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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纪念馆

《末代太监秘闻》-第四章  大红墙内

贾英华

  一 伺候穆二首领
  
    晚霞渐渐隐去。最后的几抹余晖,斜映在赤墙绿瓦上,透过窗纸又返照在司房内那白里透灰的墙上,给人以一种斑驳陆离的感觉。
  
    固然,绚烂的朝霞喷射着勃勃生机,火红火红的晚霞却有历经沧桑般的成熟,足以使人的暇思超越时空。若不信,你看,晚霞隐去之前的一刹那,璀灿的火焰似乎更加光芒四射!
  
    大红宫墙里,瞅不到太阳落入西山的壮观。但他凭着最末了儿照射在景仁宫脊顶黄琉璃瓦尖上,那金光耀眼的亮点消失,顿然醒悟,碌碌的一天又将坠入黑幕。
  
    紫禁城的黄昏,是短暂的。阳光一消逝,大内瞬间便变得昏灰一片,继尔就是黑洞洞的了。在东、西两条长街那掌灯太监一声:“灯火小心……”的吆喝之后,宫内随便走来走去的人显得渐渐稀少了。
  
    初夏,到不了晚傍晌八点来钟儿,宫里就变得黑呼呼一片,或许比宫外至少要早暗半个多钟头。试想,茫茫深宫大院,尤其是东西路长街,七八米的高墙矗立两边,抬起眼来,似有“一线天”之感。漫步夹道中,只有南北尽头的天空,才使人不疑惑脚下凹凸不平的砖板路并非无限延伸。
  
    若是深冬,宫里天黑得更早了,一过下午五点多钟,漆黑一团的高大宫殿,仿佛座座黑怪物傲然盘距,凌空飞翘的重檐八角,象活脱脱的怪兽犄角向你张牙舞爪。
  
    就连乾清门左右的的两条长街,也只有三四盏萤火虫似的昏暗电灯,在嗖嗖的寒风中摇曳。
  
    …… ……
  
    绿叶雕零的时节,穆海臣顶了张安吉的缺。于是,孙耀庭又从仲翠宫迁到了距此不远的景仁宫,专门伺候上了穆海臣。
  
    论起来,穆海臣也是宫内的知名人物,身高足有一米七以上,长得过份白净,五官端正,隆准口阔。他是小德张的徒弟,原在隆裕太后身边,后来才去永和宫伺候上了端康。他虽是小德张的徒弟,却没有小德张爽快。与小德张相比,太监都讽刺他太工于算计,过于抠门了。小德张以往对手下人表面施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与师父相比,他这个徒弟差得太远了。连上边发的年节赏银再加上饷钱,穆首领一天怎么也有十块钱进项,这样,一年足有三千六百多块钱,且不论,他一天三顿饭根本用不着自己掏腰包,全部由小朝廷开支。他不可谓不富了,但出奇得吝悭,从不给手下人赏银。
  
    瞧上去块儿大膘肥的穆老爷,是个从底层熬出来的太监,既知道怎么侍奉“上边”,也明白如何使唤下人,这在宫内绝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人,他脾气大,规矩多。刚一去,孙耀庭就领教了。
  
    “沏茶!”他吩咐时,眼皮都不抬。
  
    “老爷,您请,”孙耀庭手拿托盘,端上了一杯茶。
  
    “开了吗?”
  
    他知道,穆老爷问的是茶叶沏开没有。
  
    “老爷,那没错,沏开啦。”他微倾着腰,眼睛瞧着穆老爷,一板一眼地说着。
  
    这时,穆老爷一声没吭,独自砸了一个青果扔进了茶杯。瞅了瞅青果的颜色,他两眼盯着孙耀庭,只说了两个字:“不开!”
  
    “老爷,您放进青果,那当然就不容易开了。”他仍小心谨慎地看着穆老爷的脸色。
  
    “你胡说!还巧辩?”穆老爷脸色陡然一变,坐在太师椅上大发雷霆。“掌嘴!……”
  
    无奈,在穆老爷逼视下,他打了自己一边一个嘴巴。
  
    “重沏!”显然,穆老爷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要是再不开,小心你的脑袋!”
  
    他心里明白,这是穆老爷故意吓唬人的话,就是再不开,他也不敢怎么他,最多罚他一顿了事。可他不想多招事,沏了杯茶,又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穆老爷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拿碗盖拨着浮在上边的茶叶,品啜了一口。见势,他忙躲到了一边。
  
    过了些日子,他与穆首领逐渐熟悉了。彼此虽也难免发生芥蒂,但毕竟缓和些了。
  
    一人一个脾气。穆海臣与张安吉大不一样,张安吉最喜欢抽大烟,而大字不识几升的穆海臣却偏偏酷爱听书。倒也好伺候,每天除了一天三顿饭和应付一些杂事外,穆海臣就朝炕上一卧,忽闪忽闪地瞪着两只大眼,让孙耀庭为他念书。什么《薛仁贵征西》、《薛仁贵征东》《儿女英雄传》等等古书,他听得津津乐道,有些地方听得一时高兴,还总让孙耀庭重读一遍。再听得兴奋了,就一支胳膊坐了起来:“怎么回子事儿,再给咱念叨念叨嘛……”
  
    因为孙耀庭识文断字,在三个贴身太监中,渐渐深得穆老爷的格外偏爱。为了笼住他,穆海臣除逢年过节发他十块大洋外,还让他在“散差”上挎了一个闲差,也就是说能再拿一份俸银。其他两个太监,一个叫安阔亭,是个脾气火爆的大老粗,另一个姓陈,由于视力不好,一天到头总眯缝着两眼,大伙渐渐淡忘了他的名字,总是喊他“陈瞎子”。
  
    “臭摆谱儿!……”刚开始,他还不明白陈瞎子骂谁。没过几天,他就发现,穆老爷每顿八个菜,缺一个也不行,否则,就要扯着嗓子骂大街。等到吃剩下后,才让底下这些太监端走吃饭,难怪伺候他的太监不满呢。
  
    偶尔,他与穆海臣聊起了了宫内的事儿。孙耀庭说:“眼眉儿前,咱这宫里,要是端康主子发句话,谁还不得听着?”
  
    “那可也未必。”穆海臣搭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就拿上次调南库那个小孩儿的事儿说,你就知道喽。”
  
    “不就是那个挺漂亮的小孩儿吗?我认得!”孙耀庭刚进宫时,与他一起玩过捉迷藏。
  
    “就是他。端康主子看中了,可大总管不喜欢,也没戏!”
  
    “老爷,您说端康主子还作不了大总管的主?”他不相信。
  
    “你日子太浅哟。谁不知道?每回,端康主子回坤宁宫准经过月华门,不知是哪位高人给那个小孩儿出了个主意,让他准时定卯当康端主子路过时,正面露一眼,端康那儿正缺人,保不其能要他。那天,他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好让主子看中了,问:‘这是哪儿的小孩儿?长得挺端正……’回到宫里就叫总管去调他来。可总管推说,不知是哪儿的,要找找看。这一找,几天也没个话儿,可把端康气坏了,找来总管太监责问:‘怎么还没来?’”
  
    “总管太监倒早有话等着呢。‘回主子,我打听了,甭看那小孩儿瞧着长相不错,可脾气太坏了,尽跟人家打架,要是伺候您老人家,有个好歹儿的,谁也担戴不起啊!’又推说:‘您跟前,怎么也得找个听话的呀!’”
  
    “端康主子这回可真生了气,一怒之下:‘不管怎么样,你也得给我找来!什么时候给我找来,我什么时候吃饭!’按说,这回总管没辙了吧?你猜怎么着,他就是一个字:拖。端康真的不吃饭啦,午膳过了时辰,她还是不吃。大总管也有招儿,他悄悄叫来小七儿,央告端康:‘主子呀,您吃吧,我都饿坏了。’左磨右磨,端康还是吃了饭,这事儿也就吹啦!”
  
    “那总管交待得过去吗?”孙耀庭不解。
  
    “这些人哪,全是在宫里磕碰出来的,什么邪事儿没见过?再说瑾主儿又不比慈禧,三言两语就能给打发过去了。嘿,最有用的招儿啊,是他让小七儿跟她过话,说他与那个小孩儿合不来,这不就结了吗?瑾主儿最喜欢小七儿,她怕小七儿走了,也就不要南库那个小孩儿了。其实,真正的关节,是总管已经吃了空额,再招什么人进来伺候端康,他早就算计好了。说了归其,还是太监总管捏估事儿。这么一说,你就清楚了吧?”
  
    “哟,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名堂啊!”孙耀庭倒真算长了见识。
  
    早晨刚吃过饭,穆老爷唤来了孙耀庭,“瑾主儿叫咱代她去珍妃井去祭奠一下,得,你就跟我去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一会儿咱就走,你先准备点儿果子、点心那些祭品。临走,我叫你。”
  
    听到吩咐,孙耀庭马上准备了两个点心盒子和几个果盒,装在一个提盒里。听到穆老爷唤他,马上颠颠儿地跟着走了。
  
    一路上,穆老爷叨唠着端康皇太妃的旨意。“前些年呵,每逢珍主儿的祭日,瑾主儿总是自个儿去珍主儿的井边去祭一祭,毕竟是亲姊妹嘛。可这几年呀,一到祭日,瑾主儿就想去,可又心里头怪难受的,索性让我代祭喽!……”
  
    说着,一路到了宁寿宫后身顺贞门旁的珍妃井畔。穆老爷吩咐孙耀庭打开提盒,在井前摆上几盘果子和点心,又郑重地烧了几柱香。一切摆放停当,穆老爷掸了掸袖子,双膝跪在地上,连续向着珍妃井磕了三个头,一句话没说,就站起了身。
  
    “我还磕头吗?”孙耀庭小心翼翼地问穆老爷。他听到后,一句话没言语,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知趣地站在了一旁,静观着这一切。
  
    “走吧。”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直到祭祀完事,穆老爷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路上,无论孙耀庭怎么问他,他也不答腔,只是默默地返回了景仁宫。稍加整饰后,他又去永和宫向端康回报了祭奠之事,话不多,就又回来了。
  
    当时,孙耀庭挺纳闷,对这件事,穆老爷咋这么话少呢?直到以后,他进了司房,才解开了这个扣子。
  
    日久天长,孙耀庭也敢顶嘴了。一次,他与穆老爷闹了矛盾之后,调侃地说:
  
    “咱俩呀,见着了是‘六月’,见不着是‘腊月’!别的我甭说了,你琢磨琢磨吧!……”
  
    穆老爷再也不让他掌嘴了,气得火冒三丈,恶狠狠地咬牙指着他,说:
  
    “好啊,你这小子,往后有你瞧的!……”
  
    其实,两人只是一时气话,谁也没料到,过了不久,果然发生了一桩冲突。
  
    “走,上‘真光’看电影去!把那俩孩子也叫上。”穆老爷吩咐说。
  
    “得,我给您叫洋车。”孙耀庭按穆老爷的吩咐,还叫上了他的两个过继子——大顺、二顺。
  
    出了东华门,他关照穆老爷坐上一辆洋车,又与大顺、二顺挤坐在了另一辆上。
  
    京城有名的“东光电影院”就在东华门外不远处,没几步路就到了。谁知,穆老爷刚下洋车,就象被蝎子蜇了似地嚷开了:
  
    “寿儿,你干的好事!……”
  
    “老爷,您这是咋茬儿?”他当时让穆老爷说蒙了。
  
    大凡太监,都有这么一种心理,就怕外头人看不起,尤其最恨手下人在外边顶撞,深怕丢面子。所以,他在宫外对穆老爷格外客气。
  
    “夹袄呢?!”穆老爷也不进电影院了,暴跳如雷。
  
    “哟!”他陡然想起,脑海中“嗡”地一下子,“糟糕啦!”
  
    原来,这几天穆老爷心情不大痛快,正在家里告假养病。头一天,穆老爷为了散散心,也是这原班人马奔了“广和楼”去听京戏。半路,正巧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就躲进了一家熟识的成衣铺避雨。
  
    一进门,掌柜程志增就迎上前,“少见,您呐,穆老爷。您怎么,添件?”穆老爷也不好推辞,顺口应道:“添点儿……”看完布料,他喝了口茶,又到了“泰昌洋货店”随便歇歇脚。这家洋货店的老板吴化普也与穆老爷极为熟悉,临走时,借给了他一件绸子面的软夹袄,穆老爷当时就披在了身上。
  
    看完戏,穆老爷让孙耀庭拿着那件夹袄,他随手就用羊肚手巾裹放在身边,但一路只顾照看那俩孩子,便把夹袄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临进电影院,穆老爷想起了昨天这茬儿,才顿然发起了脾气。当时进去看电影吧,没了兴趣,不看吧,已经到了电影院,于是,他们索性看完了电影,穆老爷先回了宫里,孙耀庭又沿头天的回路问了一个三开六够,也没找到半点影儿,只得罢了。
  
    他懊丧地回到了景仁宫,穆老爷正在那儿等着呢。见他没找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个王八小子,他妈了个逼!……
  
    “得,老爷,我实在太粗心了,不小心……”孙耀庭情知理亏,一个劲地赔不是。
  
    “你整天想什么,想婊子呢?嗯!不揍你,你是不老实呀!”穆老爷邪火不出,拽过他,狠狠地朝着脸上就是两个嘴巴。“让你嘴还硬!……”
  
    一顿又骂又打之后,穆老爷渐渐地消了火,坐在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这么着吧,您跟成衣铺程掌柜的,合议一下,再做件吧。”孙耀庭低声下气地跟穆老爷说着软话。
  
    “咳,丢了就丢了罢……”穆老爷摆摆手,不说什么了。
  
    果真,穆老爷按孙耀庭的说法,又做了一件夹袄赔给了“泰昌”的吴老板。
  
    自然,端康不知他与穆老爷之间的芥蒂,却偶然听到了杏仁茶的叫卖声。这,使得孙耀庭的命运竟又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转折。
  
    “又香又甜的杏仁茶哟!……”一个年轻太监到了景仁宫前院,一声轻脆的叫卖惊动了端康。
  
    “我喝点杏仁茶,快点儿!……”
  
    端康一声吩咐,身旁的回事迟焕卿,马上出去唤住了卖杏仁茶的,连人带挑子叫进了宫。
  
    “你把后院的三个首领叫来,再把几个小孩儿喊出来,都来喝点儿杏仁茶吧!”
  
