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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纪念馆

《末代太监秘闻》-第一章 净身

贾英华

  一 太监大总管荣返故里
  
    静静的运粮河,碧波轻泛,绕经“九水下梢”的天津卫,顺流南下,环静海县迂回而曲缓地流过只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吕官屯。
  
    “快去河边看小德张噢……”
  
    一声吆喝,四下里的乡人纷纷弃镰丢锄,急火火地奔向运粮河畔。不多时,两岸已是万头攒动。翘首眺望上游,河堰上也无不挤满了恭候已久的围观人群。
  
    “小德张”耀祖返故里的消息,早在多少天之前就不径而走,传遍了静海县的十里八乡。闻听“小德张”如今回村耍阔、唱大戏,一大早儿,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象赶集似地涌向了吕官屯这个狭小的村落。
  
    早年间,这个荒僻的穷乡,无人知晓,可自打出了名噪一时的太监“小德张”,这里却成为了声名显赫之地。
  
    晨晖,映在河畔那些乡铜钟般的脸上,反射出油亮亮的光彩。他们议论纷纭,眼中透出新奇的目光。一个土坡上,不显眼地伫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仔细瞧上去,矮小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那个硕长的身形却是一个壮年汉子,背上还驮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伶俐的小孩儿。
  
    “爹,咋还不来呀?”
  
    “傻留金啊,你着的嘛急?你听这锣鼓声……不咋远喽。”
  
    那个壮年汉子,轻轻地拍着背上被叫作“留金”的孩子的肩胛。隐隐传来的锣鼓声,愈来愈响亮,河畔的人群噪动得愈加厉害了,相互挤搡着。
  
    “大哥,你瞧啊,来啦!……”
  
    转瞬,留金站到了爹的肩上,手搭凉蓬,激动地告诉地上的大哥。
  
    “真来啦?”大哥留柱急不可耐地踮起了脚尖。
  
    眨眼间,一艘高大的木船从运粮河转弯处冒了出来。紧接着,一艘又一艘木船,自远而近地缓缓驶来,两岸的纤夫在“咳哟,咳哟”地喊着号子,挽纤跋涉在沿河的滩地上。
  
    “嘿,真气派!”
  
    “那还用说嘛?你瞅,那船上差人穿的不都是绫罗绸缎吗?”一位貌似教书先生的中年人,紧接着身旁一位年轻农民的话茬儿。
  
    “小德张可不比从前喽。他现如今是皇宫的大总管哟!”
  
    “听说,这次小德张回乡,要请全村人白吃肉馅包子,还要唱上三天大戏呢!”
  
    …………
  
    乡人这些无意的议论,使站在爹肩上的留金多少有些迷惑不解。他那虎头虎脑的方脸上,两只大眼睛一忽儿瞧瞧近乎沸腾的人群,一忽儿瞪着愈驶愈近的彩帜粉扎的大船。那上边,人们的面目虽然不算清晰,鲜艳的服饰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留金自幼是头一次见识。
  
    “小德张在里头吗?”他仰着幼稚的小脸蛋,禁不住脱口而出。
  
    “傻孩子,小德张哪儿能在外边站着?他准在舱里头歇着呢。外面那些差人,都是伺候他的……”
  
    满心疑窦的留金,下意识地用手抠着破旧的白布对襟汗塌,扒着脑袋,询问:
  
    “爹,小德张咋那么阔?”
  
    他不明白“阔”的确切含义,却从排场和服饰上看出了与乡人的天壤差别。
  
    “嗨,傻孩子,”爹长叹一声,“人家是当太监熬出来的!”
  
    “嘛太监?”留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忒感新鲜。
  
    “就是‘老公’呗!……”
  
    “‘老公’?……”他反复叨念着,又问起了爹:“嘛是‘老公’?”
  
    “咳,你太小,还弄不明白哟。”说着,爹戏谑地轻轻一捏留金的生殖器,“要是把这个割下来呀,进了皇宫就变成‘老公’啦。”
  
    “噢,是这回事……”留金不吭声了。
  
    谁想,爹这一番无意的话,竟在留金年仅六岁的幼小心灵里留下了永世难以磨灭的印象。割去了那玩艺儿,就可以进宫伺候“皇上”,也就能象“小德张”那么阔气起来……至少,爹娘和兄弟不必总为穷日子发愁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此后曾终日盘旋于他脑际。
  
    纯朴的爹绝然没想到,这一番话竟奠定了儿子一生的道路——不仅使他走上了与“小德张”相似的宦途,也使留金在近一个世纪后成为世上末代太监最后仅存于世之人。
  
    偶然的契机,居然可以笃定人的终身命运。运粮河畔父子俩的这一番对话,铭刻在留金——孙耀庭步入坎坷人生转折的记时碑上:
  
    光绪三十四年,秋。
  
    …… ……
  
    这时,留金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迷惘地望着两岸潮涌般的人群,继尔又由父亲驮着,为人流所裹挟,随波逐流地在吕官屯转悠了一天。耳濡目染,更使他惦念着实现朦胧之梦。
  
    人山人海的戏台前,他们挤不进去,只得远远地站在一个高坡上观景。此后才知,这台戏的确连唱了整整三天。在戏台前,留金四处巡视,想看到“小德张”究竟何许模样,乃至听说戏台对面的大棚子里,根本就没见他的半点踪影时,才完全失了望。
  
    踪影没寻到,他却听到了不少“小德张”的各种传闻。那些乡人议论的热闹劲,并不比戏台上的场面差。
  
    “你知道为嘛这么做?他这是当‘老公’之前赌的誓哟。”
  
    “咳,这还是小意思。‘小德张’这回是为他花钱修的庙开光来啦,这是还他进宫前发的‘愿’!……”
  
    在七嘴八舌中,他听明白了。原来,“小德张”入宫前曾到村边的小庙里向一尊泥胎的佛象拈香、跪拜,祈求保佑他进京后能够步步高升,混个好前程。发愿如果有朝一日,他若真得了势,必定回村将此庙“落地重修”,再塑佛像“金身”。
  
    然而,小德张如何走上太监这条路的?他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一根赶车鞭子”的故事。而其他的一些情节,则是后来才渐渐晓得的。
  
    吕官屯距留金所在的村子不过二十多里地,村里有一个姓王的财主,为人刻薄、刁钻,小德张就出生在这个村里。他的父亲原是个半拉“渔民”,忙时撒网,闲时帮工,堪称贫苦人家。
  
    小德张原名叫张祥斋,在弟兄三人中,排行老二,生来就有一股犟脾气。当他十二岁那年,王财主的门前停着一挂大车,车辕上套着三四匹骡子。他淘气地走过去,顺手抄起车上的一根鞭子甩了几下,当他低下头仔细地瞧着鞭穗时,王财主的小儿子走了出来:
  
    “你拿鞭子作嘛?”
  
