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北京城。普通的一个小茶馆。 “…………话说南侠自辽国立得大功归来,仁宗天子大喜,欲封南侠为御前带刀护卫统领,守卫禁宫安全。南侠素性潇洒散淡,无心功名,婉言拒绝。仁宗知他心意,以言辞相激曰‘君岂不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计天下么?’南侠慨然动容,沉吟片刻,终于对仁宗说出一番话来…………” 正说到最重要的当口处,石玉昆却恰到好处地刹住了话尾,拈起茶盏来悠悠然抿了一口,吁出一口长气,将醒木在面前小几上不轻不重一记清敲: “今儿个咱们这《忠烈侠义传》的故事就说到这儿了,要知道南侠究竟对仁宗天子说出了什么话——各位明早还得早来啊!” 专程为听这每日一场的评书而赶来捧场的茶客兴奋却意犹未尽地三两散去,面对突然间冷落下来的空荡荡的场子,石玉昆清瘦的面容上浮现起疲惫的微笑。他站起身来,收拾好扇子、醒木等评书者的随身用具,走出茶馆去,却不回家,因为有一场重要的约会正在等待着他。 他约会的对象,是一群原本几乎素不相识,却因为一个相同的梦想而走到一起来的朋友们。这些人里有贫有富,有俊有丑,有的可以倚老卖老地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一声“石老弟”,有的年龄则只够做他的儿子…………可是他们却都有一个同样的愿望:尽毕生之力,写出一本可以流传于后世的评传来。 这部凝聚着他们心血的著作,就是如今石玉昆日日评说夜夜修订的《忠烈侠义传》。然而书中的主人公却并非当今哪一位英雄豪杰,也并非青史流芳的名臣良将,他的名字历来只存在于稗官野史与民间传说中,而正统的历史拒绝了他的存在。 他只不过是千年前的岁月里,一位寂寞的侠者而已。 很少人能够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选择为他做传,同样的道理在周围人眼中看来他们的确是一群不务正业的疯子: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常州府武进县那样的穷山恶水去,只为了考证所谓“遇杰村”是否存在;终日流连于书坊中只为了在古籍中查询相关的只言片语;屋漏偏逢连夜雨之时,仓促间首先想到的是将手头的资料遮护好,自身却被淋得湿透………… 更不用说自己为了修著书稿,三年来废寝忘食的艰辛了。 冷眼也好,艰辛也罢,所有的努力如今终于有了结果:《忠烈侠义传》的全文已于昨夜完成,今日就是专程前来向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的。 但是石玉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前来迎接他的人不是那群意气相投的好友,而是如狼似虎的官差们。 终于出事了! 这是石夫人闻讯后的第一个反应。她缓缓坐倒在床上,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反应才是了。 她曾经用最委婉的方式询问过丈夫,为这样一个已经在历史中湮灭了千年的人写书,究竟有什么意义没有呢? 丈夫听了她那带点埋怨和不解的语气,也不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笔搁下,沉寂了一会儿,很平淡地回答道: “正统的史者只凭手中一支笔,不知屈杀了多少的英雄人物。” “然而世道黑与白,又岂是可以由得了官家的意思来做主的?” “石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权无势,恨不能效法先贤仗三尺青锋斩尽世间不平,唯能持三寸狼毫,奋笔直书,还历史一个真相。” 这些话咬文嚼字得太深奥了,她听不懂,可是丈夫紧接着回头瞥了她一眼: “外间人不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倒也罢了。你我夫妻恩爱多年,理应知我心意才是,怎地也说出如此话来?” 她讪讪地羞红了脸,从此再不敢对此多过问什么,虽然心中还有些未解的疑惑:即使真的要写,也该多写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才是。就像熙朝的黄天霸黄爷,同样是江湖草莽出身的人家可是个知晓把握时机的能耐人呢。一仗一仗打下来,一步一步高升上去,不过十几年的功夫就是江南的总督大员了,何等的光宗耀祖!反观那人——一方面做了官一方面却不肯跟江湖断了关系;一方面接受着朝廷的俸禄一方面又多次违抗朝廷的意旨——像这样的“叛逆”行为,朝廷却还得容忍着他,不敢杀他(丈夫说这就叫做“民心不可欺”。民心,民心有这么厉害么,比皇帝的圣旨还厉害?)。——自然,也不能太过重用他。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武官而已。这样的书写出来,人家会喜欢看么? 但,就算她对丈夫及其一干文友的行为再怎样的不以为然,也万万不会想到丈夫竟然会因此招来杀身大祸的。 她可能不明白朝廷为何只凭道听途说,便将一本普普通通的人物传记定性成为“反书”。但她至少知道本朝对大兴文字狱的热衷,手段之苛刻更加不用说了。一旦定罪,就是家破人亡,九族尽灭的结局。 所幸石玉昆平日里口碑极好,又颇多人缘,官府才给了一丝宽容,并没有立即为他们定罪,只是叫她明日把《忠烈侠义传》的书稿上缴朝廷,待朝廷查看过后方才判罪。有个素来与石家交情不错的师爷偷偷冒着风险跑来,教给了她一字箴言: “改!” 改,就是把书稿中可能触怒朝廷的文字或者删了,或者改头换面成为他们喜欢看的话。这个方法,当年修订《明史》的庄廷珑家人是曾经用过的,极其有效。但庄家是大户人家,自然不是她一个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孤立无缘的小女子所可比拟的。 且,只剩下一个晚上的时间了。 夜冷如水。 泪已流干,心已麻木得忘记了恐惧。 忽有下人禀报: “夫人,有位自称老爷朋友的爷台前来拜访。” 很是吃了一惊,丈夫的一干朋友全部尽了大牢,近亲远戚也全部躲得人影不见。