    端康的所谓“后院”,是指司房的三位首领:王顺山、刘子余、信修明。于是,他们遵命来喝杏仁茶。正喝着,端康忽然大发感慨:
  
    “哎呀,你们仨,也都这把子年岁了,得有几个年纪小点儿的才好。这么着,给司房再拨几个小孩儿来吧。”
  
    三位首领乐得从命。喝完杏仁茶,临走之际,端康又吩咐说:“你们仨,今儿个,每人收一个徒弟!……”
  
    “谢主子恩典!”三位首领既使心里不愿意,嘴上也是满口应承。
  
    又是端康的一句话,决定了孙耀庭的命运。
  二 司房
  
    弦月初升的八月初五,孙耀庭正式从景仁宫的前院调到了后院。虽是一门之隔,那儿却是司房的管界了。
  
    与他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太监,也就是说,春寿、春忠、春庆这三个活宝一齐到了司房,被人们戏称为“‘三春’驾到”。
  
    早晨,他被刘承平拽到了一边,“你们仨拨到司房,是端康主子亲自交待我的。待会儿,你叫上他俩,跟我到端康主子那儿去谢恩。这次还得叫上司房的三个首领,嘿,得郑重其事嘛!”
  
    于是,他们三人跟着刘承平以及三位首领,到了端康主子居住的永和宫,去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端康还是老样儿没改,头上挽着旗髻,插戴普通的头钗,身上穿着那身灰色旗袍,没穿时兴的厚底花盆鞋,却随便地穿着一双黑色缎子鞋。在三位首领的带领下,孙耀庭这三个小太监朝着端康一起演练似地齐呼:
  
    “谢端康主子!……”
  
    “听着,这仨小孩儿算拨你们司房啦,春寿比他俩还大几岁,”说到这儿,她又问孙耀庭:“大几岁?”
  
    “回主子,奴才比他俩大六岁。”他还是连头都没敢抬。
  
    “刘子余,”端康点到了二首领的名字。
  
    “(zhe)!……”
  
    “让春寿认你个师父,啊?”
  
    “奴才遵命。”
  
    “师父!”孙耀庭当着端康的面,给刘子余磕了三个头。
  
    “得,得,”刘师父扶了他起来。
  
    此时,已届二十岁的孙耀庭,内心一阵激动不已,在端康面前认师父,而且是太妃指认的,这可是少有的殊荣。况且,刘子余师父是宫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订亲后才净的身,其妻慕恋他的才学,不肯离异,始终在老家守待。进宫后,他旧情未断,仍然与夫人维系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春忠和春庆这两个小孩儿,你们什么时候没事儿时,就让他们念念书,听见没有?王顺山……”
  
    “(zhe)!奴才听着呢……”
  
    “他俩年岁不大,呵,你教教他们得了。”
  
    于是,孙耀庭与春忠和春庆又向端康再次磕头谢恩。
  
    “下去吧。”端康仍是那付死板而又不苟言笑的面容。
  
    谢恩后,刘承平带着他们离开了永和宫,又嘱咐他说,“寿儿呵,在司房那儿,好好干,机灵着点儿。”
  
    “谢老爷关照,”孙耀庭感激异常。
  
    景仁宫整个后殿,都是司房的地盘。这里称得上短小精悍,连三位首领在内才有十四五个太监,却掌管着宫内所有贡品和库银之外的钱项。
  
    当时,司房的三位首领,打头的叫王顺山,外号叫“顺王老爷”,一天价,既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在宫里成天琢磨的就是做学问、教书。连庆王府守节多年的四格格,另外 一个贝勒府有名的袁大奶奶,也都跟着他念书,府里放心得下,不仅因他是个太监,其为人正派也是宫内外驰名的。宫里的小太监差不多都跟着他念过书,堪称“桃李满天下”。平时,他不爱多说话,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在宫里哪儿都是受欢迎的一位“好好先生”。
  
    待人宽厚的二首领刘子余,是孙耀庭的师父,与小德张是师兄弟,在宫中的太监中同属“兰”字辈,原名叫刘兰青。当年,小德张在隆裕宫里当了总管太监,遂提拔他给隆裕作“寝功经”。每当隆裕睡觉之前,就在地上放置一块垫子,让他坐在上面给隆裕说书,宫里借用佛家语言,美名其曰:“寝功经”。
  
    事先他与小德张商量好,知道隆裕喜欢什么,就给她说什么。譬如,他说《儿女英雄传》,里边有一些儿女之情的内容,他就事先圈点好,说书时绘声绘色。他了解这位孤闷“女主儿”的口味,对一些淫诲情节,并不全部删除,而是有选择地说给她。对于有的书的情节,无论多么淫诲,他也照说不误,等靠在枕上的隆裕听着听着一入睡,他就悄没声儿地走了。
  
    逐渐地,他得到了隆裕的欢心,小德张便见机行事,适时地跟隆裕嘀咕说,“二师父没‘顶戴’呵。他给您见天作‘寝功经’,怎么也得让他有个名份呀!”隆裕一点头,刘子余就有了“顶戴”,很快,又被放到司房,当了二首领。
  
    信修明是三首领,名叫信连甲,号汉臣,最初是顶替一个叫张宪路的名姓进的司房。他道名叫信修明,是修字辈的杰出人物,人称“神仙张”,在宫内非常叫得响。他的文化素养极高,能写会画,无所不通。按照道教排序来说,小德张是“绪”字辈,叫张绪英。他比小德张晚一辈,是小德张的得意高徒。由于小德张提拔,他挺年轻时,就在隆裕那儿掌管了整个宫内的“伙食团”。
  
    也可以说,各宫的膳食账,都是他说了算,这是个众人瞩目的肥缺,由此,也就有了更多的银两孝敬小德张。就在隆裕“殡天”之前,小德张又调他到司房,当上了三首领。他待下属和善,又为人通达,所以在司房内挺有威信。
  
    在三位首领中,他与刘师父关系最近,但对信修明的学识却钦佩得五体投地。虽然,信修明已届五六十岁,看上去却显得年轻得多。在宫内,他常常是一身道家打扮,道袍长须,俨然一派“仙风道骨”。他留心宫内诸事,又精善考证,大多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对此,大伙都信服不已。他练得一笔好书法,还有个好习惯,就是每晚伏案于灯下,作出逐日笔记。在晚清太监中,他是唯一留下宝贵的清宫日记之人。
  
    司房内的三位首领,都居住在东配殿,一人跟随有一个小太监,叫作“效力”,分别伺候首领的日常生活。他们拿着钱粮,同时在散差上挎着职,如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计,也得随叫随到。
  
    司房内,只有三个厨子和一个伙计是非太监,因晚清宫中几乎多是“女主儿”,所以管理极严。无论任何时候,这四人都不准留宿宫内,太阳一落就得出宫。
  
    司房后院的大殿,是宫内的一个绸缎库,专门放置端康日常所穿的衣饰等物品。每当她换穿服装,就叫“下屋”的两三个宫女或妈妈来挑检。
  
    西配殿,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窗边摆放着写字的书案,一人分有两个抽屉,涂着白漆。套殿,则住着该“大班”的太监。
  
    南配殿,是“差事屋子”,孙耀庭就住在这儿。另外,还有两个大师父(其中一个住在“差事屋子”),两个二师父,一个管库的太监,加上孙耀庭,总共有五个太监住在“差事屋子”里。
  
    除值班以外,这五个太监,晚间就睡在方砖盘的炕上。每逢冬天降临,一进入十一月中旬,他们就轮流烧起热炕。宫里有宫里的烧法,那就是提前把煤烧燃,放过烟后,推着下边安有四个轮子——俗称“小火车”的炉子进入炕洞。这丝毫不用耽心受煤气,火炕单有一个烟眼通往面向背风的墙外。夏天打开,还可以通风祛热。
  
    孙耀庭这小哥仨,人还没到,名单早已递过司房,又从司房上报到了“逊帝”——溥仪的司房。还不到八月十五,就发下了月支。按规定,宫外各府的司房太监与茶房、膳房、药房、殿上以及散差服役的太监俸银,最多不超过月银一两二钱,还不见得能月月按时拿到手。可在宫里,原来是月历五两多银子,如今发了六两多银子——实际上,是司房按一两银子折合一块三角八分银元发下,毕竟比宫外多发了不少。
  
    之前,在永和宫戏班兼挎“散差”时,一年才额外发四两银子。孙耀庭暗自盘算下来,一节(注:如,宫内从五月节到八月节,八月节到年节,这样俗称一节。)至少能多挣七八十两银子。这是按司房的职位确定的,三位首领月历银子最多,大师父比孙耀庭才多十两八两,二师父只比他稍多一点儿,他感到满足了。这还不算,才十来天,三位首领和两位大师父分额外钱时,孙耀庭又领到了二十多块钱。开膳时,餐桌的菜肴居然还添上了平鱼,他成天乐得梦中都是笑眯眯的。
  
    一日三餐,三位首领在外间摆上八仙桌,边聊边吃,每顿饭不过五六个菜。首领与一般太监不一样,他们每月有饭银,归宫里的伙食团拨发,司房首领饭银的账目,由孙耀庭管理,每月报给宫内的“他他”,(注:满语,即食堂管理员的意思。)按宫廷惯例实报实销。
  
    虽然,开饭时是两边同时摆桌,但吃饭时,孙耀庭却不能与首领同桌,要与司房另外几个当班的太监和大师父、二师父,两个非太监的“写字人”,还有一个在司房呆了十几年的散差陈仲三,凑在一桌吃饭。
  
    这可有规矩,不象三位首领那样,可以任意说笑,若多说一句,大师父就会瞪你一眼,要是声音太大了,首领就会出来申斥一顿。所以每当吃饭时,孙耀庭大多闷头不语,只顾低头往嘴里扒拉饭菜。
  
    午饭,往往是四菜一汤,大盘子盛菜。冬天,三天两头里,谁出个主意,大家就涮一顿羊肉锅子。一提吃锅子,每个首领就掏出五块钱,那时,一块钱能买五六斤羊肉,再买上一些卤肉、丸子、粉条,白菜,醮着佐料吃得有滋有味。买东西这活儿,谁要是最后进的司房,就归谁管,外带再捎一瓶酒回来。
  
    尽管每天都闲不着,可他心情挺不错。这天,端康派了两名屋里的妈妈来司房挑衣服。
  
    “司房的,天几凉啦,给老爷子找点衣裳,啊?……”
  
    “找嘛呀?”孙耀庭问道。
  
    “你跟着去就齐了,反正不能穿老爷们的衣裳嘛。”那几个妈妈闲着没事总愿开几句玩笑,特别是与年轻的小太监。
  
    去库里挑衣服,差不多每次都是他帮着挑选。平时,端康穿的各季衣服,都事先统一编号,明显地贴在躺箱正面。自从他到司房后,又细心地重新造过册,每逢妈妈们一来,唾手可得。
  
    “不赖呀,寿儿!……”
  
    “咱干这个的,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司房自有司房独有的规矩。孙耀庭每天起了床,要马上洗漱。当时,在宫里,没有牙膏,只有一种正方形的袋装牙粉,牙刷是竹制的,算是当时最讲究的了。洗漱完毕,必须立即先去西殿那个“至圣先师”的牌位前,虔诚地烧上三柱香,磕完头再干别的。这是每日不可缺少的一课礼节。
  
    早晨,遇到师父第一句话时,就要问候:“师父吉祥!……”若是平时见到师父时,要上前问候:“师父辛苦!……”
  
    每天“拜孔”完毕,孙耀庭这些徒弟,首先得上三位首领屋里去“道吉祥”,之后,八点钟左右,才能去吃饭。头九点,他们必须按照惯例去殿上轮流值班——至少要有一个太监,随时听从首领的召唤。如一旦发现值班有溜号的,免不了一场重罚。所以,当值时,哪个太监也是小心翼翼,唯恐出现砒漏。不当值的太监,只要师父不叫就没事儿,竟可在景仁宫内自由活动。大多数太监,都利用这个时间干自己的私事,糊洋火盒、倒点儿买卖以赚些外快。
  
    太监不仅每天要“拜孔”,当一年一度的“祭孔”日来临,还要将整猪、整羊摆上供桌,大张旗鼓地“祭拜”一番。这时,离腊月年三十还有十几天的光景。宫内的“过年”,便由此开始了。
  
    这天,每人都要提早起床,沐浴整冠,然后,由首领打头,依次向孔圣人的牌位磕头。结束时,孙耀庭这些小太监还要逐个向诸位师父道一声:“师父吉祥!……”
  
    “徒弟吉祥!……”此时,师父们也要向徒弟回礼。这是一年一度的平辈日。大伙往往欢天喜地,就连平日彼此不说话的,这天也会相互问候一声。
  
    说起来,宫里也有稀罕事儿。皇上和皇后从来不到屋外上厕所。据说,雍正出屋上厕所,而被侠客取了头,从此他们便在屋内使上了恭桶。
  
    奴才则不一样了。太监和总管不分等级,都去一个厕所,而且是自己到外边掏钱买草纸。但是,苏拉和外随侍这些非太监得去另外的厕所,不得混用。譬如,司房都是太监,只有一个厕所,而景仁宫因有宫女来往,就设了两个厕所,分为男、女厕所,外边明牌挂出,以示区别。太监的厕所,每天打扫,里边还有熏香常燃,洁净异常。
  
    小太监最腻烦的算是夜间当班,行话叫作“坐更”。除去首领、回事在殿内值班以外,谁也免不了这个差。这要在廊子下边打开铺盖睡觉,以随时察听着宫内的异常。
  
    十冬腊月可就受罪了,但仍然得在廊下睡觉。这倒也有个“睡法”,每个太监随身备有一个类似睡袋的东西,叫“随身倒”,又叫“呱搭搭”。通常,这是棉花做里,布做面,由七根竹竿做骨架,缝制而成的。随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既有单面的,也有夹面的,还有一种夹厚层。哪个太监如果怕冷,可以多出点钱,把这个“呱搭搭”做得更厚实些。
  
    早年间,京城有多处能制做,到了清朝末年,只剩了不多几家专做这种宫廷卧具。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家姓迟的买卖,地点距紫禁城只有一墙之隔,这就是京城闻名的北长街“呱搭迟”。
  
    由于迟家与宫内关系密切,逐渐地,这种制做“呱搭搭”的专业买卖就被“呱搭迟”所垄断,成了唯一为皇宫提供“呱搭搭”的作坊。他们量体裁做,哪个太监什么尺寸,知道得一清二楚,哪个宫里新进了小太监,姓字名谁,他们会很快得知,等到定做的活儿一来,他们早就事先裁剪好了,而且工艺精湛,颇得太监的赞赏。再加上,他们给联系做这种卧具的太监一些“回扣”,自然,迟家也就成了御制“呱搭搭”的独一无二的专业户。直至溥仪出宫之前,“呱搭迟”的生意依然十分兴隆。
  
    就在发下薪俸没几天,管账的太监找到了他。“春寿儿,你的账面上还欠着十七块现大洋呢。”
  
    “没有的事儿!我刚到这儿,没借过一分钱,咋能够欠谁呢?”孙耀庭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太监拿出了账簿。孙耀庭一看,肺都气炸了。“简直是混蛋!……”这声叫骂,吓了那位管账的一跳,以为是骂他呢。“你别忙,与你无关。”他拿起账簿,详详细细地解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穆海臣把赔吴老板夹袄的十七块钱,全转到了孙耀庭的账上。
  
    恃仗着年轻气盛,他扭头就去了景仁宫。一进门,瞅穆老爷正喝茶,又勾起了初来时,穆老爷找茬儿打他嘴巴之事,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穆老爷,你不能欺人太甚!”他站在穆海臣面前,忘却了一切恐惧。
  
    “怎么啦?”穆海臣心里有数,但佯装不知,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装嘛糊涂?”
  