    “玩玩儿……”小德张毫不在意。
  
    “嘛玩玩儿?你玩坏了咋办?”
  
    “我赔你!”
  
    “你赔得起?”那个二十来岁的小掌柜,轻蔑地哼了一声。
  
    “一根鞭子,我赔不起?”
  
    小德张怒冲冲地丢下鞭子,跑回家,一头扑进了娘的怀里。凭什么受气?就是因为穷。“嘛样才能发财?”他问起了娘。
  
    “嘛?咱穷人能指望发嘛财!”娘默默地摇了摇头。“非要发财不可呀,听说只有去京城宫里头当‘老公’,伺候皇上……”
  
    颇有心机的小德张,问清了如何当“老公”,次日一早,借口去打草,先去村外的菩萨小庙里发了愿,然后,把自己绑在牲口圈用镰刀割下了生殖器。殷红的鲜血染透了杂草堆,也浸透了他那倔强的心灵。
  
    不久,正赶上慈禧太后派人沿运粮河到沧州,来召募四十个太监,小德张由此进了宫。(注:本书关于小德张进宫当太监的具体起因之说,源于孙耀庭亲耳所闻小德张的陈述。此外,还有另外的记述和说法,其中,张仲忱所著《一个太监的经历》有这样一种记述:小德张的姑奶奶家有一辆大车很漂亮,小德张夸这辆大车真“末尼”(当地土语,即真漂亮),其表兄态度蛮横地赶他“躲开”,挖苦他家“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大套车”。小德张一怒之下,愤然离去,第二天拿镰刀自己动手净了身。十五岁时,进宫当了太监——见于《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六辑。)留金如同小德张记住了娘的话一样,也牢牢地铭记了爹的话以及小德张传奇般的经历。
  
    如今,小德张当上了太监大总管,荣归故里,路过天津时,天津畿警道杨宜德——外号“洋梆子”,毕恭毕敬地亲自招待,还唯恐不周。到了静海县更是了不得,县太爷宋公迪亲驾迎接,甚至率手下人为他的船牵缆、拉纤。何等派头啊!
  
    小德张走了。却留下了许许多多传说,一经渲染,更是活灵活现。据说,小德张请客那天,素来不怎么喝酒的县长连盏接杯。手下人唯恐他醉倒,好意相劝:
  
    “县太爷,您今儿个是嘛回事,咋喝了那么多?”
  
    “哎呀,你们连这都不懂?大人让喝,卑职不敢不喝噢!”
  
    此事,几经传闻,居然演绎成了小德张赐县太爷喝酒,他不敢不遵命,竟然喝得出溜到了八仙桌底下。
  
    “嘿,小德张可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隆裕太后的大总管,当朝‘三品’!亮蓝顶子一个翎花,了不得呀!这次回来,光小太监徒弟就带回了几十个,还有十几个御膳房的厨子伺候他的吃喝哟!”
  
    “听说小德张回了村,那个王财主都吓尿啦。少掌柜诚惶诚恐地赶去给他磕头赔罪,没想到小德张竟然一扬手说,我咋不记得有这回事?弄得少掌柜那叫尴尬,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了……”
  
    一路众口纷纭,再加上耳闻目睹声势显赫的热闹场面,留金的头脑中烙上了深刻的印象:“小德张是个要强的汉子,硬靠自己的‘挣蹦’,为自己和家人扬眉吐了气。要说难点的事儿,不就是割去那玩艺儿吗?有嘛了不起,他能做到的,我为嘛就不能呢?!……”
  
    深秋,天变短了。他坐在爹的肩上返回村时,太阳已经被大地完全吞噬了。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归途,大哥不住地与爹谈论着当天的热闹情景。
  
    迈进家门,他一头栽倒在了炕上,疲倦地进入了梦乡。
  
    夜半,他猛然醒了。溺尿回来,他半睡半醒地眯登着,一弯银白色的月光照在炕头,四周一片寂静。
  
    “他娘啊,我瞧留金这孩子,挺有主见噢!……”爹谈到白天的吕官屯之行,夸起了留金,赞不绝口。
  
    “嘛?甭乱码棋啦!当太监那条道儿,是万万走不得的呀!唉,孩儿他爹,我可跟你明说,你可不能给俺孩子指瞎道儿!”
  
    娘叫孙陈氏,虽然大字不识,却挺有些见地。她出生在西长屯,就是传说当年杨六郎屯兵的七十二屯之一。刚强和善良熏陶了她的心灵。
  
    “孩儿他娘,你急嘛?依俺说,要是孩子他自个儿愿意……”
  
    “小孩子懂嘛事?”没等留金的爹说完,她就抢白道:“那是万人骂的绝户道儿啊……成了‘老公’,一辈子就废啦!”
  
    “咋说当‘老公’,也比干等着饿死强哟!你瞧,咱这辈子受的穷罪,哪儿是个头儿啊?”
  
    留金躺在炕那头,似懂非懂,胸口象打架似的,“砰砰”跳个不停。在内心,他觉得爹说得在理儿,对于娘的话,他不明白的地方多于明白的。娘从小就最疼自己,爹对他尤其宠爱,从村里到吕官屯来回五六十里地,他没让自己走一步路,始终将自己嘿儿搂在肩上……
  
    他杂七杂八地胡乱想着,咋也理不出个头绪。
  
    …… ……
  
    忽然,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了一阵爹和娘压低嗓音的呛呛声,忽高忽低,忽大忽小……他闹不清楚是咋回事,但有一点他察觉了,那就是爹娘因争论自己是否当“老公”引起了不和。
  
    他不敢言语,悄声地望着窗外的繁星。不久,就又朦朦憧憧地沉入了梦乡。
  
    …… ……
  二 童梦织幻
  
    “呱呱,呱呱呱……”
  
    六年前——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凌晨。(注:公历为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天将破晓,一阵婴儿的清脆啼声,伴随雄鸡三遍啼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孙耀庭落生在天津静海县西双塘村,那紧东头两间低矮的茅屋里。
  
