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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婚盛况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初冬的北京城。 冬夜的晴空,分外的清澈而高远,几颗半明半黯的 星星,点缀着紫禁城的角楼。筒子河水已经封疯在星 光下泛着一层淡谈的银辉。岸边的垂柳,枯枝纷垂,不 时在寒风中瑟瑟摇曳。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已经退位的清朝末代皇帝 爱新觉罗.溥仪要在今夜举行他的大婚礼。按照清代 礼制,只有皇帝的婚礼才能称之为“大婚”。在这次大婚 礼上,溥仪将迎娶郭布罗婉容为他的皇后。 在这已有六七百年历史的古老帝都的心脏作为明、 清两代皇宫的紫禁城内,今晚盘璃结彩,宝炬争辉。从 神武门直到乾清宫,正中一条御路上,一路宫门大开。 御路两旁,身着清代袍褂的彻前侍卫一字排开,一个个 挺胸昂首,神态凛然。 乾清官正殿汉白玉石砌就的丹樨之上,排列着全副 卤薄仪仗。伞盖旗牌、金瓜斧钺,真个是旗舞蟠龙,扇 飞绣风,金银焕彩,熠熠生辉。最显眼的,是丹樨正中 停着的一顶凤舆。这是一乘十六人拾的大轿,鹅黄缎子 底绣着宝蓝色凤凰抱红色双喜字,描金轿顶周围是一 圈九只小金鸾,嘴里衔着长长的金黄色的丝穗;金顶正 中,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它那—双美目,正傲视 着星光璀璨的的苍穹。凤舆只有皇后才能乘坐,它绝不仅 仅是代步的工具,更是地位与权势的象征。“乘凤舆进大 清门”,是大婚礼上的一项重要仪式,也是只有皇帝的原 配正宫皇后一生才能唯一享用一次的特权。否则,皇宫 的正门对所有的女性,终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向是 闭门不纳的。当然、时下已是民国,退位后的皇帝溥仪, 只拥有乾清门以北的紫禁城的”半壁江山”,大情门以 北,乾清门以南的部分已划归民国。然而这次民国政府 为溥仪的大婚,破例准许皇后凤舆经东华门入宫,过太 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进入乾清门,也算是格外优容, 顾及到皇家体面了。再说这顶凤舆,还是光绪皇帝大婚 时用过的,这次特地油饰一新,准备迎接它的新主人。 若说这次大婚礼是百年盛典怕是一点也不夸张,虽然它 距光绪里帝的那次大婚不过半个世纪,但从此以后,中 国的土地上便再也没有,也不可能有如此豪华、排场的 婚礼了,它确可算得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一曲绝唱。 尽管统治中国达二百六十七年之久的大清王朝已经 失去了统治权,已经退位的溥仪也只在紫禁城内才能保 持他皇帝的九五之尊。然而这场即将举行的大婚礼,还 是极尽帝王之家的肃穆庄严、奢华糜费。 十一月三十日夜间,满蒙王公、遗老旧臣们便齐集 宫内,等侯盛典的开始。十二月一日零时,一片肃静中 传来净鞭三响,顿时鼓乐大作,身着龙袍的溥仪升入乾 清宫正殿的宝座。虽说这一年他只有十六岁,做皇帝却 已有十三年的历史了。从小繁琐刻板的宫廷礼仪的管束, 使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风度,很合乎礼仪的规范。 他身着天青绣金团龙的吉服,头戴红缨朝冠,端然正坐 在金龙椅之上,很有一副大国之君的气派。丹挥之下, 顶翎辉煌,全身清朝袍褂的王公贵族们,正抖擞精神, 对着他们的皇上三跪九叩地朝贺。 朝贺毕,乐止。溥仪传旨:着载振、昭熙为迎亲正. 副使,派御前侍卫衡永等人随行,到后邸迎皇后入官。 随后又亲手将一柄金镶玉如意端放进凤舆内。