    “唉,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话客气点儿啊!”穆海臣的话里带有了威胁的味道。
  
    “你把那夹袄的钱算在我的名下,这算嘛事儿?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对我又打又罚,也不言语一声就把十七块钱转到我的账上,你太缺德啦!”
  
    “你没看看,你这是跟谁说话?太没王法了!你这王八小子!……”
  
    “你老王八!”孙耀庭这次豁出去了,与他对骂了起来。
  
    穆海臣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朝孙耀庭抡起了巴掌,他也丝毫不示弱,反掌相击,两人扭打在了一起。闻声赶来的太监,慌忙将他俩撕开,又把气喘嘘嘘的孙耀庭拉回了景仁宫后院。
  
    “你跟他闹什么?谁不知道,穆海臣是小气鬼,不就十几块钱吗?算啦,算啦……”
  
    他不久前磕头拜认的师父刘子余,闻声将他拽入屋内。
  
    “不在于这十几块钱。这事儿,他太挤兑人啦!”
  
    “嗨,你太年轻,甭老那么沉不住气。你记住:‘忍片刻,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遇事儿呵,还是忍让点儿好……”
  
    他听了师父的话,没去找穆海臣。打那儿以后,他再也没看望过他。
  
    谁想,几个月后,穆海臣却主动派手下的太监唤来了孙耀庭。这次,他脸上例外地带了笑意。
  
    “我说,师父,您叫我有嘛要事呀?”他没照从前似地叫他老爷。
  
    “寿儿呵,听说你在‘差事屋子’?”
  
    “这不假啊,没错。”
  
    “有点事儿,你给我办办。”
  
    “只要能行。”其实,他的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任嘛事也不给他办。
  
    “这事儿,你能行。”他似乎挺有把握。“别的宫的主子,节日赏的尺头、洋绉,有些嘛,过了时。你给我换点儿新进库的,怎么着?一丁点儿小事儿……”
  
    听着这些话,孙耀庭憋了一肚子气,心想:“你这老小子,又算计上我了?这回没门!”当时,尺头也就是六七块钱一米,象春绸、江绸这类好点儿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一匹。“这点儿小钱还想赚,可太抠门了。”但转念一想,犯不着与他顶撞,于是,他对穆海臣婉言相劝:
  
    “师父呵,您叫徒弟来办这点儿小事儿?这,您还不明白嘛?要是真办了,徒弟这饭碗就没喽!您也太看得起徒弟了,我实在做不了主。您另外找人吧,叫司房哪个首领或坐库的大师父来您这儿,办这点小事儿,谁敢不来?您老琢磨琢磨吧。”
  
    软中带刺的一番话,弄得穆海臣无话可说,只得露了句:“回头再说吧……”
  
    “寿儿,穆老叫你什么事?”回到后院,刘师父询问他。
  
    “咳,小气鬼!他让我给他调换新绸缎,哪儿有嘛好事儿?”
  
    “那你怎么说的?”
  
    “哼,我直说啦,我这个徒弟办不到!”
  
    “对,象这号人,不能给他脸,往后少搭理他。”
  
    他进了司房,按照刘师父的要求,每天早晨吃过饭就学着拨拉算盘,然后静下心,拿毛笔描两篇“大仿”、一纸“白折子”。瞧他伏案写字,刘师父就往往出宫到兴隆寺逛游去了,午饭前,再回来检查,圈圈点点,判评一顿。他时常纠正他写字的姿势,有时,还坐在椅子上亲自示范,“你看,身板要直,执笔要直对着鼻子尖……”
  
    不知怎么,学起算盘,他觉得自己笨透了。他管着绸缎库,时常有人来提东西,所以不象春庆和春忠时间那么充裕。他俩没事时,老太监吴寿臣就教他俩,当他俩学会了“小九九”时,孙耀庭连口诀还不摸门呢。他急了,晚上睡不着觉,早晨老早就起了床背口诀,正背、反背,整个背了个滚瓜烂熟,还忒有心计地悄悄学会了“二归法”。
  
    过了些日子,司房让陈仲三教这哥仨学算盘,开始,陈老师以为孙耀庭比不上他俩,便让春庆和春忠帮他学,谁知,练起乘法还原时,春庆和春忠只会按口诀还原,他却用“二归法”,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俩。陈老师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我怕跟不上课,自己底下学的。”
  
    “嘿,可现在他俩倒追不上你了,真有你的!”陈老师指着他的脑门,并无贬意地说。
  
    他立下了志,不仅要在三人中拿第一名,还要在司房“称雄”。他白天学,晚上也在背,临睡前,与范二师父和陈师父同炕而眠,还请他俩出几道算盘题,在枕上默算。
  
    “得,先给你出道简单题,你试试。”陈师父打得一手好牌,工于数理。
  
    他头依枕上,仔细地听着。“九担九升九,九块九毛九一担,要多少钱?”
  
    “这还不好算吗?”他稍加思索就答了上来。
  
    “这不行,你得把口诀告诉我,这才算你会打算盘。”
  
    他一着急,起身下了炕,拿来了算盘,可是,拨拉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算这道题,我咋老觉得算盘珠不够用啊?”他仰头问陈师父。
  
    陈师父嘿然一笑,“寿儿,你先琢磨吧,我去打会儿牌。”
  
    无疑,这是有意要憋一憋他呀。他明白了,睡意顿消,觉也不睡了,伏在案头辟里叭拉地拨起了算盘珠儿。他急出了一身汗,越急越打不出来,最后实在熬不住了,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寿儿,还睡呢?”他在梦中猛然被拽醒了。
  
    原来,已近凌晨,陈师父打完牌回到了殿房。他揉了揉睡意朦胧的双眼,迷迷糊糊地问:“天亮啦?”
  
    “寿儿,你睡迷糊了吧?早着呢。”陈师父问他:“那道题,算出来没有?”
  
    “算盘珠子……不够呵!……”他还是那句老话。
  
    “傻孩子,你就不会动动脑筋?”
  
    “咋动脑筋?”
  
    “咳,告诉你吧,这是给你出个难题儿,”陈师父乐了:“我没告诉你,这有一个口诀,你想想,算盘子不够用,你不会采用‘悬珠法’?”陈师父说着,动手给他拨了几个算盘珠儿,“明白了吗?”
  
    “哎呀,这么简单?”他恍然大悟。“真谢谢您老了!”
  
    “没关系,就是一样,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就行啦。”陈师父与他开上了玩笑。
  
    “您老可真会逗笑儿……”
  
    没等他说完,陈师父一声“睡觉!……”顺势吹灭了油灯。
  三 谨习宫规
  
    “天道酬勤。”重新开课时,他的进步令老师和两位师弟惊诧不已:“你啥时候学的这些新招啊?”他避而未答,只是笑了笑。不久,他在司房所有太监中,算盘速度堪称名列前茅。
  
    这时,刘师父得知,当着几个小太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没白给师父争脸面。”又对春庆和春忠说,“瞧人家寿儿,那不得不佩服呵,人家学在后边,跑到前头去啦,不简单!告诉你们,咱太监这行当,象熬出来的李爷,张爷(注:指宫中任过太监大总管的李莲英、小德张。),干什么都得有股子狠劲,才行噢!……”
  
    “晚上到我这儿来一趟。”吃过饭,陈泽川师父唤来孙耀庭这小哥仨,悠闲地品着茶,递过了十块现大洋:“来,明儿个放假,给你们小哥仨十块钱,出宫玩去。可有一样儿,要跟着苏拉走,千万别跑丢啦。”
  
    头一次让出宫,可把这三个小孩儿乐坏了。第二天早晨,陈师父又唤来一名苏拉,反复叮嘱:“出宫逛庙会、看戏,都行,就是别丢了碰着喽!……”
  
    说完,他仔细地递给苏拉三张“腰牌”,“你替仨孩子拿好了,这要丢了可就糟啦。”
  
    孙耀庭凑上前一看,原来只是一张半尺长半尺宽的牛皮纸,正面写着姓名、年龄、籍贯……上边竟连照片都没有,背面光光的,只字皆无。这个进宫的唯一凭证,要装入一个绸缎小口袋,上边系着一根细麻绳,可以套在内衣里,轻易丢不了。
  
    这么着,他们跟着苏拉足足地逛了一天,厂甸、琉璃厂、前门大栅栏,全都风风火火地转悠了个遍。风俗小吃,见一个吃一个,直到吃得倒了胃。回到宫内,他累得躺在炕上连个身都没翻,一觉睡到大天亮。
  
    直到过了不少日子,他们还时常提起来:“嘿,玩得那叫痛快噢!”
  
    “学无止境呵!”忽然有一天,刘师父对他说,“你的毛笔字和算盘都有了进步,我想让你再学点儿古文。”
  
    “太好啦!”他早就听说刘师父古文底子厚,连连表示同意。
  
    “依我瞧,得王首领教你了,”刘子余说,“这个老师难找呵,除了信老爷,可宫里头也就数得着他了。
  
    “那,王老爷愿意教我吗?”
  
    “我跟他说了,没问题。你知道不知道?他和教你念私塾的那个傅文坡先生,是老相识呢!”
  
    听刘师父这么一说,他才知王顺山也是天津静海人,与孙耀庭理所当然是同乡了。自己的启蒙老师——傅文坡,原与王顺山的弟弟同在静海王庄子上过学,同窗数载,关系挺不错。
  
    拜名师,是古来以往难得之事。既然老师都没什么意见,他还能不愿意?从此,他又师从王顺山学起了古文。
  
    令人叹绝的是,王顺山教授《五经》、《四书》,连各书的注都能背下来,无论翻到哪一页,都居然倒背如流。有人不信,考了考他,最后连考者都翻糊涂了,可他脑子仍是那么清晰。小太监见他背起书,抑阳顿错,摇头晃脑,起初捂口而笑,继尔才不得不佩服这位王老爷的真学识。
  
    所有找到他拜师的太监,他无一不收,且分文不取。这样,他在宫中办起了为人称道的真正“义学”。
  
    可这位王老爷,虽然家财万贯,在京城拥有不少房产,老家也置有良田千顷,却对家事不甚门清。他原是娶妻后才净身的,进宫后,尽孝敬妻,每年必回乡几趟。那年,他去了一趟老家,返回后,孙耀庭问他:
  
    “王老师父,您家里今年个,收了多少麦子?”
  
    “收成不行啊,才收了七百担麦子。”
  
    孙耀庭一听乐了,心里说,就按一百六十斤一担算,那是多少斤啊!王老爷学问这么大,可哪儿懂庄稼活儿的事啊?“师父,您家里收的麦子可不少喽。”
  
    “不行啊,”他还是那句老话。
  
    他跟着这么一位迂腐而有学问的师父,相继念完了七八本古书,象《古文观止》、《归去来辞》、《兰亭序》等,后来竟也能象王师父那样倒背如流,还解释得头头是道。太监群里,称他是司房的“小先生”。
  
    一次在司房,寸劲儿,正赶上有个太监说起“终”字,孙耀庭插了言,“就是寿终的‘终’字嘛。”
  
    “哎哟,”信修明正走了进来,说,“春寿,你还识不少字呀?”
  
    “你不知道?这是傅文坡的门生啊!”在场的王顺山介绍说。
  
    “这我知道,他一进宫,傅先生就托过我。可不知道,他咬文嚼字还行,不简单!”
  
    其实,傅先生素来与宫内的司房首领有不错的私交,短不了来宫里闲转悠一圈。
  
    “信爷,您见多识广,我得跟您讨教个事儿。”孙耀庭将信修明拽过一旁:“您说,珍主儿和瑾主儿俩人是咋回事呀?”
  
