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回来了，带回三个朝廷通缉已久的凶犯，也带回了满身的伤。 　　和往常一样，公孙策拿起药箱，要为展昭看视伤势。平常，展昭会合作地配合，可是这一次，展昭却婉拒了：“展昭的伤不碍事，只需稍作调息便可无恙，就不劳烦公孙先生了。” 　　公孙策如何能放心？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展昭身上的伤，那一个个密布的伤口，都经他亲自探视、思量、下药，正因如此，他才常常暗地里为展昭担心：展护卫毕竟是血肉之躯，他受的伤已经太多，人的承受力总有个极限，再这样下去，展护卫的身体还能撑多久？这个担心时刻困绕着他。更何况，展昭此时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展护卫，你的脸色不大对劲，且莫逞一时之强而掉以轻心。还是看一看比较妥当。” 　　展昭仍是摇头：“公孙先生不必为展昭担心，身体如何，展昭最为清楚。不会有事的，只要让我稍作休息便可无恙。展昭想歇一歇了。”带着歉意的微笑，展昭关上了门。 　　是的，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最为清楚了。 　　第二天，展昭走出房门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看来经过一夜的调息，他所受的内伤便已复原。公孙策不放心地细心打量着，但见展昭脸上未见异常，一双黑眸如平日般神充气足，看不出一丝的不妥，也许只是自己多心吧！展护卫想必是见近日府中公事繁忙，而其伤势又能自行料理，因此才不想让自己辛苦，展护卫素来事事为人着想，会这样做也是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想，公孙策便释然。有时候，的确会关心则乱。 　　开封府中的公务永远那么多，展昭也永远那么忙碌，连休息的机会也没有。旁人看来，总奇怪他居然仍未倒下。展昭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明知想也没用，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 　　在忙碌中又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展昭连破好几宗多年未破的悬案，把十多名穷凶极恶之徒擒回了开封府，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然不可避免地，展昭又添上了许多新的伤痕，和上次一样，展昭自己处理好了伤势。 　　公孙策隐隐觉得有点不妥，私下拉住展昭，以少见的严肃对展昭道：“展护卫，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是不是，你受了不轻的伤，怕我们知道担心，所以才不让我为你看视伤势，甚至把脉？” 　　展昭停了停，爽朗一笑，道：“公孙先生，你多心了。展昭真的没事，你看我的精神气色，可像是身受重伤之人？展昭只是见最近府中公事繁多，先生你既要为大人出谋划策，商讨案情，又要处理府中事务，经常通宵达旦，未曾安歇，展昭还岂忍心因自己的小小伤势再麻烦先生？展昭行走江湖多年，这点点刀剑之伤，展昭自有法子处理，难道先生还信不过展昭吗？” 　　公孙策知道展昭说的是实情。江湖中人，对处理刀剑之伤自有一套法子，只是关心太切，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咛道：“展护卫，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你若觉得有何不适，千万要跟我说。你我是大人的左右臂助，无论谁有什么不妥，对大人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我们共事多年，亲如家人，你也无须跟我客气。我的身体，可也没有看上去的弱呢！” 　　两人相视而笑。是啊，他们曾共同面对过多少的风风雨雨，至今仍屹立不倒，除了毅力外，也许就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身后，永远有一群同心协力的人在支持着吧！ 　　 　　夜色如墨，只依稀能看到两条人影，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日前所托，请你答应。”跪着的人道。 　　站着的人长叹一声，黯然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我答应你，你起来吧！” 　　一道闪电划过，照见两人的眼，一双闪着欣慰，一双闪着泪光。 　　 　　展昭自入开封府以来，经历最多的除了受伤外，也许就是被人诬陷身进大牢了。和公孙先生谈话过后没几天，展昭便又进了大牢，这次的罪名是滥用职责，伤及无辜。展昭已懒得去记自己都曾有过些什么罪名了。要安一个罪名何等容易？有时，只须一句“莫须有”。他平静地坐在刑部大牢里，背靠着墙。大牢进多了，自然也便适应了。开封府的大牢是庄严而不人情味，刑部的大牢却是死气沉沉而且冰冷。但无论是开封府的还是刑部的狱卒，都已经见惯了展昭。展昭甚至能认出每一批狱卒的面孔。 　　展昭摇了摇头，失笑。别人进了大牢是等待惩罚，他呢？坐牢对于他来说，可算是难得的休息。休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来说已成了奢侈。 　　牢头亲自过来了，用比对上司还要尊敬的口气——他的官虽小，但他不是不辩是非的人。他知道，什么人值得尊敬，道：“展大人，又得委屈您了。有什么事只管跟我们说，这里每一个兄弟都会很乐意帮您的。” 　　听到头儿这句话，狱卒们都望向展昭，这一眼，真诚而充满敬意。 　　