一声号令, 十六名鸾仪卫将凤舆稳稳抬起,徐徐降下汉白玉云龙雕 纹的石阶,在鸾驾仪仗的前拥后簇下,出乾清门,过东 一长街,缓缓向神武门行进。 作为皇城后门的地安门,此时全部洞开,民国政府 派来的军乐队、仪仗队、以及军、警、宪机关的步、骑 兵几千人,在此肃立静候,侯迎亲队伍一到,即为先导。 于是,在西洋车乐队、仪仗队后跟着一百对中式大鼓和 牛角号,与铜鼓小号的声音此起被伏,虽显滑稽,倒也 壮观。道路两旁早已戒严,在军警严密的护卫下,黑压 服的人群摩肩接踵、万头攒动,争相一睹“皇上娶亲” 的热闹。 地安门外帽儿胡同的后邸,“一破三”的朱漆大门油 饰一新,里面张灯结彩,亮如白昼。三进的院落及东、 西跨院都搭上了起脊的喜棚,雕花窗,玻璃隔扇,红 绸包裹的栏柱,棚顶装饰的兽头,把这儿个院落装饰得 尤如一所宫殿。那气派那排场,自寻常百姓家可比。 “承恩公”郭布罗荣源。头戴红缨貂檐帽.身着天 青蟒袍补服,早巳站立在门口恭迎,他身后站着的是身 着二品服色的两个儿子:长子润良,酷肖乃父,胖胖的 身材,一脸忠厚;幼子润麒年方十岁,生得虎头虎脑, 宽宽的前额,挺直的鼻梁,一双明亮而聪慧的眼睛里, 透出几分顽皮。他身穿绣江牙海水的蟒袍补服,花珊瑚 顶貂檐帽,足登黑缎小朝靴。虽然随着大人们一起作揖 跪拜,一双黑亮的眼睛却不时偷窥一下这些花团锦簇的 仪仗和人们。望着长辈们如此谨慎小心,诚惶诚恐的样 子,心里不由得暗暗好笑。在这庄严豪华的大婚礼上, 他无疑是最轻松、最满足的一个,他觉得,这比平时祭 神、过年都要热闹得多,好玩儿得多。然而年仅十岁的 他哪里能够知道,就是眼前这场盛况空前的大婚礼,把 他们郭布罗氏家族的命运与大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爱新 觉罗家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它拉开了他的亲姐姐婉 容一生悲剧的序幕,也造成了他自己一生中多少风风雨 雨,多少悲欢离合…… 凤舆进门,迎亲正、副使被让进正门开宴,荣源父 子在主位作陪,其实主客双方都未动箸,只是举酒望阙 谢恩,说一些吉祥话儿应酬。酒过三巡,搭在正院的戏 台上锣鼓喧天地响起来,一位使妈神情不安地走进正厅, 悄俏附在荣源耳边说道:“公爷,后边娘娘哭着不肯上 轿,太太急得没法,请公爷快去看看。” 荣源一听,不由浑身一震,两眼一扫左右,正好迎 住两位迎亲使节狐疑的目光,他连忙拱拱手说“后边有 点小事,须得去照应一下,告罪告罪。” 二位使节也知趣地说:“公爷请便。” 荣源匆匆离席,往东跨院去了。 这时润麒见父亲走了,禁不住纳闷,索性向客人一 一揖告便,也溜出正厅。 院里就是喜棚,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喜棚的 天花板上吊着各式纱灯和花束、彩球,地上满铺红毡, 摆着一排排红漆方桌,上面堆放着皇上送来的各色彩礼, 有绸缎衣料、首饰珠宝、金银花瓶,还有干鲜果品、点 心酒坛,以及几百个点着红点的大白馒头。还有一张桌 子摆着龙凤喜饼,染着红色花纹,上小下大地码成个宝 塔形,煞是好看,最下面的一块竟和桌面一样大。润麒 忍不住好奇心,趁旁边无人,跑过去掰下一块,谁知这 喜饼却是泥做的。他怔了一下,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赶 快跑开了。这时,拴在一处的三只卷毛绵羊又吸引住了 他的目光,这三只羊浑身雪白,头顶上涂红了一块,还 各扎着一只红绸的彩球,这象征着“三羊开泰”,取个吉 利的意思。其中一只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睛黑 黑的,目光中似有一丝温柔,又似有一丝悲哀。小润麒 心中不由得一动,走上前去摸模羊头,那羊驯顺地用头 拱了拱他的手掌,他乐了,索性解开了拴羊的绳索,退 后几步,向那羊招招手,那只羊立起身来,一步步跟着 他走进了东跨院。 东跨院是母亲带着润麒住的,此时,上房里正一片 忙乱。 