    “这说起来,话就长啦。”信修明落了座,慢条斯理地说开了。“珍妃和瑾妃是亲姐俩,你甭看瑾主儿长得那付模样,珍妃可比他秀气多喽。自然,珍妃挺招光绪喜欢,再加上她性格活泼,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远比瑾妃多多喽。姐俩之间也不免有些芥蒂。慈禧更不是容人之人,她与珍妃之间矛盾也挺大,可是珍妃也有让慈禧攥住把柄的事儿。这,宫外很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珍妃‘卖官鬻爵’……”
  
    “哟,还有这事儿?没听说过呵。”孙耀庭听着感到新鲜。
  
    “宫里头不让说这事儿,当然你不知道了,这有真凭实据。珍妃恃仗着与光绪关系好,所以让他的弟弟在外间结识一些以钱谋官之人,叫他们出银两,再由她出面向光绪求官,这可不止一起呢。最后,因分赃不均,有人捅到慈禧那儿去了,慈禧本来就恨珍妃,就借故严查下来。结果,查出卖‘粤海’这个管官税的肥缺是珍妃从中斡旋的。慈禧大为动怒,一气之下,打死了伺候珍妃的十几个太监,下旨要光绪严办此事。光绪为了难,一再为珍妃求饶不止,慈禧这才暂时罢手,但仍恶气不出。直到八国联军打进京城前,慈禧借故下令将珍妃扔进了井里。”
  
    “这事儿,满宫里都知道,可咋说的都有,闹不清究竟是咋回事。您给说说……”
  
    “本来,‘戊戌变法’这事上,珍妃与光绪站在一起,慈禧就恨她,临去西安前,她又顶撞过慈禧,惹怒了她。那次,慈禧召众人到宁寿宫商量西逃的路线,光绪皇帝,再加上崔玉贵那几个首领太监都在场。慈禧刚对珍妃说了声,‘你呢,怎么带你呢?’珍妃就明白了,马上跪地求情‘皇爸爸,您就拿我当个小猫小狗带着吧……’慈禧竖着眉,厉声说:‘我不是不带你,现在乱军之际,你又年轻,不能给国家丢了脸呀!……’这时,光绪站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吭,众人谁也不敢言语。慈禧怒声喝道:‘你们就这么看着?崔玉贵,你干嘛呢?你是二总管,把她扔到西边井里去!……’在场的人都呆了,慈禧在跑往西安之前的时刻,还这么狠毒啊!珍妃一个劲地求慈禧:‘您就饶了我吧,饶了我一次吧。’她又一再地哀求崔玉贵,‘崔安达,您行行好吧,救救我吧……’可是,慈禧坚意已定,谁也不敢违抗,于是,崔玉贵就裹了个毯子把珍妃扔进了井里。”
  
    “到底裹没裹毯子,有人说的不一样。”这时,孙耀庭插了一句话。
  
    “也可能没裹。从西安回来的时候,敬事房太监去打捞,见珍妃斜靠着井壁,坐在井里头,早已经死去了很久,是用筐把她的尸体吊上来的。井里有水,但不深,井口特别小,仅能容下一个人。眼见的太监都说,那个情形可太惨啦。后来,居然把她安葬在了咱太监坟——恩济庄啦(注:慈禧从西安返京后,将珍妃葬于京西恩济庄。一九一三年,迁葬于西陵光绪墓的崇陵墓穴。)!谁不说慈禧是个狠毒之妇啊?!……”
  
    “听说,慈禧当朝的时候,太监见天都有挨打的?”
  
    “那可是家常便饭哟!你要那时候进宫,也少不了挨打!”信修明对他开玩笑地说:“可千万别进了慎刑司啊!我给你拿本‘则例’,你瞧瞧吧!”
  
    转过天,信修明就拿来了“则例”(注:当时,清朝对太监的处置,依据宫殿太监与宫内各处所太监的地位,分别作了详尽规定。宫殿太监的处罚,大致分成了三等十二条罪款。主要是:徇情、失职、怀挟私忿、假公济私等等。违犯的太监,依例要受到斥革和罚月银的处分。在一等罪中,凡各宫殿选调或升迁首领,不秉公办理,要罚一年的月例钱。在二等罪中,宫殿监对内廷禁约之事,如不着力稽查或遇事推诿,至少要被罚月例银六个月。三等罪中,宫殿监凡不按则例,任意处分太监首领,或浪费柴、炭、油、蜡等,便要罚三个月的月例银。
  
    对于各宫首领太监的处分,详细规定了三等十五条罪款:禁地饮酒行凶,口角斗殴,烛火失误,不守法度,喧哗无礼,宣招不应,抗违不至,假期不归等等。犯者,轻则受到杖责和罚月例银的处分,重则逐出宫内。凡坐更值班磕睡,罚辖管首领四个月的例银,而且将直接责任太监重打四十杖,罚例银一个月,如因宣召不应,抗违不至者,罚首领四个月例银,将直接责任太监罚打四十杖。参见《中国宫廷知识辞典》。)——这是对太监的各种处分细则,告诉他:“如若违犯了,就要按上面的规定处置喽。”
  
    枯燥的则例,还没看完,孙耀庭就出了一身冷汗。信修明悄悄地告诉他,如果发生了过失,千万不要慌张,在殿上行刑,若是有主子在一旁监刑,就不好作假了,只能把手绢偷偷塞入嘴中,以防被打坏了牙齿或口腔受伤。如果行刑的太监不使劲责打,还要“反坐”。但如果在下边也就是各宫行刑,倒往往可以花钱买人情,赂贿行刑太监,让他佯装责打,实则虚晃两下,也就可以勉强糊弄过去了。
  
    没两天,他碰到了刘兴桥,谈起信修明对他的指教,刘兴桥又对他传授了一个绝招。
  
    “这是宫里太监公开的秘密!我要是不告诉你,遇到事儿,还不把你真打坏啦?”
  
    “那就谢刘爷喽!”孙耀庭与他玩笑地说。
  
    “老佛爷在世那当儿,要是扫起太监来,殿上能跪下黑压压一片哟。所以我们都有‘护身符’”
  
    “嘛?‘护身符’?……”孙耀庭不明白。
  
    “甭着急,我告诉你,那是两块长一尺,宽半尺左右的牛皮。上殿时就绑在屁股和大腿后边,也就是说,一上殿就得准备挨打哟!”
  
    “哎呀,这可了不得,要是老来真格的,咱这些太监还不都成了冤死鬼!”
  
    “你以为还少吗?”刘兴桥有声有色地聊了起来:“老年间不提啦,就是光绪年间,慎刑司也打死过不少太监呢。最恶毒的是,那时候使用了一种‘气毙’的刑法,就是用七层棉纸沾过水,把受刑太监的五官——口、眼、鼻、耳全部封盖住,再用乱棒打死。戊戌变法时,为光绪递信儿的珍妃宫里头那些太监,就是被慈禧用这个刑法活活打死的。那次,据说打死了三十来个太监呢,尸首在殿上足足摆了一片!……”
  
    何等惨酷的刑法啊!孙耀庭听得眼晴都直了,联想前不久闻说的太监挨打,脸上已变了颜色。
  
    虽说孙耀庭早已挨过一顿板子,却只顾喊叫,没仔细见识见识,于是就私下溜到了敬事房。顺墙根儿摆着两种,一种是长约五尺、足有碗口粗的实心青竹,他知道这就是杖刑的家什。另外一种是五尺长、巴掌宽的青毛竹板,上次挨打时,就是使用的这种。再瞧棍、杖上,无不沾满了斑斑血迹,令人不忍卒看。墙上还挂着一些鞭子,据说已经不大常用了,但是,墙角码放的绳子、木枷却是没有废止的刑具。
  
    他吓得赶忙溜了出去,对信修明一说,他笑了:“咳,那是常见的刑具。一般人不知道,宫内的竹板都是用水浸过的,打人只伤皮肉,伤不着骨头。可也有的坏家伙,故意混进几根没浸过水的,专打仇人。有的没挨多少下就死于杖下,就是这种坑人的玩艺儿。我进宫这么长时间,虽然没怎么打人,可见过不少挨打的场面。那至少得四个人行刑。先把受刑的人按趴在地上,两人按住左、右手,另外一人按住两腿,那屁股就撅起来了,一点儿跑儿也没有呵。一个太监掌刑,边打边喊数。受刑的太监,一边挨打,还必须一边喊着求饶:‘饶了奴才吧,下次再也不敢啦……’如果不喊,就要一直重重罚打到求饶声为止。这还不算完,打完了,还要被架到主子面前,给主子磕头谢恩,再拖出去。一般被揍过一顿,没有十天半拉月的,下不了床啊!……”
  
    “哎呀,我的娘呀!……”孙耀庭听了一伸舌头。
  
    “对皇上,更得讲究礼节,否则,犯了‘大不敬’,弄不好还有杀头之罪呢。”信修明又风趣地说,“也难说,前些日子就有触犯皇上,又当上‘御前’的哟!”
  
    “还有这码事儿?”他不信。
  
    “春喜儿,你认识吧?”
  
    “当然认识喽,那是我师兄啊。”
  
    “说的就是他。不信,你问问他去。”
  
    隔了不多日子,他碰到了春喜,还没问话,春喜反倒先给了他一张照片,
  
    “这不是万岁爷吗?”孙耀庭挺惊讶。
  
    “一点儿不假,是万岁爷呀,”春喜装模作样地说,“你瞧,万岁爷梳着大辫子的样儿……”
  
    “你真给皇上当‘御前’啦?”
  
    “那还有假?去了可有些日子啦。”接着,春喜向他讲述了不久前的一桩偶然事件。
  
    冬天黑得早,还没到七点,宫内早黑成了一片。春喜在永和宫玩完,刚要走,伙伴劝他,“小喜儿,先甭走了,万岁爷这就带狗出来溜弯儿啦。”
  
    他不听,提了一根棍子,就出了永和宫。刚走到端则门,溥仪恰巧从养心殿出来,见有人隐隐约约走过,便使劲跺了几下脚,几条狗“汪汪汪”地吼叫着狂奔到了春喜的身边,吼叫着向他身上扑去。
  
    “娘的个操!……”满嘴浓重沧州口音的春喜,胡乱地挥舞着棍子向群狗抡去。
  
    “你为什么打狗?!……”溥仪慢慢地走近人狗之战的地方。
  
    “我不打,就让狗咬死啦!……”他也顾不得向溥仪请安了,仍不住手地猛挥着棍子。
  
    溥仪一声口哨,群狗马上静下来,乖乖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春喜原以为溥仪会发怒,谁知他却笑了:“你走吧,明儿个听信儿吧……”
  
    春喜担惊受怕,误以为大祸临头,彻夜未眠。清晨,溥仪竟然意外地下了一道旨,完全出乎所料,传他当了“御前太监”。
  
    由此,“打狗当御前”,在宫内出了名。
  
    “你可是因祸得福喽!”孙耀庭钦羡不已。
  
    “咳,凑和着吧。最没咒儿念的是那群狗,尽朝我叫唤!……”
  
    虽然,溥仪不记恨他,狗却记着他,见到他就狂吠不止。“汪汪汪,汪汪汪……”大凡他所经之地,群狗的狂吠声,随处可闻。他能伺候溥仪,却无法应付那群狗。
  
    之后,溥仪只得将春喜调至淑妃文绣的宫里,当了一名殿上太监。
  四 景仁宫烛火
  
    夜幕徐徐降临。
  
    “灯火小心!下钱粮!……”
  
    随着隆福门前值班太监一声呼喊——宫中行话叫“喊巡”,日精门呼应,于是,景和门、日华门、月华门等各处当值太监象接力似地传唤开来,各宫太监应答的喊声一落,宫中便开始了“灯火管制”。
  
    乾清门的月台上,任何人都不能打这儿经过了。既使非得途经此处,也只能从底下走。传说,此时宫内的“殿神”接了班。老太监传说,有人碰到过殿神,它个子不高,身穿黄马褂,头上戴着红缨子,两眼炯炯有神,夜间便在宫里四处巡视。
  
    “你可甭往院里乱泼水呀!……”姚老太监好心地告诉孙耀庭。“碰到‘殿神’可了不得呀!”从此,他才知道,如果晚上往院外泼水,必须先得大喊一声:“倒水!……”然后再泼,否则泼到殿神身上,可就难免倒霉了。如果要开库,打开殿门上贴的殿封之前也要先大喝一声:“开库!”才能进库取东西,绝不能冲撞了殿神。
  
    若问到殿神是否确实存在时,老太监会举出无数例子来。甚至会领你到钦安殿去瞧那两个巨形足印。传说,钦安殿是供奉玄武神的神殿,当清朝嘉庆二年冬,乾清宫燃烧起了一把特大火灾,玄武神曾在此处侍立保驾,于是在东北角的石上留下了巨形的脚印。
  
    信与不信,倒无所谓,如果不按宫中沿袭经年的规矩,以及师父的训导做事,则举步维艰。这倒是他进宫不久,就深深体味到的。
  
    当宫殿暗淡的影子渐渐扩大乃至与自身融为一体时,替而代之的是景仁宫后院的司房殿内,“袁大头”和铜子儿在一盏盏烛光下闪烁的银光。
  
    “摆桌……”二首领刘子余一声呼唤。
  
    “来喽……”“效力”们七手八脚地在殿房外间放置好,八仙桌,又摆上了四把太师椅,颠颠儿地用托盘端来茶杯,再拿碟子盛上黑白瓜籽,小心翼翼地码放在牌桌一边。
  
    “沏酽点儿,”一听首领这句话,“效力”便明白了,这是要提提神儿,准又要有一场大战,八成得杀得天昏地暗,闹一通宵哟。
  
    “稀里哗拉……”大殿里刚开始洗牌,相隔不远的景仁宫侧殿里,孙耀庭早已和几个当“大班儿”的太监正式摆阵“麈战”。
  
    “糊了……”
  
    “满贯!”
  