    他的小名叫留金,寅时出生,属虎,人也长得虎头虎脑,貌似其父。他的爹,名叫孙怀宝,在哥仨中,他排行老三,为人耿直,敢做敢为。他用攒了多年的几块现大洋买了一条驴,磨完面,再运到县城卖给烧饼铺,以此养家活口。大伯父叫怀荣,自小就做木匠活儿,会打大车。二伯父怀珍,在家里打鱼、种地,老实巴交。祖父叫孙有行,若从他那一辈往前推算,落户静海县至少有了五六辈儿。
  
    说起来寒酸,留金出生的那间草房,竟然一块砖头也没有,连山墙都是土坯垒就。一般人家都是一房五檩,而他家的房梁却仅有三根,无奈用厚厚的秫秸垫上了屋顶。简陋的屋里,只有锅台、水缸、没漆过的盛面木柜,捡来的一个破八仙桌,一把破椅子,一把破凳子,除此外,可谓家徒四壁。
  
    而留金的爹娘最满意的是,他自小就非常懂事。八岁时,让他跟驴磨麦子,吃过饭,他撂下饭碗就跳下了炕。爹问他:“你干嘛去?”
  
    “我垫牲口棚去!”
  
    见到留金那股要强的劲头,爹娘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冬天来临了,他与大哥一起四处拾柴,寒冬将尽时,至少能堆起两个高高的柴禾垛。一年到头,他虽是破衣遮身,却从来不报怨,总是乐喝喝的。
  
    爷俩去赶集,他出主意说:“爹,没有晾好的棒子,咱干脆买点儿高梁吧。”
  
    “这孩子,操心真多,你就甭管啦。”
  
    他爹回到家,对他娘悄悄地说:“谁不知道高梁没棒子好吃?这孩子真懂事呀。”
  
    从记事起,留金就常听祖父念叨,孙家最早是从山西大柳树那个地方迁来的。一次,慈祥的祖父唤过了留金:
  
    “你来,脱下鞋子……”。
  
    “咋啦?”他听从后,茫然地问祖父。
  
    “你瞅,你的左脚小拇指头,是不是往外撇?”
  
    “是啊。”他仔细一看,果真如此。
  
    “你再看,小拇指是不是短一截?”
  
    “真是呀!”
  
    “小留金,凡是这种脚拇指的,都是从山西大柳树下那儿迁出来的。”
  
    这种近乎玩笑的说法,也不知有无道理,但他始终信以为真。及至年长,他才知道,那个“大柳树下”,是在山西的洪洞县。不仅如此,他还晓得了“洪洞县里没有好人”这句京剧道白。
  
    可是,官官相护没有好人,他却是从老爹屈陷官衙这场冤狱中,才深切体味的。
  
    他的爹本是一个本份的老实巴交的汉子。打十二岁起,就给西柳木村的地主刘发弟扛活,拼死拼活的牛马累,一年下来只能挣上两吊钱。十八岁那年,他为外号叫“土皇上”的大地主管凤楼扛长活,实在生活不下去时,又跑到天津城试着拉开了洋车、扛大个儿、秋晌打短工……
  
    殊不知,留金的娘怀孕八九个月,还在地主家里干活儿,在场院生下了他的大哥,所以起名叫“场院”。二哥生在一个土坡上,又起了个名字叫“坡生”。三代人,在望不见尽头的苦难中煎熬度日。
  
    那时,村里有个旧官僚出身的地主叫尚步瀛,为非作歹,渔肉乡里。村里无人不知,外乡一个货郎来村里叫卖,尚步瀛的老婆拿家去十副耳坠说要挑挑,结果退给人家八副,其他就赖账不还了。就是如此霸道之事,村民谁也不敢出面作证。无独有偶,村里还有一个地主,人称“猴变”,专门假造文书,坑占房产和地产,村民大都敢怒不敢言。
  
    谁想,“南蛮子”憋宝,竟憋出了留金家的一场大祸。在村外转了一圈后,南蛮子说,只要在村南边掘一个坑,村内就不会时常死掉年轻人了。这恰是“猴变”家的田地,他提出以二十亩调换留金家的七分地未成,竟然违约将租给留金家的田地突然抽回,留金他爹大骂了他们一顿。原来,留金家把仅有的几分地典给了“猴变”,当攒了点儿钱想赎回来时,“猴变”丧尽天良地篡改了文书,反诬他家将地卖给了他们。留金他爹咽不下这口气,在一场争吵后与“猴变”结下了冤仇。这样,尚步瀛与“猴变”便指使人在场院放了一把大火,硬诬陷是留金他爹所为,状告到了县衙。
  
    风雪弥漫中,孙怀宝被抓到了县衙,不问青红皂白,就遭到了一顿毒打。他不服气,强挣着起来说理,那群恶霸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铛铛”地边敲边讥讽说:“你趁这个吗?有这个就有理!”又凶相毕露地声言:“明跟你挑吧,诉你放火是假,告你骂街是实。你一个他妈的穷光蛋,东柳木哪有你的份儿?”
  
    他爹被屈抓县衙后,留金的大哥气愤不过,闯入“猴变”家喝了煤油,救活后反被他们也抓进了衙门。更歹毒的是,尚家强迫村里每亩地掏六个制钱,全村十六顷地,总共敛了九百六十块现大洋,贿赂官府那些狐群狗党。留金六十七岁的大伯,在漫天大雪中,领着他们娘儿几个去尚家叩门求情,尚步瀛却根本闭门不理,反而又递呈子欲整死孙怀宝,以绝后患。留金一家人在村里身无立锥之地,只得开始了四处流浪的乞讨生涯。
  
    官司不了了之。民国八年五月十九,他爹和其兄出了狱,沿途乞讨,逃奔他乡。在异乡,一家重逢,抱头痛哭。苦苦合计的结果,只好走了下策,让十九岁的大哥应聘去法国当华工。一家人继续四处漂泊,从东柳木到京城,又从京城返回双塘村,此后又搬往河东,民国九年又流落到长屯。勉强租了一间直不起腰的破南屋,夏天,屋里到处漏雨,冬季,屋内冷得冻冰,全家人挤在一床破棉絮里取暖。
  
    他的爹整日披着那件破成丝的老羊皮袄,风里来雨里去在河畔摆渡,一天只挣几个子儿,根本无法填充家人半饥半饱的肚子。往往,一家人见天连顿玉米糊糊也喝不上、在屋里冻饿一天,面色饥黄,连话都说不出了。在八年的流浪生涯中,他们举家搬迁了十四次,越搬越穷,无异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眼泪,无数次地咽在爹的肚里,他的拳头,无数次地向空挥舞。他实在不甘心啊!
  