那顶金碧辉煌的凤舆就停在上房阶下,溥仪派来的 两位迎亲大太——贝勒载涛的福晋与内务府大臣增崇的 夫人和婉容的母亲爱新觉罗氏正率领着一班丫头老妈, 七手八脚地结婉容换衣插戴。婉容身着杏黄色金线彩绣 的龙凤同合袍,一头乌发挽成高髻,插满了各色珠翠和 富贵绒花——取富贵荣华之意。她本来就长得很美,白 白的瓜子脸,漆黑的柔发,衬着一双秋水般明澈的凤眠 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儿。今天这样一打扮,更显得端庄 明艳,光彩照人,然而就在涛贝勒福晋为她整发戴珠冠 时,她突然站起身来,几步扑进母亲怀里,叫了一声“奶 奶”就大哭起来,弄得两位迎亲太太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即将上轿的新娘,舍不得离开父母,哭一哭本 来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中国的风俗更讲究新娘上轿前的 一哭,这表示新娘懂孝道.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否则 会被人讥笑为忙不及地要嫁到婆家去。甚至新娘哭声的 高低、时间的长短,都会成为人们日后的谈资。然而婉 容可不是—般的新娘,受了皇上的册封,就是“母仪天 下”的皇后了。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受皇家礼仪的制约, 特别是在大婚礼上,更不允许随意而行: 况且婉容哭得也与众不同。别的新娘是在上轿前, 当着所有迎亲送亲的人们大放悲声,所以不失为表演。 那哭起来也有讲究,声音要有韵律,要甜润动听;泪水 不能打湿脸上的胭脂香粉,影响美观,但也不能有声无 泪地干嚎。而婉容却在闺房之内就哭开了,而且哭得泪 如泉涌,气噎喉干,惹得母亲也揽住她的肩头抽泣起来, 娘儿俩一时间哭成一团。 婉容有—肚子的委屈,她的痛苦,是无法言传的。 作为—个深闺独处的贵族少女,她对“皇后”这个 灿烂得令人目眩的封号,自然在心底有着几分企盼,几 分憧憬;然而与之俱来的一系列痛苦,又是她从未想到 过的。 入选之后,宫里派来了大批的侍卫、太监.宫女、 除了服侍她这未来的皇后以外,他们还担任着教习演礼 的责任。那些繁琐刻板的宫廷礼仪,把她弄得昏头昏脑. 纳彩、册封等等一系列的仪式,使她紧张到了极点,一 举一动.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弄出一点错来被人耻笑, 更让她不安的,还是以后的生活。这些天来,从宫女太 监们的闲谈和私语中.她多少知道了一些神秘的宫廷生 活,关于三位太妃的不和,关于皇帝的脾气禀性,其至 关于那个先她—日进宫的淑妃。她隐隐意识到,那顶万 人仰免的凤冠。给她带来的也许并不是幸福,从此无忧 无虑的少女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她优愁、恐惧.便 只能用哭声来倾诉这无法倾诉的—切。 纵然婉容有着一千种委屈,迎亲太太们也不能让她 由着性儿哭。时候已经不早了,吉时—到,皇后就得升 舆,万—耽搁,有悖皇家法度,她们可吃罪不起。婉容 这—哭,难免打湿了脂粉,揉乱了头发,少不得又得花 费时间整理,于是她们哄着劝着,一拥而上,谁知婉容 双手搂住母亲不肯松手,谁劝也不听。两位太太没料到 新皇后的脾气如此执拗,又不好死命强拉,一时面面相 觑,束手无策。 爱新觉罗氏见女儿哭的时候不短了,心里也有些着 急.她命佣人们端来热水,亲手绞了把热毛巾,给女儿 轻轻敷面,又让下人们退出去,这才陪着笑脸对两位迎 亲太太说:“二位太太请先在外屋歇歇喝茶,待我劝劝皇 后,不会误事的。” 两位迎亲太太与荣府都是旧交。涛贝勒—家与荣府 交谊甚厚,增祟太太与荣公夫人的母亲是儿女亲家,这 二位自然不愿与荣公夫人为难,当下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娘儿俩。 