    …… ……
  
    仅仅相隔一个庭院,两个不同的阵容相对开战。不同的是,两方略有差异,首领这个牌桌稍许文雅些,一边嗑着瓜籽,一边摸着牌,喊声小些,到了午夜,厨师不待唤,便用托盘端上馄饨、小肚等几碟酒菜。而孙耀庭这边则不然,时而“静若处子”,默默推牌,时而“动若脱兔”,挥手推倒“长城”,拍案而起,吼声如雷。
  
    而在盛夏,端上的往往是冰镇西瓜,凉爽的果子露、杏仁豆腐、酸梅汤等一些宫廷消暑食品。除了西瓜是外面进贡来的,其他则是“御膳房”调制的手艺。实在没啥可吃的了,他们就花俩钱,叫御膳房弄来点儿冰块,拌上一些糖,“咯咯咯”地大口嚼起“刨冰”。
  
    “嘿,真痛快!”每到此时,太监们边吃边喊,一个劲地助战不已。嗬,这倒象凉冰浇起了热火头,屋里的炽烈气氛,倒比外边的气温还高出不少。
  
    宫内,谁都知道,司房的牌桌见天摆着,一打就是一天一宵。只要有太监按时站班,宫内没人管赌局。
  
    一天下来,三个首领只赌不“抽头”,倒让伺候牌桌的“苏拉处”的厨役、“效力”分一些抽头儿。也倒是,他们终日盯着伺候茶水、点心、水果,比赌桌上的老爷还辛苦许多。
  
    在一场场嗜赌的混战中,孙耀庭往往悄然静坐桌边,不动声色。因为,除了春忠之外,他是最末了儿一个太监,钱没多少,地位也忒低,哪儿敢轻易造次?出手时,他谨而慎之,绝不贸然“闯险”,即使偶尔拿了一把“满贯”,仍然不显山露水。如此多少天赌下来,他内心明白了,赢也赢不了多少,输也输不了多少。这儿只是个消遣娱乐的去处。
  
    他心里极为清楚,师父那边玩的是“袁大头”,嘿,真正的银元,两块、三块、五块、六块、甚至赌上十二块筹码……一夜之间或许时来运转,能赢个百八十块“袁大头”扔进兜里,若手气不顺,没准输他个百八十块。孙耀庭这边则不然,最多是赌铜子儿,一吊十个钱,一块“袁大头”足能兑换四百多枚铜子儿。
  
    即使你“吉星高照”,“手气”再好,最多一夜也不过赢几块袁大头,更甭提“手气”平平了。这哪儿谈得上赌钱?统共没有多少袁大头的赌注,无非是玩个乐子。
  
    头一次偷偷赌钱,他是在司房的套间里。
  
    那次可有点儿玄,因为他是与值大班的太监玩儿,若被司房首领抓住,可就麻烦了。所以,这几个人提心吊胆,时常轮番溜到门口察看一番,没发现什么不好的兆头,回来再继续赌牌。尽管他观过无数赌阵,可掏钱上牌桌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摸索着铜钱儿,他的一只手却攥出了汗,两眼紧盯着“骰子”,它的每一番滚动,都使他万分紧张,整个心象悬着一般,到最后摊牌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一天下来,他这个初入赌局的新手,居然输赢相抵,手里攥的还是那十吊大铜子儿。赢时,他眉开眼笑,输了则急得面红耳赤,额头直冒汗珠。
  
    赌钱,使他一度上了瘾,凡有空暇,他便挤上牌桌。袁大头的诱惑,使涉世不深的孙耀庭着了迷。
  
    一夜不眠。日上三竿,两桌牌战方挂“免战牌”。首领那边的几个人,张着大嘴,打着哈欠,回屋蒙头便睡。孙耀庭这几个小太监虽然瞌睡得厉害,却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去站班。午饭后,他们才能躲进卧房得以酣然入梦。
  
    到了年节假日,赌钱更成了太监们不可缺少的一种娱乐。因太监们通常很少象其他官员那样去逛窑子、嫖妓女(注:太监嫖妓,史书亦有记载。如《万历野获编》中曾记述了一个太监竟将妓女嫖死之事。“一阉竖,以狎具入小娼谷道,未能出,遂胀死。”)除了吃、喝和抽大烟以外,只有以赌钱自娱。
  
    偶尔,一日牌桌无“战事”,孙耀庭信步踱入刘子余师父的寝室。
  
    “师父吉祥……”他稍稍弓下身,双手一扶膝。
  
    “春寿,来!”
  
    刘师父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左手捧着那个时刻不离手的小巧的紫砂茶壶,“咕噜”,啜下一口茶。
  
    “您老,看我这命嘛样啊?”孙耀庭闲提话,聊起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我给你瞅瞅,”刘师父说着,顺势从桌上抄起了一本“麻衣相”。“得,跟我说说你的八字。”
  
    “我是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寅时生人。”
  
    “这可有讲究,你是寅时什么时辰?”
  
    “听俺娘念叨过,俺是鸡叫三遍后,生下来的。”
  
    掐着手指,刘师父左推右算,临了儿,告诉孙耀庭:
  
    “行了,你就是这命!”
  
    “嘛命?”他听后茫然。
  
    “老公命!”刘师父又啜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说,连头都没抬。
  
    “您给我说说。”起先,孙耀庭并没怎么动心,只是随口问问。一听师父的话茬儿,倒认了真。
  
    “这可不是糊弄你。你看,上面说得多清楚,别的甭提, 就这两条儿你看准不准?‘衣食不缺,少妻无子’。”他捧起了“麻衣相”,指着那一页儿,摇头晃脑。
  
    “还甭说,神准!”孙耀庭心中暗忖,却又明知故问:“少妻无子,是真,也有不了。可衣食不缺,往后谁说得准?这辈子也保不住没钱呀!”
  
    “钱有什么好的?”刘师父的话,超出了为他卜的卦。
  
    他一瞟眼,刘师父右手正掂着两枚“袁大头”,桌上还摞着几十枚银元。
  
    “哟,师父手气不错呵……”
  
    “咳,这又能怎么样?”
  
    “您好歹有点钱儿,活泛呀。”
  
    “哎,”刘师父长叹一声,将两枚袁大头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甭说没多少钱,就是趁点儿钱也让人瞧不起哟!”
  
    “您可别这么说……”他听得出来,师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没等孙耀庭一句话说完,刘师父掰着手指头数开了。“李大总管如何?”他知道师父指的是李莲英。“小德张又如何?虽说娶了三房四妾,花钱似流水,使的也是断子绝孙的钱哪!……”
  
    这时,他万万没想到,无意识的一句话竟然引发了师父如此内心深处的感叹,顿然变得忐忑不安。
  
    “你过来,坐这儿。”
  
    瞅着师父阴沉沉的脸色,他小心地扶着椅背,侧身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隔桌而坐的师父,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紫砂茶壶。
  
    “我是不是你师父?”
  
    “哎,那还用说吗?”此时,他简直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师父的师父,你知道是谁吗?”
  
    “是刘老爷吧?”他久已听说刘师父的师父也姓刘,脸大、眼大、胆也大,人称“蛤蟆刘老爷”,早年伺候“咸丰皇帝”,后来作过司房首领,在宫内是个一跺脚四处乱颤的人物。他没有见过,却听人屡屡提起过这位先人。
  
    “咳!……”刘师父又是一声长叹。“他也算得上有钱的‘老公’,可到了儿呢?死的时候,还不是惨的乎拉的?!”
  
    不知怎么,孙耀庭猛然心里咯登一下子,又翻腾起了娘含泪说的那句话:“你的命苦啊!……”
  
    “蛤蟆刘老爷,自打咸丰去热河暴病而死,他就回了老家。那回,可使他受了刺激哟!……家里每年打春都要捅烟囱,他弟弟上了房,娘着了急,大声喊着:‘快下来,你要摔坏了,咱家可就没根儿了。让你哥哥上去吧,他好歹是个‘一命之人’,摔死了也不要紧’……’登时,刘师父就跺开了脚,发狠地说:‘这叫什么话?我还是你的亲儿子呢!太监就不是人?!’……”
  
    “刘老爷的娘兴许是后娘吧?”孙耀庭眨巴着两只大眼,天真地问道。
  
    “谁知道!”刘师父没好气地说。“反正我那位师父一跺脚就离开了家。他去县里钱铺学徒,拼着死力学本事,到底学了一手好算盘。同治年间,宫里缺人,他‘二进宫’吃了回头草。咳,可就不如从前喽。但他脑瓜儿灵,算盘子儿拨拉得噼里叭拉,把司房的账管得有条有理,就这么当上了司房的大首领。他省吃俭用,攒了一大笔——嘿,可不是笔小数儿的银子。你怎么也想不到,他楞一分钱没给家里头,都在京城的西半拉、海淀那些地界儿修了庙,开了些买卖,还抓空儿把老婆从乡下接了来……”
  
    “刘老爷还有老婆?”孙耀庭听了挺奇怪:“这事儿,咋没听您说起过?”
  
    “嗨,这也是罪孽呀!他打小与老婆订了婚,净身后,他老婆不愿往前走,一直跟着他。他娘不好意思见他,爹听说儿子发了财,跑到京城来找他。谁知,他一见面就问:‘干嘛来了?’他爹说:‘我来看看你呀。’他倒挺绝:‘那你就看吧。’刘老爷说完,脸朝东、西、南、北,各站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声:‘看完了吧?’他的爹还没纳过闷儿,说罢,他扬长而去……”
  
    满脸稚气的孙耀庭,不解地扬起头,“他对爹咋这么狠呀?”
  
    “咳,你这还不明白?他爹就是找他要钱儿来的嘛。刘老爷表面心挺狠,其实,他回宫后心里头发酸噢!”说到此,刘师父一扬手,“话说回来,他家里当初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儿让他割了那玩艺儿,干上咱这行当嘛。临死,他家没一人送葬,这还不惨到底了吗?!……”
  
    听到此,他无言以答,半晌没吭一声。
  
    突然,刘师父一拍大腿,“唉,那不都是钱这玩艺儿‘拿’的?!”
  
    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那些横七竖八码放的“袁大头”,烁然闪泽。孙耀庭泪眼黯淡,咽然无语……
  五 宫禁掌闻
  
    落日西坠,余晖交映。他信步慢踱在永和宫前,阳光与明黄琉璃瓦反射在他的脸上,仿佛涂抹上了一层古铜的色彩。
  
    在墙旯旮,他猛然见敬事房的太监背对着宫墙,在用力地喊着:“斥,斥,斥(注:轰鸟的声音,平声音。)!……”便新奇地问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小孩儿不懂,甭瞎打听!”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太监不耐烦地说。
  
    “得,老爷,教给教给咱吧?”
  
    驾不住恭维,小太监扭过头,得意地告诉他:“听着,这叫‘打斥’!万岁爷、皇后主子、皇太后打哪儿经过,让人回避,就得喊‘斥’,这是咱敬事房的差事儿。听明白了吗?……”
  
    “得,谢您喽!”
  
    他回到司房,一问刘师父,又知道了不少门道儿。原来,刚才见到的那是敬事房的小太监在练“打斥”,这是他们的一项基本功夫,没事儿就得练,当主子一出御花园时,就得传喊,叫作“大斥”。功夫好的,能够既不惊动主子,又可以传得很远。
  
    但是,“打斥”又有严格的区分。太妃、妃嫔等女主儿出来时,就得喊:“官防,官防!……”贵人出来时,就要喊: “走,走!……”打老远这么一听,就知道是谁驾到了。
  
    如果在长街上行走,来不及回避,得必须马上背过脸去,不得偷看。待主子走过时,才能扭过身来。否则,就是犯了“大不敬”。
  
    “还有一样儿,”刘师父告诉他:“要是走过去了,你从后背影儿也能瞧出是谁来。有个绝窍——瞧颜色。无论是衣服还是饰物,唯有万岁爷和皇后主子、皇太后用明黄色,妃嫔都是用杏黄色,连端康皇贵太妃都是用的杏黄色呢!这是宫里头讲究得最严格的,差一点儿都不行噢!”
  
    “听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孙耀庭对刘师父肚里的学问钦羡不已。
  
    “寿儿呵,你可甭吃牛肉啊!”刘师父对他笑着说。
  
    “咋啦?”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你听着就是了,这是宫中的一‘忌’。不然,你要是吃完,殿神就得把你叫到颐和园的一棵树上蹭嘴去!”
  
    从此,他再也没吃过牛肉。只有出了宫,在立马关帝庙才尝过一口。那时,他已年逾五旬了。宫中的禁忌挺多,有的老太监也不一定能说清因由,只是跟着罢了。
  
    太监中,最崇拜的是“小殿神”,传说它叫“二五眼”,是专门保护太监和下人的。如果谁诚心诚意地敬拜,它就会给谁带来福气。
  
    “该磕头去啦!”每逢阴历初二、十六,师父就提醒他,去“堆秀”上叩拜。
  
    一进神武门,就可以见到花颐门,在它的斜对面东边有一个十分显眼的石头山,太监都管它叫作“堆秀”。每到祭拜日,太监便轮流去那儿磕头、烧香,或送去一些祭品。见到大伙都去,他找了一个散差小太监——小九儿作伴儿,也奔了“堆秀”。
  
    临出门,刘师父叮嘱他;“要么甭上去,上‘堆秀”就得磕头,千万别惹‘二五眼’生了气!……”
  
    “哎,”他答应着走出了门。到了堆秀底下,他便随着众太监磕了头,登上石头山半截,又学着磕过一个头。起身,他与小九儿吃吃直笑,旁边的老太监马上瞪了他俩两眼,他吓得一吐舌头,再也不敢乐了。
  
    堆秀上,有一间小庙,里面塑着一尊神象,就是传说中的“小殿神”。出了屋,下山时,他才见到,刚才他们走上半截磕头的地方有一个石头“宝座”,上面放着一柄长约二尺的宝剑,旁边搁着一个精致的剑套,细瞧上去,剑上镌刻着一行字。人们都说,这是一柄斩妖剑,专斩兴妖的黄鼠狼、刺猬、蛇等被宫内并称“五大家子”的孽障。
  
    回到屋,姚老太监正与师父闲聊话。
  
    “寿儿呵,你还甭不信!……”于是,刘师父对他说了一段旧事儿。“一次慈禧在乾清宫办寿日,正拾掇时,一看宝座湿了一片,太监首领急了,忙找一个烙铁熨干了。一下来,他就火了,把太监都找到了一起,发问:‘你们谁得罪殿神啦?’问了半天也没人答应,他马上写了一道符,送到了‘堆秀’,又烧香、又磕头,第二天早晨一看,‘堆秀’前边躺着一条死了的黄鼠狼!你说,不信行吗?……”
  
    “师父,我记住啦!”孙耀庭忙歉意地应着声。
  
    “这是一出儿,还有……”姚老太监搭了腔。他是李莲英的徒弟,早年从茶房提拔上来的,精谙宫廷掌故。“‘大清’、‘二清’,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可不知究竟咋回事。”孙耀庭好奇地追问,“您给说说……”
  
    “得,我给你说说。这一点儿不玄,我就亲眼见过呢!这是两条长蛇,就在颐和园船坞那儿住,忽大忽小,大起来形似巨蟒,可吓人啦,要是变小了,只有小虫似的。有人打麻将出来见到了,它俩在岸边躺着,迈过去就行了,并不伤害人。有一次晚上,我去颐和园找耍钱的地方,在佛香阁前,看见有俩人挡道儿,我一楞神,又没啦。老远我瞧见一间屋里灯火通明,甭提多高兴了,一进门,我刚说了一句,‘嘿,你们怎么躲这儿搓麻呀!’突然灯灭啦,屋里一片漆黑。再打开灯,一人没有。后来,宫里老人告诉我,‘你这是撞上殿神赌钱呢!’……”
  
    每天进出景仁宫,他却从没留意斜对面永和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名堂。他遛达了过去,只见一个水泥浇制的精巧的水池子,里边放养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金鱼。
  
    “春寿,你知道这个池子叫什么名字?”
  