    “如此世道,穷人难道真没活路儿?天下,只能是那些为富不仁者的天下?”爹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留金那幼小的心。
  
    “报仇!”成了留金唯一的信念。自从老爹屈陷官衙后,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何为爹报仇?他真想拿把菜刀,闯入尚家宰了这一家坏种,也想过放一把大火,焚烧了尚家的宅院。想来想去都不行,既使这些都能实现,也难报父仇。倘若自己跑掉了,全家人也难以逃脱官衙的魔掌……
  
    “走小德张的路,当‘老公’去!”终日思索后,他终于向爹吐露了心迹。“我要是能进了宫,当了‘老公’,就不愁替您报仇啦!”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事儿呢!我就是宁可不报仇,也不能让你这辈子成了废物。听懂了吗?”
  
    “不,我就是想报仇!”留金用衣袖抹着眼角的泪水,悲愤地说。“我要进宫,给爹争口气!”
  
    爹的眼泪,如涌泉似地流了下来,他抬起干枯而没有丝毫光泽的脸,泣不成声:“你知道吗?如果……要把那个……”说着,他一比划留金的裆下,“那玩艺儿要是割下来,不死也得脱张皮呵!”
  
    “这又咋的?只要能报仇,我嘛样的罪都能忍过来。”留金一晃小拳头,大放悲声。
  
    “割那玩艺儿,弄不好要死人呀!”爹试图劝慰他回心转意。
  
    “死就死啦,不报仇,活着有嘛用?”他已经“报仇”二字不离嘴了。
  
    “唉!……”他的爹、抬起泪眼瞧了瞧小留金,又心绪紊乱地垂下了头。
  
    天地有情。那些日子,小留金成天价望着蔫乎乎升起,又黯然无光地悄悄落下的日头,发呆发楞。
  
    时常,他觉得,自己已经走进皇宫当了老公,伺候“皇上”,象小德张那么得宠,当上了大太监,然后回乡跟那几个欺负爹的坏蛋算账,还没找尚步瀛,他就上门磕头认罪来了……
  
    岂料,醒来才知是梦,而嘴角还挂着些许惬意的微笑。他在草坡上酣睡,枕着自己那童稚的梦幻。
  
    他怒了,这毕竟是梦!尽管是微笑的梦呓……
  三 痛割“宝贝”
  
    “爹呀,您不答应我,我今儿个就不活啦!……”
  
    留金瞅准娘没在跟前,两眼哆哆逼人,发了狠地对爹说。
  
    顿时,他的爹慌了神,变得语无伦次。
  
    “这,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弄不好,可就……”
  
    连日的苦恼,已使爹的喉咙变沙哑了。他看着小留金,心神不定地屋内屋外来回走遛儿,好象完全没了主心骨。
  
    “如果答应给我‘净身’,一切都听您的。”
  
    “哎呀,这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先让你娘知道。明白吗?”
  
    他怎么能不明白呢?他是娘身上的一块贴心肉,自打娘晓得了这事,就拼死拼活地反对。若真要净身,非背着娘不可,否则,是绝对办不成的。
  
    “听您的。”他懂事地点着头。
  
    …… ……
  
    按说,对于“净身”,史籍早有各种记载。清末宫廷对于正规的太监“净身”,曾设置了专门机构,也有着严格规定。而且,业已形成了专司此事的世家。
  
    若从《周礼》的记载溯源,太监的历史怎么也超过了三四千年。推得更远些,那么从清朝末年出土的《甲骨文》中以战俘祭祀的文字来看,远古时代以阉去男人生殖器作为刑罚,就已并非罕见了。
  
    对于诸如此类的渊源,他的爹未必知晓。自然,留金就更甭提了。但是,对于“净身”的土法,他们倒多少有所了解。自古,沿袭下来的方法多种多样,有一点却是共识,那就是,尽量在幼时就将男人“去势”,否则,要冒很大风险。也就是说,男人在成年之后净身,弄不好,极有可能为此丧生。
  
    而“净身”的含义,仅非简单地将男人生殖器割掉,也有其他的残酷手法,使其失掉生殖活力。
  
    一些偏远之地,曾流行过“绳系法”。当男童幼小时,如执意“去势”,可以用一种麻绳,从生殖器的“睾丸”根部死死系住,既不影响溺尿,也阻碍了生殖器的生长。久而久之,幼儿的生殖器也就失去了功能,渐趋坏死。之后,再将“睾丸”全部切割掉,一个幼儿就算“净身”完毕了。当然,男童的阴茎虽然还可能继续生长,但已经从根本上失去了男人的功能。
  
    还有一种新奇方法。即在幼童时,就雇一名深谙此道的保姆,每天轻轻地揉捏幼童的睾丸,渐渐适应后,便加大手劲,直至最后将睾丸捏碎。
  
    另一种方法,与此相仿,也不是彻底割去生殖器,而是将睾丸坏死。所用的不是绳子,而是“针”。据说,采用这种方法,要让幼儿服一种药,取得麻醉效果后,在一段时间内用针不间断地扎刺睾丸,使睾丸逐渐失去功能,“净身”即告完毕。可见,古人想象力之奇特。
  
    可是,通常的说法是,以上这两种并非彻底除根的“净身”,既使幼儿长大成人之后,进了宫也不能完全丧失性功能,以致诲乱宫廷,往往酿成“宫闱淫祸”。所以,历朝历代所施行的“净身”之法,多为残酷的“阉身”,即在男人未成年之际,就用锋利的刀子将其生殖器——包括阴囊,从根部齐茬儿割掉。
  
    但这些基本是民间流传的方式。也就是百姓把孩子“净身”后,上报县衙,等待皇宫前来验身召募,这往往被称之为“私白”。(注:“私白”,其意与“净身”相近,不过,是非官方而私下净身的。《旧唐书》载:“朝官及方镇人家,不得置‘私白’身。”)百姓中所沿袭的一些口传心授的“土法”,既残酷,也易在“私白”中使幼儿丧命。(注: 国外的“阉割”法,还有多种。据陈存仁著《男性太监酷刑考》一文所述:据罗马人记载,阉割方法分四种:其一,割去全部阴茎与睾丸。其二,仅将睾丸割去。其三,将睾丸压碎而不去除。其四,割去输精管。
  
