也不能光这么说,”夫人拉她坐下,抚慰道:“现在皇上毕竟已经退位,这选后的事已如同一般的百姓纳聘.是不能相强的; 再者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们自然不愿委屈了你,总要尽量遂你的心愿。”
  “奶奶。”婉容觉得心底涌起一阵热潮,“容儿年纪小、—切都听奶奶的指教,就请奶奶为我拿主意吧。”
  “唉——”母亲长叹一声,“照我的意思,本是不愿意你去的。你毕竟还太小,哪知道皇宫内苑的孤寂,皇家礼法的森严•俗话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就是这个意思。你自幼体弱多病,又生成个心细要强的性子,我怕你享不起这份洪福呢。”
  “可是,”婉容陪着小心试探着说,“只是据女儿想来,皇上虽已退位,我们还是大清的旧臣,‘君叫臣死’,臣尚且‘不敢不死’,何况这选后是件极荣耀的事。”在夫人的凝视下,她把目光转开了,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你阿玛也是这个意思。”夫人又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命中注定了。虽说送份庚帖离入选还差十万八千里但毕竟是身不由己了。”她站起身来,“你再想想吧,若不愿意,早点派人去花厅上叫我。”
  这一夜是七夕,金风送爽,玉露清凉,夫人命佣人给女儿送来一个果桌,上摆各色干鲜果品、时新点心,以备乞巧之用。婉容坐在藤萝架下,遥看苍弯,迢迢河汉,静听耳边,秋虫啁啾,她一会儿悄悄自语,一会儿又频频拭泪。选后的消息让她又惊又喜又怕:难道早上“丢针儿”真的是个预兆?难道自己真要飞进那金黄琉璃瓦顶的九重宫阙?只是母亲为什么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呢?难道真有什么不幸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吗?为什么偏偏在七夕这一天听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摸衣衫,
  竟微微有点潮了。看妈王氏走来催道;“姑娘,晚间露水凉,别紧自在花荫下呆着,留神受了寒。”
  婉容应声站起身来,随手用绢子抹去腮边的泪珠。这一夜,她几乎失眠。
  同一天,在紫禁城内,一场盛况空前的大婚礼,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大婚礼是百年不遇的盛典,终有清朝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也只举行过四次。清初的顺治、康熙和清末的同治、光绪都是幼年继位,成年以后才立后大婚;中间的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位皇帝则是成年娶妻后继位的,只需行一次册封礼,把嫡福晋册立为皇后即可。这种册封礼也并不复杂,读一道圣旨,将皇后的金册、金宝授与嫡福晋,然后新皇后谢恩,就算礼成。比起大婚礼久真要算简单得多了。
  溥仪虽是末代皇帝,成婚时却已退位,自然不能像他的前辈那样举国同庆。但他仍保留着皇帝尊号,民国政府根据《优待清室条例》,以对待外国元首的礼仪待之,因此还要保持“大婚”的规格和体面。
  一九二○年,溥仪十五岁,经过王公近臣和四位太妃的再三斟酌,决定为他选后。于是,满蒙旧臣,世宦之家的干金小姐们,展开了一场旋风般空前激烈的大争夺、大竞赛。
  荣府一开始倒是处在这阵旋风的边缘。荣源家虽是旧臣,但非显贵,他本人又一向没有政治野心,只是守着祖上的家产吃碗安生饭而已。他的夫人虽是天璜贵胄的皇族出身,但却一生不愿攀附权贵,再加上疼爱女儿,不愿她嫁进深宫,因此对这次选后全不热心。无奈溥仪的亲叔父载涛夫妇一力推荐,写庚帖,要相片,还屡次进宫去游说,不辞辛苦地奔波于京津之间;同时,在宫里又争取到了端康皇贵太妃的首肯,婉容终于被卷到了这股旋风的中心:经过数轮的选择、淘汰,婉容和文绣成了皇后的角逐对手。
  关于这次选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归根结底,是围绕在“六宫之主”的皇后宝座上的又一次权力之争。有趣的是,两派的首领同是溥仪的亲叔父:他的六叔载洵和七叔载涛;宫内的三位老太妃也分成同治妃和光绪妃两派,各支持一位候选人。