    “这个池子还有嘛名儿?”他不解其意。
  
    “咳,你在这儿都不知道?这儿原来叫‘水晶宫’!”一个闲坐池旁的老太监,晒笑他的孤陋寡闻。
  
    “您老呀,别瞎掰乎啦。”他想起了《西游记》里描写的金碧辉煌的龙宫,不由笑了,“这算嘛龙宫?”
  
    “嘿,你还不信,这原先是张总管修的,过去可气派了。”
  
    他知道张总管就是指的小德张。“那您给说说,这是嘛回事。”对宫中的往事,他历来感兴趣。
  
    “嘿,你个小寿儿,跟着我长学问吧。”老太监神气十足地摆开了龙门阵,也道出了晚清后期紫禁城内的一段轶闻。
  
    在宫里,小德张始终留着一根大辫子,他脾气暴躁,稍不顺心,张口就骂人。“他妈了个逼的!……”成了他的口头禅。此外,在太监堆儿里颇为有名的,就是其父早故,他对母亲极尽孝道。当她去世时,他在天津出“大殡”,花销了六千多块现大洋,还将京城鼎鼎大名的“永盛杠房(“永盛杠房”,在东华门一带,是专为宫内抬“皇杠”、操办丧事的一家私营买卖。)”那把子人全召了去,出殡送丧的声势,就连他的对头也无不心服口服。
  
    刚出宫时,他常年留着分头,梳得油光锃亮。后来,不知何故,他剃掉了头发,无论任何场合,头上都是秃光光的,倒也显示了与其他太监的不同之处。平常,他不穿皮鞋,总是脚踏一双布鞋,到哪儿也是如此。
  
    在宫里,小德张素以精明著称。连对他有成见的太监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他最拿手的是出主意花钱,往往出得极妙,既讨主子欢心,又能大捞一把。紫禁城内修“水晶宫”,就是晚清宫廷人所共知的一例。
  
    与景仁宫相对的永和宫前边,是一块外人所不晓的“圣地”。因为,当时皇后、妃子生下太子或公主后,便会让贴身太监亲自监督,由遇喜处太监将分娩后的“衣胞”深深地埋在此地。宫内一般人绝不敢在那片旷地上随便遛达,这也是宫廷的一大禁忌。
  
    偶然,小德张路过这块空地,听小太监提起旧事,灵机一动,何不在这儿建一小景?既可遮掩秽气,又可以讨好无嗣的“隆裕”。过后不久,他便正式奏请获准,于是乎,集聚了众多工匠、杂役,在永和宫前大兴工程。他叫人先在东南角打下十几米深,埋下铁管子,打成了宫中第一口机井——当时被称为“洋井”。
  
    在他的亲自督阵之下,这个“水晶宫”开掘较深,还采用了防渗水的措施,先是修筑成了一个颇为可观的洋灰水泥 池。然后,又在池上搭置了天棚,四周嵌上了“洋玻璃”。太阳照耀下,玻璃反射光芒,水波荡漾,别有一番情趣。不久,这里便被宫内俗称之为“水晶宫”(注:因宫中几度遭火灾,以修“水晶宫”镇水为名,遂兴建。当时设计池中筑圆形宫殿三层,一层九间,四角各缀一小间,共计三十九间。以铜梁为柱,玻璃为墙壁,二三层地板亦以玻璃砖铺之。落成后,将注水于池,养鱼其中,人若其中,无异置身水国。此工程因“辛亥革命”骤起,而告停止——参自一九四0年九月《立言画刊》。)。
  
    狡黠的小德张,在施工中敞开花钱,采用了“花一报十”、“花十报百”的惯伎,将一大笔银子揣入了私人腰包。他在各地采买名贵金鱼,种类繁多,有些甚至是珍奇品种,还雇用了精谙此道的行家管理、饲养。这样,宫里喂养各种珍贵鸟类的场所也渐渐聚集在此附近,又成了宫内一“景”。果然,金鱼遨游池中,鸟鸣啼转,惊动了闲居无事的“隆裕”,她偶然来此一次,竟产生了浓郁兴趣。清晨,总先来这儿溜个弯儿。“水晶宫”,成了她在颐和园外经常光顾之地。
  
    “嗬,小德张靠营造‘水晶宫’可发了大财喽,还讨了‘隆裕’的欢心,他真有两下子哟!”说着,老太监咂巴了两下嘴。
  
    他没有吱声,却从中悟出了小德张聚财有道的手法。
  
    “要说生财有道,哪儿止小德张一人啊?”老太监对晚清宫廷大名鼎鼎的太监,如数家珍。“要说司房呵,除了活神仙——信修明,还有‘四子’呢!象许子才、张子渔、田子久、魏子丹。在咱宫里,这是公认的‘太监四子’,到了民国,在社会上还颇有名望哟!”老太监说,“后来,田子久以京西火神庙为会址,当了北京道教协会会长,信修明作了副会长。许子才善理财道,在后门桥开了一家著名的‘平抑银号’,成为 清末京城鼎鼎大名的‘金融家’啦。各走一经,张子渔精通医术,首创京都有名的‘长春堂’,以独有的‘避瘟散’,名彻九城。那个魏子丹,买卖做得邪乎了,先后在京城开办了盐号、面粉公司……为走出紫禁城的太监算拔了戗!”
  
    “喝,这几个前辈可真不简单哪!”孙耀庭钦佩不已。
  
    “你要是有不明白的事儿,可以问问信修明,他没不知道的!……”
  
    司房内,人们闲聊时常提起慈禧,可有些事却说不清,往往总是想到信修明。
  
    “听说,原来老佛爷在万寿山,一天花一万两银子,那叫摆场!”一个太监对孙耀庭吹牛。
  
    他初来乍到,不太懂这码子事,大为惊讶:“真有那么多呀?”
  
    “哎,你要是不信,问问信老爷嘛。”
  
    这时,信修明摇着扇子,步款轻盈地走了进来。他听到这番话,却反问道:
  
    “寿儿啊,你见没见慈禧的全部称呼?你把它给我说一遍。”
  
    于是,孙耀庭翻开司房的账本,看到了慈禧的一长溜儿名字,见她那么多“褒”字,挺纳闷:
  
    “信老爷,您说老佛爷咋那么多字呀?”
  
    “嘿,这你就不懂了,那就是钱啊!”
  
    孙耀庭发了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我给你背背。”说着,信修明倒背如流地诵读了起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刚开始,没这么多‘字’,除了慈禧外,只有两个字,就是‘端佑’,以后,每逢吉祥事儿,有个说法,她就加俩字。象同治登基,她加两字,光绪登基,她加两字,光绪大婚,她都得另外加两字。当她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寿日的时候,又都加上了两个字……这样,慈禧一共加了十六个字。按宫里规矩,加一个字,每月俸银一万两白银哪!……”
  
    “信爷,那一年下来,老佛爷得拿多少银子呀?”
  
    “你不用查账,她是十六万两白银!一个字一万两嘛!”信修明说着,得意地轻轻摇起了扇子。
  
    “得,谢谢您老了。”孙耀庭从内心佩服这位学识广博的老司房首领。
  
    过了几日,他为了核对信修明讲的是否对头,悄悄地查了查司房旧账,与信老爷说的一般无二。
  
    “信老爷,您说,光绪皇帝的谥号,‘德宗景皇帝’怎么讲呀?”他见了信修明,偏爱问这些旁人不提的旧事。
  
    “这可是另外一码子事啦。”信修明慢条斯理地讲述开了:“这与慈禧的那十六个字不一样。光绪这仨字,是他驾崩后大臣们反复议定的,既要概括他一生,又要‘褒’他,还要有讲头几。三个字中,最主要的是这个‘景’字。就说‘景’吧,谁都知道就是指的‘摆设’嘛。光绪这个皇帝,实际是个摆设嘛!起的多妙啊!”
  
    “如果光绪有了儿子,慈禧一殡天,他不就不是‘景儿’了吗?那他为嘛没生个儿子呢?”孙耀庭天真地追问。
  
    “这事儿,你怎么不问问你陈师父?他伺候过光绪皇帝,最清楚不过啦!”
  
    “信老爷,你也不是不知道啊?”陈师父走了过来。
  
    “我知道得没你清楚。只知道后来光绪受慈禧的气,得了病,生不了孩子了。究竟咋回事,我可说不清了。”
  
    “嗨,”陈师父说,“没什么大病,就是有点儿小毛病,”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滑精……”
  
    “这不算什么病,可以治呀。年轻时,保不其得这病。”信修明深谙医道,在宫内是有名的半拉大夫。
  
    “谁说不是呢?没听说过,哪个医生连滑精都治不好哟!明明就是慈禧不想让他治好,不愿光绪立嗣啊!如若治这病,那是手拿把攥的。那当儿,慈禧时常召御医刨根问底地打听光绪的病,她太清楚啦!”
  
    “那隆裕呢?”孙耀庭一个接着一个问题。
  
    “她根本没法儿跟慈禧比。有什么办法?宫里头的大事儿,她哪样都管不了,也是个软弱无能的。”陈师父接茬儿评说。
  
    “所以嘛,”信修明插言道:“殡天后,给她的谥号是‘孝定景皇后’,也倒恰如其份。她是光绪的皇后,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正经大事儿。论本事嘛,还不如珍妃。在宫里头,除了听听京戏,喝喝茶,也没干别的,实际也是一个应‘景’的摆设呵。”
  
    “那,慈禧死后的谥号呢?”孙耀庭问起来就没个完。
  
    “你可真是转圈儿兜底。慈禧是‘孝亲显皇后’。咸丰是‘文宗显皇帝’。这么一看,你就明白了,慈禧的谥号,实际是咸丰正宫的谥号!……”
  
    没等他继续发问,信修明就又往下聊开了:“‘同治’是‘穆宗毅皇帝’,她的正宫是‘孝哲懿皇后’,说的是她明哲保身,也没干多少实事儿。”
  
    “信爷,我可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萤雪功,长学问哟!得,谢谢您老了。”
  
    ……
  
    司房内,太监常常彼此勾心斗角,总是这个不是,那个不行。但谈起在司房内呆过的太监——冠连才,却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嘿,那可是个人物!”连陈师父都赞不绝口,他平时可不是提起谁都服气的。
  
    “可不是嘛,”连信修明也指着孙耀庭附议,说:“你要能学着他的一点儿,那也可以称个人物儿啦!”
  
    他不明白,为嘛冠连才这么受到司房太监的赞常呢?“您给说说……”他冲两位师父笑着作揖。
  
    “提起冠连才,那可是咱司房的前辈哟。”陈师父一掸袖口,又拿起了那个紫砂小壶,翘腿坐在了太师椅上。
  
    “那个冠连才呵,就是京北昌平县南七家庄人。进宫后,起初在咱司房当差,把司房的账目,管得有条有理,显出了才干。他在司房一炮打响,被慈禧启用当上了贴身太监,成了她的心腹。同治驾崩后,光绪即了位,慈禧派他去光绪身边,名为照顾皇上,实际是监视光绪的坐探。他经过观察,觉得光绪是个忧国忧民的皇上,于是不忍伤害光绪,反倒成了他忠心耿耿的助手,为康、梁支持下的‘戊戌变法’穿针引线。变法失败后,慈禧下决心废掉光绪,朝野一片轰动。一个叫吴可读的大臣,给慈禧递上了奏折,以一死而行‘尸谏’,其中写了这么一句话:“一错不可再错。”极力反对废光绪。可慈禧哪儿听这一套呀?只能白白地死了一人啊!”
  
    “寇连才与这事有嘛关系?”孙耀庭问。
  
    “你甭急啊!”陈师父放下二郎腿,凑近身子说,“他虽然是个好人,在咱老佛爷眼里头,那可是个反叛啊!吴大臣递上奏折后,寇连又上了一道摺子,当面呈给了老佛爷。口气更强硬了,说象吴大臣的奏折,‘不可一日不看,不可一日不读……’老佛爷刚开始看了他的摺子,觉得不错,那上面建议如何治国安邦,修练海军,还提了十条奏议。可是看到后来,奏摺居然在对待光绪的态度上,发表了非议,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劝慈禧改变作法。这还了得,慈禧勃然大怒,当面唤来寇连才……”接着,陈师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冠连才之死前后的情景。
  
    “你知罪吗?”慈禧厉声责问他。
  
    “我知罪。如果老佛爷以为有罪,那么此罪该当剐刑。”
  
    “你知罪就好,来人哪!”慈禧当即把他交内务府关押,两天后,又将冠连才移交刑部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你知道吗?为什么老佛爷这么大气,就是迁怒他居然敢为光绪说话,才招致杀身之祸哟。”说到此,亦曾伺候过光绪的陈师父,为之赫然击掌而叹。
  
    听到此,孙耀庭才知寇连才为嘛在司房有如此高的声誉。
  
    “比较起来,隆裕虽然没什么太大才能,可比起端康就强多喽。至少,她在笼络人这方面挺行。”
  
    “陈师父,你说个事儿,”孙耀庭并非不信,但愿听其详。
  
    “就说,小德张和姚孟山吧,他俩当过隆裕宫内的总管和二总管。直到他们出了宫,还准他们二人随时听从差遣,对太监,哪个皇帝不是用过就完事,谁还这么惦着呀?”
  