    有人研究认为,专将睾丸割去或压碎,或割去输精管,如果是尚未发育的童子,或可完全断绝性欲。若是业已发育的童子,其性欲依然存在,则至少维持十年,始行衰退。经此手术后,性耐久,力特长,又无受孕危险,反而足以增加淫乱的能力。据说罗马时代贵妇人,极宝爱此种男子,故多蓄养之。
  
    曩昔埃及僧徒,以阉割奴隶出售为营业之一,其阉割之法,惨绝人寰。被阉割者,大都为六岁至十岁之小儿,由僧徒以低价买得。阉割之时,先将阴茎及肾囊用力外拉,然后以快刀突然割之。止血之法,系在木棍上缚一方海绵,蘸以沸油,而将创口掩住。血止后,始用涂有油膏之布包裹之,并在地下掘一坑,将被割者反缚两手,埋于坑中,仅露其首,经若干时日,始将其取出,但平均四人中,大约只得一人不死,故出售时,价格甚昂贵。)
  
    到了明清之际,不仅宫廷形成了“净身”的一套传统“工艺”机构,(清朝叫作“慎刑司”)甚至北京民间还出现了垄断这一行的,如最著名的“毕五”、“小刀刘”,专司“净身”。
  
    大约清朝光绪年间,家住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以及家居北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的“小刀刘”,成了宫廷奏准的“净身”之处。这两家领享当朝七品县官之衔,按朝廷要求,每年至少向宫内进贡四十名“净身”的候补太监。
  
    可以说,这两家基本垄断了太监的进路。如果哪家打算让孩子进宫当太监,就要先到毕家或刘家去“挂挡子”。若男童相貌端正,人还灵俐,经过“摸裆”——也就是隔着裤子摸生殖器,合乎要求后,才可能当上太监。若是没“私白”的,则要由毕家或刘家动手“净身”。其实,这两家也没什么高超的器械,只是事先将刀子放在火上烤烤就算消了毒。不过,由于他们“净身”过手得多,经验丰富,因此死亡之事倒少见了。(注:据英国官员史汀德在一八七○年的记载,官家的“净身”过程是这样的:“手术的方法:先以白布或绷带紧扎被手术人的下腹部和双股的上部,以高温的辣椒水小心洗涤即将手术的部位,再以微弯如镰刀状的小刀,连同阴囊及阴茎一起切断,再以白腊针插进尿道栓紧,伤口以浸过冷水的纸复盖,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以上的程序都完成后,再由两名刀子匠搀扶被手术人在房间踱行二三小时后,才允许躺卧。”
  
    “手术后三天不准喝水,据说由于干渴和伤痛,其间必须忍受非常的痛苦。三天过后,拔掉白腊针的栓,尿如喷水涌出。如此便大功告成。”——引自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三期。)
  
    直到孙耀庭出生的前两年,即光绪二十六年,毕家和刘家的“净身”差事儿才改由位于北长街北口的“慎刑司”辖管。太监“净身”之事,名正言顺地归了内务府属下。(注:此据孙耀庭回忆及参考《清宫太监回忆录》中任福田、池焕卿述:“毕五、小刀刘和慎刑司”。)
  
    没想到,他的爹自从与留金谈起“私白”后,终日象闷葫芦似地铁黑着脸。看得出来,他内心烦乱。
  
    “糟啦!……”阴历“八月十五”前夕,当他清晨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时,阳光照进窗子,屋内一片光亮。
  
    正在屋外的爹,听到他起身,脸上顿然变得惨白,拼命地躲闪着刚走出屋的留金。
  
    “唉……你娘她……去场院了。”他的爹断断续续地象是在自言自语,显得那么有气无力。
  
    留金再清楚不过了,爹已经铁心给自己“私白”。谁想,此时爹却呜呜地哭岔了声儿。
  
    薄薄的乌云,遮隐了太阳。苍白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象涂上了一层惨淡的光泽。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象晶莹的珍珠串。
  
    “你先等一会儿,”他的爹,毅然地站起身,仿佛有什么壮举要发生——轻轻地走进屋,找出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剃须刀。当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爹已经在小土炕的席子上面铺了几层纸。
  
    “爹,动手吧!……”懂事的留金已经褪下裤子,脱光了下身,静静地躺在了小炕那唯一的破席上。
  
    “小留金,”他的爹轻唤着留金。
  
    “哎,”他两眼直直地瞪着屋顶,爽快地答应着。
  
    “你可躺好呵,千万甭乱动啊!”
  
    “爹,你就放心吧,这我懂!”留金颇为懂事地点着头。
  
    他的爹满头大汗,把他的手脚用麻绳绑紧。此时,留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恐惧。刚才他还是那么欣然,而如今却突然变得紧张极了,冷汗布满了全身。仅穿着的那件短小的白粗布小汗塌儿,差不多被汗水浸透了。
  
    “孩子,你忍着点儿。”他爹极度紧张地瞧着留金湿淋淋的小脸儿,带着哭音的嗓子已经完全变了调。“啊?……”
  
    说完,他手持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长把剃须刀,先是在留金的两腿之间试巴摸索了几下,然后,两眼圆瞪,盯准他的裆间,一咬牙,猛地捏住了他的阴茎和阴囊,顺着根部,齐刷刷地一刀割了下来。血,鲜血流淌在炕席的白纸上,溅在了留金的双腿内侧……
  
    “哎呀!……”留金只来得及喊出了一声,全身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就再也全然不知。他晕死了过去。
  
    之前,留金的爹虽然向邻村太监的亲属,询问过一些做法,但这次却近乎蛮干。
  
    静极了。四周死一般寂静。
  
    “当啷”一声,他的爹扔掉了手中的刀子,象傻了似地站在屋当中一动也不动,望着留金象死去一般的腊黄脸,又呆呆地落下了泪。忽然,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疯了似地忙活起来……拿出事先预备下的新棉絮,一点一点儿地擦干了留金身上的血迹,沉着脸守候在身边,时刻为他沾擦着刀口处不断渗出的鲜血。他轻手轻脚地在留金身下换垫了新的白纸,用一床被单盖住了他的下身……
  