这个多事之秋啊,有谁会特意前来惹祸上身呢? 她稍加打扮,出外迎客。 来者年纪甚轻,应该正在英年罢。温文疏淡的风采间自有一派雍容不俗的气魄,似是大有来头的样子,却又不像富贵中人,反倒像个…………怎么说呢,像一个世外散仙之流的人物。 听到此处,石玉昆挥手打断了妻子的叙述,用心思索起来,从他绞扭成一团的紧缩的眉峰看来,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一个朋友。 石夫人怯怯地坐在一旁不敢多话,生怕再引起丈夫生气。修改过的书稿上缴给朝廷之后的几天内,丈夫和他的一干朋友们都被释放归来了,然而丈夫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慰问她这几日的担惊受怕,而是将一本已经付印出版,在坊间流传甚广的《忠烈侠义传》扔在她面前,狂怒地咆哮着: “谁改动了我的书?” 也难怪丈夫生气,据他一位文友所言:全书只剩下一个基本框架不变,主要情节几乎全被改动,而主人公的形象更是被污损得不像样,原本的侠骨丹风而今也只剩下了朝廷所喜欢的忠诚恭顺。这么多年的心血可说都是白费了。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改了书,这些人也许从此就回不来了。文章总不见得比人命还要贵重吧? 她就这么委屈地想着,直到丈夫不耐烦地连连催促了她好几遍,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他…………这位公子爷是来劝我改书的。” 实话说,当她听到这个建议时候是相当失望的,改书这一方法谁不知道?问题是:谁来改,怎么改? 来客显然误会了她的沉默,眉宇轻扬,很有自信地道: “若是害怕石先生生气,请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石先生必然不会再为难夫人的。” 说话间自行取过了纸笔,顷刻已写好了一页便笺交到她手里,同时笑道: “烦劳转告石先生一句:他的一番盛情美意,展某感激不尽,惟有心领了。”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来客捧了丈夫的书稿到书房去细细阅读,很久之后才想起客人上门至今尚未奉茶,待到她捧了一盏香茶走进书房的时候,那位神秘的客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桌上只留下一本改好的书稿。 “哼!”石玉昆一声冷笑,“石某人三年才写好的书,倒叫人一个晚上间就给修改了大半。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神通广大?” “是真的。”石夫人急切地分辩着,环顾四周,所见到的却只是些怀疑,埋怨…………的目光,知道丈夫与他的朋友们并不相信自己所言,心中一急,倒想起另外一件要紧事情来。 “这是那位公子爷留下的话,说是专门留待相公及各位朋友看的。”她将客人写下的字条取出,交给了石玉昆。 石玉昆接过,细读,眼中有惊讶之色闪过,久久不语。 所有人都凑过头来观看,看完后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怪怪的,多看得几遍,就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音来: “公道是非,自在人心。” “千秋功过,任谁去评。” “说得很有道理啊!”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只是我们的朋友中,似乎没一个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呢。” 忽然间,有人一个冷颤, “千秋功过,任谁去评…………展某感激不尽…………展某…………” 声音越发颤抖,终于,失声而呼: “天爷!莫不是展南侠显灵了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可能么?真是心目中敬仰如神灵的英雄来到了么,只为了挽救他们的性命便能惹得他再现于红尘俗世之中? 啊,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一个人,一分侠情,一片肝胆的………… 石玉昆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展南侠!”他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说了出来,“天地有眼,不会委屈了真英雄的!请恕石某人这辈子无能为力累了您,来生来世,必然尽一生心力为南侠正名!” 仰起头来,这个在大狱中都未皱过一下眉头的男子已是泪流满面。 石夫人悄悄地走出门去,已经走出很远的距离了,屋子里的喧闹声还是不住地传出来。男人们的心思女人真的猜不透,她想着,相公他们真的是醉了呢,他们都是文人,文人喝点小酒唱点小曲什么的是可以的,但是文人是不应该饮着烈酒,拍着桌子,唱着这么豪迈的歌曲的: “十年磨一剑,锋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世间的不平之事太多了,你们可以管得过来吗?这辈子你们已经死心塌地地为“那个人”效力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还要许下诺言说下辈子还要相聚在一处共同来完成今生未了的梦想呢? 来世的事,是今生可以预料得到的吗? 她忽然觉得眼底有些微的酸楚,似乎可以听到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固执地回答着她: “可以的。为着这样的一位英雄,这样的一群热血男儿,这样一份不平凡的记忆………………” “他们来世,必然可以再相聚一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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