母亲顾不得女儿已是皇后之尊,拉她坐在炕沿上, 附耳低低劝道:”容儿,我知道你舍不得父母也知道你 心里委屈,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总得图个吉利,顾 到皇家的体面。” “奶奶,我是想不通。”婉容呜咽着,“三位老太妃 有两位不喜欢我,皇上又先娶了淑妃,我不成了个多余 的人,何苦受这个罪?” “可不敢这么说:”母亲忙向门外扫了一眼,声音更 低了,“皇后与皇帝一样,是万乘之尊,上头又没有太后, 谁敢给你气受?再说,古来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不 然还叫皇上吗?就是王府,一般大户人家也要养几个 侧福晋姨太大呢,你是正宫娘娘.心要放宽些……” 屋里的母女俩只顾俏俏说着体己活屋外的老妈丫 授们私下里可议论开了: “没听说过皇后上轿前这么哭法的。” “嘘——别是什么不祥之兆吧?” “乱嚼什么舌头!想当年我听老家儿说总顺治年 间大婚,皇后临上轿就哭了个死去活来,到底后来与皇 帝不和睦,让皇帝给废了,说起来,那位皇后还是孝庄 太后的亲侄女呢,地道的姑舅亲,表兄表妹……” 正在这时,荣源来到上屋门口,众仆妇一见纷纷闭 嘴。 荣源进屋,见夫人和女儿正拉着手儿说汛不由得 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闲话?”他赂顿一顿, 又冲着婉容说:“皇后是万金之体,这几天已是劳累过 甚,再要悲伤,为父的怕是吃罪不起呢。” 一听父亲对自己改称“皇后”,已经止泪的婉容又哭 了起来。荣源本想用皇后的大帽子一压,婉容便会听话, 谁知这招不灵。他心急火燎地站在屋子当中,没了主意。 正在这时,涛贝勒福晋推门近来说“公爷,外头振 贝子让人传话儿进来,说吉时快到了,让我们快点儿侍 候着呢。” 一听这话.荣源急了,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臣荣源跪请皇后开恩!”他这一跪,弄得他夫人坐也不 是站也不是,陪他跪下也不是,屋里屋外的丫鬟、仆妇、 太监,早黑压压跪下一片。 婉容一见这阵势不禁悲从中来、抽抽噎噎地说: “反正女儿横坚是泼出去的水了,阿玛这是何苦!” 荣源答不出话,婉容止不住悲,二人僵住了。一屋 子人,个人敛眉低首、谁也不敢出一口大气。 “哒、哒、哒”破墒窗上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别 人还未及理会,婉容却已蓦地拾起头来,一听这声音她 就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双明亮稚气的眼睛,幼弟 润麒,正呲着牙朝她憨憨地笑着,还用双手蒙住眼睛, 学着姐姐哭泣的样子。 婉容拉住母亲的手,撒娇地说:”奶奶,您看呀——” 母亲顺着婉容的手指看去,见小儿子正在捣乱就 生气地朝他一挥手,又朝地上跪着的丈夫使了个眼色, 荣源站了起来。 小润麒一溜烟闯进屋来.直奔婉容面前,“姐姐,你 要走了,我是来送送你的。” “好兄弟,难得你记挂我。”婉容止住眼泪,双手扶 住弟弟的肩头:”你从来懂事,姐姐走后,奶奶、阿玛面 前,你要替我多尽一份孝心,自己的学业也要抓紧……” 她泪光盈盈地看定小弟,只觉得胸中似有干言万语,说 不得,也无法说。 “是呀”立在一边的荣源接过了话茬,“皇后平日 最疼润麒,为了他,也得自己珍重啊e” “说的是呢,”涛贝勒幅晋笑着接过话头,“二哥儿 的前程就系在皇后主子身上。国舅爷嘛,顶戴花翎、紫 禁城骑马,都是少不了的,……”说着,便上前替婉容 整理发饰。 小润麒瞪大眼睛看着姐姐,姐姐从没有像今天这么 美丽、这么雍容华贵。然而被满身的珠光宝气一衬,她 那本来就十分苗条的身材越发显得单薄瘦弱,那张俏丽 的瓜子脸,也越发显得苍白,特别是那双含泪的丹凤眼, 目光竟是那样凄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