    门,猛然被推开,大伯火急火燎地从南柳木村赶来,诉说了打听来的“私白”的护理方法。他匆匆端出了上好的香油,里面放入了花椒,用猛火烹热,待花椒炸焦,筛出后将香油晾干,再用剪成四方块的毛头纸(东昌纸)浸透,轻轻地贴在留金割去生殖器的部位,每隔一会儿就要换一次。刚换了几次毛头纸,冷汗便湿透了他爹的衣裳。
  
    他含着泪水,在大伯的帮助下守护着留金,又用花椒炸过的香油,重新将留金的生殖器烹炸了一遍,小心翼翼捞出后,放入了一个油纸包捆扎好,又轻手轻脚地搁到一个刚买来的新“升”里,他在油纸包的四周填满了谷糠(俗称“麸子”),再用绳子渐渐地升起一截,以喻将来“高升”之意。(注:据陈存仁医师所述,私白后的“宝”,另有一种处置方法。即把割下的阴囊、阴茎,装在石灰粉盒里,一方面是防腐,主要是吸收血液水份,使它保持干燥。尔后用湿布揩干净,再在香油中泡若干时间,等油渗透了,然后把它装在丝棉衬里的小木匣中,加以密封包裹,择一个黄道吉日,送进受阉者的家祠,把那藏有‘不文之物’的木匣,放在正梁上。 引自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三期。)
  
    在皇宫内,大凡净身的太监,无不将割下的生殖器视为宝贝——通常也称作“宝贝”,珍藏于家中。无论这个太监一辈子当多么大的官或者一贫如洗,死前也要托嘱至亲好友,去世后,务必重新取出珍藏的“宝贝”,去掉油纸,放入他的棺材,而且要对准肉身的生前位置再“入敛”,以求来世能够六根齐全,重享荣华富贵。这个近似荒谬的作法,却被历代太监视为绝不可破的规矩而沿袭传世。
  
    这个规矩,在天津出太监的地界儿,被人们所熟知,亦被视为“私白”的头等大事。
  
    他的爹将一应事体做完,又默默地守到了留金的炕边。他“死”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夜,人事不知,发着无名高烧,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俗话说,儿是娘的心头肉。这天,他的娘从场院干活回来,象是预感发生了什么似的,径直奔了正屋。一见屋内屋外挤满了乡亲,她明白了,猛地扑向留金的身旁,泣不成声,继尔,号陶大哭似悲涛憾人。
  
    忽而,她站起身,充满血丝的怒目直视留金的爹,象要与他拼命似地一头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两人无言地哭泣着。他的爹象做了天大的错事,双眼始终躲避着娘那愤怒的目光。
  
    “还是照看好孩子吧!”爹的一句话,提醒了他的娘。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躺在炕上的留金。
  
    风闻哭声而来的老街旧坊,越聚越多,竟站了满满一院子。许多人长吁短叹,一些白发老太太还陪着掉下了泪。
  
    “幸亏挑了个秋晌,不然,光躺在炕上也够受的!……”院里的乡亲劝慰着他们家人。
  
    在炕上,留金整整躺了两个多月。起初,连稍微动弹点儿都不敢,稍歪一下身就疼得钻心,后来渐渐好点儿了,但仍然每隔一会儿就得换一张沾香油的草头纸。而每揭一次纸,留金就遭受一次痛苦的折磨,但每次他都咬住牙,强忍着不吭一声。
  
    照理说,如果是官家的“净身”机构,那有一套严格的路数儿。民间却不可能,只能按着土法儿来。(注:据考:国外阉割方法各有不同。陈存仁医师曾从日本人的记载中,见到了埃及和印度的方法。古埃及的手术,都是僧侣先用毛巾包住被手术人的性器,再以利刀连同性器毛巾一起割下,以热油和灰止血,以金属铁棒插入尿道,再把被手术的人,脐部以下的下半身埋在热砂中五六天,据说,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
  
    印度南部使用的方法也大抵如此,但已改进不少。事前,先服用过鸦片,坐在陶器的椅子上,以竹片挟住性器,利用沿竹片顺滑切断性器,以热的种子油倾注于伤口处,再以浸过油的油布贴裹,被手术的人仰卧不准动,以乳品进补。——引自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三期。)
  
    一般,用锋利的刀子将生殖器割下后,得立即在尿道口插上一个管子,大多采用的是鹅毛管,此管儿中间孔洞较大,可以用来导尿。
  
    不这样做,尿撒不出来,势必还要二次“私白”,往往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割掉生殖器后,却不能让它迅速结痂,至少得经过一百天。
  
    其间,要时常换“药”,乡间哪儿来什么药呢?只不过是照着沿传下来的土法,在毛头纸上涂一些白腊、香油、花椒末,做成特制的膏药,贴在伤口上。这样,经过每天偎药,刀口处逐渐流了脓,尔后就会长出新肉芽。
  
    私白后的一百多天中,得终日躺着吃、喝、拉、撒、睡,穷苦人家没别的法子,只能在小孩儿的屁股底下垫一些草灰,虽然一天替换多次,身子底下仍时常湿漉漉的。有的人经过百天之后,“私白”(注:民间“私白”,另有一种做法。如《浪迹丛谈》记述:“男子至十五六岁发育时,有愿阉割者,先饮以酒,酒淡而性猛,饮至十分沉醉,或竟昏倒,然后将其仰缚于条凳,凳置诸石灰之大盆中,仰缚则恐其挣扎,石灰则用以吸收流血。将阴部涂满药油,油即麻醉药也。部署既定,即以利刀沿阳具之根,环而割之,深度须有技术,尤以阴茎下部及近卵处为最难割,因筋多极易毙命也。割后即取去其茎之海绵体,全茎只剩二管,须用钳钳,否则缩临体内即死。一管为输尿,一管为输精,精管盘曲而纳入体内,尿管则剪去,遂敷以止血之药。”
  
    “包扎毕后,须四五日不饮不食,半月不得见风,居室四壁,糊以重纸,盖见风即有性命之虞。月余,结痂收口,竟成一孔,卵亦缩至细小。然,俗有‘三年一大修,五年一小修’之语,盖言三年五载后,或须再行阉割。实则恐手术不佳,未能根除……”)虽成功,但又染上了褥疮。经历这一番折腾后,孩童大多已经形销骨枯,头次走出屋门,一见太阳,就难免晕倒在地。这并不在少数儿。
  
    早晨,小留金正要照例换毛头纸,他的爹却皱起了眉头。“这可怎么好呢?”
  