  说来这场争斗也是由来以久,从溥仪进宫起,同治的瑜、缙二妃与光绪的隆裕皇后和瑾妃就对这位三岁的小皇帝展开了一场争夺战。谁都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谁把小皇帝拉到了自己一边,谁就争到了国家的最高统治权。刚刚“晏驾”的慈禧太后,不就是最好的榜样吗?按理说慈禧太后的懿旨规危溥仪是“继承同治,兼祧光绪”,正统是在同治这边,但由于隆裕是当朝太后,她全无顾忌,大权独揽,以首席母亲的身分把小皇帝牢牢掌握在手中。清朝退位后隆裕死去,当时的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又指定由瑾妃主持宫中事务。选后时同治的珣妃已经去世,三位太妃僵持不下,最后.只得请皇帝本人“圣裁”。溥仪本来就对选后没有兴趣,就随便点了文秀,但引起了端康太妃的不满。端康利用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和血统关系,分别对溥仪和他父亲醇亲王裁沣施加影响,硬要溥仪重选。溥仪听瑞康讲婉容家境殷实,容貌美丽,也就欣然同意了。
  一道“册封”的圣旨,搅乱了荣府内平静的生活。平生没有做过官的荣源,意外地得到了这天外飞来的殊荣,真是受宠若惊了。一群皇亲国戚,遗老遗少,以及各怀用心的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他周围,都想在这未来的大婚礼中抢得自己的一份功劳。他们为荣源策划奔走,查典制、寻定例,举出一千条理由说明各种排场、花费都是必不可少的。于是,荣源倾家荡产地大事铺张起来,置办妆奁。扩建府第,不遗余力地向退位后的朝廷表示自己的感戴和效忠。
  这次大婚,耗尽了荣府的元气,从此在经济上开始走下坡路,终至一蹶不振。
  荣府里这一番轰轰烈烈,婉容本人并不知道。她始终住在天津的别墅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度过了她少女时代最后的一段悠闲日子。荣府的房子翻修、扩建完工后,婉容被父亲从天津接了回来,依旧住在她的后罩房里,此时她已是未来的皇后身分,博仅从宫中派来了许多太监、宫女服侍她,并且负责教会她一切宫廷礼仪。不仅如此,宫里还派来了一位有身分的太监总管,教荣源全家“演礼”,即学习大婚盛典中的全部礼仪。
  整个大婚礼是铺张而又繁琐的,共分四个环节,依次择期而行,即:纳彩、大征、册封后纪、大婚。每一个环节自有不同的礼仪,而每一项礼仪中每人按身分不同都有不同的动作、言语,何时请安,何时叩头,如何起身,如何退下,都有极严格的规定,特别是荣源父子如何迎接圣旨、彩礼以及迎亲使节,婉容如何接册、接宝,如何谢恩,如何上轿,更是一步也错不得,真如同戏台上的演员一肪不同的是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即兴发挥。这一大串礼仪演习下来,足以使人头昏脑涨、筋疲力尽。年轻人还能勉强支撑,年纪大的真是受罪,然而全家纵然有一千个不满也只能憋在肚子里,没人敢说一句抱怨的话。
  然而反抗终于出现了,谁也没想到这率先抗争的竟是未来的皇后自己。
  那是—个夏末秋初的早晨,全家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按那位老总管太监的调度演习“皇后接旨”的场面.这是婉容的“重头戏”,别人只需随同跪下即可,而婉容则必须完成三跪九叩,然后说“臣妄郭布罗氏谢皇上天恩,愿皇上万岁,万万岁。”话虽不多,但要在三跪九叩,多次地跪拜与起身之后,还要保持动作的自然、平稳、富有韵律。这样一连串动作下来,难免气喘吁吁,影响声音的响亮和从容;这在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尤其在大婚礼上是绝对马虎不得的,因此,婉容练了一遍又一遍,总是不能尽加人意。已经是第四遍了,全部动作完成后,大家看出,婉容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平日略显苍白的瓜子脸,现在涨得红红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跪下和起身的动作,已是勉强维持平衡了。她用几乎是乞怜的目光看着那位负责司仪的老太监,然而老太监还是谦恭地对她说:“请主子务必再辛苦一遍……”婉容的眼神黯然了,她像一头驯顺的羔羊一般,委委屈屈又跪了下去,又一遍繁琐而枯燥的演习开始了。突然,婉容身子一歪,几乎摔倒,她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子,她先是一怔,继而终于爆发了:“不演了!这么来回来去地折腾人!”只见她立起身来,呜咽一声,几步跨过‘导演’和家人们,径直向后院走去。
  平日听惯了她的慢声细语,从未见过她疾言厉色的家人们都楞了,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夫人反应快,她站起身来,对那位司仪的老太监说:“天热我看就这样吧,总管也辛苦了,该歇歇了。”夫人发了话,别人自然不好反对,那位老太监正在尴尬,便也顺势下了台阶。于是大家一哄而散,各寻方便去了,只有夫人不得休息,还要对去女儿进行一番抚慰劝导。