展昭笑了笑，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心话，可他不能利用他们对他的敬意获得特权，他不会那样做：“诸位好意，展昭心领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无须特意照顾展昭。” 　　狱卒们回到了自己的岗位。这里曾锁进多少贵族显要，豪气任侠之辈，惟有这个人，如此坦然，如此平静。 　　四周的囚犯窃窃私语：“这人是谁啊？怎么狱卒对他这么好？” 　　“唷，你不知道啊？他就是南侠展昭展护卫！” 　　然后低低的惊呼声就此起彼伏：“啊？他就是展护卫？！肯定是被人冤枉进来的吧？” 　　“谁说不是呢！” 　　展昭闭目养神，四周的议论不断钻进他耳中。他做事但求俯仰无愧，旁人怎么说怎么想，他不萦于心。只是，能得到大家这样的肯定，也可算是无愧此生了吧！ 　　几天后，案子查清了，展昭无罪释放。牢头恭恭敬敬地把展昭送出大牢，道：“展大人，您保重，再……啊，还是不要再会了，希望能后会无期吧！” 　　展昭对他笑了笑，走了出去。外面，阳光似乎太眩了。 　　 　　回到府中，展昭更忙碌了，似是要把狱中丢失的时间补回来。包公看在眼中，也觉心痛，劝道：“展护卫，你连日辛劳，如何使得？明日乃旬休之日，你且歇息吧。” 　　展昭却笑着摇摇头：“大人，属下忙惯了，一旦闲下来，可能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了。这些天积了些案子，属下必须抓紧时间，把他们都解决了方才安心。” 　　包公心痛。旧案完了又有新案，如此下去，如何是个尽头？可是，即使是自己，也无法轻易改变展昭下定的决心。他只能叹息着，带着担心和怜惜地注视展昭的身影。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叫方刚的人投上拜帖，说要求见展昭。一见到拜帖，展昭就欣喜地迎了出去，不多时带回一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的青年。展昭告诉包公，方刚是他生死至交，武艺和他不相伯仲，有意投入开封府为包大人效力。包公看出方刚谈吐见识不凡，与展昭可谓一时瑜亮，当即起了爱才之心，向皇上举荐。有包拯举荐，展昭担保，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日圣旨下，同样封方刚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拨开封府调用。 　　开封府中多了一个意气相投的血性汉子，盍府上下无不欢欣。方刚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他和展昭二人合力，办起案来更是势如破竹。只是每逢格外艰巨的任务，方刚总是抢着去做，硬是留下展昭在府中，名之曰：保护大人。展昭只好报以无奈的微笑。 　　忽忽将近三个月。这一日，方刚去了查案，依旧把展昭留在府中。展昭把王朝马汉叫到身边，细细吩咐二人以后保护大人时要小心在意，有些什么要格外留意，还有，要提防些什么。 　　王朝马汉留心听着，一一答应。 　　展昭说了半天，舒了一口气，微笑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出去走走。” 　　王朝马汉答应一声，心想道：“展大人终于肯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了。这三个月，他一人干了几人的活，也是时候歇歇了。”脸上不由露出宽慰的笑容，走了。 　　展昭还没有出去，研墨铺纸，写了几个字，又将纸折好装进信封，用火漆封好，写上“包大人亲启”，放回桌面，环视四周一眼，默默站起，提剑欲出。 　　一开门，稍远处传来人声，细一听，是张龙赵虎还有白玉堂的声音，嘴角逸出一丝笑意：白玉堂，他来了吗？ 　　白玉堂的确来了，正和张龙赵虎说着话。 　　张龙一见到他就笑了：“白大侠，又想来找展大人比剑？展大人不是说过不会和你比了吗？你不用白费心机了。”看着这个每隔三五七个月就来逼展昭和他比剑的，却次次无功而返的人，张龙札虎都笑了。 　　白玉堂涨红了脸：“我就不信逼不了他！你们别瞎说！”糗啊！那只死猫，硬是不理他，逼得他从开始时的飞镖邀见，到越墙而入当面揪住展昭，到现在干脆走大门死缠烂打，以致每次张龙赵虎见到他就笑。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算得那么准，每次都能碰见他。 　　赵虎也笑道：“白大侠，展大人不会答应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还真的挺佩服白玉堂的恒心和毅力，被拒绝了一百多次了，还矢志不移。 　　“不，我答应了。”缓步走来的是穿着便服的展昭。 　　“什么？！”三个人都同时怔住了。 　　白玉堂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展昭。是他听错了还是眼前这只猫是人假冒的？想当初他用尽一切办法，甚至把剑架到展昭的脖子上，也没能让展昭答应和他比试。这次他还没有正式开口，展昭竟然主动答应了？难道，是他的听觉开始退化听错了，还是现在的理解方式不同以前了，“我答应”要理解为“我不答应”才对？ 　　看着白玉堂愣愣地站在那儿，一付“幸福来得太突然使我无法承受”的傻样子，展昭不由笑了起来，忽然起了逗逗他的念头：“怎么？你来找我不是要和我比剑吗？那是我会错意了，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不！”白玉堂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开什么玩笑！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展昭为什么会改变态度答应和他相斗，但无论如何，展昭还是答应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才不会傻得自己把这良机推开，拉着展昭就走。 　　