    小留金赤裸着下身,扬着脸纳闷地问父亲:“咋了?”
  
    “咳,这可真怨我,香油纸换的时候太长了,它和新长的肉都沾一块儿了。哎呀,麻烦啦!”他的爹搓着两手,在地上来回走遛儿。
  
    “您就揭吧。”他咬紧牙关说。
  
    “乖孩子,我怕你忍不住呵!”
  
    “我能忍得住!”
  
    这时,他的爹试着轻轻地揭了一下,没有揭动,只好咬住牙,两眼却不敢直视孩子,猛地一使劲……
  
    “哎哟!……”他只喊叫出了一声,就疼得晕了过去。
  
    他的爹抬眼一瞧,连纸带肉鲜血淋淋地撕下了一小片。实在惨不忍睹!过了些日子,他一看,留金的下身完全化脓了,急得不知怎么好,猛地转身奔了二里地之外的南柳木。那个村子因出过几个清宫太监,深谙此道。可巧,已进宫的老太监董梦兰,刚刚从京城返归乡梓。
  
    “不要紧,这才好呢。”董太监听了,冲他一作揖,“应该恭喜你呀!”
  
    “什么?”他顿然来了气,以为在讥笑他。
  
    “你要知道,化脓才能长肉。”听到这话,他才放心地回到了家里。他尽家中所有,将母鸡宰掉为留金熬汤,把几个亲戚闻讯送来的吃食,全都调样做了,一口一口地喂给孩子吃。
  
    留金一连两个多月,纹丝动不了,躺得全身骨头节都变酥了,动弹一下就疼得死去活来。尿一次,他就要侧一次身,疼得连哭带喊,爹娘不忍目睹。
  
    他的爹专门请了个老街坊——张锁成,昼夜服侍他。这个贫穷的扛长活的老人,诚心实意地为他端屎、端尿,喂吃喂喝。
  
    然而,这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却是一场极度悲伤。对于留金一家人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就在留金刚刚能够扶着墙,歪歪斜斜下地的时候,传来了“宣统皇帝”退位的消息。他的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下趴倒在炕边:
  
    “老天爷呀,真是瞎了眼!……爹不是人啊,爹是一个混蛋呀!……”
  
    “你,你……”留金楞了,不知咋回事。
  
    “哎呀,我害了你这一辈子喽!”说着,他顿足捶胸,痛哭失声:“咳,这是缺了哪辈子德啦?!”
  
    “你这是干嘛?疯啦?!……”他的娘不知所以。
  
    “咱这孩子白受罪了,都怨我呀!”
  
    “你有话,说明白嘛!”娘对爹怒了。
  
    “咳,你不知道,皇上老子下台啦!”他的爹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仰在了炕倚角。
  
    “嘛?……”他的娘闹了半天,始终没听明白。
  
    “就是皇上让‘反叛’弄倒了,咱孩子再也甭想进京城伺候皇上了,当嘛老公啊?不成啦!”
  
    他的娘听懂了,也呆住了。屋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拼死拼活地“私白”,谁想突然没了用场,进不了宫,又成了残废,孩子这一辈子咋过呀?!
  
    年仅八岁的留金,听见了爹娘的对话,觉得再也挺不住了,浑身瘫软在炕上。
  
    历史无法逆转。个人的命运或多或少受到囿约,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也逃脱不了历史的嘲弄。人,若把个人的命运单纯依附于某种虚幻的寄托,迟早会被残酷的现实碾成粉齑。
  
    “皇上退位”的新闻,实际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发生了。只不过,传到这个穷乡僻壤迟了些。
  
    这实在是一则捉弄人的悲剧,留金为进宫而私白之后仅个把月后,武昌首义的炮声就轰灭了他的梦幻,但他并不晓。当他刚刚能挣扎着起身时,隆裕皇太后早已颁布了“宣统皇帝”退位诏书。
  
    净身的太监,似乎已经成为了时代的讽刺。小留金,无疑成了历史的牺牲品。可悲的是,他并不知。知道了,也晚了。
  
    比留金稍早些私白的那个南柳木村的,姓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私白才三个月,就托董梦兰的门路,进宫当了“效力”去伺候有身份的太监。可惜好景不长,他刚进宫,正赶上“宣统”退位,这位刚刚当了几个月的“短命太监”,兜里揣着二十多块大洋,就又回到村里种地了。提起往日的宫中生活,他感触颇多:
  
    “你们哪儿知道?皇宫里规矩忒多哟!”
  
    “有了媳妇还想当老公,这不,出丑了吧?”
  
    不少乡人见了面儿,就拿他取笑。由这儿,留金的爹才听说了皇上退位的稀罕事儿。
  
    可留金知道后,却不后悔,扬着脸说:“我要知道,六岁就净身,不早就进了宫?”
  
    那位短命的李太监,回村闹了笑话。春夏之交,他下河摸鱼,脱掉裤子跳下河,同伴纷纷笑出了声。“‘宝’都没了,还不在乎,嘛事?”村人的讥笑和白眼,夫妻间的隔阂,使这位始终也没离婚的“太监”过早地谢世,成了十里八村的闲谈笑料。
  
    当太监,这时,成了当地一个并不离奇的“童话”。开玩笑时,乡人张嘴就来:“嘛,当太监?南柳木那不就是一个现成的?!……”
  
    这条道走不通,还有别的路。留金那倔强的爹又出了一个主意。
  
    “我要叫孩子念书,争这口气!不行,咱豁出去,养他一辈子!……”
  四 私塾
  
    春天,带给留金一家的并不是满目春意,而是一腔悲怆。
  
    “念书,兴许能够让咱‘睁眼瞎’的穷人家变个样儿。”爹认准了这个理儿。他找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傅学舜:“求您收下咱留金,这孩子挺灵,也听话懂事……”
  
    “老哥,行!有您这句话,我就教。”
  
    这位傅先生,家境虽不十分富有,却是乡间少见的书香门第。凡村里头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出面操持,写个请柬、帖子,他是手到勤来,头头是道。就连盖房、修坟晤的,他也能充阴阳先生给拿个主意,人们对他信服得不得了。总之,这是村里少不了的秀才。
  