  婉容回到后罩房,一肚子委屈化作无声的泪水,她自有她的难言之隐。这些天来,服侍她的宫女太监,虽然个个小心殷勤,但彼此熟了,总要私下说几句体己话。况且她是个聪明细心的女子,从他们的眼神和私下里悄悄的议论中,她得以窥测到了那神秘的宫廷生活的内幕。她知道了三位老太妃原来是不和的,只有端康太妃一人是自己的支持者,她还知道了围绕皇后的位置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夺,而自己作为胜利者,现在却成为人们眼中妒忌的对象,人们千方百计地从她和她的家族中寻找着可以攻击的口实,她还听说了有关同治帝后之死、光绪之死等等难测而又可怕的千古之谜。她明白了,那巍峨的红墙黄瓦的下面,几百年来竟充满了世人不知的恐怖和罪恶。她忧虑、害伯,却又不能向任何人诉说,此时只有扑在枕上,鸣呜咽咽哭个不了。
  婉容一哭不要紧,太监宫女们个个吓得不敢上前,还有赶快去进宫秉报的。最后还是看妈王氏端了一盆水走到床前,轻轻说:“姑娘擦把脸吧,大热天,小心上火。”说话间,夫人进屋来了,见状上前,亲自拧了一块毛巾,替女儿轻轻敷在脸上,轻声哄道:“容儿,哭哭就得了,看把眼睛哭肿了让人笑话。”一边摆手让下人们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母女两个。
  婉容抽泣着说“奶奶,当皇后怎么要遭这么多罪?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听奶奶的,不去应选呢。”
  夫人闻听,苦笑一下说“真是孩子话,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你已经是皇家的人了,好歹也得咬牙撑下去。既然已经受了皇封,就得拿出点皇后的气派来,将来进了宫,不定还有什么大事等着你呢。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总要让太妃喜欢,皇帝敬重,还要让妃嫔太监们臣服,这没点心胸气量能行么?”
  婉容本是个要强的姑娘,听母亲如此一说咬牙忍住泪,坐起身来,只是想想还是委屈,不由得伏在母亲肩上一阵抽咽;“奶奶,我怕……”
  夫人叹了一口气抚摩着她的头发说:“走到哪步说哪步,事在人为,天榻下来有地接着,总不见得我闺女没上阵先怯场的。”
  正说话间,王妈闯进门形“太太,姑娘,有位先生来电话,要姑娘亲自去接呢。”
  “一位先生?”夫人闻听十分诧异,拉婉容站起身来,示意她再擦擦眼泪,才走出门来。
  电话就在前面花厅上,夫人拿起了话筒:“请问您是——哦,哦,她在。”她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径直把话筒递给女儿;“是皇上!”
  婉容闻言大惊,几乎连心脏都不跳了。她紧张地接过话筒,听到里面传来一个低柔的男中音:“请问你是慕鸿女士吗?我是宣统啊。”
  “啊,皇上……”
  “请不要紧张,我不过是想了解—下你的近况听,听说你近日来演礼十分劳苦,我很抱歉,要知道,这并非我的本意。”
  “哦,皇上,这没什么,”婉容不知该回答什么好,
  “婉容万死不足以抱效天恩……”
  “请不要这样说,”溥仪很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听说你是个比较开明的女子,希望你不要像别人一样对待我。我周围的人臣气都太重,也许你已经开始感觉到了这种苦恼。事关皇家体制,祖宗成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希望你是个例外,能像朋友那样对待我,真的,我十分孤寂,没有朋友。能答应我吗?”
  “是,我,我答应。”婉容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这就好,”溥仪很高兴,“去休息吧,午安。”他把电话挂了。看来英国老师庄士敦的心血没有白费,这位自幼进宫的皇帝已经很有些英国绅土的彬彬有礼了,只是口气中那命令人的习惯是去不掉的。
  婉容僵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动,蓦地,她扑在母亲肩头又哭又笑地说:“奶奶,皇上他,他是个好人。”
  母亲慈爱地拍拍女儿的肩头,也笑了一个电话,像春风一样吹去了婉客满腹的苦恼和委屈,她开始像一般待嫁的少女一样,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他是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地体贴温存,他不再是高高在上、威严可怕的皇帝,电话里那低沉的男中音使她切切实实感到了他的存在:他,她的朋友,她的未婚夫,她的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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