    “真的?我咋没听说呀?”
  
    “小德张虽然出了宫,可也召了不少人恨,隆裕一死,谁提这码子事呵!”
  
    孙耀庭听了,有点儿将信将疑,于是,背地在司房查找了账簿,在出宫的花名册上果然发现了这个记载。上边清楚地写着:“原品休职。”也就是说,他们拿着原有品级的俸禄,终生奉养。在晚清太监中,这是极为破例的两位太监首领。
  
    沉浸在纷杂的晚清琐闻之中,他似乎顿悟了点儿什么,可是,细想想又说不清……
  六 “大婚”之日
  
    渺渺紫禁城,对于这个纯朴的农村孩子来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宫内,那数不清的种种礼仪,陈设以及奇珍异宝,令他眼花缭乱。他读过几年私塾,对于宫里各处的对联和匾额,尤感兴趣,闲暇之际,总爱遛达在这些深奥的警言、哲句面前,沉思良久。对有些不甚理解的辞句,他常请教于陈师父,有时也向信老爷询问,特别是信修明溯源旨近的娓娓诠释,总使他有一种百听不厌之感,回味无穷。
  
    他渐渐地发现,每个宫内的屏风使上大多都描绘了精致的彩画或书写着名言哲句,尽管他不完全懂,却直观地觉得有的警句颇耐人寻味。景仁宫的一幅四扇屏上,以道劲的楷书抄录着“(石朱)批”——那是一个真实而感人肺腑的故事。他细细观赏之后,感慨万端,每过此必诵一遍,不过多日,他竟一字不漏地默默记在了心中。
  
    江西翰林院沈仲仁,户科都给事沈仲义,为争家产,俱控蒙南直。于总宪石朱批,贴出辕门,兄弟二人一见痛哭而回。批曰:“鹁鸽呼雏,乌鸦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鸣其群,蜂见花而聚其众,义也。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礼也。蜘蛛纲罗意为食,蝼蚁塞穴而避水,智也。鸡非晓而不鸣,雁非社而不至,信也。禽兽尚有五常,人为万物之灵,祖宗遗业何须争?而伤手足之大情。兄通万卷,全无教弟之才,弟掌六科,岂有伤兄之理。沈仲仁,仁而不仁,沈仲义,义而不义。知过必改,再思可矣。”至今,江西传为美谈。鉴此,若有手足之情,相互争夺,真不如禽兽之也。(注:以上这段(石朱)批,俱为孙耀庭先生于一九八八年,向笔者一字不漏地背诵出的,尔后,他又向笔者提供了一份他默写的全部(石朱)批内容。)
  
    见姚太监的内侄刘敬坤,写得一笔漂亮楷书,他遂请其抄录下了全文,又邀他绘画一幅,同样裱成一幅精致的四扇屏,郑重地从京城运津,放置在静海县的家中正屋,以示众亲。
  
    他自有他的用意。当时,家中弟兄几人都已娶妻生子,分家另过,他以这个四扇屏上的真实故事,告诫家人万毋斗气争财,家庭纷争,并以此为鉴。
  
    忽然,有一阵子宫内从上到下地忙活起来了。一打听,原来“宣统”即将大婚。司房彻夜加班,各库也都忙着采买东西,置办各种货物。他向陈泽川师父打听:
  
    “师父,听说万岁爷大婚,我忒想瞧瞧,行不?”
  
    “你倒挺爱热闹,我问你,你打算怎么瞧?”
  
    “哟,这我可没想好,一切都听您的,只要能瞧见就行。”
  
    “这么着吧,”陈师父想了想,说:“宫里头不比外头,是在夜里‘大婚’。那天晚上,你听我的安排吧,穿靴戴帽,拾掇整齐了,再按我说的办准成。”
  
    临头一天,陈师父提前让他穿戴上,看了看,“行,有个样儿甭让人轰出去就行,先这么着吧。”
  
    大婚那天,刚刚黎明,淑妃文绣早已被迎接进了宫内。当天,宫里仿佛比过年还热闹。到了下午,陈师父嘱咐他:
  
    “你就跟着你师兄到乾清门去跪着迎候,千万甭乱嚷嚷,也别站起来。等喜轿过去才能走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您就放心吧。”
  
    下午,一声响亮的吆喝过后,只见一行人马走进了宫。在神武门前,师兄小声地告诉他:“这是‘放订礼’的来啦。”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走近前来,师兄又对他说道:“瞧,这就是载振,袭爵的‘小庆王’。”
  
    傍晚时分,宫里又派出了两班导引大臣,隆重地迎娶皇后婉容。头一班是到北城帽儿胡同的荣宅迎驾,御前侍卫都统衡永、都林,副都统嵩灵、景麟、乌拉喜泰等八名大臣担此重任。
  
    引至东华门后,第二班大臣接着导引,从东华门一直到乾清门,浩浩荡荡的阵势,十分威风。御前侍卫郡王唐士多、公爵都凌阿、松椿,副都统那钦泰、裕隆等八名大臣,早已恭候在此了。
  
    更说明规格的是,贡王、那王、溥伦贝子、载泽公爵也礼仪迎候。如此隆重的阵容,是孙耀庭进宫以来闻所未闻。
  
    悦耳的乐声,伴着喜轿和锦伞罗盖仪仗进宫,传入他的耳中。
  
    天还没落黑,孙耀庭老早就跪在了乾清门。直直地等到午夜过后的两点左右,一阵悠扬的音乐飘来,他抬起头,见喜轿已停在了乾清门。那王和贡王这两个亲王喜气洋洋站在喜轿两旁,一边一个扶着轿杆,缓缓地行进着。
  
    这是极有讲究的。皇后进宫被称之为“迎娶”,必须用九 凤金辇百子喜轿,经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内左门、乾清门的正门,在夜间进入。而妃嫔进宫,被称之“迎接”,以九辇金凤顶大仪车绕神武门、顺贞门等后门,在下午入大内。由此可见,后、妃之别,等级森然。昔日,同治皇后曾对慈禧说:“奴才是大清门抬进来的。”犯了慈禧的大忌,才导致了她在同治驾崩后的惨剧。因为,慈禧只是以贵人的身份入宫,连大仪车也没坐上,而且是乘坐内务府的“关防车”进的神武门。
  
    孙耀庭见宫内接亲的队伍转头而去,九凤轿进了乾清门,马上跟着仪仗后面奔了交泰殿,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和乐声后,溥仪与婉容在交泰殿里拜完了天地。
  
    “这是嘛去了?”又一阵鼓乐声,迎亲的队伍走出来,径奔坤宁宫的喜房。他不解地问旁边的师兄。
  
    “嘿,小子你不懂,这是皇上与皇后吃‘子孙馍馍’、‘长寿面’去啦!”
  
    孙耀庭倍感新鲜,即刻就跟了去。祭神房的东边是喜房,他见许多老太太跪伏地上,头也不抬地念着一串串的满语,于是又问一个老太监:
  
    “这是干嘛呢?”
  
    “那是念‘喜歌’呢!……”
  
    不一会儿,宫里大名鼎鼎的珍妃的嫂子——志胆西的夫人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鲜艳的满族服装,显得尤为出众。
  
    “嘿,憋宝的来了!……”一个老太监说完,戏笑地吐了吐舌头。
  
    “嘛叫憋宝呀?”
  
    “小孩子不懂事,甭瞎问。”太监群里,有人不满地责备他。
  
    这时,一位熟悉的老太监凑过身,小声对他说:
  
    “嗨,你不知道,志胆西的夫人是专管‘验身’的,‘憋宝’就是皇上合了房,看皇后有没有‘喜’……”
  
    “嘛叫‘喜’呀?”他一个劲地追问个没完。
  
    “哎呀,可真烦人,回去再给你讲吧。”
  
    可是,事出意外,太监们等了大半夜,也没见溥仪的踪影。直至凌晨,他们才陆续散去。
  
    清晨,一起来,宫内就乱传开了各种消息。有的说,皇上根本没看上皇后。也有的说,谁不知道,皇上对女人历来就不感兴趣……不管哪种说法,总而言之,一句话:皇上压根儿就没到喜房去,而在养心殿里呆了一宵。怪事!
  
    “喜”不可能验着了,孙耀庭却从陈师父那儿得到了答案。“皇上不跟皇后合房,皇后就不可能流出证明是处女的血——这就是‘喜’。”
  
    皇上新婚无“喜”,成了宫内尤其是太监堆里的笑料。老太监却大多不笑,而私下里议论:“这可不是好事!……”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万岁爷发怒。
  
    更深沉些的太监,则是闭口缄言……
  
    喧嚣而热闹的婚礼过后,带给宫内的是一种莫明其妙的沉闷。而给孙耀庭的突出感觉,则是“奇怪”二字。谜底,却是尔后他才渐渐晓知的。
  
    在司房内,每逢不当班,就闲得没事可干。一天,他顺路经过端则门,风闻一阵悦耳的箫声,悠悠扬扬地传出。他顺着声音寻到了东头的一间房,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一个年迈的太监坐在炕上横箫在手,侧着头得意地吹奏着。他一不留心,有了点儿响动,老太监问道:
  
    “谁呀?”
  
    这时,孙耀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为难之际,老太监走了出来:“你是哪处的?”
  
    “俺是司房的。”
  
    “我寻思,你是新来的吧?”
  
    “回您老,刚来没多少日子。”孙耀庭恭敬地回答。
  
    “谁是你师父?”晚清后的宫里头,最讲究这个。一提起就知道他的来头,有无权势,有无大洋。
  
    “陈师父。”
  
    “噢,”老太监立刻换了一付面孔。“他老跟我很熟喽,进来吧。”
  
    孙耀庭走进屋去,才知他姓王,原来在升平署当差,吹得一手好箫,还会吹笛子,各种乐器差不多都拿得上手,与陈师父早已是多年老相识。
  
    “你想学吗?”王太监握萧在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
  
    “想学。”他赶忙说。
  
    “行啊,我反正也整天没事,就权且收下你这个徒弟。怎么样,你先学箫吧?”
  
    “听您老的,听您老的。”他喜出望外,冲着王太监就是一拜。
  
    当时,宫里的太监大多都在学一种技艺,为的是往后出宫好歹有一个谋生手段。从此,他跟着王太监在闲暇之际,津津乐道地学起了吹箫,第一首曲子学的是《朝天子》。
  
    从此,每当晚霞消失前后,端则门附近就会响起或欢快或悲怆的箫声。他有了一种新的寄托,一拿起箫,他的忧伤或烦恼便随着悠扬的箫声,而消失在了远方……
  七 遣散太监
  
    火光冲天,烧红了紫禁城西北角的半边天空。
  
    转瞬间,烈焰腾空,映照得建福宫一带如同白昼。午夜中的角楼,在熊熊大火中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桔红的颜色,远远望去,一闪一闪地发出刺眼的光亮……
  
    这是一九二三年,旧历六月二十六日。
  
    晚间,溥仪在建福宫津津乐道地观赏电影。八九点钟,他疲惫地站起身,随侍也都跟随着走出门。没过多久,一把大火,在建福宫附近突然燃烧了起来。
  
    当时,孙耀庭刚刚躺下入睡,只觉得旁边的太监猛然拽了他一把,“寿儿,醒醒,听听这是怎么回事?”
  
    “啊?”他睁开眼,四顾茫然。“嘛事儿?……”仔细一听,景仁宫外边象炸了营似的,人们乱嚷嚷着奔来跑去。
  
    “建福宫‘走水’了!建福宫‘走水’啦!……”连续不断的叫喊,声嘶力竭。
  
    他连忙披衣下了床。走到院中时,司房内的太监差不多都跑出了屋门
  
    景仁宫外人声嘈杂,值班太监又呼喊了起来:“建福宫走水啦!……听差,首领们,赶快出去拿水桶,建福宫走水啦!……”
  
    此时,孙耀庭眺望宫中的西北角——建福宫已经烧得红透了半边天,黑烟滚滚,与火焰交相缠绕,时而翻腾交叉,时而又冲天而去。猛不丁,还能听见一两声“澎,澎”的爆炸声。
  
    警车鸣叫着刺耳的喇叭,呼啸而至。过了一会儿,才听说这是外国租界的消防车急火火地赶了来。
  
    这时,景仁宫前,忽而走来一批扛着箱笼的,忽而又跑过一批拿着水桶的太监,人来人往,宫里成了“夜市”。
  
    胸有城府的信修明走来,嘱咐孙耀庭等人:“这当儿,可甭乱跑,别离了司房,不然要出乱子!……”
  
    “得,听您的。信爷,放心吧。”他答应着,没敢离开景仁宫半步。
  
    正在此时,养心殿里却发生了一场论争。溥仪瞧火势越烧越大,心情焦躁到了极点,来回在殿内转了几圈,愤然地骂道:
  
    “哼,这些太监,都不是东西!准是太监捣的鬼,是要把朕烧死啊!”
  
    应溥仪之召而来到养心殿的皇叔载涛,见溥仪这么大火,没敢多言语,只是帮衬地随声附和:“一定要查清楚此事!大内竟然出了这种事,还得了吗?”
  
    叔侄俩正在磋商,外边一声传奏:“王怀庆到!……”
  
    “叫他进来。”溥仪吩咐道。
  
    随着一声传唤,九门提督王怀庆,走进了养心殿。“臣,王怀庆,叩见‘皇上’”
  
    “免了,”溥仪这时,说话倒显得比往常利落了。
  
    “臣,已经把京城的消防队全叫了来,正在建福宫抢救‘走水’。”慌乱中,他也没有忘记将起火说成“走水”。
  
    溥仪没搭茬儿,径自走入了大殿西侧,仍是大骂不止。“这些坏太监,一个也不能留下!”
  
    “皇上是说太监放的火?”王怀庆小声地对载涛嘀咕着。
  
    “不可能,太监不会在宫里放火。”
  
    “怎见得?”溥仪咬定信其有。
  
    “宫里几百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事儿,凭白无故怎能放火呢?”
  