    留金上不起学,就与村里的几个人搭伙,请傅先生教授启蒙课,每人交五块大洋,权作学费之资。他的叔伯兄弟留春与他关系最亲近,学长叫傅从武,小名叫小秃子,是学生中的活跃分子,后来当了村长。每日,他与这些同学听课在一起,玩在一起。
  
    没过多少日子,私塾换了一个老师,叫傅学兰,号文坡,是个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他瘦瘦的个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有琴会弹,开口会唱,在十里八乡堪称风流倜傥的才子。书法,他学板桥体,在京城琉璃厂挂过“笔单”,卖得出价来,京津一带人称“飞笔傅学兰”。后来,他由于兴趣所至,又苦学中医,在京津一带挂牌行医。
  
    请来这么一个高才教私塾,留金对学习愈发感兴趣。总共五个学生,宫家一人,尚家一人,西柳木村一人,再加上孙家俩人(包括留金),另外还有傅先生那个属猴的亲生儿子——双身,他们每天准时必到,聆听傅先生那些神彩飞扬的高论。
  
    名师出高徒。傅先生既严格要求,又耐心施教,很快,这些学生的学业就有了长足进展。留金没用多少日子,就念了三本《诗经》,虽说是照念,没全抠懂,但毕竟照猫画虎地读下来了。
  
    众人皆知,傅先生是个过目成诵的博学之士,无意中,他托人从天津捎回了一部张仲景的《伤寒论》,时间不长,竟全部默背下了。留金钦佩傅先生的聪敏,也佩服西柳木村那名学生的勤奋,他虽然与自己同庚,但已经能做四句诗了。留金瞄准他,使暗劲,不久也能对上五个字的对子、七个字的对子了。先是一两个字地对对子,如风对雨,天对地,吃饭对穿衣……
  
    竟至,老师出五个字的对子,他也能对答如流。如,“春风送燕声”,他对了一个“下雨擂蛙鼓”,傅先生听后,说:
  
    “我给你改一个字,就是把擂字改为‘催’字。”
  
    他眼见,课上有的同学露了怯,傅先生并不发火,照旧笑喝喝地讲课。如,傅先生出了一个对子:“春燕”,一个同学对了一个:“春丁”(即丁鸟)。
  
    “你咋不动动脑筋?”傅先生耐心地引导,说,“你再琢磨琢磨。”
  
    这时,留金举起了手,傅先生挺高兴,“你试试吧。”
  
    “我对:‘秋鸭’。”
  
    “不错,不错,”傅先生说,“我今天要多考考你。”随即又出了一个对子:“日月何为明?”
  
    留金稍稍思考了一会儿,说:“女子交成好。”
  
    “虎行雪迹梅花舞。”
  
    “鸡立双桥足叶三。”
  
    “留金呵,你对的还可以再改一下,”傅先生提出了建议:“这句最好将鸡改为鹤。这就成了:‘鹤立双桥足叶三’。鹤比鸡总归文雅点儿嘛!”
  
    启发性的蒙课,启迪了学生的脑筋,使留金大为开窍。
  
    授课中,傅先生时常提起他最敬佩的人之一——张之洞。“张之洞虽然在县考时,只中了一个‘三丁甲第二名’,可人家确实有学问呵”。他在讲“对子”时,总提起张之洞幼时的一个故事。
  
    “考官曾当场让他作一付对子。考官刚说了上对:‘南皮县童生九岁’,张之洞马上对出了下对:‘北京城天子万年’。这若不是聪敏好学,咋能对得上来呢?”
  
    接着,傅先生大发感叹:“你们无张之洞之聪敏,可咋也得知道用功啊!”由此,他对孙耀庭更是严加督学。
  
    留金一家人为了报答傅先生的恩情,他爹为其代耕七八十亩田地,大麦二秋,春耕下种,全帮他操持。娘常年替师娘做饭,傅先生也因此免了留金一年十五块钱的“束修”,(注:即学费,原意最早为肉干之意,如孔子教学之时,弟子要交束修若干。)按留金他爹的说法是互为报答,“人、情两尽”,也算彼此达成的一种默契罢。   
    见留金聪敏好学,傅先生忒喜欢他,当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私白”之事,便同情地对他爹说:
  
    “孩子这么个样儿,下不了庄稼地,也扛不了活啦,咋办呢?京城皇宫又不召太监了,干脆跟着我去学医算啦!”
  
    “等等再说吧。”他的爹没有明确的说法,傅先生也不好勉强。这事儿就暂时搁了下来。
  
    也算是个巧劲儿。本来,留金的大嫂是离村不远的康庄人,改嫁到了康家门里,这就阴错阳差地与在京城北府当差的太监贺德元沾了亲。留金在家闲居无事,心情极为沮丧。大伯父焦燥了起来:
  
    “咳,咱孩子豁出了半条命,没想到赶上这么个年头,可老在乡下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于是,他托人求康家给贺德元修书一封,试着碰碰运气。
  
    无心插柳柳成行。没诚想,偏偏贺德元很快就回了信。简短的内容,令他喜悦异常:“来京城吧!……”
  
    留金乐得一夜未眠,虽知贺德元只是北府的一个普通太监,在京城只身一人,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可他伺候过“宣统”的生母,在乡人眼里,绝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哟。
  
    靠贺太监,八成有望。狠了狠心,全家人合计了半晌,将东柳木的两间破屋变卖,咬牙花一块二毛钱,打算买两张硬板火车票,由大哥陪伴他从乡下奔京城撞撞大运。
  
    临赴京前,留金的娘带着他们到静海县谷家楼,他大哥开大车铺的一间房住下了。腊月十三,傅先生从十二里地之外的东柳木村骑着小毛驴赶来,住在“同仁堂”药铺,晚上,打发一个伙计寻到了留金的宿处:
  
    “傅先生让你去一趟。”
  
    “留金呵,进了京,好好伺候人家。”他去了药铺,傅先生谆谆叮嘱后,又掏出了五块现大洋:“得,给你几块钱,做个盘缠吧。”
  
    “恩师呵,您对我太好喽!谁给过我留金休说一文钱啊?您老对我的好儿,永世不忘!”
  
    他说过这几句话,抑制不住澎湃的情感,又激动地趴在地下,给傅先生庄重地磕了一个头。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同仁堂”,他依然一步一回头,泫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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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12/21 10:53:40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6/30 15:19:43
FTY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5/29 17:08:17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5/29 17:02:33
王德刚文选评论(评论于2011/11/15 6: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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