张龙赵虎这才回过神来，追上两步：“展大人，您……”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展大人竟然会答应？ 　　展昭对他们笑了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大人那，就拜托你们了。对了，方刚回来的时候，替我说声辛苦了。” 　　直到展昭和白玉堂走出大门，张龙赵虎还是满面的迷惘：展大人今天是怎么了？好象有点反常…… 　　 　　站在开阔的平原上，剑已在手，白玉堂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再问一句：“展昭，你确认你神智很清楚吗？”他还是不大敢相信。 　　展昭没好气地道：“我倒觉得你神智不大清楚。”这白玉堂真的是那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锦毛鼠吗？缠了自己一百二十多次要比剑，自己今天答应了，他居然在路上连续追问了五十多遍“是真的吗？”。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号称精明干练，那“精明干练”这四个字也未免太不值钱了。 　　白玉堂“哼”地一声，道：“多说无益，手底下见功夫。”平日里他脱浪形骸，但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肃穆起来。因为他是剑客，他要尊重他的剑。 　　展昭暗中调整着呼吸，在一呼一吸间，他的心逐渐变得一片澄澈，眼前已无他物，只有白玉堂手中剑剑尖处的一点光芒！ 　　沉寂，沉寂，连风也感觉到了强大的剑气，战栗着不敢移动。但马上风骤起，划裂天地，包裹着两条比风还轻敏的身影，倏忽东西。 　　白玉堂少年成名，一柄剑威镇大江南北，可说是从未逢过敌手。这正是他再三缠着展昭的原因。他相信，惟有展昭，可以和他匹敌。他没有看错，展昭果真是他出道以来所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平生第一次，白玉堂用上了全力。他把自己的剑化为一片清光，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可展昭的剑却像是最严密的铜墙铁壁，无论他如何刺、点、削、挑，展昭总能一一化解，并予以反击，剑招虽快，每一招每一式却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白玉堂不惊反喜，长啸一声，剑势一变，本就清丽灵动的剑法更增三分飘逸。剑风呼啸，白衣如雪，更显得他翩翩风流。 　　展昭微微动容，暗中叫好，亦在同时展开剑势，变幻莫测，奇兵屡出，却是光明正大，毫无诡邪之气，已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斗到酣时，白玉堂奇招突发，身形轮转的同时，剑从左胁旁穿出，剑尖直指展昭腰间，剑尖颤动，似吞似吐，虽仅一招却包含十六种变化，已把展昭前后左右的退路尽皆封死。展昭失声道：“好！”：“好”字出口的同时，猛地一散真气，人如陨石急坠。白玉堂没想到展昭竟会有此有着，剑势尽数落空。而展昭的剑早已幻化成万点银光，笼罩在白玉堂下方。白玉堂也不由脱口而出道：“好！” 　　白玉堂纵是轻功了得，总不能悬空不动只要往下一落，就会落入展昭的剑网，届时想不认输都不行了。好一个白玉堂，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是一提真气，凌空一个翻身，避开展昭的剑网，飞向展昭。 　　展昭反应奇速，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铛铛铛铛铛……”接连响起七下密如暴雨的撞击声。两人同时一翻身，易位落下，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 　　直到此时此刻，两人才发现夜色已浓。原来他们，已斗了一天一夜。 　　展昭笑罢，弹剑叹道：“痛快！总算没辜负了你！” 　　白玉堂心中涌起惺惜之意，走过来拍拍展昭的肩膀，笑道：“好一个展昭！我白玉堂服了你了！” 　　展昭回以紧紧的一握手，正色道：“展昭自入公门，已许久未曾如此抛开一切，痛快一战。白兄高义，展昭无以为报，便以此‘巨阙’相赠，还望白兄不要嫌弃。”说罢把剑双手递给白玉堂。 　　白玉堂豪气涌起，也不推辞，双手接过，亦把自己的佩剑递给展昭，道：“展兄，此剑乃先父手泽，名为‘银魄’，也请展兄收下。” 　　展昭接在手中，沉默片刻，道：“白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展昭在此，别过白兄。” 　　两人相对抱拳，相视一笑，转身，各向一方走去。夜里，白玉堂白衣飘飘，洒脱而去。而展昭，夜色已将他吞没。 　　 　　展昭彻夜未归，又不曾传回半点音信，开封府上下都担心起来。张龙赵虎在展昭房中找到一封书信，上写“包大人亲启”，二人不敢怠慢，连忙交给包公。包公打开，信中之有几个字：属下倦了，情恕属下不辞而别。 　　所有人都惊呆了：展昭走了？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同一天，白玉堂收到了他自己的剑，剑上附了一张纸条：白兄高义，展昭铭感。然展昭归隐之心已决，不可使剑与人同没。原璧归赵，白兄珍重。 　　 　　展昭失踪了，所有与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焦急地寻找他，可是一无所获。展昭，他去哪里了呢？ 　　 　　这疑问也许只有方刚才能解开。三个月前的某天，展昭找到了他：“方兄，展昭新伤旧患，缠绕入骨，自知天命将尽，只剩三月寿命。展昭只求方兄，在展昭死后，替展昭护卫包大人，则展昭天上地下，了无遗憾。”展昭隐瞒了一切，他静静地走了，留给大家一个飘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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