    “也是呀。可听说太监偷了宫里珍宝,为了消脏才放的火。有这个说法?”为人圆滑的王怀庆,对此不加可否。
  
    “太监来这儿,绝不敢偷盗!”载涛宁可信其无。
  
    争论了半天,最终也没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于是,二人奏报溥仪后,一同奔了建福宫。
  
    而溥仪在养心殿依然气得火冒三丈,一会儿,又急得跑到养心殿外,看着冲天的大火,一个劲儿转圈不已。旁边的太监,听见了溥仪大骂太监的话,偷偷地传了出去。
  
    大火还没扑灭,宫内暗地里早已经闹得比大火还人心鼎沸。自然,孙耀庭也得知了此信儿。
  
    虽然,皇后婉容那天没去看电影,但这把大火却吓得她不轻。她住的储秀宫离建福宫忒近,看得也更清楚,殿顶的火焰冲天而起,把储秀宫映得火红火红。她与溥仪通了电话,被告知,不要离开宫里,也不要去看火。她与宫女、太监站立在院内,默默地望着不远处那团团大火……
  
    神武门附近,一片混乱不堪。意大利救火车早已把机器架上,将皮管子通到了筒子河里吸水,而且,把软梯勾在了紫禁城城墙上。神武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闭上,成了随时启闭的城门。
  
    市里的消防队也驾着消防车赶来了。太监、宫女,以及各种杂役都上了阵。因时过夜半,大多数杂役已出宫,费了许多周折,才算彻底扑灭了这场大火。
  
    至于这场大火的起因,溥仪一直认为是太监所为。他在几十年后《我的前半生》中,也曾以比较肯定的口气,描述了此事。
  
    事实的真象,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孙耀庭所知,当时确是管电的人忘了拉电闸,而且电线又是旧的,因跑电才引起了火灾。由此,建福宫大火之迷,已成为紫禁城“逊帝”时期一大疑案。
  
    当时,孙耀庭忐忑不安地站在院内,一直伴随着救火之夜,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才进屋和衣倒在炕上。
  
    这一夜,带给他的并非什么好兆头。有人曾告诉过他,梦见着火会发财。可如今,他亲眼见到了紫禁城的大火,却交了恶运。
  
    第二天一早,他得知,西北角一片古建筑统统化成了灰烬,惋惜地叹道:“这场大火烧了那么一大片,将建福宫、静宜轩、宗政殿全烧成了瓦砾,还烧毁了那么多国宝,太可惜了噢!……”(注:据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北京日报》著文载:“溥仪住所与发火处只一墙之隔。当火头飙发之时,瑾、瑜两太妃及各宫眷等均立殿外,状颇张皇。事后由绍英报告,计焚去:建和宫,计九间。鸾仪亭,计东西配殿九间。德日新,计七间。延春阁,计大小七十二间。广盛楼,计七间。静宜轩,计七间。东西廊子,各七间。门楼一座。中正殿后佛楼,计十间。中正殿,计五间。香云阁,计东西殿各五间。宝华殿,后檐烧毁,前檐未动,以上各处共焚去一百三十二间。”)
  
    “是可惜呵,”范二师父沮丧地说,“可惜,咱们在宫里也呆不了几天喽!”
  
    “是吗?……”听了这话,孙耀庭将信将疑。
  
    果然,火灾引起了宫内对于太监前所未有的强烈非议。溥仪召来了几位师父,执意将宫中的太监尽数遣出紫禁城。而几位师父以祖宗定制不可逾改为由,劝他改变主意。他不肯,似乎主意已定。
  
    “这些太监可恶透了,静宜轩就是他们放火烧的!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弄不好,我得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头!”
  
    谁说也不行,他固执己见。但此举却又受到了瑾、瑜太妃的反对,她们的一致意思是,如果数百年的太监祖制一旦废弃,仅存的皇室尊严何在?溥仪的师父来回劝解、调和,却没有丝毫成效。
  
    是否遣散太监?两种截然相反的见解相佐,如冰炭相交,难以相容!
  
    溥仪怒火中烧,而宫内的太监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奔走相告,咬耳鼓舌。就连消息不太灵通的景仁宫,也一会儿一个传闻,谣言迭起。
  
    “万岁爷要惩办太监啦!弄不好得死几个呢!”
  
    “嘿,万岁爷大怒,把皇叔涛贝勒都请进宫啦!”
  
    “咳,也甭光听万岁爷的,据说两位太妃和载沣都不同意散了太监。这是祖制嘛!……”
  
    一忽儿,孙耀庭又惊异地听说,皇上一早就去了北府,对载沣声言,“如果不同意遣散太监,我就不回养心殿了!”他的意思是,如果回去,也保不其让太监害死——描绘了一幅可怖的情景。
  
    溥仪不肯回宫,竟然急得憨厚的载沣居然在慌乱中碰翻了茶碗,弄湿了衣袍。直到载沣无可奈何地勉强同意了他的要求,他这才返回紫禁城。
  
    溥仪回到了宫内,就意味着,太监必须出宫。这对于大多数太监而言,无异晴天霹雳!
  
    更可佐证的是,端康的娘家人也进了宫。其中,孙耀庭最熟悉的是珍妃的哥哥——志胆西,他住在什刹海后边辅仁大学西边的中老胡同,往常进了宫,时常与孙耀庭聊天。当时,宫里的太监差不多都知道,志胆西的姑娘唐石霞私下已经许给了“皇上”的弟弟博杰,所以宫人都戏呼志胆西为皇弟的“皇丈人”,称唐石霞为“石格格”。
  
    “孙师父!”说曹操,曹操到,志胆西一脚迈进了司房。他平时脾气挺不错,如今进宫“清点”,见了他显得更客气了。
  
    “志老爷,”孙耀庭忙说:“我给您请安了。”
  
    “别介,”志老爷顺手一接,“免了,免啦……”
  
    志老爷中溜个儿,五官长得一般,不象珍妃那么清秀。他穿着一袭灰竹布大褂,布底鞋,走起路来,稳稳当当,说话随和,慢条斯理,从不着忙。
  
    “孙师父,您费心了,”志胆西说。
  
    “您太客气了。王首领叫我们清点完毕,连钥匙都得交您老呐!”
  
    孙耀庭将手中的财物交接完毕,又直接向志老爷一笔笔地交待了账上和库里所存的东西,逐一将库房重新上了锁。
  
    “得了,您呐。钥匙交给您,我们的差事儿就算结了。”他与志老爷拱手而别。
  
    随后,王首领把司房的所有太监,全部唤到了景仁宫后殿。“皇上旨意,是要裁人,绝大多数太监都要离宫!……”
  
    这番话刚说完,一些太监就叫苦连天,有的甚至当场就哭出了声音。象是连锁反映,几乎所有在场的太监都相继连喊带哭了起来。
  
    “唉呀,这叫我们怎么活呀?天呀!……”
  
    “出了宫,我可没处去啊!”
  
    “还得请万岁爷开恩呵,赏我们一条活路呀!……”
  
    孙耀庭还算镇静,心里头别扭,却不太露声色。其他的太监,却大多是一片苦天抢地的哭泣。
  
    “万岁爷有旨,该出宫的,今儿晚上必须出宫。有亲的,投亲靠友,要是实在没宿处的,可以暂住‘雁翅楼’。”
  
    他知道,这个“雁翅楼”归内务府管,建在后门边上,原是步兵统领署新兵教练所,在那儿,太监暂时可以领到类似“施粥”的食物来充饥。而且,按照内务府的规定,凡是出宫的太监都可以无例外地补发两个月薪俸,还可以另外领取一个月“皇赏”。但是,“梁园虽好,亦非久恋之地”,一个月后,他们便要各自东西,绝无例外可言。
  
    “管他呢,出了宫再说,别人能活,我也能活下去!……”孙耀庭在心里暗自盘算。
  
    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小太监,如今聚在一堆儿悲悲切切,戚戚惨惨。
  
    清晨起,突然大雨滂沱。黄豆粒大小的雨滴打在屋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屋门口象挂上了一层雨帘。抬眼望去,屋内便是小太监眼中的泪水,屋外,则是倾盆雨水,似乎整个宫内都成了“水”的世界。既使打着伞出门,无须多大一会儿回到屋里,也会变成了落汤鸡。
  
    狂风卷着雨点,掠过宫殿的脊顶。风骤雨暴,下个不停,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场风雨何时止歇。但出宫的确切旨意,毕竟传下了:宫内只许留下一百七十多名太监,在两位太妃等处伺候,其余九百多名太监无论长幼,尽数出宫!
  
    “出宫喽!出宫喽!……”四处催促的呼喊声,一声紧似一声。
  
    听得出,这已不是太监那尖嗓子了。原来,溥仪怕如意算盘不能如期实现,专派内务府大臣绍英率军队挨个地逐宫向外轰赶太监,直至押出神武门外。
  
    雨,仍然在不断地下着。神武门内外仿佛成了乱轰轰的“小市儿”,众多太监扛着铺盖卷,颓唐地走出了宫门。更使他们难堪的是,每个出宫的太监,都必须接受“御林军”的搜身。
  
    “伺候了这么些年万岁爷,临走,还把我们当贼?真他妈的混蛋!”迈出宫门,有的太监冲着皇城破口大骂。
  
    “救命啊,救命啊!……”一声声尖锐惨叫,盖过了嘈杂的喧哗。原来,这是有的太监出了神武门,觉得无路可走,一时心窄,就直接跳下了筒子河。
  
    冒着瓢泼大雨,孙耀庭忧伤地走出神武门。满脚的泥泞,或许预示着他未来道路的坎坷……思来想去,他不知究竟应投奔何处?回静海?不行!绝不能伤爹娘那破碎的心。
  
    眼望茫茫雨帘,他犹豫不绝。西可去北长街,北可去宏恩观,到太监庙里暂为栖身还算问题不大,可是,究竟哪儿是长久之计?他想不透,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惨淡的月色照在筒子河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形影相吊,孑孓相立”……
  
    怅望天涯路,何处是归乡?……
  
    雨,不知何时停住了。他默默地围着筒子河,茫无目的地瞎转悠。月光如水,照耀在金黄色的八角楼上,反射着冷冷的寒光……
  
    “寿儿!……”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喊,吓了他一跳。“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抬头一看,刘子余师父走到了面前,恰在万般无奈之中,见到了师父,象见到亲人似地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刷”地流了下来。他双手趴在刘师父的肩头,无声地哭泣着。
  
    “抬起头来,”刘师父拍着他的肩膀。
  
    他昂起头,猛然又看到了神武门前那昏暗的灯光。刘师父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儿,直到现在还充斥着太监不满的怒骂声,可能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你没处儿去吧?”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抬起眼睛,无言地望着师父。
  
    “上家里去吧。我那儿呵,好歹有个破家哟。”
  
    他明白,刘师父的所谓“家里”,就是他在东四翠花胡同的宅子,刘师父显然没把他当成外人。
  
    其实,刘师父也在被裁太监之列,只不过他平时就住宫外,现在倒不愁没地儿住宿。很早以前,他就以全部积蓄买下了翠花胡同二十多间房子,不能说没有远见。
  
    到了刘师父的住处,师徒二人在油灯下,攀谈至夜。“算是有缘份,如果不碰上,今儿个,你还不定上哪儿睡去了哪!”
  
    “都是师父您,拉巴着我啊!不是您,我也许还想不开了呢。”
  
    “人,无论老少,活上一辈子都不容易呵!有句老话,‘交游遍天下,知心有几人?’真要有一个生死相托的知心朋友,难哟!”
  
    “您这么待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恩典。日后,我要是但份有了好儿,定要报答您的恩情!”
  
    “咳,人生在世,吃喝玩乐,穿堂风,过皮寒……人活着,友情为重,这是最难得的哟!……”
  
    孙耀庭额首称是。夜里,他许久没有睡着,反复回想着刘师父的话语。
  
    早晨,他强睁着困惺的双眼,又去神武门前打听了一下,凡出宫没来得及拿走东西的太监,允许再进宫取一次。二次进宫是不可能了,因为太监进宫的那张牛皮纸的“腰牌”,按照溥仪的吩咐,已统统改为贴本人照片的了。
  
    于是,他最后一次进宫取东西。到了司房,他找到了信修明。
  
    “信爷,我想回来,能不能还留在宫里头呀?”
  
    “哎呀,这可不好办哪。一个宫留多少人,这是事先早就定下来的。司房就留俩人……”
  
    听了信老爷的回答,他才确切地知道,整个司房一共才留了两个太监,一个是信修明,另一个是管差事屋子的二师父——范东禹。他见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怏怏而归。
  
    他在翠花胡同住了一个多月,不忍给刘师父添过多的负担,就悄然返回了静海老家。(注:对于溥仪遣散太监,历来说法不一。溥仪也前后有过几种不同的说法。几十年后,在伪满洲国时,溥仪曾与一位英国记者旧事重提:“曩曾淘汰腐化官吏,而化以合于该地位之青年有为之专门家。一日之间释放千数以上之太监,三千年以来,相传之不人道制度,因而废弃。”一一引自《溥仪私藏伪满秘档》:“溥仪接见路透社通讯员肯尼第的谈话记录”。)
  
    他仅仅在家呆了很短的日子,正值宫内释放了大批宫女(注:一九二三年,小朝廷命凡年满十四岁的宫女,在中秋节前可要求出宫,每人发给现大洋百元。),甚感缺乏人手,端康便想起了这个机灵的小太监,就专派了两个太监到天津静海去召孙耀庭回宫。
  
    两个太监一进门,倒把他吓了一跳。“哟,老爷咋来俺这儿了?快请进……”
  
    “有好事儿啦,端康主子叫你回宫!”
  
    “谢主子。”喜从天降,乐得他眉开眼笑。
  
    “别忙,光你去不行,你还得把春忠、春庆、春来找到一块,都得回宫里去。”
  
    于是,孙耀庭又带着他们去了周围的村里。当时,春庆不在家,他的家人悄悄地说:“你先别告诉他们,春庆正在阿王府里当差呢。”
  
    他与春忠一合计,春来没在家,先捎信儿让春庆打京城蔫不几儿进宫应卯。之后,他等几个人聚齐后,又奉召重返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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